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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大魚

2024-08-21 00:00:00王大進
芙蓉 2024年4期

王大進,1965年生于蘇北農(nóng)村,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地獄天堂》《虹》《春暖花開》《眺望》《變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F(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

1

這條大魚實在是太漂亮了!

它通體呈棕紅色,卻又透著明亮的金黃,像是黎明時分天際處的光芒。一米多長的身軀,流暢而飽滿,圓潤的軀體上包裹著的鱗片排列有序,顯得整齊、厚實,每一片都是那樣完美。然而,它的每一片魚鱗卻又并不是一色的,深淺不一。最內側有些暗紅,向外則是深紅和鮮紅,血一樣的鮮紅。最邊緣處的色彩卻明亮起來,就像是鑲上了一道半月形的金邊。于是每一片魚鱗都如用刻刀非常細致地雕刻出來一樣的,界限分明。但再細看那道半月形的金邊卻又若有若無。而最內側的暗紅,也因為挨著另一片最外側的金邊變成了鮮紅。于是全身的鱗片顯得變幻莫測,分外迷人。它非常優(yōu)雅地在水里游弋,高貴而從容,像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又像是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貴婦。對于外面的世界完全無視,它輕輕地擺動著尾鰭,腹下的兩小片半透明的鰭葉就像是在微風里顫動的樹葉,嘴巴一張一翕,沉著而霸氣。唇邊兩條細長胡須,敏銳地感知著水里的任何細微變化。它就那樣完美地懸停在水里,就像是一幅靜物畫,眼睛都一動不動。倏地,它一個猛擊,卻已經(jīng)到了水箱的另一端而且是相反的方向,又靜靜地懸停在半空里一動不動……它現(xiàn)在瞬間成了一個獵手,像是在等待捕獲更大的目標。

我完全被它迷住了。這么一個東西當然是罕見的,神奇又昂貴。我知道它一定價值不菲,但沒想它是那樣“不菲”。老蔣交給我的時候是千交代萬叮囑,仿佛是把他的眼珠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必須像對待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對待它,而不是對待老蔣的眼珠子。朋友的眼珠子和自己的眼珠子還是有區(qū)別的。我知道蔣建民愛魚如命。我在水族館和廟前街的花鳥市場見過一些漂亮的大魚,最常見的就是金龍魚或是銀龍魚。那樣的魚通常要十多萬一條,這樣通體血紅的大魚還是第一次見。

“你幫我好好照應幾天,可不要馬虎。一定要上心?!笔Y建民滿臉通紅,頭上全是汗,架在鼻梁上的寬大墨鏡仿佛都在冒熱氣。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輛很舊的中巴車,駕駛室的車門上卻印著:春天花木公司。他左胳膊壓在搖下的車窗上,探出頭來,一臉急切地看著我。他的眼神里全是拜托,同時還帶有幾絲命令。他知道我有求于他,我必須接受。

我知道推不過的。那么窄的小巷子他居然能開進來,而且?guī)缀蹙投碌搅宋宜〉哪谴崩蠘堑臉堑揽?,之前老蔣在電話里就和我說過,要給這條血紅龍找一個臨時安置的地方,躲避一陣子。他信任不過別人。

老蔣是一個做工程的小老板,挺有錢的。也因為有錢,他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大大小小的。處理麻煩,蔣老板有時不方便親自出手,于是就需要各種各樣的小兄弟,包括我這樣的無用之徒。

事實上我認識他那么些年,從來沒有真正幫他處理過什么棘手的問題,混吃混喝的次數(shù)倒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要是在公司里閑得無聊,有時就會召我過去。我很樂意從他那里討要一些好煙好酒。現(xiàn)在他這樣信任我,那就非同小可了。

車門被拉開,里面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魚缸。從車里面跳出幾個人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抬起了那只玻璃魚缸。我見過這個魚缸,也認出里面的那條大魚,只是從來沒有細看過,更沒想到有一天會接管它。這條紅龍魚是頂級的純血紅龍,據(jù)說他當時買來時就花了二十多萬?,F(xiàn)在的價值只怕三十萬都不止了,不過這樣的數(shù)字對我來說實在是過于空洞。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精神病人。

我相信老蔣看到我住處的情形,心里一定有些隱隱的后悔。我的屋子又破又舊,狹小,彌漫著一股懶惰的氣息。他皺著眉頭,還用鼻子嗅了嗅:“你就這樣一直住著?狗窩一樣!”

