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生于新疆,羅馬考古藝術(shù)史碩士。講中英意德語。中短篇小說在《當(dāng)代》《收獲》《芙蓉》《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2015年獲新經(jīng)驗散文獎,2016年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新人獎,2022年獲歐陽山文學(xué)獎,2023年獲華語青年作家獎。
1
布達(dá)佩斯的雪陡然落下。從超市回家的路上,雪花星點,色調(diào)暗淡,斜斜撲上遠(yuǎn)處灰色教堂的巨大尖頂。牛奶、面包、歐芹、抱子甘藍(lán)、番茄、火腿和形形色色的茶葉折疊在肩胛骨下薄薄的帆布袋中,像凸起卻沒能長出的翅膀。從前一個街區(qū)走到下一個街區(qū),它們在身上越來越重,落上了雪沫,很快又化成水珠。我在公寓前站定,把這些負(fù)累扔在腳下,看它們軟趴趴靠上沉重的深褐色木門,從口袋里翻出鑰匙,又騰出手擦了擦因為戴著口罩而霧氣蒙蒙的眼鏡。
大門不好開,需要多試一試。黛比這么說。那晚上她站在二樓的扶梯前跟我打招呼,儼然一位生活在舊式宮廷里的貴族。
我媽媽說你會在這里住一陣子?
沒錯。
抱歉,我想問會住到什么時候?
不太確定,因為我現(xiàn)在買不到回國的機票。
啊,沒關(guān)系,你放心住下來,反正這個宅子也空著……我只是想要有個大概的時間概念。你知道我不常來……
我知道。我想,也許是幾個月……在居留證到期之前,我必須回到意大利。
OK,我明白了。
謝謝你這么晚了還在等我。
沒關(guān)系。我不是一個早睡的人。
你不住在這里?
偶爾。我會過來清vtAXEKaqGcEAwH0PodmDnrCbXByydCOLPoxLa27/JDY=潔。
我點了點頭,思索如何接續(xù)下面的談話。你今晚要留在這里嗎?我原本想這么問的。
一會兒我告訴你怎么使用公寓里的物品。不過那之后我會離開。她似乎能夠閱讀我的心思,這種銳利源自她的母親,她們一樣聰明。
怎么走?
馬克開車來接我。啊,馬克是我的男朋友,今天太晚了,但哪天有時間——如果你愿意的話,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我們可以去喝杯咖啡。
好,我很樂意。
面前是一棟18世紀(jì)的新古典建筑,有一個空曠的庭院,圍欄式宮殿設(shè)有雙柱廊道,保留著陽臺。為了再現(xiàn)內(nèi)廷的古典完美,裝飾被克制到最低限度,某種程度上而言,我欣賞這種禁欲系的冷淡風(fēng)格。不過,如果仔細(xì)觀察,還是能從莊重與無聊中捕捉到一絲半縷低調(diào)的煩瑣——高大華麗的鍛鐵大門、黑色鏤空鐵藝裝飾、彩繪天花板、雕花扶梯和彩色玻璃窗。巴洛克的殘余與帕拉迪奧中產(chǎn)階級主題是匈牙利古典主義中罕見的元素,但在典型的住宅建筑中,偶爾如此點綴并不令人意外。
這棟樓很安靜?;蛘?,簡直稱得上死寂。我沿著旋轉(zhuǎn)樓梯上樓,繞過四分之三的圍廊走道,仔仔細(xì)細(xì)觀察即將入住的庭院。晚間十點,除了眼前的屋子里透露出昏黃的光,其余都沉陷在一片幽閉與寧靜中,能看到的一切都蒙著夜的薄紗。
現(xiàn)在這棟宅子就只有我們一戶人。之前樓上曾短暫地作為民宿租住給來旅行的人,但這在匈牙利不合法,后來所有的屋子都關(guān)閉了。黛比解釋道。
一共四層?
是的。
我們現(xiàn)在是在一層?
沒錯,但你也看到了,它很高。
是很高。我俯身去看。方方正正的庭院在身下打開,與所有古典建筑一樣,柱子線條干凈優(yōu)雅、簡潔利落。那些淺淺附著的矯揉造作都隱匿在扶梯與大門外側(cè),內(nèi)部空間更多著意于高貴的樸素。
其實——我收回探向黑暗的目光說,在中國這是二層,而且要比普通的二層樓高出很多。
嗯,屋子很高,你可能得適應(yīng)一陣子。
具體會有多高?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我媽媽更了解,但我覺得有五米左右。其實,我不很喜歡這里……
哦?
因為太空曠。你聽,我們走路都會有回聲。這個房間——我覺得如此,常常給人過于寂靜的感覺……如果你覺得暖氣不夠暖,就告訴我,下次來我給你帶一只電暖爐。黛比光著腳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并不畏冷。她帶著我穿過兩間巨大的會客廳,以及一間高門緊閉的臥室,看著她走路的樣子,石磚的寒氣似乎也滲入了我的腳底。她邊走邊說:那是我姐姐塔莎的房間,她平時不會回來,但是我們還是保留里面的原貌——我姐姐,你反正也知道的,她這個人比較“龜毛”,并不好搞……哦,這是咖啡機,這是茶壺,還有這些廚具,你都可以用……啊,這些杯子是我姐姐的,這些是我的,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用我的……還有這是吸塵器,這個是我爸爸讓我給你買的插線板,一個五米一個兩米,你知道這房子太高了,所以那個五米的你可以用在臥室……還有新的浴巾……浴室和衛(wèi)生間隔開了,那里還留有我的洗浴用品,如果你喜歡可以隨便用。
好的。謝謝,不過我明天大概會去大采購。
嗯。她點了點頭,哦,對了,如果你要去買東西,超市的話走一條街就有一個Lidl,旁邊還有一個Tesco……
Lidl就夠了,我特別喜歡這家超市。我笑著說。
沒錯,我住在這里時也就只去那間。物美價廉,不過你要是去買一些日用品,那就去它對面的dm。
這里也有dm?
是的,你喜歡這家店?
嗯,在德國時你不知道我有多愛它。
確實。我也喜歡去那里看看——不過你如果有更多需要,或者想買一些高級點的商品,MULLER也是一個好選擇。還有……
她仔仔細(xì)細(xì)跟我說了許多附近的去處,包括好餐廳和酒吧。我逐一在地圖上標(biāo)記下來,這個過程里,她帶我去看了我的房間。因為樓層太高,這個屋子被重新裝修成雙層格局,足夠?qū)挸ǎ欢皇钦麠澊蠓孔又械囊粋€房間而已。樓下是書桌和沙發(fā),樓上是床。圣誕紅的床品剛剛被漿洗過,正散發(fā)清新洗衣液的味道。墻壁上掛著三幅水彩畫,都是布達(dá)佩斯的風(fēng)景。
我爸爸說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一定要告訴我。我都會幫你添置。
哦,很好,謝謝你們,為我想得這么周全。
應(yīng)該的。我媽媽說要讓你感覺到便利,就像是回家一樣。
謝謝。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其實今天飛過來時,我還盤算著怎么在這里安定下來,該買些什么,現(xiàn)在看來幾乎不需要任何別的安排。
有什么需要你一定告訴我。她再一次強調(diào),希望你在這里住得開心,希望你喜歡。
謝謝,我很喜歡。
那么,她按亮了手機,看了看時間,我要走了,你今晚好好休息。哦,那扇大門很老了,所以鎖孔不好開,也許你需要多試試。
好的,明白了。
晚安。
晚安。
其實大門很好開。只要輕輕轉(zhuǎn)動鎖芯就好。那聲陳舊的帶有歲月痕跡的“咔嗒”聲和古老的木頭上陳舊的烙印總能帶人踏入另外一個時空。每當(dāng)我把手袋扔在地下,用手?jǐn)Q動黃銅手柄,沉重的木門就忽而打開,很快將喧囂關(guān)在身后,我拜讀的是塞在歷史空間的一個幻境。
黛比說得沒錯,整棟建筑過于冷清。不知道什么原因,其他的空間像是被廢棄很久了,只有這一個還短暫地活著。日復(fù)一日,果然只是我一個人的庭院。在塞爾維亞給毛里奇奧打電話時,他說“來吧,你會喜歡。它在市中心,但是很安靜”。我原本是不相信的,幾年前,瓦茨大街我來過一次,是游人如織的地方,真真切切的鬧市。掛掉電話,爬上貝爾格萊德酒店里那張有些洇濕的床鋪時我的肩膀忍不住抖動,牙齒也叮叮當(dāng)當(dāng)在嘴里打架。我把自己埋在松弛的枕頭里,睡前模模糊糊想:過度夸張。毛里奇奧比起他的太太而言,總是更喜歡過度夸張。
我只是以為“安靜”是指可以一個人住一間空空蕩蕩的公寓,沒有其他房客的打擾,沒想到卻真的享有了整棟布達(dá)佩斯的建筑。最初的幾個夜里,我總會輕輕走出屋子,環(huán)顧四周。巨大的落地窗一個一個緊閉著,靜默無聲,庭院中只余漆黑寂靜。鬧市就在其外,而此處卻荒寂至極,確認(rèn)過多次之后,我接受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的現(xiàn)實。
很快,我進(jìn)入了采購的繁忙之中,先去超市扛回來大量的肉類、蔬菜、水果,屯糧過冬,填滿了冰箱。接著去dm買了洗浴用品和熏香,再然后搭地鐵M2線路去六站地之外的厄爾斯廣場,從一家1990年開的IKEA扛回來幾個碗碟、一只花瓶、一束綠色植物假花、一張姜黃色餐墊以及一套牛油果綠的床品。這一切做起來并不十分輕松,因為前往布達(dá)佩斯的那天下午我在巴塞羅那機場摔壞了手機,此后,失去了這個現(xiàn)代人必備物品的我像是損失掉一半的功能。我失去了作為人的自信,在陌生的街頭東張西望,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不安與慌張成為常態(tài),在每一次走出去之前都忐忑無比。然而這種狀況只短短持續(xù)了幾天,我很快通過人類極強的適應(yīng)能力重新開發(fā)自我,出門前反復(fù)查看地圖,沿路牢牢記住地標(biāo)建筑,就這樣在布達(dá)佩斯穿梭幾日并沒有走失,并且感受到了一種原本應(yīng)屬于自己的輕盈,我成了我自己,而不再與那只同世界捆綁的手機黏膩在一起,這是一點意外的自由。
最初的一周,我每天都要在瓦茨街上來來回回往返幾次。它就在這棟住宅的大門之外,是布達(dá)佩斯古老的商業(yè)步行街。這條街上咖啡館、餐廳和商店林立,建筑大多建于18、19世紀(jì),風(fēng)格典雅華貴。圣誕節(jié)前夕,彩燈和花樹林立四周,閃爍璀璨,街道盡頭是圣誕集市,熙熙攘攘,幾乎每個角落里都塞滿了人。住進(jìn)來不幾天之后,黛比要在城中加班,以騰挪出回羅馬慶祝節(jié)日的時間,為了上下班方便,所以也搬進(jìn)來短居。她住在一個寬大的兩居室套間,我走進(jìn)去過幾次,覺得過于空蕩,一切家具在里面都顯得矮小,一張相對闊大的床擺在最里間屋子中央,像是漂浮在海面上,深冬的海面,我感覺到了冷。
不覺得冷嗎,那個房間?早晨在廚房里遇到,我靠在盥洗池邊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忍不住問。
冷啊,所以我不喜歡來這里。但是有什么辦法,至少從這里去機場比較方便,我21號去羅馬——他們要求我一定要回去過圣誕節(jié)。一定——至少一年中這一次得見到你——他們說。好像因為圣誕節(jié)才發(fā)現(xiàn)還有我的存在……不過,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Щ貋恚?/p>
一只新手機,還有我的筆記本電腦。我現(xiàn)在是一個光溜溜的人。
沒錯,但也可以好好享受這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
我點頭,同她談起我一段時間以來對布達(dá)佩斯的探索以及每日的購物行程:BP地鐵站的扶梯速度太快了,每次上去我都得小心準(zhǔn)備,不然容易撞人。
不僅你這樣,本地人也如此。
是我在歐洲見過的最快的扶梯。
好像確實如此。我們的個性都有些急。
我搭地鐵回來時看到有個年輕人好像嗑了藥。
哦,說說看。
他雙眼迷蒙,高聲喧嘩。
也許喝了酒?
