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開狼窩莊的那一天,榆葉梅坐的是馬車。馬車緩慢地爬上山道,琵琶山徐徐后退,她的心還留在越來越小的石房子,留在父親母親身上。榆葉梅說,爹呀,你們讓松松去吧,松松一直想進城的。娘說,丫頭啊,去了要好好學,爹讓儂去是下了決心的,儂也要下決心呀。娘說,丫頭啊,進城可不是耍子的,城里有啥好玩的,還不如俺們山里頭哩。娘說,丫頭啊,到了外頭,就一個人了,塊塊都要留神。榆葉梅說,爹呀,你有啥要說的,俺聽著哩。還是娘說,住在別人家里,得勤快點,可不能給人家添麻煩呀。爹說,該說的娘都說了,走吧,用功去吧。
馬車開到家門口,跳下小貨郎嚴水平,爹早就安排好了,榆葉梅不走也得走。坐在馬車上,榆葉梅不時撐起身子眺望石房子。石房子不見了,她看見榆葉松奔過來。馬車走得很慢,可榆葉松就是追不上,榆葉梅急死了,她干脆站在馬車上。轉(zhuǎn)過一個彎道,平地冒出兩棵樹,弟弟的頭一會兒靠在樹根處,一會兒擺在樹杈間,一會兒爬到樹梢上,一晃眼又不見了。榆葉梅一搖擺馬車一顛簸,險些翻下山去,榆葉梅感激地看了一眼拉住她的小貨郎。嚴水平說,過了這座山頭,你咋跳咋蹦都沒事了。
馬車是小貨郎雇的。小貨郎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行收皮貨了。每個月他都要來狼窩莊收一車豬皮羊皮狗皮,這一趟沒多少收獲,正好可以捎上榆葉梅。榆葉梅不喜歡他身上的膻味。嚴水平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坐得遠遠的,兩只腳懸在馬車外邊,就像鴨子劃在水里的腳蹼。嚴水平的腳一會兒蹬路邊的石頭,一會兒踢青草的腰,一會兒又踩到馬蘭花的頭。榆葉梅說,小貨郎呀,你把腳拿上來好不好?嚴水平就把腳拿上來。
小貨郎從來不會惹女人煩,他就是這一點討人喜歡,討莊上所有的女人喜歡。榆葉梅希望嚴水平一輩子做個小貨郎,在她感到無聊的日子,小貨郎的笛聲就會幽幽響起。他的笛聲就像時光的序曲,山間的一切都隨著悠揚的笛聲蘇醒了。男人要的是旱煙,女人要的是針線,孩子們要的是糖和泥猴子,連狗也趕過去找甜頭。小貨郎從來不讓大家失望,大伙兒滿意了,小貨郎卻蝕本了??伤麖膩聿缓腿擞憙r還價,你要什么就拿什么,你給多少他就收多少。小貨郎不占女人的便宜,反倒是女人們處處想占他的便宜,她們得寸進尺,拿了這個又拿那個,有的女人空手而去卻滿載而歸。她們說,家里有三個雞蛋,等湊到五個了一齊給你。她們說家里有好大的一塊薄膜,還有一雙破雨鞋,等棉苗瓜苗上來了一起給你。小貨郎,儂不會那么小氣吧?她們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貨擔子,下一次小貨郎來了,她們壓根就不提了,她們一點也不難為情,照樣拿這拿那。
小貨郎說,梅梅呀,狼窩莊只有你沒讓俺吃過虧哩。榆葉梅說,可你不挑了。小貨郎說,現(xiàn)在哪有人挑擔子啦。他的一只腳又放下車去,隨著車子搖搖蕩蕩。不過梅梅呀,你要是還在狼窩莊,俺一定挑。榆葉梅聽完繃緊了臉,扭過了去。見榆葉梅不喜歡聽這種話,嚴水平也就不敢吭聲了。小貨郎早就不挑擔子了,還說這種寶話!小本生意賺小本,那些炸炒米的、鋦鍋子的、磨剪子的、撿破爛的,沒見哪個蝕本,金寶家蓋的樓房,就是在山口修車修來的。小貨郎不但沒賺,連本都輸了,貨擔子也讓發(fā)貨的老板砸了,小貨郎的爹一怒之下,和兒子分開來過。爹說,水平呀,爹這里還有兩百塊錢,都給儂了,儂想花就花,想賭就賭,爹也不要儂養(yǎng),儂混不出個人樣,也不要見俺,就當?shù)吡税伞?/p>
小貨郎夾著一個包裹,離開了家,睡進村里廢棄的谷倉里。小貨郎就想俺干啥哩,兩百元干啥也不夠。想不到主意,小貨郎就睡了一大覺。實在睡不著了,小貨郎就爬起來,花五十元在鄉(xiāng)里最好的飯店吃撐了肚子,又花五十元買條煙,送給收皮貨的有財。從此小貨郎就成了有財?shù)母嗷镉嫛R荒曛?,小貨郎嚴水平用他的腳力錢加上懷揣的一百元,自己收皮貨自己送進城去。
多虧嚴水平說話解悶兒,要不然榆葉梅會讓吱吱嘎嘎的馬車煩死。嚴水平的手上套著一枚大金戒;嚴水平的長臉成了圓臉;嚴水平的嘴上長滿胡茬;嚴水平的腰厚實了;嚴水平的一只腳板對著她,飄來的惡臭比膻味更難聞。那個小貨郎就這樣不見了。榆葉梅有些傷感,可是小貨郎不在意。嚴水平說,再見吧梅梅,說不定再見面的時候俺已經(jīng)做了大老板哩。榆葉梅說,小貨郎啊,做了大老板可別認不得人呀。小貨郎說,哪能呢,俺啥人都可以不認,爹也可以不認,咋能認不得女大學生榆葉梅小姐呢?到時候俺去找你,你可別裝著不認得呀。
沒干幾年,小貨郎就在江都、青浦開了兩家皮革廠。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學期,嚴水平竟然摸到了南京,摸到了學校。嚴水平不說,榆葉梅還真的不認得他哩。嚴水平說,小貨郎來給你裝東西,來接你回家。榆葉梅說,回家做啥,我要找工作。嚴水平說,小貨郎幫你找。榆葉梅說,我不回家我要待在城里。嚴水平說,你想待在哪座城市你說吧,小貨郎幫你想辦法。榆葉梅笑道,你有啥辦法呀,你是我的什么人呀?