“挺好的,一會兒我打掃打掃。安全的。”我笑著說。

“狗窩!你把一些垃圾扔一扔?!彼f,“亂七八糟的,搞干凈點!”

“魚缸就擺在這桌上,快插上電!”他大聲地指揮著,根本不考慮那是我的餐桌。

“你好好地照應,過幾天我就拉回去?!笔Y建民臨走了還不忘囑咐一句,然后就帶著那幫人逃也似的下樓了。他的花襯衫在樓道只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聽到中巴車急速開出巷子的聲音。那時候也就是下午一點多鐘的樣子,小區(qū)外面很安靜。應該沒人注意到他們來過,而且放下了這么一條巨大的純血紅龍魚。我難免有些提心吊膽,生怕會出現(xiàn)什么差池?,F(xiàn)在我的這個五十多平方米的舊房子,一下變得名貴起來,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了。

我必須非常小心地對待它。由于它的出現(xiàn),屋里的空間一下就顯得更加狹小。在箱頂?shù)臒艄艿恼丈湎?,整個水箱晶瑩剔透,水底有一些珊瑚砂和漂亮的綠色水植,還有幾顆色彩鮮艷的貝殼。純血紅龍魚緩慢地游動著,像是在靜靜地觀察著外面陌生的環(huán)境。

我靠近它,靜靜地觀察它。有那么一刻,我相信它在看我,卻并沒有反應。它的嘴巴一張一翕,無聲地吞吐著。它需要每天投喂食物,需要換水,需要保持水溫。好在這個巨大的魚缸是智能的,接上電后它會自動調節(jié)。他們也帶來了魚食,一袋袋地都分好了,塞進了我家的那臺破冰箱里,每天只投喂一次。我只要注意觀察不要出現(xiàn)意外情況就好,蔣建民不會讓它在我這里停放太長的時間。他對我不放心。當然,我不重要,他是對他的魚不放心。魚是他的生命,至少是他的半條命。我照顧好這條魚,就是在照顧老蔣的命。

有了這條大魚,我的生活仿佛也就有了另外的重量。

2

老蔣在離開后的當天晚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了大魚的情況。我向他做了保證,就算是放在我這里一個月,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知道他不會白白地讓我負責的,就算放在這里一年我也愿意。放的時間越長,他將來對我的回報可能就越豐厚。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確保這條大魚在我這里活得逍遙。

朋友小伍知道老蔣把大魚放我這里了,打電話告訴我說,老蔣遇上的麻煩其實根本算不上麻煩,只是一個小紕漏。

“他這人管不住小弟弟,總是在這上面犯事?!毙∥檎f。

老蔣作為一個有錢男人,自然喜歡去各種聲色場所,喝酒、桑拿洗浴和K歌。他喜歡在女人身上花錢。她們中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熟婦。如果說婚前他還是有所顧忌,離婚后則完全放飛自我了。他樂意在女人身上花小錢,買他認為的“最極致的快樂”。為了這樣的快樂,他被人敲詐過,甚至痛揍過,但他這毛病卻絲毫沒見改變。他自信,再大的麻煩也能用錢來消除。有一次我看到他頭上用紗布纏著,左臉頰還紅腫著,有一道傷口。他的眼睛卻還瞄著飯店里一個女服務員的屁股。

“你這是肚臍眼放屁——咋想(響)的?別看了,又看不出花來?!蔽掖蛉にf。

他非常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懂個屁!”