沒有酒味。
節(jié)日里偶爾會看到。其實我不喜歡過節(jié)。太吵鬧……圣誕節(jié)沒辦法,要和家人一起過,新年就常常不過。
那今年呢?
今年會在新年加班。這樣也好,不然的話我能做的就是晚上去酒吧,然后回家到衛(wèi)生間嘔吐,一直吐到第二天白天。過去幾年都是這么過的。我的新年在嘔吐中度過。
我也沒有好好過過新年了,甚至也有差不多10年沒有過過中國新年了。
我聽說你們也都要和家人一起慶祝。
沒錯。但是我大多是在國外。
我非常能夠理解。它成為生活中普通的一天。她說,又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時看了我的腳尖:
我喜歡你腳上這雙襪子,但是如果你需要拖鞋,也許你可以穿塔莎的那雙——反正我覺得她一定都把它忘記了,她有一萬年沒回過這里了。
不過才一年而已,我記得去年夏天她來這里消暑來著。
那也沒在這里住,是在郊外的別墅,那里很涼快。我媽媽問過你要不要去住。
當(dāng)時我說我不會生火。而且在想象中會很冷。一片密林中。
真的還好,我覺得比這里暖和。除了壁爐也有暖氣,不過……你真的不需要拖鞋嗎?
這個很暖和,是我在羅馬尼亞買的。一個老奶奶手工現(xiàn)場織,百分之百純羊毛制品,暖和得不得了。我抬起腳給她看:而且我里面還穿著一雙襪子,所以現(xiàn)在它就是拖鞋。我指著腳上那雙乳白色厚重的毛襪說。
嗯,其實看著就很暖和,我正想問你是在哪里買到的。不過……你沒有去外面那條街上購物吧?
沒有,只是路過時感興趣的就去看看。好像不便宜的樣子。
不要買!貴得離譜,也都是糊弄游客的。她把喝完的咖啡杯扔在盥洗池里,轉(zhuǎn)頭撥了撥蓬松的金褐色卷發(fā),對自家宅院就在這樣的街道背側(cè)感到不滿:
每天那么多人,到處都是騙子……
可是卻是黃金位置。而且充滿節(jié)日的氣氛。
沒錯,是挺熱鬧的,但這里太吵了,我更喜歡住在郊區(qū)。
我記得你姐姐也說她喜歡住在郊區(qū)。
哦?她有些意外,大約是對我與塔莎有過此類談話而意外。但很快她接下去說:其實我并不一定要住在郊區(qū),我是說,我更喜歡二者的結(jié)合。
我點了點頭,告訴她我喜歡西班牙很多小城的結(jié)構(gòu),山上是古城堡,山腰是住宅,山下是新城。上山下山,好像可以擁有一切。就這樣岔開了話題。
黛比和姐姐塔莎的關(guān)系不太好是顯而易見的。這幾年里,每次我和塔莎見面,也總能夠聽到她對黛比的抱怨。
黛比,就是我妹妹,跟你提過幾次了的那個……
嗯,我記得。
她,一個意大利和匈牙利人的結(jié)合體,卻從來都只講英文。哪怕是在匈牙利也這樣,你覺得古怪不古怪?
這很有趣,我想知道為什么。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總之我覺得她就是一個怪胎。
所以她在布達(dá)佩斯一直像個外國人一樣生活?
可不是,連找工作都只找講英文的工作。
難道她的匈牙利語不夠好?
怎么可能,雖然在迪拜長大,可我媽媽沒落下把我們?nèi)魏我粋€人教成什么都能講。
老實說我覺得你媽媽最厲害。
沒錯,她什么都講得好,俄語、匈牙利語、意大利語、法語、德語—一最不好的恐怕是英文了。
你這是凡爾賽。
什么?為什么?
我用三分鐘給她科普。之后她恍然大悟地點頭:
哦,那我媽媽才是真的凡爾賽,她總是說自己的法語講得不完美,因為她當(dāng)過法國人的意大利語老師,最后教得那位女士只能講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卻把法語幾乎忘光了?!芭叮阒绬??她好多單詞都拼寫錯誤,連母語都寫錯,真是不可思議……”這是我媽媽的原話。
沒錯,這是凡爾賽。我笑著說,不過我總是很佩服你媽媽。一個匈牙利人用法語教一個法國人意大利語。
她年輕時就那樣靠著那個貴族女人完成了學(xué)業(yè)。
我佩服她。其實她可以如大小姐一般生活。我由衷地說。
我也是。
所以我覺得你和你媽媽很像。
她也這么說。
那黛比?
哦,你還沒有見過她吧?她好像對學(xué)習(xí)從來沒興趣的樣子。我覺得她只想講英文也只是懶的緣故。
懶?
嗯。懶得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還延續(xù)著在迪拜的那一套。
以后她都繼續(xù)住在布達(dá)佩斯?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她懶得改變自己的生活,以前不愿意回國,現(xiàn)在不得不自己生活,又陷入一種固定模式。
固定模式?
嗯,就是住在同一個地方,每天行程不變地過同一種生活。
一個人嗎?
不太清楚,她的那些事我從來不問。我覺得她在那里最好的就是可以幫助家人照看幾棟住宅,但是連這個她都做不好,去年秋天,我們那個別墅的地下水管破裂,整整跑了半年水,她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今年3月我們收到了4000歐的巨額賬單……
塔莎“抱怨”黛比這些事時是2021年4月,羅馬的春天早早來了,我們穿著薄衫在逛一家英文書店,那時候他們正在向政府申訴賬單的事,認(rèn)為管道破裂不應(yīng)計入日常用水的范疇,但是卻收到了“為什么數(shù)字不合邏輯地上漲卻沒有及時檢查”的質(zhì)疑。往后塔莎去了博洛尼亞,我沒再聽到關(guān)于水費的消息,當(dāng)然更不可能問黛比事件的后續(xù)。
正如黛比所說,瓦茨街的餐館和商店面向大量游客,價格比一兩個街區(qū)外都貴一些。和許多旅游城市一樣,這樣的繁華地段,總有各種拉攏客人的營銷手段。街角站著的幾個年輕人工作賣力,每天都飽含熱情地向來來往往的人群推銷自家餐廳。最初搬來時,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那家店面,他們和對待瓦茨大街上所有的游客一樣,擠眉弄眼招呼迎客:嘿,美女,進(jìn)來看看菜單,一定有你喜歡吃的。美女,美女,哎,美女,不要那么冷漠……一開始,他們總是同我講英文,沒過兩天,再次見到我時,他們開始使用中文,并且顯現(xiàn)出比此前更為戲謔的熱情——他們一定看出了我想要走上前去請他們不要再騷擾我的意愿,也因此享受了更多無聊的樂趣。我住下來半個月之后,他們?nèi)詻]有放棄用中文跟我講話,我每次走過那個拐角,都會被他們扯著嗓子喊幾聲:你好,親愛的,謝謝。后來我打消了找他們理論的念頭,只想看看他們是否能夠這么堅持著再喊幾個月。
黛比回羅馬去過圣誕節(jié)了?,F(xiàn)在從歐盟國家回到意大利也都得做核酸檢測,不過,她前一晚仍去喝了酒,果然早晨在衛(wèi)生間嘔吐,清晨六點半,我被嘔吐聲驚醒,在床面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要沉入睡眠,卻被緊接而來的嘔吐聲再次吵醒。這個公寓實在太過空曠了,一點聲音都能夠產(chǎn)生巨大的回聲。那些聲音從底層跑到頂層,像是從遙遠(yuǎn)的過去穿越而來,有一刻一切都如此不真實,如同處在電影般的場景之中。后來,我在一片鵝黃淺綠的床罩下想象自己宛若睡蓮,塞上同樣鵝黃色的耳塞,果然轉(zhuǎn)眼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我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昏沉無比。黛比已經(jīng)外出回來,鼻咽測試的結(jié)果是陰性,她可以回到意大利和家人團(tuán)聚,盡管這些在她看來煩瑣無比。
你還好嗎?我早晨聽到你在嘔吐。
都還好。我就是喝了太多酒,又睡得太少——只睡了兩個小時。她臉色慘白地說。
在飛機上可以補一小會兒覺。
嗯。只能如此。
她回家去了。不只這整棟公寓,甚至是布達(dá)佩斯整個城市,都進(jìn)入了休眠。平安夜四處都十分寂靜,晚間走出大樓,我發(fā)現(xiàn)下了一點小雨。熙熙攘攘的瓦茨街上幾乎沒有人影,所有的店鋪最遲也在中午十二點就打烊,接下來的幾天都進(jìn)入假期模式。當(dāng)厚重的大門在身后合上,右轉(zhuǎn)不出三分鐘,很快就走到了多瑙河邊,遠(yuǎn)處仍舊燈火璀璨,細(xì)雨濕流光,沒有比這句詩更能描摹當(dāng)下的意境了。我憑欄而立,和身邊的一個銅像一樣靜止。它手握一支筆,正對著面前的畫稿踟躕。我同它一樣——面對那些即將要寫的故事同樣踟躕。
幾天過后,圣誕節(jié)的余韻已經(jīng)被蕩滌干凈,節(jié)日的熱烈忽而不見,所余只是歡樂過后的蕭條——街角的他們不再吵鬧,一個個將嘴扔進(jìn)餐廳玻璃內(nèi),一個暗淡的早晨他們重新開始營業(yè),灰敗和冷雨是這座城市的唯一現(xiàn)實。
我慶幸自己并沒有過度專注于快樂,也因此沒有感到額外的空虛。不過,蝸居的時間里我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只能拎起手提袋去超市補貨。節(jié)日之后,連超市里都冷清了不少——至少我無須再站在長長的隊伍后端,百無聊賴地挑選水果架上的甜柿和牛油果。等待結(jié)賬的空隙短得驚人,連拿出錢包的時間都不充裕,這使我手忙腳亂。住了好一陣子,也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福林貨幣,后來我索性把整袋零錢都倒出來,抱歉地朝收銀員笑笑,她回饋同樣的笑容給我,耐心地一個一個拾起所需的數(shù)額。新年快樂,我把東西裝好時她說。
新年快樂。我由衷祝福。
從超市走出來時,原本落著的雨絲凝結(jié)成了雪片,洋洋灑灑地落下。此前黛比說布達(dá)佩斯今年還未曾下過雪,那么,就這么無知覺中,我與面目模糊且暗淡的人們一起,迎來了初雪。布達(dá)佩斯又一次化為了水泥之城,天空灰蒙蒙的,是我熟悉的顏色。
