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將第一縷晨曦涂抹在眼瞼上,慢慢地去品嘗故鄉(xiāng)的山梁。
咀嚼著鄉(xiāng)村樹木的香醇、泥土的清新、野草的芬芳,把厚實的足跡粘貼到山腰松軟的泥土里,東方的朝霞灼熱了我的眼簾:滔滔霞光在曠遠(yuǎn)的天邊,剖開了一個碩大的豁口,像奔騰的波濤轟隆隆地激蕩、洶涌而來,天際間慢慢流露出一副清澈、清亮、清明的神態(tài),不斷地把絢爛向大地推送出縷縷金絲,派遣出片片金光,排成隊,列成行,以俯瞰的姿態(tài)傾瀉、凝聚、醞釀。
當(dāng)?shù)谝荒ㄓ鄷熢谖业哪樕瞎蠢粘鼍€條,這道山梁又牽引著我的腳步緩緩向上,濃郁的太陽光,用五彩的細(xì)流,把樹木澆灌得更加香醇,把泥土扶植得更加清新,把野草培育得更加芬芳。在一派流光的籠罩下,我把地里那一根根泛著金色光芒的柴火撿拾起來,金光一下子就染上了我的雙手,和西方的晚霞默默映襯:天邊漸漸呈現(xiàn)出渾濁、灰暗的表情,爛漫的霞光在云層中間向大地拋灑出片片金黃,小溪一般嘩嘩流淌,沒多久,似乎就斷流了,黑夜的陰影澆滅了那最后一絲光亮,給大地留下一個碩大的感嘆號。
我隔三岔五地把晨曦和余暉涂上頭發(fā)、額角、臉龐、雙手、胸口、小腹、雙腳,看它們從頭至尾漫過全身,心房和心室就掙扎起來:設(shè)若單單面對一幀太陽臨山的剪影,在絢麗的霞光中,在多彩的云層里,沒有任何辦法分辨出東方和西方,僅憑掌握的那一點點常識,完全可能把朝陽和夕陽,混淆得有模有樣。
故鄉(xiāng)的夏季滑入我的記憶,天空經(jīng)歷幾天暴雨的洗刷后,總會把那蓄得脹鼓鼓的陽光一股腦兒傾倒下來,開爐的鐵水一般濺得遍地都是,給人一種熱辣辣的疼痛。
村口的那條大河就滿溢了黃色的河水,攜帶著泥沙、雜質(zhì)翻滾,裹挾著垃圾、樹枝奔騰,護送著竹竿、樹木洶涌,那一帶泛著金黃色游動的光輝,在寬闊處閃耀,在狹窄處轟響,乘著一股氣勢,借著一種力量,浩蕩著奔向遠(yuǎn)方。
那個時節(jié),我常常定定地站在岸邊,懷揣迷茫:從上游飛馳而來的河水,不斷地從眼前淌過,這個季節(jié),隨時都會上演這種流逝的畫面,是一種什么力量把河水聚在了一起?我總以為河里一定隱藏了神秘,那閃爍著粼粼的光彩就是最好的印記。
俯仰天地間,那些流動、閃爍的光彩,總會讓我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震顫,內(nèi)心深處就會迸濺出熾熱的贊嘆。
思想把眼光一層層過濾,澆鑄成一種鐵灰色的思緒:流動的不僅僅是江河,還有石林、沙漠;包含大地、群山;涵蓋森林、草原;蘊含著朝陽、夕陽、時光;潛藏著日光、月光、星光;少不了道德,短不了修養(yǎng),斷不了傳統(tǒng),缺不了時尚。
磨礪,屈辱,責(zé)任,使命,交織成重重溝坎不停息地把它們牽引著、推動著、激勵著,讓它們?nèi)鋭又?、蹣跚著、踉蹌著前行,才一點兒一點兒匯成一股股洪流,在時光的河流里,朝我們逶迤而來,就這樣輕松地包容著淌進新時代。
二
我小時候,很喜歡在暗夜里打開手電筒,看那一束光倏地彈出去,照在附近的土地上、房子上、墻壁上,一個閃亮的光圈飛躍而出,撞向遠(yuǎn)處的田野、大山,流瀉的光源不斷地向前奔涌,飛蟲、飛絮、飛塵,在這光柱里沸騰,不斷地濺到外面,蒸汽一樣融入黑暗。我不知道這束光能給多少眼睛帶來光明,或者讓多少隱藏在黑暗中的事物現(xiàn)出原形,我只覺得一束光能沖破黑暗向前飛奔,的確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
拿電筒的手腕向上一傾斜,光柱就“撲通”一聲躍入空中,夜幕上鑲嵌的星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我當(dāng)時堅信光柱的那一邊,一定也有一個孩子正站在另一顆星星上,也打開了手電筒,正向我這邊照射過來。