換上中巴車,坐了個把小時,榆葉梅就進了城。爹那時下放到狼窩莊算什么下放呀。近在咫尺,爹都沒有回來過,對于他們?nèi)襾碚f,城市就是月球。榆葉梅對于這個城市的印象,都是從爹那里得到的。然而面前的這個城市,并不能印證榆葉梅的感覺和記憶。爹雖然說得很詳細,也只是告訴她城市的一個角落,小鄢的家在哪條路哪個弄堂哪個街口,爹甚至細節(jié)到第幾根電線桿第幾棵梧桐樹,可是她坐在三輪上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找到。但是榆葉梅并不氣餒,也許是小貨郎的話鼓舞了她。
路燈亮了,榆葉梅下了車,再次走進兩幢高樓之間,人來人往,其中就有迷途的榆葉梅,人們好像知道她要打聽,經(jīng)過她的身邊時都匆匆而過。榆葉梅只好走向墻根,那里坐著一個老太婆,一門心思玩著手里的紙牌,頭也不抬,她一會兒把紙牌展開成一面扇子,一會兒合起。紙牌上一閃清一色的小王子,一閃又清一色的A字。榆葉梅被她迷住了,瘦長的影子投在老太婆身上。合上紙牌,老太婆似乎玩夠了,說丫頭,你要找小鄢吧?小鄢在等你呢。
小鄢住在一樓,新搬的房子,還透著沒有散盡的油漆味,有點甜,榆葉梅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又甜又亮又寬敞的房子。她相信爹如果來,一定也會喜歡上的。吃晚飯的時候,榆葉梅幫著小鄢阿姨端碗盛飯排筷子,但她打碎了一只碗。那個玩紙牌的老太婆進來了。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小鄢阿姨一邊掃著碎片,一邊念叨著。小鄢阿姨一點不怪她,還拿出了她們腌制的醬菜呢。嚼著酸甜爽口的醬蒜頭,榆葉梅逐漸恢復了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好像她的童年一直在此度過,只不過出了一趟遠門,現(xiàn)在又回來了。她知道這只不過是父親的記憶在她的身上發(fā)生作用,但是醬菜的確爽口,滿屋子的油漆味和醬菜味,讓她對這個城市產(chǎn)生了親切和溫馨的感覺。她得感激父親,感激小鄢阿姨,感謝醬蒜頭。由于是第一次吃,吃得太多,她的頭發(fā)根兒和鼻尖兒都開始冒汗了。
那個老太婆就是小鄢的母親。舊城改造,公公婆婆的老房子換了兩個中套房,一套自己住,一套給兒媳婦小鄢。小鄢就把母親接過來,一起醬蒜頭賣。她們的醬菜很好賣。榆葉梅住在這兒的一年里,曾經(jīng)兩次有人來找母女倆,請她們出山辦一個醬菜廠。小鄢的母親說,辦啥廠子呀,能辦廠的話,我們也不會下崗了。來人說不要她們擔心,她們可以投技術股,廠子虧不虧,她們都拿一筆不菲的工資,分不少的紅利。小鄢的母親死活不愿意,小鄢也只好隨她,私下里母女倆卻吵得不可開交。
小鄢說,媽媽呀,有現(xiàn)成的工資不拿,人家已經(jīng)說了,不用你費心,你就是天天坐在墻根下玩牌也沒人管你。老太婆說,丫頭呀,你是不是在變著法子罵我呀?你是在說我偷懶吧。女兒說,我哪敢說你呀,你去吧去吧,反正我一個人忙得過來。女兒這么一說,老太婆天天坐到墻根下曬太陽玩紙牌了,吃飯也要小鄢喊。女兒毫無怨言,下午洗菜晾干,晚上腌菜切菜,一大早就去賣已經(jīng)腌好的菜,倒也順順當當,實在忙不開了,就讓榆葉梅把午飯順路帶過去。不過,坐在街頭的老太婆也給女兒帶來好消息,那個剛剛開辦的紅梅醬菜廠又倒了。見女兒不理她,母親又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忙哇,忙點好哇,只要我們在一天賣一天,啥人都只認我們的醬菜,我們要那么些錢哪里用哩。女兒的兩只手浸在菜桶里,一邊忙活一邊說,有錢哪里不能用,哪個不會花呀。
女兒一頂嘴,老太婆不依了。丫頭啊,你以為有了錢真的能用上呀,早就讓那個小赤佬騙走了!你不相信!你不相信那我走,我回家去。老太婆說著就行動起來,她到房里拎她的包,到陽臺上取她的衣服,女兒慌了神,淌著眼淚。榆葉梅只好放下筆來勸她,婆婆啊,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小鄢阿姨會傷心的,我也會傷心的,你走了,墻根下的太陽誰來曬呀?
榆葉梅一邊說,一邊去搶老太婆手上的東西。老太婆的勁特大,一推就把榆葉梅推回房間??墒恰坝苋~梅的太陽”把她降住了,她站在那里喃喃自語,然后扔下手上的包裹去幫女兒。不久后,她還會進榆葉梅的房間看一看,給她一袋餅干話梅什么的。有一天半夜醒來,榆葉梅嚇了一跳:老太婆正笑瞇瞇地摸著她的臉哩。榆葉梅趕緊擰亮臺燈坐起身,老太婆這次給了她一瓶蜂蜜。
二
月亮城中學是重點中學,是面向全市城鄉(xiāng)選拔招生的國家級示范中學。近年來,上面給政策,學校國有民營,自負盈虧搞創(chuàng)收,收自費生多了,生源質(zhì)量有所下降。雖然這樣,也保持住了升學水平。榆葉梅能轉(zhuǎn)學進來,完全因為她的成績優(yōu)異,校方求之不得。但是同學不這么看,他們看不上她的樸素,看不上她的山里人的臉蛋,他們一聽她的狼窩莊普通話就發(fā)笑,笑完故作無奈,露出歉意的神情。
第一次測試,榆葉梅名列第三。沒有人贊揚她,月亮城中學的每個老師都開著自己的“小灶”,榆葉梅冒頭了,他們的“小灶”就壓下去一個段位,還怎么向家長們交代!第二次測試,榆葉梅上了榜眼,全班都炸了。有人打小報告,說榆葉梅有作弊嫌疑,這樣榆葉梅第一次接受了班主任的談話。班主任是個滿臉胡茬的男老師,談話從胡子開始。他說很抱歉,今天沒來得及刮胡子,接著夸獎榆葉梅。班主任教歷史,發(fā)揮了專業(yè)特長,他的談話深入淺出,語帶雙關,夾雜典故,意味深長。最后他告誡道:新來的同學要克服困難,考出真才實學。為保證她的學習不受影響,榆葉梅被排到末座,并且獨坐。同時調(diào)整座位的還有三五位同學,這樣不至于使被調(diào)者產(chǎn)生負面心理。
放學時,榆葉梅發(fā)現(xiàn)車胎讓人扎了,同學們響著鈴聲從她身邊經(jīng)過,有的還停下來,代她出氣似的罵上一兩句。榆葉梅推著自行車,心里覺得對不起小鄢阿姨。這車子是小鄢阿姨的,小鄢阿姨說這是新車,你不騎扔在家里也生銹。不過這樣一來,小鄢阿姨就不會逼她騎車了,在榆葉梅看來,騎車比步行危險得多。榆葉梅開始步行上學,可是惡作劇仍然發(fā)生。每次體育課后,或者去一趟衛(wèi)生間回來,她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業(yè)本掉到地上、鉛筆被人踩斷、書包都被偷翻過,怎么辦呢?向班主任或者老師報告?東西并沒有少,再說誰會要你的東西!他們要的是你焦躁不安。
榆葉梅不動聲色,班上本來就沒什么人和她搭話,現(xiàn)在她更加沉默了。接下來的測試,榆葉梅的成績一下子退到三十二名。退步之快令人咋舌,班主任嚴厲的批評當中含著對榆葉梅的失望之意,暗里還夾雜對自己一招奇效的得意。倒是同學們紛紛圍攏上來,替她找原因,有女同學還自告奮勇充當小先生,給榆葉梅講解題目。榆葉梅也激動地走上講臺,分析差距,感謝老師同學,表示決心,她的演說贏得了掌聲。在接下來的測試中,她的成績回升到前二十名,這是一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位置。這一次贏得掌聲和鮮花的是班主任,他的論文《談畢業(yè)班推行小先生制的一點體會》送到市里參加交流,獲得一等獎。他的經(jīng)驗得到同年級班主任的羨慕和學校領導的重視。他的入黨申請也批下來了。只有榆葉梅在暗笑,她的座位往前移了兩排,終于融入了班集體,從此,她的名次始終穩(wěn)定在二十名左右??荚嚨臅r候,她算算分值,故意做錯兩道題。上課的時候,她可以讀自己喜歡的書,反正有人替她拉警報。她明明可以對答如流,也裝著結結巴巴,在老師的逼問和同學的提示之下勉強過關。她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學生,師生互動,教學相長,而實際上她與他們越來越遠,她好像站在云彩上看這個學校,看這里的老師和學生,她似乎在表演,走出琵琶山來到月亮城中學,她終于長大成人了。
這種長大的感覺,同樣也顯現(xiàn)在她的身體上。榆葉梅的娘只告訴她一人在外要留神,卻沒有告訴她,她的身體有一天也會變化,她的胸部有一天也會豐滿??於畾q了,榆葉梅身上還風平浪靜,但月亮城改變了這一切,要是在家里,她還真不知道先告訴爹還是先告訴娘。在城里,她別無選擇告訴小鄢阿姨。小鄢阿姨終于露出舒心的微笑,小鄢母親則認為功勞來自她和她給榆葉梅的那瓶蜂蜜。為此,一家仨女人搞了一場豐盛的晚餐,這是小鄢阿姨家多年未有的喜事了。梅梅呀,小鄢阿姨說,看著你風平浪靜,你曉得阿姨有多著急嗎?你能不能考上大學我不管,要是月亮城還不能讓你長大,我真不知道咋樣面對你爹呢。
都說饞貓鼻子尖,正當母女倆給榆葉梅倒飲料夾菜的時候,小赤佬不請自到了,望著滿桌子的美餐,他撲上去填個半飽,才緩過勁來,盯著榆葉梅問小鄢阿姨:姑姑啊,今天是啥喜事呀?榆葉梅慌亂地移轉(zhuǎn)了目光。
對于小赤佬,榆葉梅一直抱著中立態(tài)度。小赤佬是老太婆對孫子張大元的稱呼。第一次碰見小赤佬,母女倆都上菜市場了,只有榆葉梅一人在家做作業(yè)。小赤佬各個房間躥了躥,臨走告訴榆葉梅,他不叫小赤佬,他叫張大元,沒人敢叫他小赤佬,除了那個老東西,你榆葉梅是第二個。說著,他還對著榆葉梅揚了揚拳頭。后來,母女倆回來了,一進門問她有沒有人來過。榆葉梅一邊刷牙一邊搖頭。不對,肯定有人來過,老太婆嚴厲地問,是不是小赤佬來過?沉浸在數(shù)學迷宮中的榆葉梅終于回過神來,小鄢阿姨已經(jīng)緊張地跑到自己房間里去了。
還好,那天晚上,小赤佬哪兒也沒動。母女倆寬下心來,說要不是榆葉梅,她們家不知要遭什么殃呢。鑰匙換了好幾把,過不了多久,小赤佬總能闖進來。這個小赤佬不學好不上進,偷光了爹,偷光了娘,偷光了爺爺,老太婆就是忍受不了孫子的騷擾才搬到小鄢阿姨這兒來的,沒想到把小赤佬引過來了。小赤佬每來一趟都不空跑??纯锤绺鐝堅奶幘?,再看看從小就疼愛的張大元,姑姑也不讓他空手,可他不滿足,總還要乘人不備順手牽羊。小鄢阿姨本想把父親接過來和母親一塊兒,看看這勢頭也不敢了。父親反過來對小鄢說,丫頭啊,你就是逼我捆我我也不會去的,我只剩了一把老骨頭,他們就是再啃,又能啃到啥子呢?