不用撲打那些雪花,它們在落地的過程中就隨即化去,我打開大門,旋轉(zhuǎn)上樓,走過長長的廊道,看到露臺的花盆里濕漉漉的,沒有一星半點的雪意。伸手探了探混著褐色的泥土,不很冰冷,最后一點綠色掩埋其中,是黛比種的藤蔓植物,叫不出名字。這種常青植物很好養(yǎng)活,耐寒受凍,去了哪里都可以欣欣向榮。天氣冷了之后,暖氣越發(fā)顯得沒有那么暖了。進(jìn)屋子之后脫掉厚重的黑色羽絨衣,掛上衣架,身體就侵入一絲涼氣。把鑰匙扔上矮幾,哐當(dāng)一聲,回音在闊大的空間震蕩。摘口罩,洗手,燒水,五分鐘之后在窗前落座,從手提袋里翻出Kedvence Teaim茶盒,拆了封,取出一只放進(jìn)小小的玻璃茶壺,一股緋紅從茶袋中逸出,在熱水的澆注下絲絲散開,蘋果和梨的味道在口腔崩裂。歐洲哪里的茶都比不上匈牙利的,尤其是果茶,每次都令我沉迷。
書桌正對的窗戶,可以看到一角庭院,我望了一小會兒,并沒有實實在在的雪片凝結(jié)在眼前,甚至連絲絲的雨也停了。也或者,它們正悄悄浸潤著這棟老舊的宅院,是我的眼睛難以捕捉的另一面。桌角拆開的墨綠色新茶包裝盒仍敞著口,內(nèi)側(cè)寫著:Meddo es kiralyi ital,amely nem taplal, deteret enged a belegondolasunknak, az almainknak es afantazianknak——Dezso Kosztolanyi,看上去像一首詩的一部分,匈牙利語復(fù)雜到讓我懶得去查,直到第一杯茶喝到見底,我才拍了照用軟件翻譯。
……它并不完美,但為我們的夢與幻想留出了空間——茶是夢想家的酒。
實際上almainknak和almodok都被翻譯軟件翻成與蘋果有關(guān)的意思,讓我百思不解。后來上網(wǎng)找到了這首詩,我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詞原來是夢與夢想家。蘋果的味道縈繞口中,我喝到第二杯時,忍不住好奇去搜索了究竟誰是Dezso,果不其然,是匈牙利一位著名詩人。一個喜歡飲茶詠茶的詩人?!安枋菈粝爰业木??!薄拔艺f每一杯茶都是一幅自畫像?!边@些都是他的詩句。再往下看,又看到他另外幾首詩:
你想玩:
你想玩我們生活中的一切,
白雪皚皚的冬天和漫長的秋天,
你能喝無聲茶,
紅寶石茶和黃蒸汽嗎?
快樂悲傷的歌:
我洗個澡,提神
醒腦,用溫茶撫慰我的病神經(jīng),
如果我去悲傷的布迭佩斯,
他們不會是陌生人。
墓碑:
然后會有輕微的嗡嗡聲,
你會煮我的茶,
但不會有人,
因為誰咳嗽
他問,現(xiàn)在他
將永遠(yuǎn)沉默,寒冷……
粉紅燈籠:
什么可怕的歇斯底里
在他身下飄揚,
攪動他的朗姆茶
頭痛,在濃霧中
閱讀
防水油布小說?
秋季音樂會:
跳動的燈光進(jìn)入童話屋,
我們在紫茶的蒸汽中溫暖我們的臉,
或者我們在搖椅上一起搖擺,
或者我們在廢棄的門廊上做夢。
冷:
故事
和甜紅茶的金色城堡在哪里?
全都是用翻譯軟件翻的。沒有所謂的邏輯,卻別有一番趣味。雪,茶,濃霧,布達(dá)佩斯,咳嗽,廢棄的門廊,城堡。我只看到了這些。它完完全全拼湊了我的故事,在這看似不真實的“童話屋”中,茶的蒸汽溫暖著我的臉,我打算閱讀一部小說,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一本“防水油布”小說,但是我切實感到了冷。
我爬上樓梯,再一次把自己塞進(jìn)黃綠色的湖泊,玉蘭花熏香不夠濃烈,隱約帶有一點酸味,雅致且纖弱。放久了,整個房間更有一種寧靜清冷的氣味。我后悔在冬天買了它。
一切都安排好了?朋友發(fā)消息來問。
嗯。好了。
都還習(xí)慣?
還好。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來。
新手機怎么給你?
黛比回去幫我拿回來。到時候我給你們聯(lián)系方式。
好。過完年我去看你。
那還有一個多月。
正好你可以安心工作。
沒錯。
天氣呢?冷不冷?
還好。不冷。
好像那邊冬天很冷。
沒關(guān)系,我適應(yīng)得了。
……現(xiàn)在意大利狀況很糟,你那里都還好嗎?
沒有數(shù)字,黛比說不用看新聞。而且也根本查不到增長數(shù)字。但是他們也都在打第三針加強。
意大利還是很認(rèn)真在統(tǒng)計,但有什么用呢,每天看到數(shù)字在漲,但大家照舊過節(jié)。
你打完第三針了嗎?
打過了,不要擔(dān)心。你也要多多注意。
那就好,我已經(jīng)隨波逐流了,不過也不要擔(dān)心,保持聯(lián)系。
保持聯(lián)系。
把iPad扔到一邊,拾起在斯克里普一個書店里買的《德古拉公爵》,翻了兩頁,不能專注,后來,我再次下樓,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坐在桌前寫信:剛才下了一陣雪,現(xiàn)在停了。這兩年很多事情就是這么膠著無奈,仍需在此滯留數(shù)月。
2
瓦茨這棟古宅里的白天非常幽暗,也許這是許多古典建筑的通病。面向庭院的那一面,也常常被青灰色覆蓋,四角天空之下,愛因斯坦憑借直覺想出的光的微粒在運動中,我常常一邊喝咖啡一邊對著這片灰蒙光影發(fā)呆。
最初的時間總是難以落地,如果庸俗一些,那幾乎可以被稱為“夢境”。在這間空置的老房子里,每當(dāng)聽到自己走路的回聲,或是每當(dāng)在窗前站定,都有不真實的感覺襲上心頭,仿若此刻完全虛構(gòu)。許多顏色和聲音從現(xiàn)實的墻壁上剝落,能夠俯身拾起的都是一些脊椎摔斷的碎片。這一切似乎都是脫離于現(xiàn)實世界的情境,和小說營造的情境非常相似。文字的虛擬不代表空間的虛擬,小說和生活,都是既具體又模糊的虛實相交的世界。
大約有半個月,我站在布達(dá)佩斯這棟住宅的窗前,像是站在鋪平的手稿邊緣。窗邊的人物是一幅畫,畫中一位黑發(fā)女人靠在窗戶上,從一扇敞開的窗戶望向庭院。窗前的風(fēng)景是輕薄的雪,她穿著褐色毛衣,上面鋪滿黑黃花朵圖案。腿上穿著一條洗出毛邊的黑色運動褲,一雙從塞爾維亞買來的毛襪——焦點在女人的背上,她松弛,簡單,不真實。
布達(dá)佩斯的雪一直沒有慷慨落下,這一天是新年之后的第三天,一場雪松松散散從早晨下起,染地即化,是一場近似雨水的細(xì)雪。我站在那場雪前構(gòu)想著下一個故事,時間過去得夠久了,完全沒有線索。我想要寫寫黛比,但我們才認(rèn)識不到一個月,更何況從她搬來到離開,也只有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夠我們認(rèn)識一個人嗎?好像不行,我想起她的一瞬,就已經(jīng)在腦海中出現(xiàn)了單調(diào)的模樣。
一個公主和保安的故事會是多么無聊。現(xiàn)在我知道毛里奇奧為什么總是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女兒了——她總是最不聽話的那一個。
哦,林,我跟你講,我的孩子中,最滿意的是塔莎——雖然這么說很不對,但是我必須說,她是繼承了我和我太太最多人格特質(zhì)的孩子。毛里奇奧坐在羅馬近郊別墅的花園里,一邊向我演示如何用刀叉處理無花果一邊說。
我看著他一邊快速地把絳紅青綠相間的無花果皮剝離果肉,一邊慢慢擠壓著自己手指上扎進(jìn)的小刺,心不在焉地回道: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吧,并不會給予孩子相等的愛。
雖然這樣并不好,但是我必須承認(rèn),上帝原諒我,我一定是愛塔莎更多,當(dāng)然你說我為自己辯解也好……黛比總是不能令我滿意,比如說她現(xiàn)在交往的那個人——我絕對不會承認(rèn)對方是她的男朋友。她怎么可以找那樣一個沒有學(xué)歷的,什么?是保安嗎?……來交往,你說是不是?他轉(zhuǎn)向自己的太太,期待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不能說更多,林?,斃麃啺颜{(diào)好的酒遞給我,我心里對黛比有愧。她確實是被我忽視更多的孩子。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她的幼年時期,我曾經(jīng)怨恨她,或者說我對她有心結(jié),也許,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那件事所以我總是不能夠愛她。
什么事?這次我真的好奇了,灌下一口伏特加無糖果汁和氣泡水的混合體。它們很快從我的喉嚨下滑向了我的肺部。
哦,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開口,像是在組織什么過去很久遠(yuǎn)的往事,她需要大把的時間塑造那個過去的空間。還記得我們在迪拜住的那個公寓后面有一個極限運動場地嗎?她想好之后先這么問了毛里奇奧。
有些印象。不過算不上極限運動,就是有些供青少年做一些奇怪行為的坡地。
哦,當(dāng)然,那都是20年前了,在當(dāng)時還算是比較新奇的地方。那時候塔莎四歲,黛比三歲。
嗯,我點頭,我知道她們只有一歲的差距。
沒錯。現(xiàn)在說起來我都覺得那是最累的時候。盡管我們有一個保姆來幫我們帶孩子……但是她的工作只是帶孩子,有很多額外的事情都還是得我來做?,斃麃喺f著,有些抱怨地看向毛里奇奧,那時候如果再請一個保姆就好了,我無數(shù)次后悔過這件事。
哦,毛里奇奧有些不滿,親愛的,我們的生活不應(yīng)該那么奢侈。他轉(zhuǎn)向我,林,你知道在迪拜請一個保姆需要多少錢嗎?