“人這一輩子,活著干啥?”他咄咄逼人地反問,“你這吊兒郎當?shù)?,什么樂趣都沒有,活著就是只為了活著?!?/p>

我承認他活得比我瀟灑,豐富多彩。他那樣的生活我一天也沒享受過。當然,我也沒有他那樣的麻煩,我的麻煩只在于沒錢。我習慣了沒錢的生活。

“有個女人和他好了好幾年了,死乞白賴地要和他結婚。可能他過去是答應過她的,所以這次鬧得不行了,去他公司里鬧過好幾次,后來又跑到他家里去鬧,把他家里的東西砸得一塌糊涂?!毙∥檎f,“他生怕那女人把他的魚缸砸了,所以趕緊鎖了門,公司也不去了,躲出去了?!?/p>

我對老蔣交往的女人了解不多。過去認識一個叫黃菡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很板正的人。那時候她在老蔣的公司里當出納,卻并不正常上班。她另外有一份正式職業(yè),是個很不錯的事業(yè)單位。她到老蔣這邊來純粹只是為了多掙一份外快。老蔣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有點人脈背景。她對他的生意有幫助。他有好幾樁工程項目是她介紹的,他相信她以后還會有更好的資源。所以,大家看到老蔣對她非常尊重。

她在老蔣公司里的時候,我?guī)缀蹙蜎]和她說過話,直到她離開后,倒是有了交往。她那陣子剛離婚,明顯情緒上需要有人幫她調理。我們是意外在街上遇見的,站著聊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居然很投機。大概是半年后,我們有了一次很短暫的曖昧。之后,她就消失了。

那短暫的曖昧讓我回想了好些日子,我甚至試著去主動聯(lián)系她,可得到的消息是她跟隨另一個老板去深圳做生意去了。自然,那個老板比老蔣要牛得多。老蔣每次說起她,總是一副很遺憾的樣子,說當年要是把她“拿下”就好了。

但我知道黃菡其實是看不上老蔣的,她在背后和我說了他的許多可笑之事??傊谒难劾锼悴簧鲜且粋€體面男人,不只是男女上的事。她想不明白社會上的那些女人為什么會喜歡老蔣。

“一幫傻女人。”她說。

在她們眼里,老蔣有錢,又是單身,簡直就是最上等的選擇了??墒抢鲜Y卻不愿意結婚。他平時各種鬼混,自認為看透了女人。他眼里既沒有林黛玉,也沒有茶花女。她們在他眼里沒差別,他不想用婚姻再次把自己捆綁起來。

“獵人”和“獵物”在有了那種關系后,角色就會發(fā)生互換。女人們自然不會輕易地放過老蔣。小伍說那個女人瘋了一樣,在發(fā)現(xiàn)蔣老板居然不愿意娶她后,就要和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那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似乎是不愛錢。她自己說她從沒用過他的錢,所以就更加有理由討要說法,“不能讓他白睡了”。老蔣通常用錢就能把女人擺平,這回卻失效了。

這時我在心里就有些幸災樂禍,希望那個女人正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更希望她能尋到我這里來。說不定她能知道黃菡的下落,誰知道呢。

夜里我睡不著。去衛(wèi)生間里撒尿,我會特地看那條大魚一眼。水箱的燈光里,它顯得更加漂亮,有一種凜然的威武。它的鱗片在水箱燈的白熾光里更加飽滿、圓潤,血色更深,深紅里閃耀著由里及表的金色,內斂,大氣。它在水里能保持長時間的靜止,一動不動,忽而又會用尾鰭擺動幾下。它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做出某種對抗,當然也包括對抗我。

我意識到了其中的荒謬。

我照看著它,小心翼翼。我時刻關注著水溫,給它投食,過濾、清潔水質,還要提前在衛(wèi)生間里放滿兩大桶水,放置數(shù)天后再加入水箱。但它對我的付出卻非常淡然、漠視。我甚至懷疑當它那對圓圓的鼓起的眼睛觀察周圍時,是否能意識到我的存在。

我能觀察它很長時間,或者說我愿意花很長時間來觀察它。我屋里所有的東西加起來的價值,甚至可能包括我在內,都沒它值錢。它比我這賴以生存的小房子還要貴,這太荒謬了!我心里甚至是閃電一樣地產(chǎn)生一絲歹念。

它是一筆財富。

3

一連十多天過去了,老蔣居然沒給我來過一次電話。

當然,大魚生活得很好。它在水里很愜意。水溫保持在二十八攝氏度到三十攝氏度,它是自動調節(jié)的。我還從廟前街購買了一些紅蟲和小魚作為魚食,掌握它能達到七分飽。我甚至覺得它在我的關照下,又長大了一些。我希望蔣老板見到它時,能多夸獎我兩句。我試著主動打他的電話,卻一直是等待的忙音。他這是搞什么鬼呢,公司里的生意不要了嗎?既然他把大魚安頓到我這邊,他還用再那樣躲藏嗎?憑他過去多年的經(jīng)驗,他還懼怕一個女人的糾纏?

