嗐,多沒出息!都消失好幾十年了,我還時常像夢游似的沉浸于往昔生產(chǎn)隊時期的歲月。想那時過的日子,想那時候的人,對教我做農(nóng)活認(rèn)莊稼、讓我增長人生知識的男人和女人,在情感上久久不忘。貧窮而人心向好的時代,白天一起勞動,甭管活茬多累多苦,總有一份心氣兒擴展心胸。下大雨下大雪出不了工,或者星星當(dāng)空、月牙掛樹梢的晚上,想找人聊天,走東串西,互相吸引著。我不知道書本上說的歲月靜好都包含什么內(nèi)容,但我以為我所經(jīng)歷過的靜水流深的俗常就是那等歲月。
無預(yù)先約定,推門就進(jìn),老街舊坊親切感撲面而來,笑料隨時隨地發(fā)生。吃白薯喝稀粥腦袋,鬧不明白肚子里怎么會裝那么多如同大知識分子的幽默?扎在了一堆兒,談興濃。單純,性情單純得像捋下葉光光潔潔的玉米稈兒;話投心,像嚼著玉米稈中那一截甜棒瓤兒。知天樂命,從地頭到炕頭,印制了你的屬性。
你莫怪我這半個老農(nóng)賣弄,我要說鄉(xiāng)村婦女有極大地域性。隔河不下雨,百里不同風(fēng),生存地不同,風(fēng)習(xí)不會一個樣。山區(qū)有山區(qū)人面貌,平原有平原人真容;又有平原又有山,像我們那地兒商貿(mào)比較發(fā)達(dá)的京西,婦女另有特征,是爽快?是持重?一下子說不定。我時常感覺那折射著心靈之光的眉宇和言談舉止的嘎里嘎氣在我眼前閃耀著。
大仙兒
鄉(xiāng)村掛著“仙兒”字眼兒的人,大多有所來歷。
咱慢點兒說。坨里村是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風(fēng)流古村,有各種能耐的人眾多。這個村有一個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傳統(tǒng),那便是給人起外號兒。能編排外號,而后能將他給起的外號叫開的人都有本事。那外號往往能一下子掐準(zhǔn)神韻,把某人生存狀態(tài)、生活習(xí)慣、脾氣秉性以及面目特征,以別人意中有、語中無的比喻形式,將其摁倒在地,并且得到廣泛認(rèn)同。外號有褒有貶有中性,或多或少帶些趣味性。老天爺,人自從有了外號,可了不得,如同一貼揭不下身的老膏藥,如影隨形。帶著外號埋入地下多少年,姓名全漚進(jìn)土,但念叨起外號兒,后人依舊弄得清他是哪朝哪代、哪門哪戶。
我要說的這位“仙兒”,是個女的,尚在世上。
她享受仙稱有個過程,并非一下邁入仙界。
她大名叫“王桂蓮”,我們村南街四隊人。她的同年告訴我,她上過學(xué),上到初中一年級。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書念不下去,一朵芳菲回生產(chǎn)隊務(wù)農(nóng)。
他們那個生產(chǎn)隊,王家大戶排“桂”字、“雪”字的姑娘都不愛上學(xué),比較起來,她還是學(xué)歷高的。她父母都是莊稼人,生倆閨女,她為大,父母也愿意她盡早幫助家庭。