我睜大眼睛,眼光從手電筒頭部發(fā)光的地方,順著光柱向遠(yuǎn)方滑翔,死死盯著擴散后的余光,直到我的視野一片模糊,遠(yuǎn)方仍然一片蒼茫。我不知道剛從手電筒里跳出來時那么強勁的光芒,怎么這么快就看不到了。它們能跑到哪兒去呢?當(dāng)這些光這樣匆忙地不斷地跑向遠(yuǎn)方,用不了多長時間,手電筒里的光不就會全部跑光了嗎?心念一動,心頭一緊,我連忙伸出手掌緊緊捂住電筒光源的出口,不想讓光亮流出來,沒想到那束光在我的掌心里強烈地翻轉(zhuǎn)著、掙扎著、扭動著,癢酥酥地把我手掌里的血攪拌得越來越鮮紅,手心里的溫柔就有了一種熱熱的律動。
那以后,我多次做類似的夢:踩著那束光柱,走向遙遠(yuǎn)的星空,好像每次走不了幾步,光柱就會在高空中突然折斷,我能真切地聽到光柱斷裂時發(fā)出的“咔嚓”聲。心里明白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肯定會摔死的,強烈的恐懼感從胸中噴涌出一聲尖叫,醒了。早上起來,我懷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再次拿起手電筒,照向天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束光柱竟憑空消失了,夢中那束折斷的光柱又從心底一節(jié)一節(jié)浮現(xiàn)出來,在腦際飄蕩。這種手電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多見了,手機上都有這個功能,只是缺少光柱的穿透力,好好的一束光被弄得渙散、雜亂、萎靡,好像露天里一顆沒有燈罩的電燈泡,孤零零地發(fā)出清冷的光。
人生的舞臺也終究需要一束有聚力的光柱。人們都喜歡登上屬于自己的舞臺,盼望舞臺上有一束光柱籠罩著全身,給予我們溫暖、光明、力量,人一動,那一束光柱也會粘貼著移動,不離不棄,渾身仿佛就有了活力,不斷地?zé)òl(fā)生機。那一束光,哪怕能像斑點一樣打在肌理上,也能照出我們的病態(tài)和瑕疵;那一束光,哪怕照在大地上,被萬物阻擋,甚至隆起背光的陰影,也比陰影來得更加頑強,一定會饋贈我們更多力量。
日懸中天,一片輝煌正在燦爛綻放,亮麗了我們微瞇的眼簾。當(dāng)日光從農(nóng)家瓦房的縫隙里斜斜地刺進來,一條條光的劍刃劃下的創(chuàng)口,在地上形成一個個不同形狀的怪圈,悄悄地向西邊爬行,甚至沒有像蝸牛那樣留下白色的印痕。日光隱藏的日子,定然有一個龐大的器物默默地容納、內(nèi)斂、承載了這份體積和重量,沒有了參照,它們向前流逝的方式,就這樣默默地消失了。
三
農(nóng)村老家,路邊整齊的太陽能燈具直晃眼,夜幕剛一鋪開,這些燈就醒了。我知道那里面蓄了滿滿的日光,應(yīng)該有一份心思把日光排了白班、夜班。上夜班的日光,白天就到這燈里休息、睡覺,夜幕一來,就起來上夜班了。一部分日光就這樣按時輪流著——夜晚上班的日光和白天上班的日光,公平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剩下的一部分日光又和月光排班,分為白班、夜班,兩部分日光竟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維持著這種平衡,不吵不爭。
暗夜月光輝映,天空清朗,那一輪月亮恬靜地以大地為鏡自照,照進了夢鄉(xiāng),照進了彷徨,照進了牽掛,照進了惆悵。不知不覺中,就迎來了第一縷晨光。
陽光一口一口地把濃霧品咂,漸漸稀釋了自己;濃霧一點兒一點兒地把陽光吞咽,漸漸消散了痕跡。它們?nèi)绱舜虬l(fā)相處的日子,竟這樣默契。站在濃霧的分界線,我分不清鄉(xiāng)村的濃霧和城市的霧霾,它們在黑夜里密謀,悄悄充塞天地之間,遮蔽早起人們的雙眼。陽光和濃霧的較量,最終交織成一種信念,熟悉了人們的思想:濃霧遮不住太陽,朗照大地的,只能是陽光。我曾經(jīng)在黑夜里撿到一束月光,連夜奔跑著,去送給太陽,身上就有了一股溫暖的力量。