我這個很少和女人打交道的人,心里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希望那個女人來找我。只要來找我,我一定能把老蔣的麻煩解決掉。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這樣的自信,想起來是那樣可笑。老蔣過去甚至嘲笑過我,說我這輩子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白活了。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再說我認為一個人處理事情的能力和這人干過多少次某事沒有直接關系,重要的是天賦,一種來自骨子里的能力。

如果我既照顧好了老蔣的大魚,又能解決掉老蔣由女人帶來的麻煩,那該多好啊。那會是一份巨大的成功,我想。后面的那幾天里,我給許多熟悉和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打電話,告訴他們我養(yǎng)了一條非常名貴的大魚,而大魚的擁有者是老蔣。我希望這個消息能迅速地擴散出去,而那個女人就會像嗜血的鯊魚一樣直撲我而來。

我幻想那個女人很漂亮,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會熱情地接待她,和她聊生活,談人生,一起痛罵蔣老板。我要讓她知道什么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而她重要的就是要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去生活。有錢沒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地相處。她要是一個聰明女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正是這樣的男人,合適得不行。要學會放棄過去,一切向前看。

越是幻想,就越空虛;越空虛,就越焦躁。時間在幻想與焦躁里就像是一團面,時而被揉成一團,時而又被抻得很長。其實不管她是否出現(xiàn),至少老蔣應該出現(xiàn)了,我不能無限期地照顧著這條純血紅龍魚。有了它,我平時都不太敢出門,生怕有什么意外。這條魚,把我拴住了。

接下來好幾天里,一直下雨。雨是從周三的那個晚上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我當時還在看電視。電視劇挺無聊的,看得我稀里糊涂的。傍晚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在橋南街路邊店吃小龍蝦,我喝了三四瓶啤酒。三瓶或四瓶,模糊了。我們誰也沒說老蔣,倒是對城南發(fā)生的一樁集資案津津有味。也許除了我,沒人再對這條大魚有興趣,連我媽在世時養(yǎng)的那只大橘黃對它都不關心。大橘黃偶爾會盯著紅龍魚看一會兒,然后就揚著尾巴若無其事地轉到另一間小屋去。也許是這條大魚對它來說,太大了。我也應該向這只貓學習,是不是也不應該去考慮超過我價值和體量之外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天色還很暗(也是因為陰雨天),我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我確定是在夢里被驚醒的,所以在開門的前一秒我想到可能真是那個女人找來了。否則還能是誰呢?我的對門是空的,沒人住。樓下是一個坐輪椅的老頭和一對中年夫婦。我居然有些心慌。打開門的一瞬,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那張臉在我錯愕的眼神里明顯有些慌張與愧疚??瓷先ツ侨耸莵碜脏l(xiāng)下,臉色黧黑,明顯有著從事體力勞動的日曬風吹的滄桑。他的年紀應該和我相仿,只是比我更老相。他卷曲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顯然他在外面淋了雨。他一雙細小的眼睛里,有很多倦意。我看到他腳上的一雙灰黑色的鞋子也是濕的。

“你找誰?”

他緊張地看著我,囁嚅著說:“方蘭在不在?”

“誰?”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方蘭?!?/p>

“你找錯了?!蔽谊P上門,重新回到了亂糟糟的床上去。陌生人的意外敲門驚擾了我的好夢,夢里好像我是和過去的一個高中同學意外相遇了,相談甚歡。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我忽然想到剩余的魚食不多了,最晚后天就會再出去買一些。就這樣想時,又聽到了門響。我嘴里應著,起身趿拉著鞋子再去開門,還會是誰呢?