我可以想象。我說。
沒錯,是可以想象的昂貴,比意大利一個正經(jīng)的職業(yè)都要高不少的薪水——盡管我們當(dāng)時負(fù)擔(dān)得起,但還是不應(yīng)該浪費。
你當(dāng)然覺得是浪費,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困難,因為黛比,我當(dāng)時什么都不能做,還辭了職,對你而言當(dāng)然沒有什么損失,你照舊做你的生意,和客戶打交道,可是我呢?因為有了黛比我那幾年什么都沒有干……
呃……我插嘴,這些我非常能夠共情,因為我也是女性,不過,那時候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你說你“恨”,我也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太重,你恨黛比嗎?
以前是的?,斃麃喛焖俪姓J(rèn)。這樣的干脆讓毛里奇奧有些吃驚:我以為你只是怨憤?
和恨相去不遠(yuǎn)。至少我非常后悔生了她?,斃麃喕卮?。
我和毛里奇奧都有些語塞。
好了,我現(xiàn)在就講我討厭的頂峰。她把自己的刀叉放下,灌了一口酒,她給自己調(diào)的酒和給我調(diào)的不一樣,我嘗過一口,烈得多。
她用餐巾擦掉了嘴邊的酒漬,也擦掉了一部分粉色口紅,但我覺得她原本漿果色的唇色更好看。
那時候,她繼續(xù)說,我剛才說了,我們只有一個保姆,所以那時候我覺得很累,因為我也還想有自己的社交,并不想總是被捆在孩子身上。她稍微停頓了一小會兒,期待我再一次共鳴。
我在她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嗯……那時候,我記不清了,大約是有一個項目里的前同事來找我,我并不想讓她來我們的公寓——你知道那地方亂七八糟,全是育兒痕跡——所以我就約了一個下午,在家附近的那片公園綠地見面,那片地非常大,里面的一部分就是我剛才說的極限運動場所——當(dāng)然,毛里奇奧說得對,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就是一些供滑板騎行跳躍的陡坡而已,并不能真的稱為極限運動……
我們坐在其中的一個陡坡上聊天,當(dāng)時是下午三四點鐘,對迪拜而言,落日還早著呢。我好久沒有日光浴了,覺得在那里也不錯,所以,我就脫掉了外衣,和她一起躺著曬太陽。塔莎和保姆在公園的另外一邊,黛比在我的身邊。
嗯。為了表示對這個故事的尊重,不知何時我也放下了刀叉。
我和我的那位朋友聊得很開心。好久都沒有那么開心了。而且,太陽紅彤彤的,我真的好久沒有那么舒暢地躺著,我覺得我的毛孔全部打開,它們統(tǒng)統(tǒng)跑了進(jìn)來。就好比一個太陽能板——我是說我自己——原本我都覺得自己馬上要枯竭了……言歸正傳,總之那時候我非常愜意,我和我的朋友完全忘我,那時候我也好羨慕她,我說的是當(dāng)時——因為現(xiàn)在看來,她的生活也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但是在當(dāng)時,我,淪落為家庭主婦的我,簡直自卑到極點。
好了,瑪利亞,毛里奇奧有些不高興地打斷了她。
好吧,不抱怨那時候的事了。她繼續(xù)說,可能是我聊天太過開心,真的,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完全全忘記了黛比的存在。啊,上帝原諒我,我真的把她完全忘記了。到現(xiàn)在我都不能相信,真的。因為后來我們穿好衣服,我走下緩坡,在公園的另外一端和我的保姆以及塔莎會面,直到那時——那個保姆問:太太,黛比呢?我才忽然受驚,真的,真是太奇怪了,我怎么能一點也想不起來她呢?而且我要說,當(dāng)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夢境里,真的,我很難解釋那種感受,就像是從另外一個空間剛剛躍入這一個。在那個空間里根本就沒有黛比的存在,而這個空間有。我一時半會兒都無法接受我還有一個孩子的現(xiàn)實。我感覺她是忽然出現(xiàn),強塞給我的一個屬性。
黛比?我記得我茫然地問。
是啊,保姆說,黛比呢?
我看到她開始著急,因為她很快把塔莎往我的懷里一塞,就往我之前在的那個坡地上跑過去。
那時候你在想什么?我忍不住插嘴問。
就是在想黛比?,斃麃嗋卮?,仿佛再一次陷入當(dāng)時的情境,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在拼一張記憶拼圖,一塊一塊地拼起來黛比這個存在。我當(dāng)時,毛里奇奧你還記得嗎,我當(dāng)時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
我只記得你在醫(yī)院里昏睡了二十四個小時。
哦,那是后來。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不在,你當(dāng)然不在,你看我這該死的邏輯……在公園的時候,我整個人是毫無感官的。但是我知道我要保護(hù)好塔莎,所以我抱著塔莎,我記得是這樣,跟著保姆,往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然后呢?
然后是更糟糕的事。
哦?
沒錯。這也是我為什么特別討厭她……
發(fā)生了什么?
我們跑到我之前在的那個斜坡上,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她的影子,我的保姆忍不住大叫起來,現(xiàn)在想來,她更像是她的媽媽。但是,還沒等她叫幾聲,更多的尖叫從另外一個坡地那里傳來,我看到好些人——當(dāng)然也就是幾個人——那個時間段公園里的人并不很多,都朝對面狂奔。于是我的保姆也快速往坡下沖去,我還是照舊跟在她后面。
后來我們跟著人群一起到了那里,看到的是一個頭上流著血的小男孩。我的保姆松了一口氣,但很快地,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從坡頂沖了下來,我的保姆大喊一聲,上前直接把那個女孩接過,緊緊摟在懷里。
然后,那個女人——我真的感到好抱歉——她撲到受傷的男孩面前,眼淚和驚慌掛滿整張臉。
到底怎么回事?
