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喬小雨發(fā)現(xiàn)，媽媽最近很反常，追問之下才得知，她在雇主家洗了個澡，被雇主的女兒撞見了，流言蜚語撲面而來。

以下是喬小雨的自述。

媽媽當護工，被雇主造黃謠

2019年1月20日，我給學生們上完寒假最后一節(jié)拉丁舞課，迫不及待地趕回了縣城老家，和媽媽一起去給爸爸上墳。

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媽媽哭了：“真恨不得跟你一起走。我堂堂正正一輩子，沒想到五十二了，倒落下一身壞名聲，還有什么臉活在這世上??！”聯(lián)想到她之前的種種異樣，我意識到，媽媽一定有大事瞞著我……

兩年前，爸爸遭遇意外去世，媽媽深受打擊，常常閉門不出。過了一年多，媽媽打電話，告訴我找了份工作：小區(qū)里有個腦梗癱瘓的老頭，兒女都要上班，中午回不來，想找個鐘點工，照料老人吃中午飯。

媽媽很用心，專門在手機上下了學做飯的軟件，每天換著花樣給老人做病號飯。

干了不到半年，媽媽突然不去“上班”了。她說老人被送進了養(yǎng)老院，不再需要鐘點工。

從那時起，媽媽變了。買菜時，寧可多走好幾站路，也不去家附近的菜市場；一次在超市遇到小區(qū)鄰居，媽媽竟慌張得往貨架后面躲。

再三追問之下，媽媽才哭訴了自己的遭遇。

那是四個多月前的一天中午，正值酷暑。媽媽照料老人吃完飯，剛準備回家，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老人失禁了。

老人的身體照護不是媽媽的分內(nèi)事，但媽媽不忍心老人受罪，打來溫水幫他清洗，更換護理墊，還把老人污穢的褲子洗得干干凈凈。

忙完這些，媽媽累得滿身大汗，順便在雇主家沖了個澡。沒想到，那天中午，老人的女兒恰巧回家，進門剛好撞上一頭濕發(fā)、正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媽媽。

女雇主沖到老人跟前，打開手機攝像頭，問老頭：“是不是她把你褲子給脫掉的？”

老頭看著女兒，茫然地點了點頭。

“她是不是故意跟你好，想讓你和她結(jié)婚？”

老頭木然地張著嘴，竟然又點了點頭。

媽媽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女雇主卻冷笑一聲：“你八成是盯上我爸的房子和退休金了吧！”

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當下就辭了工。

沒過多久，媽媽就發(fā)現(xiàn)身邊涌動著一股奇怪的暗流：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總在她背后嘀咕；媽媽一過來，又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媽媽想辦法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那個女雇主竟然四處造謠，說媽媽覬覦老人財產(chǎn)，做出下三爛的事情。有些人不相信，她還拿出視頻給別人看，以此為“證”。

聽到這里，我氣得嚷起來：“造謠是犯法的。你怎么也不解釋，由著他們胡說八道？”

媽媽苦笑著搖頭：“怎么解釋？我總不能拿個喇叭到大街上去喊?！?/p>

我不甘心，決定先把情況反映到社區(qū)。主任很重視，和調(diào)解員一起到女雇主家進行走訪。這時我們才知道，老人一個多月前已經(jīng)去世。

主任問起造謠和視頻的事，女雇主底氣十足地把手機拍在桌上：“今天你就好好查一查。查出證據(jù)來，我認；查不出來，就是你們誣告！”

不用問，她已經(jīng)把視頻刪了個干凈。

主任又在小區(qū)里走訪。滿院子老頭兒老太太沒一個承認傳謠。

主任嘆了口氣：“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你照顧好你媽。時間長了，大家就淡忘了……”

后來，我知道了，謠言不會隨著時間平息，更大的風波還在后面。

趁著假期，我?guī)寢尩绞♂t(yī)院做全面體檢。

媽媽的身體毛病不少：乳腺結(jié)節(jié)、高血壓、多發(fā)性子宮肌瘤。醫(yī)生說，都和情緒有關(guān)系。

為免后患，媽媽住院接受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

手術(shù)很順利。出院后，我想讓媽媽留在市里，媽媽還是拒絕了：“你現(xiàn)在不穩(wěn)定，住的還是合租房，我不能給你添麻煩?！?/p>

我拗不過她。后來，我回去看望媽媽，見她恢復得不錯，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2020年元旦前，媽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利用假期回去一趟。

我到家才知道，媽媽給我安排了一場相親。男生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比我大兩歲。

那天一見面，男生媽媽就盤問我的情況。得知我是拉丁舞老師，她很不屑：“就那種袒胸露背、扭來扭去的舞是吧？”

敬她是個長輩，我忍著沒有回懟。沒想到當她知道我家的住址和媽媽的名字后，立刻變了臉色，隨便找個理由，拉著男孩匆匆離開了。

回家后，媽媽問我怎么樣，我撇撇嘴：“身高長相都不錯，可惜是個媽寶。所以呀，沒戲?！?/p>

我怎么也沒想到，這次不成功的相親，卻成了壓倒媽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女兒放大招，帶媽媽離開傷心地