我看到的還是剛才看到的那張臉。

那張臉現(xiàn)在充滿了歉意,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在找一個叫方蘭的女人。他得到的方蘭最近一次地址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不耐煩,就越發(fā)結巴地說,她是他的女人,為了尋找她,他已經(jīng)出來二十多天了,把她可能存身的地方都找遍了。

我看到他在哆嗦,懷疑他可能是病了。他出去只能繼續(xù)淋雨。我讓他進了屋,至少他可以等雨停了再走。我開了燈,去廚房里燒水,聽到他說著什么。我沒聽清。我問他吃了沒有,他說他吃過了。我等待著開水,然后泡上前一天剩余的米飯。他來到廚房的門口,看著我在煤氣灶上灌水。

“你哪里人?”我問他。

這個不幸的男人說他來自鄉(xiāng)下,之前他也來過城里,打工。之前他一直在村里做農(nóng)活,家里有十來畝地,主要是種植麥子和玉米。他說他家鄉(xiāng)那邊交通不發(fā)達,經(jīng)濟落后。方蘭是他在外打工時認識的,后來就嫁給了他。他當時花了一筆不小的彩禮。

“現(xiàn)在還要彩禮?”

“厲害呢,沒有十萬八萬的彩禮根本不行哩。十萬八萬算少的……十幾萬的也常見……哪一家娶媳婦都少不了……你們城里人,不懂得農(nóng)村的?!彼嘈χf。

他說媳婦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來她還是出來打工了。她喜歡在外面打工,能掙點活錢。她比他歲數(shù)小,愛看外面的熱鬧世界。他理解她,因為她的老家很遠,在四川呢。如果他不同意她出來打工,她就會很苦惱,思鄉(xiāng)。

聽他的口氣,他對自己的女人是相當滿意的。她不僅年輕,長得也不錯。很多事情是依順她的,隨她的性子。她先是在一個電子廠里,后來又去了一個飯店。她很少回去,但是偶爾會給他寄一些錢。然而,最近一次寄錢卻也是七個月之前的事了。他想她,沒日沒夜地想她。打她的電話或是發(fā)短信,她回復并不是很及時。她回他的電話時有些不耐煩,說她現(xiàn)在在城里是幫人家做保姆。

“保姆的活,比在工廠里要輕松一些。”他說,“她燒菜什么的,還行。她過去在飯店里當過服務員,學會了燒菜?!?/p>

“我家好幾年沒來過外人了?!蔽艺f,“你確定她來過這里?這房子原來是我老母親住的,她一個人,后來她生病了,也從沒雇過保姆?!?/p>

男人有點猶豫了,吞吞吐吐地說他找了很多地方,但感覺這個地址應該是最可靠的。他很肯定地說,女人最后一次留給他的信息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

怎么可能?我在這個小院子里住這么久了,有陌生面孔進來我是能認出的。這里和外面的一個小區(qū)是隔開來的,屬于老破小,大前年差點被拆了。早晚會被拆的,我想。貓來到我的腳底下,蹭著我的褲管。

“你養(yǎng)了魚?……你還養(yǎng)了魚?!?/p>

“朋友的魚。這魚我可養(yǎng)不起?!?/p>

“這是什么魚?”

“……純血……紅龍魚?!?/p>

“真漂亮……貴吧?”

“……三十多萬……四十萬吧?!?/p>

他的眼神里像是電光石火,閃了一下。我告訴他說,我那個朋友是個有錢人,搞工程的。他欠下了許多的債,女人債,情債。他的生活里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年輕的、漂亮的、溫良的、風騷的……都想嫁給他。而他不堪重負,逃出去避風頭了。

“我還得小心地幫他照看著?!蔽艺f。

4

老蔣像是消失了一樣,一點消息也沒有。

那段時間一直下著雨,下得我的心里快長毛了。一股濃重陰郁的霉味在心里彌漫,直沖鼻腔。我在屋里轉來轉去,感覺特別煩躁。惱人的雨和客廳里的大魚,讓我有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

雨偶爾停一陣,或是半天,然后繼續(xù)下個不停。天色陰沉。我偶爾到客廳里看看大魚,它在里面緩慢地游動著,對外面的世界漠不關心。它當然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對它來說,我是不存在的。它自恃名貴,絲毫不擔心沒人對它投食。而我卻像是被外面的世界遺棄了一樣,沒人關心我的生存。