我當(dāng)時亂糟糟的,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后來這些都是我聽保姆說的。她說我走神的那當(dāng)口,黛比去了對面的坡地——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去那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慢慢爬上去的,總之她后來把那個比她小一兩個月的男孩推下了那個近乎70度角的山坡——故意的——大家都這么說。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著大家一起去了醫(yī)院,我記得我睡在了兒童急診的病床上,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天之后。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向毛里奇奧,期待他能補充這個被講得有些坑坑洼洼的故事。
好吧,他讀懂了我的請求,接著說,我到達(dá)醫(yī)院的時候她已經(jīng)暈過去了,總之好幾個人跟我講了一大堆話,包括兒科醫(yī)生,我整理了一下,很簡單,不知道為何黛比跑到那家人那里和那個小男孩玩在一起——我猜她大概很喜歡他——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他們的說法是,她伸手把他推了下去,故意的。
怎么可能?我馬上反駁,也許出于一種“朋友式”的安慰。我總不能在這對父母面前贊同說:沒錯,你們的女兒是個惡魔。
我也覺得不可能,也許只是玩而已?,斃麃喺f。
總之,我到達(dá)那里的時候,你已經(jīng)昏厥了。他看著自己的太太說,而那家人快要急死了,他們連找我算賬的時間都沒有——他們在等待腦CT結(jié)果——醫(yī)生說如果不樂觀的話可能需要手術(shù)。
可是謝天謝地,結(jié)果算是有驚無險。瑪利亞長舒一口氣。
沒錯。但那整個過程里你都在睡覺。
我不是在睡覺。
好吧,你處在昏厥狀態(tài)。你知道那些病床都是為兒童準(zhǔn)備的嗎?中間醫(yī)生有來同我討論將你挪到走廊里那些長椅邊去休息,是我懇求他讓你多睡一會兒,我說:我太太受了很大的打擊,請你讓她慢慢恢復(fù)。
所以你們給我扎了針。
沒錯。他們其實還建議我們?nèi)タ葱睦磲t(yī)生。
但是你沒有告訴我。
我認(rèn)為這不構(gòu)成一個極為嚴(yán)峻的后果。
可是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中是有問題的。
是的,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
我默不作聲,等他們說完。但很快我迎接了一波尷尬,他們同時住了嘴,夜風(fēng)呼呼刮著,從樹林里刮向庭院中這張白色鏤空鐵藝餐桌。桌布邊緣的花邊被風(fēng)掀起來,我只好掀起另外一個話頭:
你們不喜歡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
黛比的嗎?瑪利亞從一片空白中回神,問。
嗯。
我不能說喜不喜歡,我只是覺得她總在同我找麻煩。
好了,夠了瑪利亞,讓我們換一個話題吧。毛里奇奧打斷了她。
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不過才三四個月,但回憶起來卻幾乎像是過去了三四年。是一次送別晚餐,那時我即將離開羅馬,回到中國。這些故事并不構(gòu)成當(dāng)晚的主題,最多只能算作一個插曲,那時刻最使人刻骨銘心的是他們開車把我送回索米伊萊大街時,我們相擁而奔涌出的眼淚。然而幾個月后,遭遇了更多魔幻現(xiàn)實的場景之后,當(dāng)我如夢境一般站在布達(dá)佩斯的這面窗前,再回頭去讀這些記憶,猛然間連一個線頭也扯不出來,唯一能夠清晰地翻出的,卻是關(guān)于黛比的零星瑣碎。
這樣一個早晨多么適合寫點什么,我坐在書房,腳踩厚厚的毛襪,把自己裹進(jìn)絨毯,在通天的雙層玻璃窗前發(fā)呆。這不是我的計劃。我原本打算寫一個公主和保安的故事,但顯然這個黛比不是公主,她至多算一個教育程度不高的貴族小姐。而保安也不是簡單的保安,是個會講很多語言的保安。
這個故事看上去有些無聊,因為世界上多的是真的公主與保安的故事,這種不上不下的內(nèi)容非常沒有觀賞性,而且無論我怎么規(guī)避掉我自己,這個寫小說的女人卻總是要把自己的角色融進(jìn)故事中去,就像是那些雪花,總想要化進(jìn)布達(dá)佩斯的泥土里??嗫鄴暝谝粋€“好看的”故事里無果,我靜立窗前許久,和那些融于這個時空的雪一樣,融為無聊小說的一部分。
如果你愿意,回來之后我可以把我的男朋友介紹給你。我們熟悉起來的兩天后,圣誕節(jié)前夕,返回羅馬前她這么對我說。
我很樂意見到他。
他也一定很樂意見到你。
我可以問一下他是做什么的嗎?我斟酌著問。
沒問題。他是一個保安。
哦,好的。我點頭。還是那一個。我心里想。
他會講英文。她補充道。
他不是匈牙利人?
他是,但是他英文很好,我們之間都是講英文,所以我想把他介紹給你。
我很期待。我再次肯定地說。
你知道……
嗯?
我父母對他并不滿意……算了,不說這個了,哦,我真的感到很郁悶,他們甚至都不問一下他的情況。我是說,他們甚至從來不同我提起這個人,難道他們都不感到好奇嗎?
也許他們覺得這是你的隱私,不方便問。
可是他們卻總把塔莎的男朋友掛在嘴上。至少我媽媽總是會和塔莎談起她的男朋友。他們卻從來沒有過問過我的事……你知道塔莎的男朋友嗎?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
看,你都知道。我媽媽跟你說的?
夏天時我們正巧見過一面,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一個法國人?
沒錯,就是他。我父母對他非常滿意。
我無言以對,只能再次點了點頭。夏天的時候,我們在內(nèi)米度假,塔莎和她的男友都在。他剛剛在聯(lián)合國的一個部門實習(xí)完,拿到了一個地球環(huán)境保護(hù)崗位的空缺,據(jù)說家世背景也不錯,父親是外交官,母親是鋼琴演奏家,和塔莎一樣,能流利運用五國語言。
可以講一些意大利文嗎?說起語言來,他很柔和地問我。
只會一點點簡單的。我很羨慕你們,可以掌握這么多種語言技術(shù)。
哦,這得益于家庭環(huán)境,其實是比較幸運。我聽塔莎說你也可以講一些德語?
我吹牛而已。那時候我的第二外語是德語,一個德國人用英文教了我們兩年,但是好久沒有用了,之后就全忘掉了。
語言就是這樣的,我很久不講的話也會忘,也得花時間慢慢撿起來。不過,我想你的德語應(yīng)該很容易再次熟悉起來。
希望如此。
不過也不要擔(dān)心,你英文很好。這樣就足夠了。而且我知道你們對藝術(shù)很有研究,這些我都很陌生。
我點頭微笑,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謙虛,為了讓我不至于在談話中落入下風(fēng),他很體面地給我臺階,我下得十分舒適。不知道這算不算良好的家庭教育:不高人一等的高人一等。
你知道他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嗎?不給我發(fā)呆的空當(dāng),黛比繼續(xù)追問。
我好像有聽到過。
看吧!我就知道,我父母最在意這個,名校,精英……可是這些又怎么樣,我男朋友就算高中畢業(yè),就算是個保安,可他靠自己賺錢,還供養(yǎng)自己的家庭,為什么就不值得被尊敬?
其實你也應(yīng)該非常理解你父母的想法,他們不過是因為太在乎你,所以……
所以希望我有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恐怕是的。
什么是最好的?
我張口結(jié)舌,陷入尷尬。
但是她沒有放過我:難道對我好就不配是最好的東西?
我從未見過她那副模樣——惱羞成怒的模樣。和那晚從扶欄上冷冰冰看著我的模樣大相徑庭。她穿著件黑色深領(lǐng)口的絲絨打底衫,和她母親一樣金黃的頭發(fā)亂蓬蓬地奓在腦后。我們都剛起床,連牙齒都還沒來得及刷,這種狼狽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成為很正常的慵懶狀態(tài)??傊辉偈且粋€倨傲的孤僻的形象,而徹徹底底淪為了受氣包。
像是照了面鏡子,我抓起頸后的頭發(fā),再次拿鯊魚夾夾好,登時神清氣爽。
后面還有一綹沒梳上去。她毫不留情地指出。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布達(dá)佩斯在下暴雪,也是這個季節(jié),但是現(xiàn)在我在這里住了快一個月,也才只見到一兩場稱不上雪的雪,感到很失望。我把手別向腦后,一邊重新捋著頸部的頭發(fā)一邊轉(zhuǎn)移話題。
我們同時往窗外望去。和之前談到過的一樣,瓦茨的這棟老房子采光不好,我們只能看到青色的庭院。
預(yù)報說新年期間可能會有雪。她配合著我,開始了正常的社交話題——談?wù)撎鞖狻?/p>
我希望那時候會好好下兩場。
我倒是很討厭下雪,還好那時候我在羅馬。
沒錯。不過羅馬通常下雨。
然而我喜歡雨。我很少打傘,除非下得很大。塔莎總說我淋得像一條狗。
我不知道如何接續(xù)這個話題。因為我望向她仍然沒被收攏的頭發(fā),想象了淋雨的場景,我認(rèn)為同樣是作家的塔莎的描述比較準(zhǔn)確,淋雨之后的黛比和我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一條名叫茜茜的狗十分相似。
我很快合上了一個字也沒有寫出來的黑色筆記本,這個從科英布拉大學(xué)買來的本子還沒用兩天就開始掉頁。最初一片兩片,往后就像是迫不及待要走到冬天,整本都要散掉的樣子。我把那些凌亂的紙張塞進(jìn)黑色封皮里,它們的邊緣不規(guī)則地冒出皮制切割線,我象征性地又磕了磕它,打算放到電K3khNcNYR/JwkyGMwBag9w==腦邊,然而一頁筆記滑落出來,那上面我潦草畫了雷內(nèi)名為《吃鳥的年輕女孩》的圖像,在旁邊用醒目的圓圈狠狠標(biāo)注了一個詞:pleasure。很多中文翻譯都將這個副標(biāo)題譯為“快樂”,而我卻覺得其中意味妙不可言。那個女孩雙眼微合,手上抓著一只小鳥,嘴角鮮血淋漓。她啃著這只生物,像是啃一塊巧克力,然而她感到享受。她倚靠著一棵大樹,樹枝上的鳥們一片茫然,哪怕在現(xiàn)場目睹這殘忍一刻也不為所動。我感覺到了一種“享受”,一種“愉悅”。同樣,盡管只是不多時的走神,但我在黛比的故事中還是獲得了某種滿足。至少我仔細(xì)回想了我能夠想得到的一切線索,和認(rèn)真品嘗一只鳥類的女孩沒什么兩樣。