老爺子唱反調(diào),老太婆很不高興。她認為應該給兒子一點顏色看看:不要他們養(yǎng),不成還要養(yǎng)他們?碰到老爺子來看女兒,老太婆也沒有好臉色,她會扯開嗓門說,個老東西,你來做啥呀?
三
老爺子本來想到女兒這里來倒一倒苦水的,沒想讓老太婆臭損了一頓,越想越氣,悲從中來,老淚縱橫。
哭,還是個大老爺們呢。
那你說怎么辦,難道你還能殺了他?
老太婆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尤其是老爺子說到“殺”的時候,她的那雙眼睛綠得就像寶石,老爺子趕緊拿袖子抹眼淚。
說吧,他不聽,罵吧,罵不得,打吧,更是打不過,老婆子啊,你還是多活幾天吧。
老東西呀,你就知道打打殺殺!
那你還指望他們暴病死在你前頭呀。
那些天榆葉梅提心吊膽的,作業(yè)老是出錯,夜里老是做夢出汗,白天眼皮兒著勁打架。她真為張大元一家擔心,感到自己對小赤佬心懷歉意:她喊他小赤佬,他沒有責罵她;她住在他姑姑家,他也沒有眼紅她排擠她;他從來沒有看不起她,他比她的那些同學好多了。小赤佬和她年紀相仿,卻還沒有她高。他的眼睛永遠瞇著,像是在鬼笑,又像是在瞟著某個獵物,可是母女倆在家里走來走去,張大元沒有機會。
張大元是個有耐性的人,沒有機會,他就坐在榆葉梅房間里看她,看她做作業(yè)、讀書、背英語單詞。他也不坐多久,可還是給她帶來了影響。就是他走了,她也心亂不已,因為整個房間里充滿了他那邪惡的氣息,她一閉上眼睛就如芒刺在背。他盯著她,模仿她的動作,她看語文,他就翻物理,她寫字,他就背誦;榆葉梅急壞了,小赤佬呀,你這樣子干坐著,你還叫我怎么復習呀。榆葉梅揉搓著紙團,小赤佬卻遞給她一杯水、一個橘子,說,榆葉梅,你猜猜,我姑姑結過婚沒有?榆葉梅沒接他的茬,她不是個處處好奇的姑娘,再說談這樣的問題,倒好像兩個人在交換隱秘呢。榆葉梅說,小赤佬呀,不是我說你,你不上學,也總得找點事做做吧。
我咋會沒事做哩,小赤佬站在她的身后,雙手放到她的胸脯上。榆葉梅嚇呆了,明白過來之后用手去打,可是她的手很快被張大元捉住。榆葉梅嘟嘟囔囔,門外卻傳來那母女倆的爭執(zhí)和噼啪聲。榆葉梅動又不敢動,想喊喊不出。她以為自己要完了,卻聽到那個惡棍的笑聲:等你考完了再說吧。
在月亮城的最后幾個月,榆葉梅都是在疑慮與恐懼中度過的。寒假期間回到狼窩莊,她也是守口如瓶。榆葉梅第一次有了秘密,不管這個秘密是好是壞,都是屬于她自己的。她變了,變得沒有笑聲了,娘和她說話她心不在焉,就是爹喊她,她也好像突然驚醒。爹說,丫頭啊,儂這個樣子還怎么考進好學校哇。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變得不耐煩了,不想聽爹娘說話,不想和狼窩莊的人打交道,每當碰到弟弟冷冷的眼神,榆葉梅倒是想熱乎一點,可是弟弟說姐啊,你的臉咋發(fā)青了?她曉得她已經(jīng)在想念那個讓她惶恐不安的月亮城,她已經(jīng)習慣了月亮城的生活,習慣了小鄢阿姨家的抽水馬桶,習慣了咖啡館里溢出的縹緲的不知名的曲子。
畢業(yè)班正月初八復課,榆葉梅初五就到了。爹給小鄢阿姨帶了許多土特產(chǎn),大包小包的。榆葉梅說,爹呀,你是不是想把我打扮成民工啊?爹說,小鄢阿姨不是也捎來醬菜嗎?女兒背著手說,那是帶給爹的,要回禮的話爹和我一起過去吧。爹把大包小包穿在一起掛上她的肩頭說,俺還不是為了儂,儂要真不想去,那就別去了。榆葉梅沒有辦法,怏怏不快上了車。到了小鄢阿姨家,解開來攤了一廚房,瓜子呀、花生呀、狗肉呀、苦瓜土豆呀,喜得老太婆連連拍手,梅梅呀,瞧你的臉色,是不是帶了這么多東西,心里舍不得呀?榆葉梅跌坐在椅子上,沒有力氣回答。還是小鄢阿姨善解人意,她摸摸榆葉梅的臉,累了吧。媽,你就別逼人家姑娘了,高考越來越近,連我這心里也跟著緊張呢。
榆葉梅很想靠在小鄢阿姨懷里,很想趁著她們的開心勁兒,告訴小鄢阿姨她心里的委屈和驚懼。榆葉梅掙扎了幾次,說出口的卻是,張大元呢,張大元沒來過?