我感覺我快要撐不下去了,因為我很不情愿被一條大魚拴在家里。我是主人,而它也并不是我的寵物。我不僅要照顧它,還要為它提供魚食,讓我在經(jīng)濟上雪上加霜。最關鍵的是院子里不太平,就在那個男人來我家的第二天,小區(qū)里前一幢樓有人家遭賊了。損失倒也不算很大,說是丟了兩千多塊錢現(xiàn)金和一些首飾。有人提醒我說,小偷要是知道我家里有那樣貴重的大魚,一定會來盜竊,讓我小心。

外面要防,家里的也不能忽視。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貓正趴在水箱上試圖用爪子把它撈出來,因為我換水后忘了把上面的蓋子合上。我當時真的嚇得魂飛魄散,大吼一聲,它才懶懶地從上面跳下來,肉滾滾地消失到陽臺那邊去了。

我給蔣建民打過好幾次電話,都沒能打通。有一次是鈴聲響了,只響了兩三下,就被很粗暴地掐了。公司里的電話沒人接。

空虛像海浪一樣不斷地拍打著我的胸腔,胸腔有被擠壓感。在為聯(lián)系不上老蔣有些焦慮的同時,我又會想到那個尋找女人的男人,他找到了嗎?

我不相信他能找到,明顯他的女人在有意躲避他。我希望他能找到,他是那樣焦躁。我能理解他。在鄉(xiāng)下,討一個老婆肯定非常不易。我不知道那女人長什么模樣,但能想象得到她的大概類型。他明顯找得筋疲力盡了,而且連她的外省老家都去過了,一無所獲?,F(xiàn)在這里連續(xù)下了這么久的雨,那個男人能去哪里找她?

他連掌握的基本信息都是錯的。

有個早晨我到小街上去買早點,看到一溜店鋪都還沒開門,只有早點鋪子是熱氣騰騰的。在不遠處一個小五金店的卷簾門下坐著一個男人,蓬頭垢面的,精神萎靡。我第一眼以為他就是那個男人。再細看,那個男人衣著更破爛,年齡也更老一些。不知道是進城打工的,還是流浪漢。

我忽然就有點想那個男人了,有點可憐他。我意識到前兩天他找上我時,我對他是多么冷漠,甚至有些粗暴。那天他甚至哭了起來,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沒有安慰他。不是因為我冷血,而是我這個單身老男人去安慰一個有老婆的人,不太合適。我很明確地對他說,他那個叫方蘭的女人很可能是變心了,而且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變心?,F(xiàn)在她是失蹤了,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突然出現(xiàn),提出和他離婚。

“孩子幾歲了?”

“兩歲,兩歲半……”

說到孩子,他臉上的肌肉都有些走形。他內心一定是很痛苦的,并對未來的生活有一種無法預測的膽寒。我建議他回村里去,好好地照顧他的孩子,耐心地等待她的出現(xiàn)。她一定會出現(xiàn)的。對我這樣的建議,他仿佛沒有聽見,整個人木木的。踟躕了許久,最后告訴了我他的手機號,拜托我如果在這小區(qū)里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就及時告訴他。

我當然沒有任何線索,所以也就根本不可能聯(lián)系他。但是,他離開后卻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個陰影,一時難以消退。他或許是聽了我的話,回到鄉(xiāng)下去了,也許從此我再也不會得到他的一點消息。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忽然又聽到敲門聲。我想,或許是那個男人又來了。外面還在下雨,我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如果是他,我會留宿,畢竟這么晚了又下著雨。我正好可以聽他講講最近幾天尋人的情況。然而,打開房門后卻發(fā)現(xiàn)來的是黃菡。

我第一眼都沒認出來,最根本的原因是不敢相信。這太意外了,她是從地球上的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的?我都以為我這一輩子再不可能遇上她了,更不會想到她會找上門來。

