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一天早上，村里劉老四家宰年豬，那腥熱的氣息直往我鼻子里鉆。我剛蹭到大水桶前，便被從屋里出來的劉小海一竹竿掃到腿上，我疼得大哭。這家伙仗著個(gè)頭高，常欺負(fù)我。

我娘最見不得娃哭，發(fā)瘋般跑來，奪過竹竿，用膝蓋磕成兩截，力道之大令劉老四父子倆目瞪口呆。娘冷著臉，把長辮子往背后一甩，牽著我回家了。爹走得早，家里一切都靠娘撐著。娘知道我嘴饞了，從箱底翻出一只手鐲撫摸著，神色凝重地叮囑姐姐看好家。娘拉著我來到縣城那家銀器古玩店時(shí)，我才知道娘要當(dāng)?shù)糇约旱氖骤C，買肉。

店里的寶貝琳瑯滿目，我被玻璃櫥里的一塊肥肉吸引，喊娘：“這里有豬肉呢?！钡昀习逍φf：“這是觀賞肉石?！蹦飭枺骸斑@肉石多少錢？”店老板答五塊錢。娘失聲喊道：“不會吧，真豬肉才一塊五毛錢一斤，你這假肉比真肉還貴？”店老板笑說：“這是藝術(shù)品哩?！?/p>

娘問：“大哥，我這鐲子值多少錢？”店老板左看右瞧，說值十塊錢。娘眼睛又直了，捏著衣角問：“怎么可能這么少??？這金鐲子可是我爹花了二十塊錢買給我做陪嫁的。”店老板說：“這樣吧，給你十塊錢，手鐲壓在我這里。等你開春有了錢再來贖，給個(gè)五毛錢利息，可中？”娘沉思片刻，說：“中。如果不是娃們想吃肉快想瘋了，我也不舍得把唯一的嫁妝拿出來當(dāng)?！?/p>

店老板點(diǎn)頭，寫好收據(jù)，讓娘按了手印，兩人各拿一份收好。娘怯怯地拿著十塊錢，嘆氣。我知道娘的心留在那只金鐲子上了。我早飯沒吃，直喊肚子餓，店老板也嘆氣，拿著鐲子去了內(nèi)屋，出來時(shí)端了一只鐵盒子遞給娘，說：“這半盒桃酥給孩子吃吧?！蹦镞B聲感謝，想了想，買下了那塊豬肉石，牽著我匆匆離開了。

娘歡喜地打開鐵盒子，上面是塑料隔層，下面躺著一堆精致的餅干，香氣撲鼻。我咬一口，甜到心里。娘說：“這么好的餅干，得細(xì)細(xì)吃?！蔽亿s緊點(diǎn)頭，眼睛向街頭的小吃攤瞄去。

娘點(diǎn)了一小碗鴨血粉絲湯。攤主問：“大姐，你們娘兒倆吃一碗夠嗎？”娘說：“我不餓，給孩子吃，正長個(gè)子哩！”鴨血粉絲湯端上來時(shí)，我發(fā)現(xiàn)竟是滿滿一海碗，忙讓娘也吃。娘眼睛亮了起來，吃完悄悄將水桶里的一堆碗筷洗凈，才帶我離開。

找到肉案，娘選了一塊大肥肉。路過劉老四家門口時(shí)，娘放慢腳步，手上的兩塊豬肉在太陽下閃著光。到了家，大姐迎上來說：“小海娘剛才端碗豬肉來，給小弟賠不是?！蹦锟粗峭胴i肉出了神。

娘把豬肉石掛在土墻上，說來也怪，有肉的廚房，頓時(shí)明亮、芳香起來。

牡丹花會開，苦菜花也要開啊。娘用僅剩的兩塊多錢買了開門炮、年畫和春聯(lián)，硬是把年撐了過來。

正月初三，大舅一家來我家拜年。娘倒茶抓花生，又從鐵盒子里拿出兩塊餅干給小表弟。噓寒問暖后，娘獨(dú)自在廚房里不停地走動(dòng)，不停地搓手，不停地嘆息。

這時(shí)，小表弟溜到廚房里玩，見墻上掛著大肥肉，便喊著要吃肉。娘慌忙哄道：“豬肉太老了不好吃，我給你殺雞吃?！北淼茳c(diǎn)點(diǎn)頭。娘咬咬牙，將家里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雞抓起，接一碗清水放在地上，將菜刀在水缸邊沿刺啦刺啦地磨著，然后喊大姐來幫忙。

老母雞嚇得咯咯咯地大叫、求饒、掙扎，撲棱著翅膀飛到門口。娘一邊罵大姐笨，連只雞也抓不住，一邊慌慌張張地從廚房跑出來追雞。在桌邊吃茶的舅媽忙喊：“大姐，我們又不是外人，不用殺雞?！蹦镏活檾?shù)落著大姐和那只不聽話的老母雞，不見了人影。

大舅對我和大姐說：“和你們娘講，我們還要去其他親戚家拜年，時(shí)間來不及，就不吃飯了?！卑肷魏竽锘貋恚鎺Ю⑸?，倚門看著外婆家的方向，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開春，娘割青草、砍柴火、摸螺螄，賣了錢聚起來。娘貧血，臉色越來越差。有一天，娘起了個(gè)大早，獨(dú)自去了縣城。大姐帶著我守家，盼著娘買回豬肉解饞。直到傍晚，娘才失魂落魄地空手回來，她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手里捏著那張典當(dāng)收據(jù)，喃喃自語：“怎么就搬家了呢？”

大姐見娘一天沒吃東西，肯定餓壞了，想起柜頭上的那盒餅干。取下揭蓋子時(shí)，大姐手沒拿穩(wěn)，鐵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塑料隔層脫落了。我眼尖，見盒子里除了幾塊餅干，還有那只娘朝思暮想的金鐲子。

娘撲進(jìn)廚房，手撫著墻上那塊肉石，哭得像個(gè)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