仰望高山之巔,那幽深之處一定有一些倔強的精靈,吸風(fēng)飲露,采日月之精華,才能修煉成人形,它們選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潛心,屏氣,凝神,白天對著日光,晚上對著月光,不停地吞噬,那種信念堅硬如鋼,發(fā)出熠熠的光輝,最終慢慢幻化成一個人的模樣。
天上星多月不明,凝視星空的眼睛,尋覓的絲縷無論怎么延長,也只能看到晶亮的一個個小點兒,只有看到一顆流星飛速墜落,才能感覺到星星的移動。這些飛速的星體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最終掉到地球上,是不是它們在遙遠(yuǎn)的上空也感覺到了寒冷和黑暗,不惜用這種燃燒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光明,領(lǐng)悟溫暖。
我曾看到飛進房間的蒼蠅或者蜜蜂想掉頭飛到屋外去,使勁撞擊著透明的窗戶玻璃。那面堅硬的明亮帶給它們勇氣和自信,鼓勵它們不停地用柔弱的頭顱、身軀、翅膀,與那種剛強對撞,最終跌落底下的窗框。
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夜,總會看到螢火蟲靠了那一丁點兒微明在黑暗中飛翔。有時候會跌落到伸出的手掌上,看它在手心里發(fā)光,也是一種分享。
四
每當(dāng)看到那一片流螢在暗夜流動,心頭竟會蓄一種悲憫:為了看這流螢,就只能待在黑暗中。黑暗畢竟不會太長久,黑暗不去,流螢不散;黑暗一去,流螢也跟著去了。難道為了多看一會兒流螢,就要在黑暗中多待一會兒?
在黑暗中等待太久,終究會爆發(fā)的。很多人一直認(rèn)為不可能爆發(fā)的那些死火山,最近竟然沒有一點兒征兆地爆發(fā)了。那積蓄太多太久的能量,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浩浩蕩蕩地奔騰而來,洶涌澎湃地迸濺飛射,洋洋灑灑地破空而起,沖破一切阻力,盡量展現(xiàn)自己。
我總是癡迷在別人以為的孤獨里尋找失去的時光,一個人攜帶著自己所不知道的孤獨在時光里行走。我一直有一個疑惑: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能感受到時光的緊迫,或者說別人都已經(jīng)把紅塵看破?歷史中、社會上、自然界那些曾經(jīng)發(fā)出耀眼光芒的巨星、那些光芒、那些星星現(xiàn)在又到哪里去了呢?
一只快速扇動翅膀的飛蛾,從屋外的黑暗中撲向屋內(nèi)發(fā)光的燈火,它應(yīng)該感覺到了這一星燈火的流逝,想竭力感受明朗與溫暖,才這樣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它一定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突然看到光亮,才會這樣奮不顧身。
一些修筑考究的老宅,屋檐下往往砌了堅硬的青石板。遙想當(dāng)初修建時,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當(dāng)我看到那些被雨水刻下的深深的創(chuàng)傷,心頭總會泛起絲絲惆悵:小小雨滴,竟有如此威力。
老井井沿堅硬的條石上,被那一根拴在水桶上打水的繩子,柔軟地勒下了深深的石槽印痕。我能感受到那些堅硬的條石,發(fā)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有一次走進叢林,看到一截粗大的樹枝上,蓬勃著密集的苔蘚,無數(shù)次狂風(fēng)橫掃,無數(shù)次暴雨沖刷,無數(shù)次烈日暴曬,無數(shù)次冰霜封凍,那些苔蘚一層層壘砌,透析出歲月的痕跡,堅韌而綿密。