我拎起沒有喝完的咖啡杯,對膠囊咖啡全是水的狀況感到厭煩,這讓我不停地喝了又喝,卻絲毫沒能振奮大腦。我走出書房,穿過長長的走廊,穿著毛襪的步伐十分輕盈。這個宮殿般的房子的前廳裝飾著紅紅綠綠舊年剩下的圣誕飾品,黛比從儲物室拖出來時它們沾滿了灰塵。
如果你想用的話,可能得費一番工夫清理。
嗯。好。我回答說。
但是現(xiàn)在圣誕節(jié)也過去了,新年也過去了。我每晚都會將插頭插進(jìn)插座,點亮那圍繞在巨大的圣誕樹上的星光。這些星點的彩色和一些掉著銀屑碎片的裝飾物給層層疊疊的蛛網(wǎng)營造了朦朧之美。我當(dāng)然沒有費力清理,因為在黛比回來之前,我會把這些落滿灰塵的東西再一次塞進(jìn)儲物室。
雪很快停住了。吃午飯的時候,我收到了黛比發(fā)來的郵件。
我拿到了你的手機,馬上就回去了。
藍(lán)色的餐桌巨大,這是為一個家族準(zhǔn)備的會餐室,我坐在那里,一把同樣藍(lán)色的椅子上,用一個托盤裝了從超市買回的切片面包,甚至都懶得烤一烤,幾片芝士、一碟泰式辣醬、玉米粒、火腿、煎蛋和芝麻葉,就是全部。在寒冷的中心,最后的思想也冰封矗立,僵硬如大理石桌面。所有的感官都凝結(jié),這個空間里沒有一點點動靜。我原本不這么生活,總是把食物端進(jìn)自己的房間,一邊看各種熱辣的亞洲食物吃播一邊咀嚼自己的食糧。但忽然之間,我希望這種空寂的寒冷能將我從睡眠中戳醒。
我慢慢吞咽著食物,它們非常無趣,只是我活下去的一個流程。我忽然覺得布達(dá)佩斯的這個房間像是一個廢棄的家,和家人關(guān)系疏遠(yuǎn)的黛比被流放至此。我反復(fù)看著這段日子里往返的信件,她開始逐漸表現(xiàn)得像是一個朋友,只言片語之間有了溫度和光芒,而我按滅了屏幕,如關(guān)閉一只音響關(guān)閉了外界的聲音。
午后我喝了一杯蘋果、無花果和椰棗混合口味的茶,這才感覺周身暖洋洋的。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鍵盤上摩挲了一番,最后又將字跡逐個刪去。我抬頭看了看天,臥室在一個拐角,不點燈都無法看清字體。后來我摸摸索索地簡單寫了一行:謝謝,期待你回來。
3
從一個扁平的概念上來說,我們看到的物體都是由原子組成,原子由一個原子核和圍繞它的電子組成,原子核由緊密聚集在一起的質(zhì)子和中子組成。質(zhì)子和中子由更小的粒子組成,蓋爾曼為它取名夸克,他的靈感來自詹姆斯·喬伊斯《芬尼根的守靈夜》中一句沒有意義的話里的一個沒有意義的詞:“給馬斯特馬克來三夸克!”我們所觸碰的每樣?xùn)|西都由電子和這些夸克組成。
這么想的時候,庭院里的顏色就更少了,從暗淡的設(shè)色轉(zhuǎn)為灰白的線稿。無聊的時候我讀卡洛·羅偉利的書,但我并不相信他用物理學(xué)知識所解釋的世界。我只是對那些名詞的來源產(chǎn)生興趣,比如一種稱為“膠子”的粒子,Gluons,是從英文的“膠水”(glue)演變而來。
量子力學(xué)的實驗似乎在講,這個世界是物體連續(xù)不斷、永不停歇的涌動,是稍縱即逝的實體的出現(xiàn)和消失,是一系列的振蕩。沒錯,一系列的振蕩。從一個小小的粒子開始的振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種追根究底的物理研究,才是抽象主義。而我顯然更喜歡觀賞寫實的作品。
看到一則新聞,1月4日,意大利拉奎拉省蘇爾莫納鎮(zhèn)(Sulmona)一名83歲的水果攤販在經(jīng)常去的小鎮(zhèn)博彩店花7.5歐元購買了一張SuperEnalotto彩票。當(dāng)晚電視中公布中獎號碼時,因為每天要在凌晨四時起床擺攤而早早入睡,錯過了核對電視上的中獎號碼。而且他是一個老人——沒錯,這是對年齡的偏見與歧視,這讓他沒有電腦這件事顯得很合理。他不知道如何上網(wǎng)查詢中獎情況,因此一直以來都習(xí)慣于根據(jù)報紙上的信息來核對是否中獎。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水果販(我決定這樣稱呼他)買了份報紙準(zhǔn)備用來核對彩票信息,不過忙碌的他直到當(dāng)天晚上下班后才有時間查看自己的中獎情況。當(dāng)然,故事的走向應(yīng)該是這樣:他發(fā)現(xiàn)報紙上的大獎數(shù)字竟然和自己買的彩票數(shù)字一模一樣。
喜出望外的水果販對著報紙反復(fù)查看了好幾遍,終于確定自己真的中了大獎。為此他高興了整整一夜。然而接下來的消息卻讓他如墜冰窟:主顯節(jié)這天(1月6日),他帶著彩票高高興興地去博彩店兌獎,工作人員卻表示并沒有人贏得頭獎。報紙上顯示的中獎號碼是錯的,他自己純粹只是空歡喜了一場。甚至就連“1.363億歐元”這個獎金數(shù)字報紙都給印錯了?,F(xiàn)在水果販正考慮找律師要求賠償。他表示自己的健康狀況已岌岌可危,盡管已83歲高齡,但他還是為了生計不得不工作,因為他每月650歐元的養(yǎng)老金根本連賬單都不夠付,而他擺攤賺得的收入也非常少。他原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還清債務(wù)、讓自己和家人過上好日子的方法,沒承想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這真的是一個殘酷的故事,但生活對他的捉弄遠(yuǎn)不止如此。許多年以前,他曾在購買Totocalcio彩票后中了1.5億里拉大獎,但由于那次他的投注沒有在系統(tǒng)中被登記,以至于他和大獎失之交臂。而這一次,他再次成為幸運的棄兒。
通常來說,主顯節(jié)過完,就意味著整個圣誕新年假期的結(jié)束。以前我在意大利,總是很好奇為什么這一天許多父母都會給小孩買一大袋糖果,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個故事但無意講述,總之這天Befana女巫會在夜里把甜甜的糖果放到小朋友的襪子里,但不聽話的孩子就會獲得一塊黑煤炭。很顯然水果販得到的是一口袋黑煤炭。這也許是對他不甘命運的懲罰。
但無論是糖果還是黑煤炭,不都是電子夸克這樣的東西嗎?從本質(zhì)上而言,沒有什么巨大的損失。
圣誕節(jié)過去了,新年過去了,主顯節(jié)也過完了。黛比從羅馬回來之后開始頻繁來這棟舊宅過夜。
哦,我現(xiàn)在才覺得住在這里好一些。有時她說。我發(fā)現(xiàn)我需要再往這里添置一些東西了。
如果你需要,可以用我的。我說。感覺到了身份的倒置。我在布達(dá)佩斯的第一夜,她曾經(jīng)這么對我說過。
偶爾,也只有很偶爾的一兩次,馬克會在夜里來,我們一直沒有打過照面,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在公共區(qū)域時就老實待在自己的房間——更多是因為他在夜里來,九點鐘左右,我已經(jīng)在溫暖的床面躺好,聆聽他們一起洗澡時的竊竊私語。當(dāng)然我什么也沒有聽清。
有一天清晨,我醒來得很早,坐在灰白色書房里一架印花扶手椅上刷手機。我的腳搭在木質(zhì)把手上,頭朝后仰著。一個影子從門口劃過,是略微尷尬的逃逸,也可能是受到了一點驚嚇。不一會兒,盥洗室里傳來男性小便的聲響,淅淅瀝瀝,在空曠的格局中透露出一些本不應(yīng)降臨的羞恥。沒等他按下沖水,我便慌慌張張縮回了自己的臥室。
黛比從羅馬回來之后,再也沒提要把男朋友馬克介紹給我這件事。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周六傍晚她發(fā)來消息問。
回家?
嗯,就是去之前讓我父母提議你去住的別墅。
好啊。我很樂意去看看。
到時候去接你。十點?十一點?
十點就好。我醒來得很早。
山上又起霧了,車子緩緩開過了瑪格麗特橋。第一次來布達(dá)佩斯時我曾忽略了它,只在塞切尼鏈橋和伊麗莎白橋上逗留過。現(xiàn)在塞切尼橋進(jìn)入長期維修——說是一年半,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也不知道修得怎樣,鑒于此,我們得從瑪格麗特橋繞過去,黛比說,好在并不會繞遠(yuǎn)路,從哪里走都一樣。
兩邊是黃色的扶欄,中間有一個白色的皇冠。一輛黃色的輕軌走在橋上,我們從它的身邊開過,一會兒又被幾輛停滯的車子耽擱,再次和它并肩緩行。這些黃有些是明黃色、姜黃色,有些又帶一點粉白,淺黃色渡輪在多瑙河邊緩緩駛來,遠(yuǎn)處是樹葉青綠的松柏。橋樁和橋墩都是白色,橋面上兩邊各自矗立一些黑色的鐵藝鐵柱雕花電燈,一群鴿子在天空上自由翱翔,四處都是飛來飛去,輕軌再次從身側(cè)駛過,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震得車子也跟著顛簸。布達(dá)佩斯好像是一個非常喜歡黃色的城市。然而這一切都被深重的云層打上灰色的底調(diào)。兩岸的建筑,無論是肉粉色、姜黃色、乳白色、深褐色、淺灰色、深灰色,都變成了水泥的顏色。
出租車拐上了樹林茂密的鄉(xiāng)間道路,經(jīng)過一個露著白色尖頂?shù)慕烫脮r,黛比問我愿不愿意下來走走。
不是很遠(yuǎn)了。她說,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這樣散散步。
當(dāng)然好。我欣然同意,從那個黃白色的車廂里鉆了出來。
別墅區(qū)沒有人煙,霧氣很厚重,坡地、樹林一路相伴??諝鉂皲蹁醯?,上坡時感到窒息才記起將口罩摘掉,深吸一口,滿腔滿肺的松香味。我直視前方,一開始還可以看到遠(yuǎn)處山谷里模糊卻仍有色調(diào)的房子、森林,但沒走幾分鐘,這些紅色、黃色、棕色、粉色、綠色就完全被濃霧遮蔽。
好像開始下雨了。我伸手在空中接了一接,說。
好像是的。黛比也摘下口罩,鼻頭很快染上一點紅暈。
我喜歡這樣被濃霧籠罩的荒野。我再次說。
我也是。所以我喜歡住在這里。你看這些房子,一棟一棟,互不干擾。
平時也這樣嗎?我是說我們走了好一會兒了,也沒看到一個人。
沒錯,是這樣。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把這里當(dāng)作度假別墅,不會和我一樣長年住下來。
所以你喜歡。
嗯,我喜歡。遠(yuǎn)離人群。我總是很容易對人感到厭煩。
我點了點頭,問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這樣的房子貴嗎?
