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碗一樣的山梁,一座毗連一座。在兩座最高的山梁之間,夕陽漾起了淡紅色云絮。向南的山坡,覆蓋著青黝色影子,一片疊一片,有了漸暮的氣息。山脊割下來的陽光,帶著菊花色,飄浮在空氣中,虛虛的。投林的鳥,一陣陣飛過。
山巒之下,是一片收割后的田疇, 幾戶人煙依在溪邊。田疇像一把打開的折扇,遺落在群山懷抱之中。溪流從遠(yuǎn)處的峽谷無聲無息地轉(zhuǎn)過來,大幅度無規(guī)則地彎曲,隨意率性地分切田疇。每天的落日時分,我都會在溪邊,在田疇,在山邊,走走。我迷戀一種原野初入睡眠的氣息,澄明但仍有混沌。這些地方都是我無數(shù)次走過的,哪里有一棵苦楝樹,哪里有一棵桑樹,哪里有大石頭,哪里有簡易的木橋,我心里有數(shù)。
再往南,是南浦河了。夕陽的余暉鋪滿了河面,通紅通紅,光點(diǎn)閃閃。幾葉竹筏漂在斜影里,打魚的人赤著身子,鸕鶿嘎嘎嘎地叫,鉆入水中叼魚。遠(yuǎn)處的群山罩在一片紅褐色之中。河水仿佛不再流逝,只有波光躍動。天際一片銀白。
身邊的疊疊山影在移動,緩慢地,如水漬洇在草紙上。天空似乎更透亮渾圓,薄暮青藍(lán),布滿錫箔的光澤。夕陽渾圓,如架在火爐上的鐵餅,赤焰噴射。我從來沒改變過這個想法:蒼穹里,有一個推鐵環(huán)的人,從早晨開始,赤足奔跑,披著紅色戰(zhàn)袍,一腳跨過高山,三步跑出大海,越跑越快,戰(zhàn)袍飄飛,因空氣的摩擦,戰(zhàn)袍開始自燃,灰燼紛紛落下,正午時分,肉身開始燃燒,但他不會停下腳步,直到肉身燃燒殆盡。但我從沒看過這個推鐵環(huán)的人。我聽到了鐵環(huán)在滾動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從東邊響徹西邊。他由于過快奔跑,以至于沒有腳步聲。他飄飛的戰(zhàn)袍,獵獵作響,帶來令大地浮蕩的風(fēng)——蘆葦在倒伏,樹梢在搖晃,河水有節(jié)奏地掀起浪花,炊煙在飄散,笛聲傳得更邈遠(yuǎn)。我相信他一直存在,他會在暮黑之時消失,不知蹤影,但他第二天又會來,沿著亙古不變的路途,從海面啟程,推向山坡。他有神秘的技藝,攜帶著時間的密語,他從不理會我們的仰望,顯得殘酷無情。
很多藝術(shù)家,都熱愛落日。凡·高畫過《麥田里的落日》:麥子收割在地,尚未收割的麥子完全倒伏,收麥的人面目不清,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是那么孤單,落日被海浪一樣的云朵拋起夾裹。王勃之“落霞與孤鶩齊飛”,寫得美輪美奐,有油畫的斑斕,視野開闊,心藏江河。白居易寫《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彼坪躏@得矯情,雖然至幻至美,遠(yuǎn)不如王維《使至塞上》渾厚蒼勁:“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崩钌屉[在《樂游原》說:“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晚唐時代的挽歌,多么讓人悲傷。
“斜陽無限,無奈只一息間燦爛,隨云霞漸散,逝去的光彩不復(fù)還……”聽到梅艷芳演唱的《夕陽之歌》,我再也沒有忘記。云霞漸散,誰的生命不是這樣呢?落日,讓人迷戀?;蛟S夜晚即將來臨,夕光是最后一抹絢爛;或許絢爛之美,轉(zhuǎn)瞬即逝,猶如雄渾的悲歌。
我守望過落日。在山巔,看著夕陽滑落地平線,像一尾錦鯉游入大海。地平線漫溢火山一樣的灰焰,大地一片灰白。我相信了那個推鐵環(huán)的人,他的存在。他一直在追趕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遙遠(yuǎn)的地平線。無論多高的山,他可以跨越;無論多大的海,他可以穿過。但他無法到達(dá)地平線。地平線是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比遠(yuǎn)方更沒有盡頭。地平線是所有道路的盡頭。
(大浪淘沙摘自《深山已晚》,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