“怎么,傻了?”她不由分說就跨了進來,收起了折疊雨傘,還抖了抖雨水。她就像是一朵深夜里從水潭里綻放的蓮花,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腦里電線就短路了,她是帶著一身雨水出現(xiàn)的,同時還有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看上去她比過去更年輕了些,也更艷麗。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襯衫,一條黑色的長裙。她笑嘻嘻的,埋怨著天氣,同時又為自己能找到我而得意。她那雙眼睛在近視眼鏡的鏡片后閃著光。我完全被她弄迷糊了,不知道她突然來找我的目的。多年前的那場曖昧,我還記得,當時她在房間里已經(jīng)把上衣都脫了,一對豐滿的乳房就像漂亮的兔子在我眼前跳躍??墒峭蝗挥謷暝饋?,推說家里有事要趕回去。之后相當長時間我都有一種挫敗感,卻難以對人言說。

她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我想。我無法理解她這樣的行為,古怪,不可理喻。之前在床上她是那樣歡欣、調皮,滿臉的潮紅。我以為這到嘴的蜂蜜,再不會有了。而她進門后就脫掉了濕透的高跟鞋,光腳走在地磚上。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大魚缸,然后低頭彎腰饒有興趣地觀察著。

“這條大魚真漂亮!”她贊嘆說。

“老蔣的。”我說。

5

那個晚上的房間里充滿了性感的憂傷與溫暖的回憶。

雨一直在滴滴答答地下著,我和她擁抱著,說著分隔幾年來的變化。她說事實上她去南方城市只晃蕩了一年多時間就又回來了,還在原單位工作,同時還合伙做點生意。她和人合伙開過飯店,販過服裝,經(jīng)營過旅行社。賠多賺少,又勞神費力,于是后來就陸續(xù)關了。但是她現(xiàn)在還在城中的富春街那邊開了一家美容店,生意不錯。她說她也并不常去,更多的是另一個合伙人在打理。在外地還有兩個分店,生意也還行,主要是兩個分店的經(jīng)理很能干。

她就像一根豐腴的面條,軟軟地睡在了我的床上。當我試圖去解開她的上衣時,她羞怯地捂著,眼里卻放著光。我能看出她是愿意的,可是分明又有些猶豫與顧忌。我并不明白她有什么好顧忌的。我心潮澎湃,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她潔白的裸體。她一頭烏發(fā)半遮在臉上,輕輕地笑著,拒絕著。

“你會嫌棄的?!?/p>

“怎么可能?”我覺得她這樣說是有些矯情。她有傲人的身材,玉乳豐滿圓潤。這一次她應該是再不會像過去一樣跑掉了,我想。她也是一條魚,大魚,美人魚。她比外面的那條大魚更加誘人,散發(fā)著醉生夢死的曖昧氤氳,沁人心脾。當我有點猶豫,要停下手時,她卻又含情脈脈地望著我,胸脯翕動起伏。是的,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一口吞了她。

我特別感恩這個夜晚。

“我生過病,做過手術?!彼挠牡卣f。

那算得了什么問題呢?我怎么可能因為她生病而嫌棄她呢?誰能不生???再說,我相信她只是在撒謊,看她的氣色是那樣健康。她是故意在測試我,我想。

當她坐起來主動把襯衫從左肩上褪下時,我看到她的左胸前有一個明顯的疤痕。而漂亮的右胸卻依舊是那樣豐滿白皙,就像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細膩、光滑。她看著我的眼睛,然后頹然地倒下,就像一座冰山坍塌在大海里……

黃菡說現(xiàn)在的技術其實是可以讓她重新?lián)碛辛硪恢坏模梢栽僭?,而且可以和右邊的這一只一樣。但那是一筆非??捎^的開支,需要去韓國做手術,所以她一直有點猶豫。

“如果可能……那當然要做?!蔽艺f。

后來我一直抱著她。我們在黑暗里說話,說著這幾年里的事情。事實上我自己的事沒什么好說的,一直是老樣子,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菰飭握{重復刻板,就像一本從來沒有書寫過的紙張泛黃的舊練習簿。每一頁都是同樣的空白。我唯一能向她講述的有趣故事,就是那個到處尋覓妻子的男人。