初入生產(chǎn)隊,她的仙態(tài)未顯,常人之見,頂多算是“愚蠢”。姑娘小子一堆,什么活兒都干,她卻分不清哪項活兒重、哪樣方式輕省。比如吧,耪地,一條地有長有短,一壟里有草多草少,精巧伶俐的姑娘會搶先占據(jù)地頭兒短、草少的,留給她地頭兒長、苗壟里草多的。姑娘們都耪到地頭,在樹下“欻子兒”玩呢,她還像刺猬球兒似的慢慢移動。再比如,冬天“倒糞”或者起黃土,其他姑娘“賊精”,只拿鐵锨,讓她拿鎬。冬不拿鎬,夏不拿锨,是按季節(jié)躲避多干活的招數(shù)。你要知道冬天的糞堆和黃土層有多瓷實,一鎬鎬下去有多費勁,弄不好,帶冰碴的糞渣還會濺進(jìn)口,呸、呸、呸,呸不干凈。好不容易 下一綹兒,倆仨拿锨的三锨兩锨除凈。還未落汗,她還得“砰唧砰唧”繼續(xù) 。
“你們這些丫頭啊,忒壞!”生產(chǎn)隊苗隊長數(shù)落這些拄著锨柄歇息的姑娘。姑娘們嘻嘻笑,而她對這套把戲生生看不出來。
什么活兒都干,什么活兒都干不“妙興”,生產(chǎn)隊無人計較,只把她當(dāng)顢頇的“女漢子”使用。
她有生氣的時候,惹她生氣,她會把鎬啊耙子什么的一扔,像豬八戒摔耙子一樣走開。苗隊長知道她犯了一根筋,忙不迭地追著喊叫“桂蓮”“桂蓮”,央告著把她喊回。
也有發(fā)光的時候。上午、下午歇歇兒時刻,要念個把鐘頭報紙。地再荒,再急著除草,制度雷打不動。也有識字好的,但真能念的不念。“桂蓮,你給念念吧!”隊長總有這句開場白。姑娘小子、老的少的靠北地階根兒曬太陽,或大樹底下歇涼兒,她吭哧吭哧地念。別人或撩開棉襖拿虱子,或撐開毛線打線團兒,她一點兒不覺得乏味。
“王桂蓮”是大家順口叫,說不上親,說不上愛,生產(chǎn)隊只把她當(dāng)成影子一樣看待。
獲得“大仙兒”封號,是她從四隊到一隊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以后,東街能耐人給起的。也算是自主婚姻吧,她跟的那人小名兒叫“羊羔子”,三十多了還沒娶親。羊羔子趕大車,瘦頭瘦臉,耳朵有點兒聾,鬢角一塊疤賊亮賊亮。人不壞,笑起來像是壞,一說話,嘴角冒白漿兒。人性上沒有問題,長得也不丑,可好看的姑娘瞧不上。那時,村西鐵道邊老高線院墻里常放映露天電影,大家去看,不知二人怎么“鬼咕”上了。羊羔子抖開大皮襖,把她一捂,摟在懷。大冬天感受春天溫暖,王桂蓮初嘗愛情的甜果。
王桂蓮找的“主兒”,成分好,在那個年代,這是首先考慮的條件。據(jù)說,當(dāng)初王桂蓮父母不愿意,一嫌羊羔子家家底兒薄,二嫌羊羔子的寡婦媽厲害。但王桂蓮天生犟腦筋,目標(biāo)不變,父母阻攔受了刺激,為以后基因突變埋下伏筆。
羊羔子吆喝牲口慣了,本身是一粗魯人,一開始待王桂蓮還不錯,但在王桂蓮生了三個孩子、完成“續(xù)種”任務(wù)以后,對她態(tài)度便一天不如一天,非打即罵。多虧王桂蓮皮糙肉厚,扛得住!
最糟糕的是她體形大變。當(dāng)姑娘時雖不算秀溜,但也不“障眼”。逐漸逐漸,向仙態(tài)飛騰:身體有寬度沒高度,橫向變寬,前后變厚,兩個大胸脯顛連顛連,像捂著兩只想飛翔的鴿子。整個形體,成了一個豆腐塊兒般的“方墩兒”。她那時給人以“仙人”之感,由東到西,或由西向東,她必從我家的門口過,我見她的頭巾圍著大半邊臉,腰帶耷拉著,目無旁顧,嘟嘟囔囔仿佛念咒語,一路不知說著什么,任何人都無法破解她的“入境”。這狀態(tài),白天見了還好些,倘若晚間,黑個老影與你擦肩而過,汗毛不立起才怪呢!