小鄢阿姨說,我倒是給他準備了一個包包。老太婆吃力地咬著花生殼,乜了榆葉梅一眼說,你還指望這個小赤佬給我們拜年!也不曉得他在哪兒打秋風哩,這樣也好,省得我破費。老太婆這么講,說明張大元一直沒來過,事實上那天晚上榆葉梅睜開眼睛之后,張大元就不知所終。難道他只不過開了個玩笑,或者是良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想法一廂情愿,也太幼稚了。的確,那天晚上張大元沒有動她,榆葉梅最初的感覺是慶幸,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榆葉梅越確信這是必然要發(fā)生的事件。
如果說這是秘密,榆葉梅現(xiàn)在不需要這樣的秘密了。她想告訴父親,父親不在身邊,父親從不把她的話當真;她想求助于弟弟榆葉松,看他的眼神,要是知道姐姐在城里受欺負,一定會和小赤佬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她可不想連累弟弟;她想告訴小鄢阿姨,但小鄢阿姨能做什么呢?小鄢阿姨不可能像保鏢一樣陪著她,也不可能一天到晚盯著張大元,為了榆葉梅和她的父親,小鄢阿姨已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她想告訴同學,同學一定會笑話她,弄得不好還以為她要賴在城里;她也想過去報案,可是派出所要的是證據(jù),她什么證據(jù)也沒有,單憑她的一句話,被張大元抓住漏洞,會咬她誣告呢。
榆葉梅一邊復習,一邊咬著手指頭,仿佛在苦思冥想。這個習慣原來弟弟榆葉松就有,榆葉梅屢禁不止,罵沒用,打也不聽。榆葉松說姐啊,不咬我就難受哩,你也咬咬看。榆葉梅當真咬了一下,什么感覺也沒有,看到弟弟在偷笑,才曉得被他耍了。但是現(xiàn)在榆葉梅咬指頭咬出了感覺,甜的,酸的,苦的,還有暢快的疼痛的感覺。
四
榆葉梅在學校的日子并沒有好過多少。下課了她就和同學們談天說地,手牽手去小賣部,盡管她什么也不買,但她不讓自己閑著,她滔滔不絕地說話,說話的時候怎么好咬手指頭呢?她還以為上課會好些,可全不是這回事。就連起身回答問題,她也是含著一根指頭。她的異常舉動讓人匪夷所思,有人在背后嘀咕,榆葉梅這樣不思進取,難道她放棄了最初的目標?不對,榆葉梅絲毫沒有放松學習,她努力不僅是為了遠走高飛離開月亮城,更是為了和那股邪惡的力量抗爭到底。
榆葉梅越是抗衡,時鐘走得越快,高考最后一場,榆葉梅也像走到了終點,當場虛脫,被送往醫(yī)院。當天,《月亮城晚報》“高考專版”刊登了兩篇文章:一篇綜合報道本市高考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在有關方面的通力協(xié)作之下,順利結束。篇末提及一名休克的女學生,經(jīng)過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專家小組的奮力搶救,已經(jīng)脫離危險恢復正常;另一篇文章則是特約記者就此病例采訪有關心理專家。專家預言高考之后類似的后遺癥并發(fā)癥還會增多,提醒廣大學生家長要正確對待考試成績,幫助孩子舒緩考前壓力和考后焦慮。有趣的是,在“熱線專版”還報道了一則消息:一小偷行竊時被主人發(fā)現(xiàn),逃跑時飛墻走壁,結果摔斷了腿,請求大伙兒“救命”,更奇的是張姓小偷的盜竊目標竟是自己家里。據(jù)民警介紹,小偷家里并不富裕,小偷被送往醫(yī)院后,也無家人照顧,原因還有待進一步查明。
榆葉梅并沒有看到這則消息,出院后,她就回到了狼窩莊。她在山里只待了兩天就回月亮城。她沒有告訴家里人昏倒在考場里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有家人在,她覺得她和琵琶山和狼窩莊根本就沒有關系,她愛果園是因為果園提供了她和父親待在一起的機會。她愛坐在山坡讀書,是因為沒有別處可去。說到底,她對城市的依賴,正如父親對山區(qū)的依賴。榆葉梅認為,如果父親進城看看,仍然會回到城里居住的。父親不敢回來,正是基于對城市的恐懼,他恐懼的正是城市可能的誘惑。一旦他起了回城之心,即將面臨的就是一連串的生活動蕩,而這同樣是父親不愿意看到也不能承受的。可是榆葉梅不同,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聽小鄢阿姨說張大元綁著石膏不能動彈,心里一陣輕松。她不再咬指甲了,連看一眼也不想。但她知道,粗糙的指甲要長到可以修剪的地步,還得一段時間。
趁著復習空隙,榆葉梅央求小鄢阿姨帶她去父親住過的老房子。小鄢阿姨多次說起那座房子。他們兩家不在一條街上,不在一個方向,距離較遠。小鄢阿姨放學之后,最向往的就是接近父親。當時,父親是班長,總不大吭聲,也沒有什么鐵桿哥們,平時,一放學就往家走。小鄢阿姨遠遠地跟著,瞅著他走得呆頭呆腦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有一次,父親撞到一棵梧桐樹上,書本落了一地。小鄢阿姨“啊”了一下趕緊捂住嘴巴。父親左右看看沒人,對著樹身踢了一腳,蹲下身子,一手摸著腦袋,一手撿拾書本,拾一本,又從膝蓋上掉一本。好不容易把書攏到懷里,父親走幾步,又往回走,嚇得小鄢阿姨趕緊閃到一棵樹后。父親摸了摸那棵他踢過的樹,才離開了。
父親進了弄堂,開了門又關上,對著弄堂的窗子也隨之緊閉。小鄢阿姨可以聽見父親在庭院的走動,以及和家人的說話聲。如果是晚上,房間里的光線和翻報紙的聲音,更是讓小鄢阿姨心馳神往。
一聽說要去那座老房子,小鄢阿姨一百個反對。她說老房子可能不在了,榆葉梅的爺爺也已去世了,還有什么去頭呢?榆葉梅怯怯地說,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父親的老房子,看一看小鄢阿姨徘徊過的那個弄堂,也許那些梧桐還在呢。
那條街讓阿姨留下了傷心記憶嗎?
不,太美好了。
那么是父親對阿姨……
小鄢阿姨搖搖頭,讓榆葉梅不用再說。最終兩個人達成的協(xié)議是,榆葉梅要去就去,她給榆葉梅畫了一張線路圖。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后,比較安靜,榆葉梅拿著那張圖畫,點數(shù)著路標,還是中途折回。她嘴巴干澀,心臟劇烈地跳動,她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可是一想到她要拜訪的是父親的老房子,她就不能自已。一陣狂風吹過,林蔭道上樹葉飄飛,她站在弄堂口進退兩難。
“走吧,”小鄢阿姨站在她的身后,雙手按著她的肩頭,“我還是不放心你?!?/p>
說著小鄢阿姨陪她來到老房子面前。院門緊閉,仿佛幾十年來一如既往,沒有開過,但是窗戶卻打開了,一根新亮的圓木棍支起了擋雨板。院門上沒有門鈴,也沒有貓眼。小鄢阿姨讓榆葉梅敲門,榆葉梅說她不敢?!懊访费?,我只是陪你的,你不想進去,那就算了?!庇苋~梅趕緊扯住小鄢阿姨,低聲對自己說:“我回家了,我回家了?!鳖D時,潮水般的暖流撲打著榆葉梅的胸口,她抬頭,叩響那對黑黝黝的門環(huán)。
“請問你們找誰?”開門的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婦人。
“對不起,老魏住這兒嗎?”庭院里有一口井,大概早就廢棄不用,生滿了青苔,靠院墻的兩棵石榴樹卻瘋長得爛漫。
“找魏叔叔嗎?一直往里走?!鄙賸D纖手一擺,轉(zhuǎn)身離開。榆葉梅和小鄢阿姨直愣愣地望著婦人扭著腰肢撥開珠簾,消失在支著擋雨板的房間。五彩的珠簾像水波一樣蕩漾,晃得她們心里亂糟糟的。她們沿著那條陰暗逼仄的過道往里摸,在無法回轉(zhuǎn)的地方,就是老魏的家,就是父親的老房子。榆葉梅碰到了父親的大哥,不久大嫂也回來了。房子由門對門的廚房與正房兩部分組成,中間的過道加了頂,擺放著一張小桌子。正房一大一小,進入里面的小間,屋角有架活動木梯可以爬上小閣樓,閣樓實在是小,像一根四方形的煙囪。由窗口望出去,周圍是新起的居民樓,越過褐黑的瓦片和參差的瓦楞草,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那口井,那棵樹,茂密的綠葉里,榴花如火。
大伯和大嫂一直跟著她們,大嫂臂上的籃子都沒有放下。準確地說,他們盯著榆葉梅,她從閣樓下來時,小鄢阿姨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問她是誰?來干什么?后來又問她的父親有沒有回來。他們還捧出爺爺?shù)倪z照,其實她一進門就看見了。他們在她的身前身后站著,眼神里流露出不安和拒絕。他們叫侄女再待一會兒,他們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女、外孫就要來了,這使她更加感到這里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她發(fā)瘋似的跑了出來,一路上,她奮力地奔跑著,好像有人在后面緊追,她翻過一道鐵欄,撞掉了一個男人的禮品盒,踢翻了一個小姐手中牽著的巴兒狗,還讓五六輛車子停下來。