大約兩周后，我突然收到媽媽的微信：“小雨，你要照顧好自己。媽媽愛你?！?/p>

我莫名覺得心慌，匆匆趕回縣上。

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媽媽卻不在家。我的心怦怦直跳，轉(zhuǎn)了一大圈，才發(fā)現(xiàn)媽媽房間的床頭柜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張存折和身份證。

我腦袋“嗡嗡”的，飛奔下樓攔下一輛車，四處尋找媽媽，最終在爸爸的墓地找到了她。

我飛撲過去。媽媽愣了好一會兒，一把抱住我，痛哭起來……

原來媽媽回到縣城不久，就聽見大家散布的謠言越來越離譜：有的說媽媽去省醫(yī)院做了面部拉皮手術(shù)，整年輕了好物色新老頭；有的說媽媽老不正經(jīng)，染上了見不得人的臟病。

相親對象的媽媽自然也有所耳聞。她放出話來：“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難怪女兒那么開放。這樣的人家，我們‘高攀’不起。”

媽媽整夜失眠，擔心連累我的名聲和今后婚戀，內(nèi)疚自責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我氣憤不已，當即就找到了當律師的同學。

同學了解經(jīng)過后，無奈地搖搖頭：“如果謠言和視頻被發(fā)到網(wǎng)上，或者通過微信群等傳播，也許可以想辦法固定證據(jù)，走法律程序。若是私下議論，要想找到有效證據(jù)，基本不可能?！?/p>

半夜時分，我起夜發(fā)現(xiàn)媽媽一直沒睡，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冰冷的月光落在媽媽身上，把她映照得仿佛一具灰敗的石膏像。那段時間，我索性寸步不離地陪在媽媽身邊。

一天，趁著天氣晴好，我連哄帶勸，幫媽媽換上她最喜歡的旗袍，帶她到公園散心，又在外面吃了飯。

回家的時候，正巧碰到樓上鄰居李嬸兒。李嬸兒上下打量我們一番，提高嗓門：“呦，母女倆都打扮得這么漂亮，是約會，還是相親??？”

看似玩笑的一句話，卻促使媽媽下定了最后的決心?！皫资甑睦相従恿?，我是什么樣的人，李嬸兒最清楚，可她竟然也跟著別人說些風言風語。看來這地方，是真不能待了?！?/p>

媽媽收拾好行李，除了最喜歡的幾件衣裳，幾乎什么都沒帶。我在省城重新租了房子，和媽媽生活在一起。

安頓下來后，我?guī)寢屓プ隽诵睦碜稍?。?jīng)過評估，媽媽已經(jīng)有了抑郁情緒，所幸還沒有發(fā)展為抑郁癥。

我牢記醫(yī)囑，每天一大早，把小米、桃膠、紅棗放進養(yǎng)生壺，然后拉著媽媽去小公園練八段錦；吃完晚飯，我們一起敷著面膜，邊泡腳邊追??；有時還躺在一個被窩里，聽媽媽說她的童年，她和爸爸的往事，常常一聊就到深夜。

三個月后，媽媽的面色漸漸紅潤起來，可她依然不愛出門，總是懨懨地躺在床上，神情也顯得木訥、畏縮。

一天我正用經(jīng)絡(luò)梳給媽媽梳頭，媽媽突然哭了起來：“小雨，媽媽在這里拖累你，成了累贅，心里實在難受。要不，我還是回縣上去吧。”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媽媽需要的，應該是認同和被需要。我制定了一個新“策略”。

第二天一回家，我就癱在沙發(fā)上，有氣無力地跟媽媽抱怨：“這外賣是真的吃不得，又油又辣，吃得我滿臉長痘，還天天鬧肚子！”

媽媽心疼地端來藥和溫水：“我早就說過，家里的飯菜怎么也比外賣好，至少干凈衛(wèi)生?！?/p>

此話正中下懷。我趕緊說：“那從明天開始，你每天中午給我送飯好不好？”

媽媽頓時“支棱”起來，像領(lǐng)命出征的將軍，第二天就拎著小推車奔了早市。

我放手后，媽媽的生活充實了一些。她很快就把各大市場和商超摸得門兒清，買到的食材總是又好又便宜，每天都笑容滿面。

2021年5月，我?guī)寢寔淼剿矚g的大理。我提前約了旅拍和妝造。喜州古鎮(zhèn)，大榕樹下，媽媽穿著民族服飾，嬌俏得仿佛妙齡的少女。

晚上，我和媽媽在夜市吃燒烤。兩個男人圍住旁邊桌上的女孩，非要加人家微信，嘴里出言不遜：“粉頭發(fā)，小吊帶，裝什么假正經(jīng)。”

媽媽突然起身，護在女孩身前：“女孩子染什么頭發(fā)、穿什么衣服是人家的自由，不是被你騷擾的理由。你們再鬧，我就報警！”