“大仙兒”氣象湊足了,多準(zhǔn)的名字都準(zhǔn)不過它。本村稱“仙女”的有三個,大仙兒、二仙兒、三仙兒,論最具“氣場”,篤定是她。只是,她這個仙,無人朝拜、無人親和,像怕中蠱,誰誰都遠(yuǎn)離,只在閑談時有她這個人設(shè)。
仙,肯定體恤四方。何況這還是一名女仙呢!母性的慈愛,“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家里來了外姓小孩兒,無論一塊兒餅子、一塊兒窩頭,或者留給自家孩子吃的從地里撅回的一束“甜棒兒”,全舍得。而懂世故的人,非得等來了那一家的家長,才肯當(dāng)面給另家孩子一點兒吃的,裝模作樣給人看。這一點,仙人頭腦里是不會有的。外人孩子受了她的恩惠,另有回報,那是在見到羊羔子欺負(fù)她時,攥緊小拳頭,立馬對羊羔子進(jìn)行威懾。羊羔子有羊羔子的好兒,他不懶,還孝順。他哥們兒兩個,當(dāng)哥的是工人,論生活條件比他強,可一直由他伺候寡婦老娘。老太太在活到九十歲時候,他還推著單轱轆車,車架鋪一點兒軟和東西,帶老娘去逛集。
我敢說,家里家外若不把王桂蓮使“挼了”,叫不成“大仙兒”。在家庭,親情寡淡;在外邊,強體力勞動。技巧活兒她不會做,只落得隨大流干粗活,哪個人親近過她,給過她一次好臉色呢?在外像牛,在家像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天氣不阻攔,她沒歇過一天工。莊稼地的活兒就夠受的,收了工還要薅一些豬草。那些年,不知給家里掙回多少工分。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王桂蓮因為和自己爹媽慪氣,中了那句話。我后來聽說的情況,若把她歸入奴仆一途,還是高抬她呢!婆婆的厲害顯露出來了,說虐待不好聽,傷老人面子,但確實只把她當(dāng)成“造人”物件。婆婆當(dāng)了六十多年家,沒讓她同桌吃過飯,到飯點支派她上地,當(dāng)她回來,盆兒干碗兒凈。有一回,串門的宋家四小子看見,給她安排事情回來已經(jīng)沒飯了,她見灶臺上放一盆冒熱氣的湯,端起就喝,一盆子泔水喝得精光。老太太嚷嚷:你吃了,豬吃什么?三間土坯房,外屋兩間,里屋一間,婆婆和兒子、孫子、兩個孫女五口睡外屋,她自個兒里屋,里屋孵化她的日子。冬天,母豬下崽兒,羊下羔子,全在里屋。她生孩子也在里屋。一間小屋,是豬、羊和她共同的產(chǎn)房。
生產(chǎn)隊解體,沒有“大撥轟”了,人們各奔前程。因為大仙兒笨手笨腳,找個小工做,人也不愿收留。那她也沒吃閑飯,幾口人的自留地,刨啊,種啊,收啊,全指望她。
大仙兒有大仙兒的優(yōu)勢,雖說詩意與她遠(yuǎn)隔,但她這一輩子除了付出體力,付出身體,似乎沒有過憂慮。她為家庭人口事業(yè)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xiàn),生育了一男兩女。這似乎是她唯一被家人認(rèn)可的功績。女兒沒有復(fù)制她的長相,長得好,出奇地“精”。只是叫“青子”的唯一的兒子,不好擺臺面,長相隨了父本,身高卻又不及他的爹。有語言障礙,人們歸結(jié)為舌頭短,一說話流“哈喇子”。為這沒上過學(xué)。
兩個妹妹都出嫁了,都嫁給了“好主兒”。青子奶奶和青子爹過世以后,青子伺候他媽。