榆葉梅沖進房間,臉埋在被單里無聲地哭泣。這會兒大伯一家子應該都到齊了吧,那是一張全家福??墒悄莻€凌亂簡陋陰暗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呢?一棵樹有許多樹枝,枝枝葉葉都可以停棲鳥群,可老房子不是樹,那肯定是一張壓得變形的全家福。這個城市造房子幾乎造瘋了,房子黑洞洞的窗口就像黑洞洞的眼睛。但是父親那時待在小閣樓,肯定能夠極目天際一覽無余。如果父親不下鄉(xiāng),那么小閣樓很可能就成為她的搖籃和樂園了,當然不排除榆葉松也喜歡。
這樣的想象,讓榆葉梅心里好受了一些。小鄢阿姨的提前回來讓她尷尬,老房子讓榆葉梅修復了父親的兒時圖景,并且還延續(xù)到自己身上,她的回憶不再空洞和迷茫。小鄢阿姨呢?小鄢阿姨迷戀的那扇窗戶那些嘆息,從來就不屬于小鄢阿姨。是她粉碎了小鄢阿姨的夢,是她摧毀了小鄢阿姨的最后一道屏障。
五
留下一絲遺憾,榆葉梅離開小鄢阿姨,離開月亮城,去到更遙遠的南京。大學里的榆葉梅,每次回狼窩莊,總要在月亮城汽車站徘徊一陣,最終還是沒有去看小鄢阿姨。倒是榆葉松經(jīng)常出入小鄢阿姨的家門,帶給她一箱兩箱的蘋果,起先是受姐姐之托,后來是自己主動。
如果有可能,榆葉梅愿意每年換一個城市,換一種職業(yè),什么都過把癮。大學生活,說起來與中學迥然不同,又全然相似,只不過是更為懶散了些。上大學和下鄉(xiāng)一樣,都讓人脫胎換骨,后者讓人更平民,前者讓人更蕪雜、更所謂的文明,然而包裹在這種文明外衣下的生活可能也更頹廢、更荒唐。大學生活完全是自我的,每個人都把別人的荒唐視為平常,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荒唐找到理由。只有榆葉梅是這當中的例外,來到南京,她一頭扎進書海。每次回狼窩莊,榆葉梅總會帶一些書給父親,都是她愛不釋手的書,她希望能從父親那里得到贊賞。榆葉梅學的是法律,愛好的是文學、哲學,除了英語必修,她還選修了西班牙語,原因是西班牙語中有許多特別棒的作品。她學習西班牙語的方法也很特別,那就是對照字典,翻譯詩歌,用漢語來錘煉詩歌的語言。有一陣子,榆葉梅沉迷于這種功課,但她不敢拿出去發(fā)表。當她從書本上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一個伙伴都沒有了。
榆葉梅的寢室,還住著四個女孩:酸菜身上有股怪味,醬菜膚色較深,還有潔白的和路雪與豐滿的秦圓。想當初她們五個女孩盡管磕磕碰碰又是多么快活啊。課上她們一齊起哄老師,課后她們一塊圍攻男生;她們資源共享,物質(zhì)共享,精神共享;她們的小合唱《雪絨花》轟動全系,臺照還上了校園櫥窗。
春天到了,她們遠足中山陵、明孝陵,秦圓身穿黃白條紋Polo衫加天藍色防水布運動褲,瞬間成了足球?qū)氊?。酸菜在白色繞頸吊帶背心外穿了藍色拉鏈運動夾克,桃紅色條紋八片裙與桃紅色高跟鞋的加入,立即給她帶來了甜甜的女人味。醬菜用彩色幾何圖案套頭衫搭配牛仔迷你裙及彩虹條紋遮陽帽,搖身一變?yōu)椴涣b的漁家姑娘。和路雪本來就是個衣服架子,那天她別出心裁,用藍白格紋繞頸上裝包裹紅色運動內(nèi)衣,自然是一反常態(tài)地熱辣和性感。
榆葉梅沒有她們張揚,搭配紅色條紋背帶褲與紅色T恤,和她們一樣奔放。那天她們像五朵金花飛出去,又像五朵蒲公英飄回來。一路風塵,一路汗水,晚上還是睡不著,她們住在最高層,月光爬進窗子,照著赤裸的肌膚,她們壓低了嗓子說笑,還是怕驚擾樓下的人。
那是她們一生中最純真、最動人的時刻,可是好景不常在,不到一年她們就分而散之。圖書館空空蕩蕩,寢室里稀稀落落。最難過的是周末,周末是大學女生總動員,她們集體消失,周一早晨一同出現(xiàn)。姑娘們消瘦了一些,更成熟了一些,仿佛一夜之間新出的春筍。榆葉梅的難過不是羨慕,也不是自卑,而是沒有一個同伴。那些夜晚,堅守在寢室里,只能是提心吊膽,不斷地給得勝回巢的姑娘們開門關門:榆葉梅靠門最近,榆葉梅的休養(yǎng)生息也成了女孩們不斷勞駕她的正當理由。憑良心說,她們還是把榆葉梅當作好朋友的,好朋友嘛,就是不求回報。她們喜歡榆葉梅的蘋果和醬菜,也喜歡榆葉梅那種孤獨寂寞但不清高的性格。
進入大二,酸菜已經(jīng)換了兩個男友,目前的一個是有婦之夫,太太去澳大利亞進修,酸菜成了她兒子的家庭教師、保姆和她丈夫的女友。但那個男人總以工作繁忙和照顧孩子為由,不帶酸菜外出逛街吃飯。酸菜考慮過更換一個,又遲遲拿不定主意。她放不下那個男人,也放不下那個俊俏的男孩。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喜歡她身上的怪味,那個脾氣古怪的男孩也被她降伏了,父子倆的緊張關系緩和了許多,男孩的成績也稍有起色。
酸菜的收獲,卻讓榆葉梅對家教望而卻步。秦圓如愿以償?shù)玫接⒄Z系排球隊長的青睞。她的任務是在他比賽時給他助興,球賽結束,排球隊長被別的女孩擁走,秦圓則抱一捧球衣回來,唱著《雪絨花》,將球衣泡進水里,搓洗,晾干,熨燙后等待排球隊長的召喚。很多時候,秦圓哭著鼻子進來,大抵是被排球隊長一頓臭罵。不一會兒她又重整旗鼓出去,直到被隊長再次罵回來??磥砬貓A也有病。
除了榆葉梅,在寢室待得最久的是和路雪。和路雪的男朋友羅杰斯和她一起復習考研,有時和路雪到羅杰斯的那所大學,有時羅杰斯過來。羅杰斯戴一副眼鏡,長相一般,且家境貧寒,這些都符合和路雪的擇偶標準,唯一的缺憾是他對和路雪言聽計從,一點不發(fā)脾氣。和路雪的意思是羅杰斯至今沒有動過她。
在羅杰斯的心目中,我就是維納斯,就是自由女神。第一次看見我的身體,他就給嚇呆了。他不敢碰我,反而遠遠地后退了兩步。和路雪漫不經(jīng)心回憶著與男友羅杰斯一起的時光。
榆葉梅說,雪兒啊,你將來會和羅杰斯結婚嗎?
和路雪想了想,說,不知道。
如果把秦圓的病命名為情非得已,醬菜的病就是愿賭服輸。幾個女孩當中,只有醬菜話少些,她承認自己有了歸屬,具體細節(jié)卻只字不提。醬菜外出,沒有什么規(guī)律,有時一個星期悶著,有時一個星期不見影子,不到深夜凌晨,醬菜是不會回來的。但是醬菜肯定回來,因此醬菜也是挨阿姨罵得最多的女孩。雖然醬菜不說,姑娘們也知道,她是她們中間最大膽的。醬菜的朋友是個中文系的黑人兄弟,也有人說醬菜不僅跟黑人兄弟談戀愛,也跟白人兄弟談。醬菜說只有從他們身上,才能感到自己被愛,哪怕他們僅僅是愛她的身體,那又怎么樣,你還能指望世紀末出現(xiàn)一個柏拉圖?
這些女孩子呀,膽大心細,又脆弱無比。榆葉梅心疼她們,她們也沒有忘了榆葉梅。有什么新鮮東西,她們都讓榆葉梅第一個嘗試,有什么活動從來都想帶著她。榆葉梅屬于瘦長型,有點像王小波筆下的女人。在她們寢室開展集體瘦身活動時,榆葉梅都不參加。這種事情有一個人拖后腿,就會打擊其他人的積極性。路雪還專門從家里帶來DVD,便于對照錄像進行操練。別人做操時,她在床上,要么呼呼大睡,要么晃蕩著雙腿大吃大喝。給她吃的東西她照單全收,就是不參加活動。她們不是心疼那點吃的,榆葉梅不收她們才不舒服呢,她們難受的是榆葉梅不運動,也不見她的身體發(fā)胖。在榆葉梅的饕餮聲中,不但她們的瘦身計劃泡了湯,每個人的身上都足足增加了一磅,氣得一直溫柔的和路雪把碟片扔出窗口。
六
值得一提的還有那次春日郊游,幾個人的服裝都是租的。依仗做廣告公司老板的女友,大四女生花皇后在湖心小筑開了個小店。只要成為花皇后俱樂部的成員,就可以從她那里租到合適的衣服。她們的租借給花皇后的小筑做了廣告,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為了表示感激,花皇后決定今后免費租給她們,當然條件是要租一起租?;ɑ屎笏坪鯇τ苋~梅特別有好感,不但把第一次的租金退給榆葉梅,還把那套服裝也送給她了。榆葉梅說你為什么只給我,不給她們呢?高傲的花皇后說,行行行,都給她們。
后來花皇后幾次喊女孩們?nèi)ツ靡路?,倒是讓大家不好意思了。榆葉梅說什么也不去,別人怎么好意思去拿呢。這些事情本沒有啥說頭,不過是提醒榆葉梅,這個小集體的分解,她也有一定的責任??墒怯苋~梅不承認,照樣開門關門,高興時還去打打熱水。
榆葉梅啊,我們并沒有批評你的意思。這個寢室如果評選最佳成員,肯定是你,可你有時候獨行其是就不對了。
榆葉梅沉不住氣了。她說,難道你們就沒有獨行其是嗎?難道你們舍得把自己的男朋友奉獻出來嗎?
