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一輩子都在隨波逐流,所以他填了那份表。波浪。還挺好聽的。
三年后,他的審批下來了,波浪之城歡迎他的到來。這是一場大型實驗。這年頭稀奇古怪的實驗太多了,維克多全都參加過,直到超過限制次數(shù)。藥監(jiān)局試藥員,十二天療程,報酬十萬元;臨床手術(shù)試驗,換電子胃,報酬二十萬元……他還沒死,簡直是奇跡。
工作人員給他打了劑麻醉,醒來后,他就躺在了波浪之城的新家中,身旁是一個陌生女人。后腦勺沉沉地疼了一下,桌角一張門禁卡掉了下來,卡上貼了紙條,寫著:從現(xiàn)在起,你們是夫妻,經(jīng)營一家熟食店,錢已經(jīng)打到你們的終端里了。他翻到背面,有一行更小的字:這是一場普通的社會模擬實驗,為期一個月。
維克多把紙條遞給女人,她接過去看了一眼后,全身松了勁兒,似乎這才想起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特蕾莎三天沒跟維克多說過一句話,他覺得無可無不可。他有過兩場失敗的婚姻,他和前一任妻子在比利牛斯山度假時散了伙,妻子從馬背上跌下來后,追了半個小時,趕到馬廄時,維克多還沉迷在合成獸賭博里。妻子朝他的腳脖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揚長而去。
“你腳踝上的傷怎么來的?”第四天收工前,特蕾莎指著維克多的腳問。
“我去比利牛斯山旅游時,碰上一位遇難的女人,三條野狗困住了她,我沖上去幫她解了圍,這傷就是被其中一條野狗咬的?!本S克多這樣告訴她。
“你太勇敢了!”特蕾莎說,“疼嗎?”
“疼?!本S克多沒再說話,聳了聳肩,用這個動作表示疼又怎樣。
“我以為你是那種男人……”
“哪種男人?”
“就是那種,”她說,“生活過得一塌糊涂,卻覺得錯都在全世界的那種男人?!?/p>
維克多心想:是的,我就是那種男人。但他裝出受之有愧的模樣,低沉地說:“難道來這兒的不都是這樣的人嗎?”這是一句力度適中的自嘲,和他的英勇事跡結(jié)合起來,他就像一位走霉運的落魄騎士,只不過剛好時運不濟,才不得已填了那張表,失志地來到這里。
這就是特蕾莎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她擁抱了維克多。維克多從撒謊里獲得了快感,覺得自己在膨脹著。
特蕾莎不會告訴維克多,自己失手把擅自換了幻影牌義肢的兒子摔下了水,而她酗酒的前夫就立定在湖邊,看著兒子和她的人生溺死在水中。就像維克多不會告訴她,自己去比利牛斯山是因為那里還沒把他列入黑名單,而迷上合成獸籠斗賭,只是因為他曾經(jīng)贏過三百元。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快樂之城。
這一周,他們看身邊的人全是好人、善人。維克多成了一位心懷壯志的熟食店老板,他親力親為,上房維修水塔,下OwVwA2Zm7Iq5jJfHOmfOvA==廚研發(fā)新菜。他推出了日式拉面,一個中午賣出了三十份,他躊躇滿志地對特蕾莎說:“再精減下制作流程,一個中午就能賣出五十份。”
特蕾莎決定聽從維克多的建議,先賺夠一萬元,再去城西區(qū)的街頭音樂會。據(jù)說那邊有一群歡樂的年輕人,他們唱歌跳舞,說各種故事。特蕾莎也想過去,找一個吵鬧的角落,把自己的往事喊出來,讓它永遠地留在那兒,任憑眾人踩碎。
但她今天決定帶維克多去另一個地方。關(guān)店后,她拉著維克多往城南走,他們到了市政廳。“等到清晨開門,我們就在波浪之城里結(jié)婚?!碧乩偕戳讼峦R的時間,“還有六小時,我們可以互相再了解下?!?/p>
他們有選擇性地拼湊自己的往事,說給對方聽。
“我以前是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本S克多說。
“我以為現(xiàn)在都用智能程序教了?!?/p>
“人教還是會更好點兒?!?/p>
“教我點兒好玩的!”特蕾莎期待地望著他。維克多連接了兩人的瞳鏡,共享面前的一片虛擬空間。水波柔動,他們置身在海底,一大群帶魚從他們之間穿行而過,螺旋狀地游向上空,像場海底風(fēng)暴。