青子在村里清潔隊工作,每天早晚兩次打掃街道。穿配發(fā)的帶反光條的橙色馬甲,推雙輪車,帶掃帚和大鐵锨。他出工走,怕媽媽不安全,門口掛鎖。他很懂禮貌,見街里熟人總有話。那一天上午他收工碰上我,打過招呼,我也站住腳,問了問他媽媽的情況,他“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但我從他比比畫畫上感覺出他孝順?gòu)寢尅?/p>
大仙兒晚景如何,我想一探究竟。二十來年沒有見面,她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她家早已從街中搬走了,搬到東坡一片樓房的新區(qū)。我不認(rèn)識門口,別人指給我后,但見裝置了監(jiān)控的門樓,鐵門掛鎖。猜想青子上工沒回,串了個門兒。估摸時辰差不多,再去,門鎖開了。拍門,狗叫,青子閃出半個身,見是我,忙迎進(jìn)院子。
這兒還是平房。進(jìn)院,我一眼就看見坐在院里椅子上的大仙兒,戴一頂絨帽,穿戴瞧著很暖和。她變得瘦多了,蒼老上了面額。她認(rèn)出了我,括號般的皺紋兜著點兒笑意思??粗遥徽f話,兩手一抬一抬表示歡迎。
進(jìn)了屋,青子招待熱情。我環(huán)視四周,雖比不上別家“豪華”,但也應(yīng)有盡有。外間窗臺見一大桶奶粉,茶幾上有一碗黑芝麻糊,角柜放著一大串香蕉。里間臥室,兩張單人床。桌上放一些藥。我拿起藥盒看看,都是治療心腦血管疾病的藥品。臥室內(nèi)被褥整潔,沒有異味兒。摸了摸暖氣片,很燙。青子通過比畫消解他的言語不清。他母親患的主要是老年性疾病,說話功能喪失,護理上靠青子察覺。夜間聽見她吭吭,青子知道她要撒尿。兩天厭食,就是解不出大便,青子要給她使用開塞露。兒不嫌母丑,人稱“傻青子”的他,細(xì)心照料母親,比那些有名無實的“白眼狼”“馬蜂兒子”強很多。
青子兄妹和氣,兩個妹妹各自在宅院蓋了新房。日常采買,妹妹供應(yīng),廚房里菜品齊全。青子專事伺候。
問起青子,得知他母親享受殘疾人重殘補助,享受“低?!薄C康酱汗?jié),鄉(xiāng)、村兩級民政干部慰問,送糧油,送衣服。說到此,青子的比畫逗得我想樂——民政干部來,他母親總主動擺擺姿勢,要照一照相。青子兩手手指撳動,比畫出拿手機拍照的樣子。
臨別,青子告訴我,他清潔隊的差事到年底不干了。他被批準(zhǔn)“低?!?。生活有了保障,他想專心伺候媽。
我又把青子母親看了一遍:她的面容確實蒼老,但以她80歲的年紀(jì),眼神并非渙散無光。瘦下去的暗黃面皮,像松柏樹樹芯似的,有一股子硬實在里頭??闯隽宋乙撸齼芍皇诌€像剛才一次次抬起,做出歡送的樣子。
一路上我腦海交叉出現(xiàn)青子母親過往和現(xiàn)在的影像,內(nèi)心不禁發(fā)問,她還是那位被人隨意叫的“大仙兒”嗎?原先叫“大仙兒”那個意味的年代過去了!她現(xiàn)在的沉靜、慈藹,才真正是人們心目里的仙人形態(tài)。即便仍舊被稱為“大仙兒”,以她身體目前情況看,離“瑤池赴會”“位列仙班”還遠(yuǎn)呢!
“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境過樂觀之生活”(顧隨語)是我作為鄉(xiāng)村居民,在換了營生以后,意識中常常涌動的東西。
仨美人
我是上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生人,六七十年代時,農(nóng)村里老婦女束纂兒,半老婦女別發(fā)卡,穿大襟襖、抿襠褲。夏天,生過幾個孩子的女人和老太太光大膀子坐門口,納鞋底兒或閑聊話兒,氣定神閑,神態(tài)自若。
街巷的晌午和晚上,女人聲音多。叫著小名吆喝孩子,喊回家吃飯。男孩子玩野了,不召喚不行,可他聽見也裝作沒聽見。這家喊那家叫,呼喊孩子聲音最長。