榆葉梅知道自己說岔了,女孩們也知道榆葉梅不過是玩笑,但她們抓住不放:原來這小女子也熬不住了,這還不好解決?為了純潔的友誼,不但可以給她精美的食物,還可以把男友奉獻給她。榆葉梅看中了誰就選誰。榆葉梅才不上當呢。
怎么著,你們玩厭了扔又扔不掉,就想甩給我?兩年下來,榆葉梅說話也變調(diào)了。
榆葉梅呀,你這丫頭開玩笑也不能這么開吧。
那你們叫我咋辦?榆葉梅說,黑人兄弟白人朋友,我肯定吃不消。羅杰斯吧,我一直懷疑他心懷叵測。有婦之夫我不感興趣。那個排球隊長,要不是秦圓戀著他,我早就想找班上的男生扁扁他了,他再狂,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們的秦圓吧。
這么一說,表明榆葉梅一個都不喜歡,言語之中,好像女孩們都上了男人的圈套。榆葉梅等于是犯了眾怒,她們決定對榆葉梅實行“結盟制裁”,不要她的服務,也不吃她的蘋果。
榆葉梅外面沒有朋友,在寢室里又孤立無援,三天下來就熬不住了。榆葉梅主動打招呼求和,給每個人削了個蘋果。蘋果她們不稀罕,也不稀罕榆葉梅的道歉。榆葉梅如果誠心道歉,那就趕緊找一個,她們負責給她介紹,沒有特殊情況,榆葉梅不得隨便中止關系。這樣說有點侵犯人權,但她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榆葉梅盡快行動起來。榆葉梅毫不含糊地答應了。她們高喊著,把榆葉梅拋上天空,在她落下來的時候,又狠命親了她一口。榆葉梅終于回到了隊伍中。
女孩們似乎比榆葉梅還著急,無數(shù)個日夜,她們聚精會神,為榆葉梅尋找合適的意中人。經(jīng)過分門別類,旁敲側擊,女孩們終于弄清榆葉梅的意向:一、榆葉梅是個愛國青年,不找外國人;二、榆葉梅有一半城里血統(tǒng),她的對象也應該是城里人;三、水土不服,對于榆葉梅來說,西安和南京不適合長久居住和工作,這些情況必須讓對方盡早知道。
說到底,榆葉梅喜歡的是一個南方的城里人。再明確一些,這個目標應該鎖定在上海、廣州、深圳這些城市。榆葉梅比別人清醒,榆葉梅站得高看得遠。
要是有這樣的好事,我們干嗎要找給她呢?首先是酸菜泄了氣,但已經(jīng)夸下??冢易允言?jīng)滄海,不介紹一個應應景,怎么說得過去呢?
去找花皇后吧。
這倒是個好主意,沒有花皇后解決不了的事情?;ɑ屎蠹仁呛男≈姆b店老板,也是一個響當當?shù)牡叵录t娘。另外,她還兼任著學生會的文藝部部長?;ɑ屎螽攬鼍椭更c她們:傻丫頭呀,怎么不給她介紹畢勝克呢?
畢勝克是大三的男生,公認的情場高手,凡是他看上的女生,要不了幾天都會乖乖就范。就算花皇后這樣的女生,有時也忍耐不住找他“談心”?;ɑ屎竽馨旬厔倏素暙I出來,可見她大公無私夠朋友。畢勝克現(xiàn)在有女朋友,還不止一個,花皇后也沒有向女孩們說明。
難道我們四個妙齡女孩,還纏不住一個畢勝克?女孩們摩拳擦掌,商定在成功截獲畢勝克之前,暫時對榆葉梅保密。
摸清畢勝克的底細,掌握了他的行蹤,她們有意在畢勝克的活動區(qū)域活動,就像彩色蝴蝶,紛飛在畢勝克的周圍。她們終于發(fā)現(xiàn),還有比讀書、交男友更有趣的游戲法。每一次出現(xiàn),她們的服飾都不相同,狂野變得溫柔,激情幻成浪漫。她們仿佛是百變魔女。她們迷人地靠近他,向他媚笑,請他跳舞,貼在他的胸口,死死地箍著他的腰,久久不愿松手。即使松開他,也是從一個女孩的手上傳遞到另一個手上。高大英俊如大衛(wèi)的畢勝克,就好像她們失散多年的弟弟,這樣的集體行動,只能是讓久經(jīng)情場的畢勝克陶醉不已。那一向與他和平共處的女友也開始猜忌,由冷眼相對到相互謾罵,進而大打出手。
畢勝克被舊女友們搞得疲憊不堪,被新女友們弄得眼花繚亂,這時她們告訴男主角,真正的女主角是她們的姐妹。她們說榆葉梅飯不思,茶不喝,課不上,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樣見到畢勝克。
畢勝克很快就來了興趣,她們立即向榆葉梅推介冰王子畢勝克。榆葉梅的表現(xiàn)同樣令人大吃一驚,這個丫頭甚至都沒有忸怩作態(tài)就一口應承。
那天晚上,女孩們把榆葉梅打扮得像個芭比娃娃,她們故意把她的頭發(fā)揉亂,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她套上粉花細紗褶皺背心,穿上粉色棉布長褲,蹬上粉色錦緞平底鞋,綰上粉色手鏈。甜美的裝扮給湖心小筑里的每個人帶來溫馨的感覺,仿佛她是來向大家發(fā)布春天的宣言。男生眼睛看直了,處變不驚的畢勝克也看直了。不過男主角很快沉靜下來,女主角也慢慢進入角色。雖然見面時間不長,但表面看來,兩個人已經(jīng)相互認可。
告別時大家心領神會,為男女主角讓出一條路,他們從容而深情款款地走上湖面的九曲橋。涼風習習,月彎如鉤,柳枝飛舞,拍岸的湖水也好似戀人絮語。她們本來可以先走,但是無法預料失控的后果,再說榆葉梅這么快就投入進去,忘了朋友,也讓她們生氣。她們從撮合者一下子轉(zhuǎn)變?yōu)樽璧K者,盡管當時是出于小小的嫉妒,事后卻證明實乃明智之舉。
七
說起來有點駭人聽聞。沒有人知道畢勝克和花皇后誰算誰的囊中之物,反正他們很快就串通一氣,由畢勝克選定目標,攻下來后,交給花皇后送到她的男友那里,再由他們的廣告公司發(fā)往周邊城鎮(zhèn)的大款們。舉報者是畢勝克的女友之一,也是受害者之一。畢勝克的軟硬兼施讓她死心塌地,明明知道這個男生巧言令色,她還是得過且過。但是女孩們的出現(xiàn)動搖了她的決心,畢勝克的處處留香毀滅了她的希望。不知道是出于報復,還是出于對后繼者的拯救,畢勝克的女友終于讓他栽了個大跟頭。她對學校保安處和派出所的人說,如果她不死的話,一定會出庭作證的。
畢勝克就這樣從校園里消失了,判了七年。榆葉梅雖然安全脫險,女孩們心里清楚,脫險只是一次意外,按照事情發(fā)展的勢頭,榆葉梅正是花皇后和畢勝克的下一個目標,也就不難理解這次拉郎配為什么如此順利了。她們是兇手,至少可以說是幫兇,她們愧對榆葉梅。學校明顯強化了校風建設和整治力度,進出校門要登記,晚歸的留宿在外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律處分。女孩們受到驚嚇和限制,不得不有所收斂,不得不在飯?zhí)媒淌矣绕涫菍嬍依锱c榆葉梅四目相對。她們情緒低落,無精打采,反過來榆葉梅還得撫慰她們。榆葉梅說,我早就曉得其中有詐,我那樣做,不過是為了讓你們心滿意足,后來發(fā)生的事并不是你們的錯。這讓女孩們稍稍心安。
新學期到來后,系主任找醬菜談話,她有兩門考試不及格,本學期再有一門過不了,就要留級。那段時間醬菜整個臉都腫成一個熟透的西紅柿。榆葉梅只得陪她去輸液。榆葉梅握著醬菜的手,醬菜泣不成聲,她告訴榆葉梅,原來她滿臉雀斑,做過一次清除術,效果很好,沒想到這次發(fā)炎如此厲害。醬菜擔心,自己的突然消失,會讓黑人兄弟莫名其妙,或者另尋新歡。榆葉梅三點到四點半陪醬菜,五點到六點半陪秦圓。秦圓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排球隊長對她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的好轉(zhuǎn),隔三岔五還到樓下喊她一嗓子。為了排球隊長,秦圓做的是肚臍美容。手術之后,秦圓只感到腹部火辣辣地痛,幾天后,拆開紗布,卻是潰爛了。
女孩們的病都生到一塊兒來了。和路雪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和路雪終于讓羅杰斯開了竅,但兩人在一起的感覺正像和路雪想象的那樣,除了疼痛,什么也沒有,仿佛身體里添了一道看不見的傷疤。和路雪奉獻了自己,一向唯唯諾諾的羅杰斯卻并不領情,還對她的人品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們的關系迅速降溫,心高氣傲的和路雪一下子蒙了,她無法向朋友解釋,也無法向家里解釋。考研的事擱置一邊,連聽課筆記也經(jīng)常要抄榆葉梅的了。
相比之下,酸菜的情況要好一些。孩子的母親就要回國,酸菜的家教告一段落,她與那位父親的關系也會自行中止。酸菜是快樂的,輕松的。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酸菜聲嘶力竭,一邊唱一邊擦洗自己,為了讓身體更干凈爽潔些??墒悄莻€男人告訴她,她越是這樣越讓他激情難耐。
這是一群瘋子!我怎么會和一群瘋子住在一起!榆葉梅忙得不可開交。她上午要替大家去聽課,記一點單詞,下午和晚上要照應排解她們。榆葉梅對女孩們說,要是我病了,可怎么辦?