啊,我完全沒有概念,但是你看前面那個。她指著左側(cè)掩映在樹林里的一棟尖頂屋,它已經(jīng)掛牌掛了兩年,但至今未能售出。
我看向那棟屋子,有一圈矮墻和一張并不高大的鑄鐵大門,看上去絲毫沒有安保的效用,甚至一側(cè)似乎還有一小扇半開的木門,推開就能走下去——真正的主體建筑有些下陷,一條不算窄的小道通往有門廊的前廳,道路兩邊種滿樹木植物,我并不能確定是有意培植還是野蠻生長,總之可以從它們自由發(fā)展的凌亂看出有好長一段時間無人打理,整個房子像是被藤蔓纏繞的古堡。也許因為長久沒有人煙,這一棟不小的林間別墅顯得有些破舊,很適合當(dāng)作某個鬼片的拍攝基地。
其實看起來環(huán)境還不錯,為什么賣不出去?我問。
不知道。她走快幾步,我緊隨其后,停在門口掛著的一個鐵藝出售牌前,認(rèn)真讀上面的信息——只有她在讀,我只是假裝看得懂那樣一起看著。有簡單的兩行字,以及一串電話號碼。我想也許是房屋中介的聯(lián)系方式。
哦,他們說歡迎預(yù)約看房。黛比讀完說,也沒寫什么別的信息。不過我想它賣不出去應(yīng)該和經(jīng)濟(jì)蕭條也有些關(guān)系,現(xiàn)在誰還有閑心閑錢買這樣的房子。
我覺得這似乎也算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附和了一聲,繼續(xù)往那片廢宅看去。
但是,我看了好一會兒說,你看那片松樹林的背后,就是那個小屋子,是不是還有燈光?
哦,好像是的。
里面有人?
真不好說。也許是幫這家人看房子的工人什么的……這種朦朦朧朧從樹叢和濃霧背后透出的燈光,讓我想起某個魔幻電影里的場景。黛比說,可是我覺得現(xiàn)在不是在下雨。她也伸手接了一接,你看,是雪粒子。因為方向都不一樣。我一直在觀察,這些小顆粒都是從各個角度來的。
果然如此。被她這么一說,我才感覺到先前的雨再次凝成了細(xì)雪。紅瑞木和血皮槭上落了星星點點的白。也許郊外的溫度更低一些,它們并沒有馬上化成水珠。白色糖霜一般撒在裝飾性半透明的紅色樹皮上,它們正從枝干剝脫,斑駁無序,卻還擁有壯觀的色澤,仔細(xì)觀看,除了深紅、淺紅,還有絳紅、橙橘和粉紅。每一片卷曲都看上去很疼。
看得出來你也喜歡這里。
沒錯。我回答,嘴里呼出了白汽,剛才我聞到了某種香味,苦苦的香甜味。但是我沒有找到是從哪里來的,走了這么久,除了枯枝敗葉、常青樹,也沒有看到什么花。
她聽了我的話,也探頭嗅了嗅,從那一片野生水杉、茅栗、錐栗、響葉楊的樹叢中企圖嗅到一絲別有意味的不同,但很快她有了定論:也許就是這些樹木的味道呢。你看,它們雖然現(xiàn)在大多是灰色,大多比較暗淡,大多在蛻皮,但好歹也有很多羽狀的綠色間雜其中,誰說樹木就不可以有香味,甚至是甜味。
我跟著她的描述望過去,那些樹木形容枯槁,卻有一種寒涼高貴的態(tài)度。樹木的甜味,也許有吧。我想起了自己從附近一家裝飾店買回來一瓶假花擺在燈下,黃光打在朱紅和深綠的葉脈花片之間,在夜里發(fā)出一點淺褐色。它們也不是樹木,也沒有香味,房間里仍是擴香器散發(fā)出的玉蘭冷香。
我們慢慢走著,穿過荒野上矗立的一棟一棟屋子,它們形態(tài)各異,像是一種又一種被籠罩在濃霧中的生活。好半天,我們都沒有再開口說話,我很想找一個話題打破這份寂靜,但掙扎一番放棄努力。我想我本來就更喜歡站在扶手邊的冰山美人,而不是這個鼻尖通紅的小姑娘。她打破了我的某種童話般的想象。而且她還在繼續(xù)擊碎那幾塊沒有裂成齏粉的碎片。
我打算和馬克分手。轉(zhuǎn)過又一個彎道時她說。
果不其然,我迎來了最不想進(jìn)入的對談。不想進(jìn)入是不知如何安慰。一個不小心,所謂的安慰只會讓對方更為憤怒。但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詢問:
為什么?
其實,這次回去我和我的父母大吵一架。整個圣誕節(jié)和新年,我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如果不是隔離限制,我簡直想馬上飛回來。
可是,為什么?我繼續(xù)問著簡單又穩(wěn)妥的問題。
因為他們問我有沒有意愿回意大利再去讀一個什么學(xué)位。他們說:黛比,你打算一輩子待在匈牙利那個郊外的破房子里嗎?
哦,這顯然不是個破房子。
沒錯,這當(dāng)然不是。
我跟在她的身后,在一棟黑白色的現(xiàn)代建筑前駐足,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了第一道門,我們走進(jìn)了庭院。
好大的一片地。我驚嘆,還有好多蘋果樹。
沒錯。她說,那后面還有好多橙樹和核桃樹。
可是好可惜,那些蘋果全都掉了,便宜了地下生活的那些小家伙。我望向那些干枯的樹枝以及每一棵樹下環(huán)形的密密麻麻疊著的蘋果,由衷地感到惋惜。
至少能讓不少的它們活得開心。她指著那處,也還有一些綴在樹枝上,如果你想要一些,我一會兒找個袋子給你。
你都不吃這些嗎?
哦,老實講我厭煩它們,把地方搞得這么亂。但是我爸爸非常喜歡,他說它們非常甜。
她打開了第二道門,一股冷風(fēng)從房間里沖了出來,似乎比戶外還要低幾攝氏度的樣子。
你沒有在這里住?我是說你昨天沒回來住?
當(dāng)然沒有。她對我的邏輯嗤之以鼻,我住在城里,去了馬克家。所以才說和你一起回來。不然我怎么愿意一大早城里城外兜一圈。
哦,我馬上點頭。接著又好奇起來,你不是說和馬克分手?
沒錯。昨天就是去提這個的。
那怎么一晚上都沒有回來?抱歉,如果你不想說……
沒什么不可以說。她截住我的話,馬克是保安,他上夜班,我已經(jīng)習(xí)慣晚上去了,睡一覺之后,第二天早晨六點鐘他回來,就會躺在我身邊繼續(xù)睡。他的家人對我晚上留宿也算習(xí)以為常,但我之前也只是偶爾才去。
那么,你是在他上完夜班非常疲憊的早晨跟他說分手的嗎?
沒錯。
那他什么反應(yīng)?
沒什么反應(yīng)。他說他知道了。他早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
他一定很難過。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
原諒我的尖刻,我其實沒有預(yù)料到他的這種平靜。因為他很快在他的床上躺好,大約五分鐘?有沒有我不知道,總之是很短暫的時間,他睡著了。
啊。我很抱歉。我尷尬起來。
不必。黛比忽然恢復(fù)了第一次見面時冷冰冰的樣子。她攀上了這棟建筑里的旋轉(zhuǎn)樓梯,站在半道兒俯身沖我道:你不必費力安慰我。如果你愿意,可以上來看看這些房間……當(dāng)然,除了落滿灰塵之外沒什么好看的。我上去換一件衣服,也許會沖個澡,你自便。或者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點燃壁爐。試試吧,其實并不難。
在所有對我而言陌生的建筑物里,黛比都統(tǒng)一成了這個模樣。我沒有跟著她上樓,而是四處勘察過后,一個一個擰開了一樓所有房間里的暖氣,接著又把她扔在矮幾上的一摞賬單收好,還有一些時訊雜志,好像都沒有被翻閱過,也許都是毛里奇奧訂的也不好說。現(xiàn)在他們長年不在這里,也想不起來退訂這件事。顯然黛比也從來沒有提醒過他。
房間里逐漸暖和了一點,但因為空間太大,很久之后還是冷颼颼的。她半天沒有下來,我只好走到壁爐前,再一次研究如何點火——以前旅行時我研究過幾次,最后都還是請主人來完成。但現(xiàn)在主人顯然將我流放此處,我只能自食其力。
火一直沒有點著,我卻幾乎燒盡了所有用來點火的小木柴,為了留下一點機會——我更不會劈柴這門手藝,黛比也不像是會動手劈柴的少女??傊壹傺b要給自己找點事做,索性推開客廳那面落地玻璃門的一扇,走入了庭院。這一次我和樹木的高度做了一番較量,有些被鳥啄成一半的果子懸在空中,我踮著腳夠著了有限的幾個它們吃剩下的蘋果,塞進(jìn)了口袋。我想也許,這里面,我口袋里的蘋果的里面,還蝸居著某些小小的生靈。
你不冷嗎?不知過去多久,我還站在腐爛的蘋果泥里仰頭高望的時候,黛比在背后喊。
我轉(zhuǎn)過頭,看到她濕漉漉的頭發(fā)披在兩肩,穿著一件寬大的T恤和一條松散的睡褲。很接地氣的打扮,也意外地不使人感到冷。不過也許源于心理因素,我和她似乎再一次疏遠(yuǎn)起來,這讓我有些緊張。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面對她的時候是緊張的。是的,她的父母是我的朋友,而在這棟她父母的產(chǎn)業(yè)里面,我顯然只是一個房客。我拍了拍身上的一些雪沫,反而使它們濕漉漉地化在聚酯纖維的紋路里,后來我干脆走進(jìn)房間,脫掉了大衣。屋內(nèi)暖意融融,壁爐里的木頭已經(jīng)開始熊熊燃燒,比暖氣的力量強大得多。
可能就是這種忽冷忽熱的狀況搞壞了水管。她忽然說。
我愣怔一下,才想起去年時塔莎跟我說的天價水費的故事。
那個費用?我終于可以問這個問題了。
你說那個水費?
嗯。
不知道。
賬單交給我父母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她冷淡地說。我不是管家,也不是工人。
我的手在口袋里捏了捏,摘回來的幾顆蘋果都長得畸形。
你口袋里鼓鼓的?