鄉(xiāng)俗上還有一景,即是舐犢情深。當(dāng)然說的是老奶奶。她給孫子喂食,把嘴里嚼過的食物用舌尖遞進(jìn)孫子口,像大鳥吐出嗉子里的東西喂小鳥一樣。遇上出份子,待一桌人把那香東西搛了兩口以后,她打聲招呼就把那盤子里剩余的往衣襟胡嚕,兜回家給孫子吃。而今,以上行為不能夠想象。晚上,摟孫子睡覺,被窩里講好多故事,講大灰狼,講狐貍和長蟲成精,講人不孝順挨了雷劈等等。小孩兒聽故事,有的聽著害怕,抱緊了奶奶;有的瞪圓眼睛,像有了啟發(fā)。
鄉(xiāng)下婦女有鄉(xiāng)下婦女的一套用語,既簡練又形象。比如,譴責(zé)別的女人偏袒自己家孩子,她說“護犢子”;兒子大了不服管,她講“翅膀硬了”;孩子淘氣,到她嘴里變成“閑練”“蹄兒騰”;一種飯食天天吃,吃得乏味,她說“吃徐了”,“徐”是“虛”的變音。小孩兒良心受到感應(yīng),會覺得自己在某一方面的任性對不起媽媽。
縱觀鄉(xiāng)下女子一生,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是其本命,誰也繞不過這個周期率。其外,伴隨一生、一刬子家務(wù)活動:縫豁補破,做衣做鞋針線活兒,推碾子磨面,拾掇煤火,淘米做飯,刷家伙洗碗,洗洗涮涮,喂豬打狗擋雞窩……
生在坨里,我有時也很迷惑,我們那地兒不知受啥基因影響,如此盛產(chǎn)外號。男人方面有:王狼四、瓷瓦子、老天爺、翟騾子、氣包子、大公雞、大氣缸、大松心、大肚子、大鼻子、大嘴、腌臜老婆、老來準(zhǔn)兒、二瞪眼、二老面、二瞎拍……女人方面有:大皮包、大皮褥子、大仙兒、火車頭、屈大腳、恨天高、瓜絲兒坨子、劉二浪子、十二條腿……五花八門,五光十色。
有的外號可以當(dāng)面叫,有的外號只能背后說,這要看外號是怎么來的。凡有外號,必有一個可樂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隨便當(dāng)笑話說,有的故事卻不能亂講,因為那個外號后邊有掌故,牽扯到了個人隱私。人自打有了外號,就仿佛中了蠱,不講名字,單稱外號就知道是誰。我生得晚,上邊帶外號的都是我的前輩。泄底全憑老鄉(xiāng)親,可不利于怹們名譽的我一個不說,我單講與我親近、人人可以隨便講的我們生產(chǎn)隊幾個婦女的外號:大老韓、紀(jì)妞子、王美人。我戲說她們一下,想來她們在地底下知道了,也不會動火。而且,心到神知,我心里有恭謹(jǐn)意思,從不敢把那輕視人的字眼“老娘兒們”妄然說出口。
這里邊紀(jì)妞子比我輩分大,稱“大嬸”。其余那倆跟我平輩。這幾個女人對我好都好在哪呢?我被風(fēng)沙或蠓蟲迷了眼,滾痛流淚,不論趕上誰都會扒開我眼皮,往我眼里“噗噗”吹氣,或者用發(fā)卡撥,把迷了我眼的東西弄出。我遭老爹追打,她們掩護我藏在我爹找不著的地方。她們還提我小時候的事取笑我,把我奶奶對我的昵稱暴露天下,并說我吃過哪一位侄媳婦的奶。證據(jù)確鑿,我臉紅。
幾個女人,年歲差不多,而且都生在本鄉(xiāng)本土。她們有一共同特點:雖身在生產(chǎn)隊卻沒參加過生產(chǎn)隊勞動。這歸結(jié)于她們的家庭條件。紀(jì)妞子屬于半工半農(nóng),女人和孩子是農(nóng)業(yè)戶口,丈夫有一份正式工作。大老韓和王美人,丈夫雖然沒脫離農(nóng)村,但也是掙活錢的,一個當(dāng)木匠,一個在裝卸隊當(dāng)裝卸工。她倆都有活錢依靠,再者人口多,所以不去做農(nóng)活也罷!