“每條魚只需遵守三條規(guī)則,”維克多說,“第一,緊隨其后;第二,保持左右等距;第三,保持前后等距。如此,魚群就能具備智慧生命的特征,涌現(xiàn)出各種形態(tài),這是數(shù)學(xué)里的自組織現(xiàn)象?!?/p>
“你是因為堅持古樸的教學(xué)法才落到這地步的?!碧乩偕f,“你是個有追求的人?!?/p>
維克多忽然生出一種坦白的沖動,他說:“我是最后一批教師,一畢業(yè)就失業(yè)了,哪里偏僻落后我就往哪里走,祈禱那里還沒用上機器教師。當(dāng)然,我最后放棄了這個職業(yè),整天游手好閑……”他住嘴了,緊張地看著特蕾莎。
她堅定地點頭,“說吧,我不會嫌棄你。”
維克多說:“我沾上了網(wǎng)賭,不可救藥地迷上了,然后我就到了這里?!?/p>
“我也一樣,我的人生也很糟。天亮就結(jié)婚,在這里結(jié),在外面也結(jié),我們一起走出這片黑暗。”特蕾莎看向維克多,“我去上個衛(wèi)生間?!?/p>
維克多就地躺下。黎明到了,特蕾莎還沒回來。維克多重新閉上眼,打算睡會兒,等特蕾莎來了就會叫醒他。
會嗎?他忽然忍不住問自己,會嗎?她會回來嗎?
維克多原地騰起,喊著特蕾莎的名字。到了中午,他也沒找到特蕾莎。監(jiān)控!他跑去警所,將自己這十天來賺到的所有錢全部轉(zhuǎn)給了扮演警員的參試者,換到了十分鐘的查證權(quán)。
監(jiān)控上的她消失在了第一個街角。
畫面切換:她走進了一條小巷,通往一家便利店。
畫面切換:便利店內(nèi),她上了衛(wèi)生間,買了兩瓶金酒,走了出來。
畫面切換:她走在歸路上,經(jīng)過一伙罵罵咧咧的人,她繼續(xù)往前走,一瓶金酒忽然從她手中脫落,在地上碎成殘渣。她蹲在地上,看著碎渣發(fā)呆,一直發(fā)呆……
警員收走監(jiān)控屏,“時間到了。”一群安保將他架了出去,扔在地上。躺在地上,他腦子里滿是蹲在地上發(fā)呆的特蕾莎,好像此時此刻,她就蹲在旁邊,看著散裂成一攤玻璃碎渣的他。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痛苦之城。
維克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陰霾的。兩天了,特蕾莎依舊沒有回來,但他逐漸充滿了希望。
五分鐘前,胖老人給維克多發(fā)來自己去城西音樂會的照片。維克多忽然覺得肚餓難耐,起床給自己做了一碗精致的拉面,吃完這碗面,她就會回來了。維克多滿懷信仰回到熟食店,連干了三天活,午餐能出到七十碗拉面了,生意火熱。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希望之城。
他在陣痛中醒來,腦袋像心臟一樣跳動著。他扒了扒頭發(fā),抓住后腦勺拽了下,手上有點兒黏,像某種生物膠。瞳鏡里彈出幾條短信,都是特蕾莎發(fā)來的。他點開。
一群人抱成一團的照片,下面寫著:他們?nèi)旧狭穗姲a,一天20 小時活在虛擬世界里。
幾個滿臉血痂的人倒在墻根的照片,下面寫著:他們在城里沒錢吃飯,餓得去搶錢。
這樣凄慘的照片有很多,她在最后一條短信里寫著:我們也是這樣的人,來波浪之城的都是這樣的人。
他頭昏目眩,世界一片烏黑。他仿佛看見一群帶魚風(fēng)暴似的卷向自己。臨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每條帶魚都是一個小人。魚群就是人群,他們麻木不仁,只聽從某聲呼哨的召喚,變成既定的群態(tài),游去設(shè)計好的方向。
他聯(lián)想起一些事情。熟食店熱心的顧客,越聚越大的城西音樂節(jié),市政廳那里游手好閑的浪人,與他們擦肩而過的特蕾莎。他腦袋恰逢其時地痛了一下,像在肯定他的猜想。
波浪之城。他明白了這是個什么實驗。
維克多徹夜未眠,天一擦亮就趕去店里,他打出全日免費的招牌,努力笑著迎接早起的客人。附近街區(qū)聽說免費,笑盈盈來了一大幫人,看著他們由衷的笑容,維克多心底的堅冰慢慢融化、沸騰,變成喜悅的蒸汽。