女孩很感激，邀請我們?nèi)ニ〉那嗦米隹汀?/p>

鮮花盛開的小院里，女孩換上一條扎染長裙，拍打著手中的非洲鼓，唱著歌。

離開大理的時候，我們的行囊中多了一個非洲鼓，那是女孩送給媽媽的禮物。

回去的高鐵上，媽媽說：“出來一趟，看到這些年輕人，感覺自己都變年輕了。”

說完，她摸了摸非洲鼓，喃喃自語：“我要跟他們一樣，瀟瀟灑灑，活得漂亮。”

敲響幸福鼓點，攜手走出黃謠風波

旅游回來后，媽媽開始跟著視頻自學打鼓。沒多久，就把能找到的免費課全部學完了。我打聽到老年大學開設(shè)有非洲鼓班，給她報了名。

媽媽是插班生，基礎(chǔ)比別人差很多，每次下課回家，都要再練習兩三個小時。

母親節(jié)那天，我送給她一只定制鼓：桃花芯木鼓身，山羊皮鼓面，亮麗別致的藏青花圖案，底座上還刻印著媽媽的名字。

媽媽在鼓班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老閨蜜”，不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自發(fā)組織聚會、排練和小型演出。

一次參加完活動，媽媽背著鼓，擠不上公交車，就掃了一輛共享單車，不料裙擺卷進了輪子。她一心護著鼓，整個人摔出去，手肘蹭破了一大片，膝蓋淤青，腳踝扭傷腫得老高，打上了繃帶。

我很心疼，忍不住勸她：“你把打鼓當成個打發(fā)時間的愛好就行，別太上心?！?/p>

媽媽卻搖搖頭：“打鼓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這點苦，算什么?！?/p>

媽媽“身殘志堅”，堅持要去上課。我拗不過她，只得開車親自送她去老年大學。

那段時間，我工作越來越忙，實在沒法分身送媽媽去上課。

“要不，我去學個車吧?！眿寢屩牢覟殡y，主動開了口，“學會之后，我就出去闖蕩，多瀟灑啊?！?/p>

“那你想好要去哪兒了嗎？”我好奇地問。

“哪兒都行。每個人的最終歸宿，是她自己。”媽媽若有所思地說。

我愣了一下，驚訝媽媽的轉(zhuǎn)變，但對她學車并沒有抱太大希望，畢竟她已經(jīng)50多歲了。沒想到，五十天后，媽媽就順利拿到駕照。

她得意地說：“開車其實和打鼓差不多，都講究眼、腦、手、腳的協(xié)調(diào)配合。我要一直堅持打鼓，以后肯定不會老年癡呆！”

媽媽55歲生日那天，我把她領(lǐng)到小區(qū)停車場：一輛嶄新的乳白色小“繽果”正等在那里。

“又亂花錢?！眿寢屪焐下裨刮遥廴s不由自主地紅了。

2023年，媽媽售出縣城的房子，又添上所有積蓄，用我的名字在省城全款買下一套二手房。從此，我們擁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我和媽媽親自動手，把家里重新裝修了一遍。媽媽堅持要把陽光房給我布置成練功房。我卻不由分說，把媽媽最喜歡的鼓擺到了“C位”。

偶爾說起那段日子，媽媽還會感嘆：“我現(xiàn)在反而有點感激他們。要不是被造謠，我未必能下定決心離開，更活不出現(xiàn)在的精神氣兒。”

龍年春節(jié)，媽媽被評為優(yōu)秀學員，還被特聘為非洲鼓啟蒙班的助教老師。領(lǐng)聘書的時候，她站在臺上，閃閃發(fā)亮。

我作為優(yōu)秀學員的“家崽”代表，受邀上臺發(fā)言，還和媽媽一起領(lǐng)取了獎品——一座精致的水晶荷花擺件。

2024年“五一”，老年大學非洲鼓隊受邀到我們老家縣城，參加文旅推廣演出。媽媽帶著老閨蜜們提前兩天抵達，進行彩排。

動感的節(jié)奏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其中就有我家以前的老鄰居李嬸兒。李嬸兒挺熱情，邀請我和媽媽去她家里坐坐。

端來兩杯茶，李嬸兒湊到媽媽耳邊：“那個高個兒男的是誰呀？我看他對你很關(guān)照嘛?！?/p>

媽媽笑了：“那是器樂部的部長，他妻子是我們鼓隊老師。怎么，你想跟他認識一下？”

李嬸兒連連擺手，臉漲得通紅，局促地絞著手，整個人恨不得縮進沙發(fā)里。

走出小區(qū)，我實在忍不住笑：“媽，你可真行?？窗牙顙饍航o嚇得?！?/p>

媽媽點點頭：“我后來仔細想了想，去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的事兒，我只跟李嬸兒一個人說過。我今天這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式演出那天晚上，圍觀的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盡管有幾個在下面互相咬耳朵，但媽媽保持著微笑，一一向他們點頭招手。

我抬眼看去，舞臺上的媽媽穿著絢麗的長裙，隨著節(jié)奏正有力地敲打著非洲鼓。燈光打在她身上，渾身發(fā)亮，那么耀眼，那么好看。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