我想起了那些具有再生能力的動物:蜥蜴遇到危險就會切斷自己的尾巴,在大約兩三個月的時間里,又會長出一條新的;海參受到威脅,就會吐出內(nèi)部器官迷惑攻擊者,一般在30~50天內(nèi)又會長出一整套新的器官;鹿是唯一能夠完整再生身體器官的哺乳動物,它的身體里含有大量的團狀活性因子,鹿茸被割掉后又再生,不小心骨折了,根本不用醫(yī)治,折斷的骨骼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慢慢愈合創(chuàng)傷。
很多植物一切掉頂部,在合適的時候就會瘋狂地生長側(cè)芽,一蓬一蓬地繁榮,掰下一個葉片插進土里,過一段時間就會長出新的植株,齊根砍掉,沒多久又會長出一片新綠。只要不停止生長,就會實現(xiàn)壯觀的愿望。
這些現(xiàn)象讓我在尋找時光的時候興奮一會兒,痛苦一會兒,思索一會兒,無論我以怎樣的方式解讀生活,都不能完全理解那個叫成長的傳說是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切入時光的,我只能時時小心翼翼。
五
幾十年過去,我不敢換電話號碼,我在苦苦等待我生命中的貴人——那個可以提攜我的人。
我每天堅持鍛煉身體,就是害怕將來有一天,機會降臨到我的頭上,而我的身體已經(jīng)吃不消。等不到你,我不敢老。我留意生命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害怕錯過命運給我的每一次機會:早上醒來,我會細(xì)細(xì)梳理昨夜那些夢境的細(xì)枝末節(jié)是否對我有什么暗示,接下來打開手機,慢慢搜尋有沒有未察看的未接來電、微信留言、郵箱信件;在人流中穿行,我會隨時注意從身邊飄過的身影,有沒有一個熟悉的、可以幫我的知音。一絲一縷的時光在指縫間纏繞,留給我的仍然是寂寞、寂靜、寂寥。我只能一頭扎進文字的海洋,讓身心、情感、思緒盡情釋放。
我多次在臉上涂抹一層懇請的光彩,叩問時光的門扉:“提我一下!拉我一把!”
時光把臉色染得墨一般黑,慢慢變成淺淺的慈悲:“自己不爬,我怎么拉?”
我的腳步陪伴著我的思緒在故鄉(xiāng)周邊集鎮(zhèn)的街道上徜徉,我想起上古時期,那些在黑暗中追尋流光一直探索著前行的圣人。
這些集鎮(zhèn)的街道上,大多都建有名叫“禹王宮”“禹王廟”的古建筑,有的街道干脆就叫“禹王街”。不知道別的地方是不是這樣,小時候的頭腦里只有“雨”的概念,以為這些名字一直都是用的這個字。后來才明白,是為了紀(jì)念圣人“大禹”,這位治理洪水的圣賢,以疏導(dǎo)的方式讓泛濫的洪水穩(wěn)穩(wěn)妥妥,把百姓從巨浪滔天的水患中解救出來,讓他們過上安定的生活。
造福一方百姓,福澤天下人民,有了這種心思,世世代代都會被百姓銘記在心、膜拜于頂、傳頌至今。
腳步前移,思緒凝集:古往今來,流光逶迤,不會辜負(fù)每一個進取的個體,不會缺失每一個行走的足跡,不會虧欠每一個攀登的生命,不會背叛每一個前進的身影。
德厚才會流動,德厚才會積淀;德厚才能堅實,德厚才能行遠(yuǎn)。那一片流光,承載了這樣的自然之道,不經(jīng)意間,我們就忽略了一個鐵定的事實:流光容易把人拋。
我們知道時光在流逝,時光應(yīng)該也知道自己在流逝。時光也知道,我們知道它們在流逝;我們也知道時光知道,我們知道它們在流逝。但是時光依然不斷流逝,不和我們有任何商量,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擋。
每當(dāng)我站在村口的那條大河邊,靜待朝陽的晨曦和落日的余暉,像我在黑暗中打開手電筒投向天空的那一束強光。其散發(fā)出一派流動的鋒芒,匯聚成滿河流光,靜靜地流淌,把天地照亮。
天地間那些閃爍的一星亮光,耀眼的一束光芒,醒目的一團明亮,最終茁壯到光的洪流,流淌成歲月悠悠。
流光勻勻,鋪開一片精彩,源源不斷地?fù)]灑出光明、溫暖和福澤,普照世間,惠及眾生,以一種浩瀚的魄力裹挾著萬物,永不停歇地一路向前,一直在流轉(zhuǎn)、歡呼、盤旋、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