我摘了蘋果。
我看到了。我給你找個袋子來裝。她起身走到一個五斗櫥柜前,從其中的一個抽屜抽出了一只印著小狗的帆布購物袋。
我把摘到和撿來的蘋果一個個塞了進(jìn)去。它們都長得不大。
我媽媽跟你講過很多事。
沒有很多,只是偶爾提起一些。就是閑談的時候。我也會跟她說我的事。我斟酌著說。為了不制造麻煩,我沒有告訴她關(guān)于別墅里水管破裂這件事是塔莎告訴我的。
她起身將茶壺和茶杯端至壁爐前,慢慢倒?jié)M兩個邊緣描金的骨瓷杯子。畢剝聲配合著熱茶的蒸騰,視覺上暖意盎然。
我很好奇,她彎腰遞給我一杯茶,繼續(xù)問,我想知道她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什么討厭我。
我握住茶杯的手在感受到短暫的溫暖過后又感受到了難耐的滾燙?;琶Π阉鼣R到身邊的茶幾上。
我想她愛你……我開始說一些陳詞濫調(diào),企圖扮演一個成熟的有生活閱歷的智者。但顯然她穿透了我的思想:不用為她說那些好聽的。我想知道她同你提起塔莎多還是我多?
呃……塔莎多。我誠實回答,但因為塔莎本身就常來意大利,我們見面也多,你媽媽可能覺得我認(rèn)識塔莎,所以聊到她的內(nèi)容也多一些。
都說她什么?
也沒有什么,就是學(xué)業(yè)、工作之類的。
她是不是很驕傲塔莎在政府里謀到了職位?
哦,不,是有聊過一些,但是是關(guān)于塔莎放棄了那個職位的事。
放棄?
你不知道?
這沒什么值得驚訝,我好像不是他們的家人。
我很抱歉……
沒關(guān)系,我習(xí)慣了。你繼續(xù)說。
關(guān)于塔莎?
是的。
我只好繼續(xù)開口道:秋天時他們和塔莎有些爭執(zhí),因為她自作主張申請了獎學(xué)金,現(xiàn)在去法國念另外的學(xué)位。
哦,她一直都很會讀書。黛比語帶諷刺。
她沒有告訴你父母她沒有接受聘書。直到他們終于忍不住問起她何時去工作,她才告訴他們前往巴黎的計劃。
啊哈。那我父母什么反應(yīng)?
他們當(dāng)然有些失望,但是既然“她已經(jīng)申請了獎學(xué)金,又完全獨立,我們也干涉不了她的生活”,我記得好像是這么說的。
黛比靜靜聽著,等我講完,又靜默了一會兒,我拾起杯子的當(dāng)口,她飲完茶水,把杯子扔到一旁。
我是不是很像是院子里啃那些爛果子的蟲?她將目光投向面前的玻璃,問。
黛比,我不太想討論這個。我誠實地表達(dá)了自己的心境。有些厭煩起這個荒郊野外的大宅。我打算告辭,盡管得走至少兩公里才能搭到公交車,但我也想立即起身走出去。不等我提出離開的請求,她忽然激動起來,像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用手拍拍她的肩:冷靜一點。我說。你可以說任何你想說的話,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冷靜,這樣就不會以后因為對我說了這些言辭而后悔。
謝謝。她咬了咬下唇,忽然軟弱下來。盡管好一段時間內(nèi)如果我說她長得像她的母親,她都馬上斷然否認(rèn),但實際上,這樣的時刻,她們簡直像極了——在強悍和軟弱之間來回切換。
她在沙發(fā)上再次坐下來,閉上眼睛,沉默許久。我猶豫了片刻,沒有繼續(xù)坐在她的右側(cè)觀賞這幅掙扎的畫面,而是走到了另外一端的書架前,那上面擺滿了我讀不懂的外文書,我只好拿起一些裝框照片看看。
我很想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人,一個家庭之外的,但又在之內(nèi)的人。我知道你是我媽媽的朋友,但就是因為如此,我想要告訴你。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夠理解一點點我的痛苦。
我聽到她在我身后說。
我默然,有一個瞬間我想要告訴她自己真實的想法,那就是:不想聽。我不想深入了解一個家庭,因為那樣我恐怕無法繼續(xù)保持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我更希望我膚淺地寫一個“貴族女孩”的故事,而不是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
好吧。然而我還是認(rèn)命地轉(zhuǎn)身說。
我其實知道從哪里開始的。或者說我知道是從哪里變得更糟糕的。她說。
我耐心聽著,難得她想要一吐塊壘,我想,我需要耐心。
好在她說得很快,也算簡潔:
其實我媽媽一直都不知道,或者說她以為我忘記了。那時候我太小了,小到他們覺得我的記憶一點也不重要。有一次……我們還住在迪拜,我后來聽他們說起那個事件,大約是我三歲時,我曾經(jīng)把一個小男孩推下山坡,我媽媽說我讓她感到難堪,我可以感覺到她恨我,不僅僅是不愛我,而是恨我。
你只有三歲,我是說那時候你那么小,還記得發(fā)生了什么?
哦,都是一些碎片,而且,有很多畫面是后來慢慢拼湊起來的,并不是一直留在記憶里。
所以那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指的是我為什么把那個男孩推下山坡嗎?
嗯。
其實我也不記得了。我覺得我不會去推他——最多只是玩——但所有人都說我是故意的,我記不清楚這個片段,所以沒辦法為自己辯解。
那你還記得什么?
我還記得什么?哦,這說起來真讓我有些羞恥,但是我把這個秘密埋了這么久,就是需要向你——這樣一個我父母的朋友——講出來。
黛比的臉上透露出一點報復(fù)的喜悅,但是我卻不想讓她得逞。
可以不聽這個秘密嗎?我問。
她在偷情。她沒有給我的問號留一個余地,匆忙說。
什么意思?
她當(dāng)時帶著我出去,和一個男人見面。他們摟在一起,至于做了些什么,我不大能記得。但接吻是一定的。我有一個記憶的片段,是我手里拿著一個白色的布面狐貍,只有嘴和眼睛的外輪廓,或者衣服是紅色的,那是一個非常舊的狐貍。當(dāng)時我覺得它非常大,現(xiàn)在想想也就只有小臂這么長。我拿著那個狐貍,看他們不停接吻。
也許你記錯了。我是說,也許你把一些記憶的片段混淆拼湊,比如說,也許那個男人是你爸爸……
當(dāng)然不是。她斬釘截鐵地說。當(dāng)然不是。
好一陣子無言。我挖了一勺子芙洛尼蛋糕,堅果、橙皮、蘋果的碎末在嘴里散落。
你現(xiàn)在覺得好些了?我問。
我只是覺得很累。
那也許你可以睡一覺?,F(xiàn)在家里很暖和。
嗯,也許是的。
那么,我先走了。
不再待一會兒嗎?她抓起手機,看了看時間,才三點鐘,而且,你完全可以在這里住上幾晚。
哦,不了,我看了看外面,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天空似乎要迎來一束光線。我還是得回去,我沒有帶任何工作的設(shè)備,住在這里會有些浪費時間。而且,趁現(xiàn)在天氣好,我還想再散散步。
那我陪你一起去車站。她從沙發(fā)上起身說。
不用。我微笑,可以看得出來現(xiàn)在你很想睡覺,所以上樓去睡吧。不要想那么多。
好吧。
她還是和我一起走了出去,幫我拉開大門里嵌著的一扇小門。
我最近可能不會去瓦茨了。她縮著肩說,不過你想來隨時都可以。
好的。我說??禳c回去吧。
小鐵門在我的身后合上,我沿著彎道前行。這里不用看地圖,只要一直沿著寬闊的瀝青馬路往前就好。雪后的空氣沁涼,但走著路的我周身燥熱。“還是一個人影也看不到”,我正這么想著,身后響起了機動車的聲音。我忙從馬路的中央往邊緣挪去。
嘿,一輛紅色的不知什么車在我的身邊停下,一個20多歲的女孩子側(cè)頭朝我打招呼,是要去城里嗎?
是的。我回答。
布達(dá)還是佩斯?
佩斯。
哦,需要搭車嗎?我要去布達(dá),不過可以把你放在瑪格麗特橋附近,從那里很方便坐公交地鐵。
哦,謝謝。我沒有太過猶豫,放心地鉆進(jìn)了狹小的車廂。
你這樣走過去得差不多20分鐘呢。我扣安全帶時她說。
確實。我看了地圖,是得好一陣子……你是住在這里嗎?
哦,不,我剛才帶人去看了一個房子……啊,我叫貝卡,是一個房產(chǎn)中介。
是那棟有些下陷的姜黃色別墅嗎?
哦,你看到了啊,沒錯,就是那棟。
哦,那這次賣出去了嗎?
這次?你知道它在那里空置很久了?
我聽朋友說的,好像有兩年?
沒錯,差不多兩年。
你朋友住在這里?
是的。
其實冬天住這里的人不多,大家都夏天來,這里非常涼快。
可以想到……房子怎么樣?我再次好奇。
啊,抱歉,忘記回答你。今天……不知道,也許可以賣出去吧。剛才下了一點點雪,那對夫妻想象了一下雪景,所以對這里還挺有興趣。
希望能夠順利賣出。我由衷地說。
謝謝,我就不用老是跑這么遠(yuǎn)浪費油錢。她笑著說。
她把我放在了瑪格麗特橋的橋墩下,道聲再見就離開了。我沒有搭乘任何公交工具,而是慢慢地花了40分鐘走回家——哦,不,瓦茨的這棟古老建筑。這里不是我家,但是當(dāng)我推開庭院大門時,還是感到了放松。
我先去盥洗室洗了手,接著把撿來的蘋果擦干凈,一個個擺進(jìn)冰箱的冷藏隔間,將手機用酒精棉擦過,又抓著它去廚房燒水。我打開未能記錄完全的文檔,接著寫下面的文字。在房產(chǎn)中介貝卡的車上,我寫了一半。
你在記錄什么?她問。
哦,我略略怔忪,從屏幕抬頭,我在寫一封郵件。
哦,抱歉打擾到你。
沒關(guān)系,不是工作信件。
是給朋友寫嗎?
沒錯。
五點鐘,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至少在瓦茨這棟建筑里看來如此。我站立在黑黢黢的空間里,手機屏幕亮了一小會兒就暗淡下去。有一點淡白的月光似乎從磨砂玻璃窗里透出。我想出去走走,到庭院中去。但想著還要披上大衣也就作罷。這一天似乎很漫長,或者說這一陣子都好像很漫長,或者也可以說很短暫,因為一些故事濃縮得像一篇小說。爬上床之前,我還是推窗望了望,月光照在庭院里像積滿的清水一樣澄澈透明,這片光禿禿的新古典建筑中除了石頭之外沒有別的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