積蓄得差不多了,該出發(fā)了。他在下午關(guān)了店,愉快地走向市政廳,走向特蕾莎消失的地方。等到入夜后,街上沒什么人了,他才走進城南的第一條街。市政廳就在前面。空置的廠房區(qū)到了,他溜了進去。維克多摸墻挪動,穿過三間鐵皮廠房,來到第四間,從第一張照片上的環(huán)境來看,是這兒了。走了十多米,他踢到了什么,他不敢回頭,小跑了起來。
后頭有踢踏聲傳來。從頻率來看,那人是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行,維克多快步跑了起來,逃離身后那頭絕望的四腳獸。他感覺四腳獸的爪子已經(jīng)攀上了他的脊梁骨,他覺得絕望追上了自己。但維克多沒有停下腳步,他積蓄了一早上的歡樂還夠燃燒,他打開瞳鏡,找來胖老頭的自拍照,朝后面空投過去,像拋去一枚手榴彈。踢踏聲遠去了,那人放慢了追速?!笆至駨棥鄙Я恕?/p>
維克多看到了特蕾莎,就躺在角落里。他拽起她,從卷簾門跑出去。特蕾莎神色萎靡,完全變了樣。
“特蕾莎,我?guī)慊氐昀?,回去就好了?!本S克多說,“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波谷區(qū),我們不能待在這兒。”
“什么波谷?”
“情緒的波谷,或者激素的波谷,也許是荷爾蒙、內(nèi)啡肽、血清素,又或者是催產(chǎn)素的波谷,一切的波谷。”他找著各種字眼。
她搖頭說她聽不懂。
“你還記得魚群嗎?波浪之城就是魚群,”維克多說,“居民與居民之間的接觸,就會發(fā)生規(guī)則交互。愉悅會傳染,痛苦也會傳染,它們此消彼長,但都遵循著設(shè)計好的人工勢場函數(shù)?!?/p>
“什么函數(shù)?你瘋了吧。”特蕾莎推開維克多。
“特蕾莎,我們就像魚群,在絕望、狂喜、歡悅和平靜之間不斷搖擺,在各種激素組成的情緒頻譜上滑移,聽懂了嗎?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最低谷,城西是波浪之城的最高峰,但只要時間再久點兒,波峰和波谷就會挪向不同的區(qū)域?!?/p>
“瘋子!”
“你看看我們這段時間賺了多少錢!你可別忘了我們這些人都是什么人,波浪之城卻運作得挺好,它找到了一種有效的規(guī)則,通過控制我們的激素,影響我們的情緒和思想,最后左右我們的行為,讓社會安定,穩(wěn)健發(fā)展?!本S克多說,“是的,我知道,還有城南區(qū)的人,但永遠都會有波谷。全是快樂的社會,沒人工作;全是痛苦的社會,注定崩潰。唯有動態(tài)平衡才是最佳。這就是波浪之城的實驗?!彼^續(xù)說:“特蕾莎,他們還能做很多事,隨便動動手,調(diào)整規(guī)則或者權(quán)重,就能讓不同情緒按設(shè)計好的動態(tài)模式在人群中流動?!?/p>
特蕾莎推開他:“這些都是你想的?”
“是的?!?/p>
“一個失敗者的猜想罷了?!彼c坐在地上,“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我們申請終止實驗,離開這里,我們出去就結(jié)婚,怎么樣?”
“你在說什么?終止實驗我就拿不到錢了,這二十多天都白搭了!”特蕾莎站起身,往鐵皮廠房跑去,“別追來,也別管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我也等在這兒等浪自己過來,把我抬回浪尖?!?/p>
他不追了。一群人從他身邊顛過去,他們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臭罵著這個世界,一個、兩個、三個……像污穢的潮水,源源不斷。
維克多離開波浪之城前睡了一覺,醒來后就在實驗前躺下的地方,瞳鏡里是到賬的二十萬元。他還記得麻醉前工作人員讓他簽了份保密協(xié)議,這時,走進來一位白大褂,他說維克多是為數(shù)不多猜到真相的參試者,于是又簽了另一份保密協(xié)議。維克多摸了摸后腦勺,知道他們并沒有拿走顱內(nèi)的控制器,波浪之城早就不在實驗階段了。它每年吞入一批人,再吐回外界,幾年的吞吐后,世界就變樣了。
變成一座更大的波浪之城。在這座大城里,浪會來得更慢些,更穩(wěn)定些,但也更不為人知些。
(摘自《科幻世界》2024 年5 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