我們照顧你呀!
我現(xiàn)在就病了,我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
你不舒服嗎,哪兒,哪兒?女孩們圍了上來,摸摸她的頭,秦圓拿出阿司匹林,醬菜拿出維生素片,和路雪拿出漁夫之寶潤喉糖。酸菜說,榆葉梅呀,我什么也沒有,我有力氣,還有一些巧克力豆。
我什么也不要,只想去圖書館了。
你可不能撇下我們呀。
榆葉梅正在寫一篇論文,關于當代文學品質(zhì)的,已經(jīng)構思了一個學期,還缺少一些必要的佐證。文學作品是動人的,法律案例是枯燥的。文學作品給人振奮,引導人們向善。這也是榆葉梅喜歡文學的原因,但是當代文學缺乏經(jīng)典作品。文學品質(zhì)究竟是什么?肯定不是虛構與想象,也不只是良知與神圣,當然這些因素也不能排除在外。文學作品正在備受冷落,人們緊握遙控器的手始終徘徊在肥皂劇與案件聚焦之間。故事越說越漂亮,人們卻顯得越來越無所適從。文學品質(zhì)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呢?榆葉梅認為文學品質(zhì)固有的情感結構被作家們忽略或者漠視了,藝術品的“移情”效應不復存在,是源于藝術家的無視而非超越大眾的生命體驗。
一個法律系的學生去研究文學,雖說不必擔心越俎代庖之嫌,但一開始缺少專業(yè)的文化批評視角。榆葉梅知道這既是缺陷,也是好事。她一次次游走在圖書館資料室,一次次空手而回。她很想找一個人聊聊,哪怕是吵一架。如若她在寢室里聊起這個話題,女孩們恐怕就不是摸摸她的頭把把她的脈那么簡單了,她們會認為她不是少了一根筋就是多了一根筋,她的病情要遠遠超出她們。
這個時候,榆葉梅總有些羨慕果園里的父親。父親就沒有這種煩惱。每次回家,榆葉梅都要和父親聊上幾句,否則她一天也待不下去。聊天時父親總是捧著她送給他的書:“盡管近來有人試圖恢復宗教領域的研究,但在過去二十年中,人類學似乎卻與這類研究越來越疏遠?!被蛘撸骸爱斎?,那時的盡善盡美與今天的盡善盡美在概念上有著天壤之別?!痹偃纾骸皦m世間,沒有什么比愛情命運的渴望更強烈的了,然而,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得不與無法理解我們靈魂的人共度人生?!?/p>
果園里的父親喜歡隨便打開一本書,新聞和報紙摘要一樣,只是作為自己說話的由頭,好像他已經(jīng)完成了女兒下達的閱讀任務,并且爛熟于胸。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繼續(xù)說他的蘋果,蘋果的收成,蟲害的侵襲,附近山頭新開的采石場,支書與黑熊的騷擾,等等。父親一會兒滿臉喜色,一會兒愁云密布。父親仿佛天生是個果農(nóng),從沒在城里住過。話題始終由父親掌握著,你不可能指望他來關心你的所思所想,女兒倒是為他的喜悅而喜悅,為他的憂愁而憂愁。和父親聊天,榆葉梅并不感到掃興,反而因為轉(zhuǎn)移了念頭而略微輕松。盡管她不會像父親那樣,但她覺得父親的生活是實在的,他的喜悅他的憂愁都是實在的,連自己為他喜悅為他憂愁的情感波動也因此變得實在了。當父親告訴她,已經(jīng)給他自己還有她母親選好了墓地,她似乎明白了父親待在山里的原因了:父親的理想具體而細微,單純而飽滿。
八
也許,我是該找個男朋友了!榆葉梅攥緊口袋里的匯款單,并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和路雪。愛情是排他的,絕對不能讓你的同類分享。就算她告訴和路雪,她也不相信,經(jīng)歷了畢勝克事件,這些女孩已經(jīng)對愛情失去信心。榆葉梅去取匯款,和路雪也要上街,說有事與榆葉梅商量。
匯款單是父親上個月寄來的,差點讓榆葉梅洗掉,雖然搶救下來,也揉皺得不成樣子。班上幾乎沒有人再收匯款單,有的使用銀行卡,有的自食其力,榆葉梅兩方面都不是。榆葉梅來到南京,至今還沒有賺過一分錢。生活委員每次像店小二一樣拉長了嗓門高喊:拿單子啰─那肯定是榆葉梅的。榆葉梅笑嘻嘻地走過去。
榆葉梅并不是不曉得生活委員在搞惡作?。喝嗟耐瑢W都盯著她,像盯著一棵槲寄生。同寢室的女孩們也不無友善地說過她。榆葉梅不是找不到工作,榆葉梅也不懶散。榆葉梅把匯款單當作她與父親的一種維系,匯款單是父愛的一種綿長的延續(xù)。收到匯款的榆葉梅因激動而暫時忘記眾人的取笑,但匯款單至多也不會超過兩百元,榆葉梅每次到校,都帶一部分零花錢,更主要的是每學年還要交一大筆學費。榆葉梅的激動正在讓位于酸楚和心痛,這也是她遲遲不去領取的緣故。幾年來,父親的老本都給了她,家里的情況她是清楚的。最近父親又來信說,榆葉松跑了。榆葉松扔下蘋果店和女朋友,跑得不知去向。
榆葉梅正愁無法啟齒,也就樂得同行奉陪。她們談著榆葉梅的工作。榆葉梅的要求是,只要不做家教,什么活兒都干,社區(qū)服務啊,超市收銀啊,校園保潔啊什么都成。和路雪說,現(xiàn)在女孩子最吃香的是推銷化妝品,或者做售樓小姐,這些活兒來錢快。
榆葉梅說,是嗎?找那些活兒,我還找你做啥,還有比這更快的呢,你咋不說。
和路雪張開亮白的牙笑了。和路雪父親在市里做個不大不小的領導,榆葉梅希望到一家與專業(yè)有關的單位,早點實習早收益。她不便說,和路雪也知道她的意思,兩個女孩東拉西扯,就是不入正題。
她們先去銀行取匯款,然后榆葉梅跟著和路雪走。榆葉梅問和路雪究竟去哪里,和路雪就是不說。直到進了醫(yī)院婦產(chǎn)科,和路雪找到要找的熟人,榆葉梅沒想到和路雪請她陪著來打肚子里的孩子。
羅杰斯知道嗎?榆葉梅扶著手術后的和路雪,坐到走廊里的長椅,后者搖搖頭。她的臉色蒼白,榆葉梅一口一口喂她喝糖水。糖、杯子、衛(wèi)生巾,還有一件外套,這丫頭早就準備好了。這個潔白如雪的瓷人現(xiàn)在嘴唇發(fā)烏,兩頰燒出紅暈,喝一口,歇一下。喂著糖水的榆葉梅雙手發(fā)抖,水順著和路雪的嘴角流經(jīng)下巴、脖子、衣襟,直到被膝蓋上的外套完全吸收。
榆葉梅呀,和路雪有氣無力,仿佛在半空飄忽,是你打了孩子,還是我打了孩子呀?榆葉梅這才凝凝神抱緊她。每個路過的人都停下步子,驚奇地瞥她們一眼,好像與和路雪一道在辨明誰是病人。榆葉梅連忙低下頭,倒是和路雪忽然睜開眼睛,放射出刺人的目光,好事者趕緊掩面而去。這樣的目光,讓榆葉梅感到害怕,又感到有力量。和路雪低聲讓榆葉梅把剛剛拿到的匯款送給那個熟人。
我會加倍還你的。和路雪說。
說什么呀,我們還是同學嗎?