大老韓、紀(jì)妞子、王美人,屬于同一家族,沒出五服,分別住老宅上下坎兒,保持密切情理當(dāng)中。她們扎在一堆兒,有說不完的閨蜜話。落了座,面前擺出煙笸籮,每人撕一條子紙,個兒頂個兒卷大炮。通報信息之外,胸腹裝有百科故事,會把不同的故事講一段。也什么都聊,誰誰孝順,誰誰?;斓?,誰誰孩子不聽話,誰誰爺們兒怎么樣,都在談?wù)撝?。最可貴的是她們談及人物從不外傳,只她們幾個人知道,保密。直到有人說該回家做飯,一曲歡樂頌才告一段落,才撤伙。
性格誰都有,她們幾個各具特色。大老韓直率沖動,艮蘿卜辣蔥,最不拘形式,大腳丫子往外一杵,想說啥說啥。紀(jì)妞子自帶三分嬌樣兒,捏煙卷都比別人姿勢好,其言談舉止使人想起《花為媒》里的張五可。王美人雖說面皮黑了一點兒,但長得美,半老了還風(fēng)韻猶存。聽別人聊,王美人不愛插話,對于外界敏感點也時有警覺,自己說也是態(tài)度謹(jǐn)慎,瘋言瘋語絕無可能。
負(fù)陰抱陽的萬物,孤陰不長,獨陽不生,夫妻間總而言之難免性格磕碰,需要相互調(diào)和。對待自己男人,歲月結(jié)合的利益共同體各有“拿伏”方法。紀(jì)妞子用的是懷柔政策,適當(dāng)?shù)剜锹曕菤庖幌?,雙眼幸福地一瞇攏,丈夫肉身就酥了,把男人摩挲成順毛驢一樣。有盼頭的日子,真叫人高興。王美人學(xué)的是武則天,面對身體壯得像鐵塔的男人,非得耍鳳在上、龍在下,硬著陸也走向成功。大老韓霹靂火,男人為了少惹氣,也表示臣服。對于夫妻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wěn)定。她們幾個都做到了。
不過從過日子上看,王美人、大老韓趕不上紀(jì)妞子,原因在于孩子多。王美人一家吃飯,中午吃白薯干兒面,沸水鍋軋一筒兒撈兩碗。小弟兄嘴頭急,先吃完的又端碗,后邊的頭一輪沒輪上,就拿筷子敲碗做出抗議行動,當(dāng)當(dāng)聲音追趕得王美人順鬢角流汗。咱說,王美人再難再苦,好歹人手齊整,屋子大,可大老韓小不點兒成堆,住一間十來平方米屋子,小土炕塞進(jìn)六七個小孩兒。住處窄怯再加上吃糧食緊張,大老韓脾氣便容易暴躁。孩子長身體時候,都能吃,稀湯寡水也必須把肚子填飽。我見過那頭大的男孩兒肚子,比我們都出奇。我們胸脯子是順溜的,他的不是,由于長年累月地?fù)味瞧?,胸椎下那一塊叫“劍突”的軟骨凸起定了型,下邊成一凹槽狀,容得下孵一窩小鳥。
大老韓命苦。肺心病。陰天下雨或悶熱天兒犯病,她捯不上氣,手捂胸口,呵嘍呵嘍,像一個氣囊。壽命也短。那年去衛(wèi)生院打針,青霉素沒做試敏,大夫失誤造成她過敏性死亡。死時,不足四十歲。
人啊老得真快!說老就老。而今我也邁入老年人行列。我的上一茬人幾乎全沒了。年歲上的好光景不再來。
我住在鄉(xiāng)下,雖然根在農(nóng)村,卻與農(nóng)村疏離了。家里家外,我還懷念著少小時的鄉(xiāng)下,腦子里單有一塊區(qū)域?qū)儆谒?。念鄉(xiāng),念的是人,尤其那些眉目清朗、心地善良的婦人。鄉(xiāng)間過去的打也好,罵也好,葷也好,素也好,都是單純的表現(xiàn),都是真性情流露,提高一步說它“思無邪”,也無不可,我以為那才是人間四月天、人間煙火。歷史其實也可以用聲音來分割,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聲音??梢栽O(shè)想一下,在以往的歲月里,倘然缺少了鄉(xiāng)下婦女那一層多種多樣直白的心聲升騰,世間只是風(fēng)聲雨聲金錢聲,該是一種怎么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該會少了多少精氣神兒?如今的老人們又會少了多少懷舊色彩的回憶?
那一回那件事,讓我寬慰。我上街去買西紅柿秧,走不遠(yuǎn)在大門洞發(fā)現(xiàn)一賣菜秧的老婦。她 的籃子里正有我要買的西紅柿秧。講好價錢,一塊錢一棵,我掏十塊錢買十棵,交手之際,她又搭上兩棵,說是送我的。我很詫異她為何這般對待我,她抬起頭說:“你不就是董華嗎?”我愣住了,詫異她不僅叫出我的名字,還記住我這個人。我想不起她是誰,我憑何讓她記住我呢?我又為她做過什么事情?想不明確,但我很感動。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以上我只不過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