那走吧。和路雪笑著按住榆葉梅站起來,走兩步,打了個趔趄。
你應該告訴他的。
告訴他干啥,讓他來承擔我的痛苦嗎?
這是你們兩個人的孩子,他有權知道,也有責任……
那樣他更加把我看低了。和路雪握著榆葉梅的手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在南京的陽光下恢復如常,她的美麗依舊動人。
你以為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們還會結婚嗎?
你們不結婚了?榆葉梅吃驚得要從人力三輪車里站起來。
不是你忠告我的嗎?見榆葉梅當真了,和路雪又說,其實與你無關的,我就從沒想過,我受寵過,快樂過,失落過,痛苦過,我終于做了一回完美女人了,呵呵呵!
和路雪呀和路雪,你的病究竟是絕地反擊,還是絕處逢生???和路雪笑出兩個小窩窩。過了幾日,和路雪打胎的消息已經(jīng)悄悄傳開來,從同寢室擴散到其他寢室,從本班到別的班,從女生樓到男生樓。同學們紛紛來看望和路雪。和路雪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同窗好友,她的抽屜里塞滿了禮物,床頭堆滿了補血養(yǎng)身的保健藥品。連輔導員也拎來兩盒子口服液,帶有公私兼顧的性質(zhì)。同學們說和路雪只是身子有點虛,不過不要緊,調(diào)息兩天就會好的。和路雪說感謝老師感激同學無微不至的關心。說著說著,和路雪的眼淚就下來了。
遠在東郊的羅杰斯自然也知道了實情,他三番兩次想闖女生樓,都被阿姨拒之門外。羅杰斯把自己與和路雪的關系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阿姨靜靜地聽著,講到他們的歡樂處,阿姨為他們開心;講到他們的痛苦處,阿姨也為他們落淚。自從做了宿舍管理員,阿姨天天碰到的是麻煩事棘手事,很少有人這樣和她聊天,她也很少如此動情。阿姨的同情給了羅杰斯一個錯覺,他以為苦口婆心大功告成,迎面堵住的卻是阿姨那銅墻鐵壁般的身體。她說和路雪同學說了,她感謝你,探望就免了。羅杰斯說,我只看一眼。阿姨說,你看也看夠了玩也玩夠了,還不死心呀。羅杰斯說,我只和她說一句話。阿姨說,和路雪同學正有話捎給你呢。她說什么了?絕望中的羅杰斯扶著眼鏡追問。阿姨說,你走吧。
榆葉梅的借款,和路雪一到寢室就給了榆葉梅,榆葉梅當場退還了她。榆葉梅不是不想要,榆葉梅缺錢。這個時候,皮貨老板嚴水平還沒有出現(xiàn)哩。父親的那兩百元幾乎還沒有在身上焐熱,就借給了和路雪??捎苋~梅不能要,而且矢口否認借錢這件事。
和路雪呀,你好好想想,你怎么可能向我借錢呢?
我沒問你借錢嗎?
是呀,我哪有錢借給你呀,再說你什么時候借過別人的錢呀?
這倒也是,和路雪別是發(fā)燒發(fā)昏了吧。床上的和路雪終于不再提借錢的事,榆葉梅也決定不再要和路雪給她找工作了。當務之急是給自己找個心上人。
按照愛情宿命論的法則,每個人都有千百次找到愛情的可能。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愛情的標牌永遠懸掛在緣分的天空。當你一旦確定了愛一個人,那個人就會由遠而近,朝你走來,與你心目中的愛情幻象融為一體。榆葉梅仍然天天游走在圖書館和資料室、飯?zhí)煤筒賵?、花園和林蔭大道,但已經(jīng)不是為了思考和休息,也不是為了欣賞日出和日落。這些地方都是愛情的溫床,誘惑無處不在無時不來,正所謂條條大路通羅馬。榆葉梅變得敏感了,變得興奮了,哪怕是一朵薔薇花的綻放也讓她陶醉和戰(zhàn)栗。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榆葉梅很快找到了心上人,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榆葉梅的母親始終沒有弄清楚男朋友與未婚夫的區(qū)別,而榆葉梅帶回家的男友究竟是二蛋還是朵頤,父親也一直沒有明白。有一次,他從二蛋或者朵頤懷里搶出閨女榆葉梅,把她拉到后山上,悄悄地問:丫頭啊,俺曉得了,二蛋是朵頤的小名兒吧!
兩個男生都快畢業(yè)了,二蛋在體育系,朵頤在美術系。同年級的男生總讓榆葉梅想到弟弟,而快畢業(yè)的男生既可以鍛造愛情,也能夠為厭倦找到退路。那么憑什么說,他和他就是她的心上人呢?美化,愛情的大敵是懷疑、猜忌和貪婪,只有美化才能讓心上人變得高大,接近完美。每天都有一位心上人秘密約會榆葉梅,榆葉梅從不拒絕,但是她把主動權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比如二蛋約她晚上去參加舞會,榆葉梅就會說為什么不下午呢?下午多好啊,一切都是明亮的,再說我也等不及了。再比如朵頤約她晚上看流星雨,榆葉梅就會說干嗎不明天上午呢,明天上午我們可以去東郊呀,可以整天待在一起。榆葉梅寧可逃課也要赴約,讓心上人深切地感受她的愛意。榆葉梅從不回避她有兩個心上人的事實,和二蛋約會的時候,她就介紹朵頤;和朵頤約會的時候,她就介紹二蛋。
坦誠是愛情的底片,你說呢?她灼熱的眼神緊盯著心上人。嫉妒之火在他的胸腔熊熊燃燒。她把他攬在懷里。他哭了。她抱著他,緊緊地,或者他抱著她,緊緊地。
你愛我嗎?
還用問嗎?
那你就應該放棄他。
我這不是在你身邊嗎?
那你還答不答應他?
你想聽假話還是真話呀?
唉,生活總是給我們出難題。
不,不是生活,是愛情。
對,愛情。
那你還愛我嗎?
還用問嗎?
我要是和他在一起,你不生氣嗎?
我愛你,愛你的所作所為,哪怕是胡作非為。
可是我最終只能選擇一個呀。
哪怕你放棄了我,我也愛你。放棄我吧,榆葉梅,只有那個時候,你才能感到丟失的最可惜。
每次見面,似乎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功課。這樣的問答,總是讓愛情在他們的心里打上一個凄艷的蝴蝶結。是啊,都是愛情惹的禍,愛情使人奮不顧身。這是多么危險的幸福呀。
【作者簡介】
羅望子,原名周誠,江蘇海安人,1965年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一級作家。1986年開始寫作,先后在《花城》《鐘山》《收獲》《人民文學》《十月》《天涯》《作家》《山花》等刊發(fā)表短篇小說120篇,中篇小說60篇,出版長篇小說6部。先后獲得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紫金山文學獎。2019年榮獲江蘇省首批“文化藝術英才”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