她說了不少她自己的事,從她的父母到孩子,也說她經(jīng)商幾年見識過的各種人和事。我們也說老蔣,很明顯她對蔣建民有不少埋怨。他有太多缺點,她甚至認為他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來幫扶我。我嘴上竭力否認說我和老蔣只是一般朋友,自己從不貪圖他什么,心里卻到底又覺得她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她說她過去對他是盡心盡力的,然而他給她的報酬卻很少,甚至是有所克扣的。

“我的病,其實細究起來也和他有關?!彼f。

“怎么了?”我有些詫異。

她說她當年離開老蔣的公司是挺生氣的。生氣自然就會影響身體。所以,才有了后來的病癥。

“有件事你能幫我嗎?”半晌,她突然這樣幽幽地問。

“當然。”抱著她光滑的身體,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6

雨一停,天地間就迅速地燠熱起來。太陽熱辣辣地蒸騰著地上的潮濕。城里一派很忙碌的樣子,不只是正常上班的那些人,原來閑著的人也都從屋里走了出來。

黃菡說服了我。

她建議為這條漂亮的大魚尋找一個買家。她告訴我,老蔣不會回來了,就算是回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她讓我相信,老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我不可能一直養(yǎng)著這條大魚,太耗時間了。她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去一家汽車裝潢美容店當行政經(jīng)理。所謂行政經(jīng)理嘛,也就是店長,管好業(yè)務經(jīng)理就行,實權。

我必須處理掉這條大魚。

“如果他回來,你就說這條魚死了。他沒理由向你要賠償?shù)摹>退阋r償,你賠他一兩萬塊錢好了?!彼f。

現(xiàn)在那條大魚還不錯,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好,每天靜靜地在水箱里游動,吃食。它并不在乎真正的主人在哪兒,或者說,它才是主人,別人只是喂養(yǎng)它的“仆人”。

“你懂價錢的,到時和那個買家談,爭取賣個好價錢。”黃菡說。

我很猶豫,很糾結。但是,賣掉它確實是一個好選擇。有一筆錢,或許能幫到她,讓她成為一個“完美”的女人。要是花費不了太多,或許還能剩些給老蔣。

黃菡聯(lián)系的是一個外地的買家。

但外出幾天,誰來照顧這條大魚呢?這是一個問題。我能想到的就是小伍,打電話給他,小伍卻說他在外地有事,一時回不來。

仿佛是靈光一閃,我想到了那個男人。他或許還在城里。我試著撥打了那張字條上的電話,沒想到居然通了。對方很激動,以為我是發(fā)現(xiàn)了他妻子的行蹤。我當然沒有。我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他說他還在城里尋找。同時,他還在尋找工作。他這樣一邊尋找工作,一邊尋找妻子。他覺得要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說不定妻子就會主動來投靠他。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猶豫著問他。

“……沒事,中哩。”他一口就應允了。

我告訴他,我要外出幾天,而家里的那條大魚需要有人照看幾天。幾天只是一個大概估計,正常短篇小說情況下也許就是一兩天,絕對不會超過三天。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每天投喂兩次魚食,需要注意水箱的水溫變化,很多細節(jié)上的東西我會教他的,不需要過分擔心。為了確保安全,我還會提前把水箱里的水更換好,是新過濾的。自然,我不會白用他,會付他每天的工錢。

“不用的,不用的?!彼行┘?,“這小事……你放心,中哩!”

一切都相當順當。

出發(fā)的前一天,黃菡和那個買家取得了聯(lián)系,對方同意和我談一談。黃菡開車,帶著我。那是一輛黑色的大眾,看上去笨拙而有力。她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頭上戴了一頂淺黃色的圓頂遮陽小帽,鼻梁上架著副寬大的深色太陽鏡,粉藍色的連衣裙。

她的車開得很好,又穩(wěn)又快。

我的心情很愉悅。

很高興現(xiàn)在的一切看上去是那樣完美,這是一個多贏的結局。一定要說這事有一個失敗者,那就是老蔣。可是,凡事總會有遺憾。

天藍云白,高速公路上一馬平川,車來車往。公路兩邊是大片的田野,不時掠過河流、村莊。外面的風從車窗外吹進來,讓人感覺很舒服。我看到她V字領口下的藕色胸罩,從外面看上去,左右兩邊并無明顯的差異。她的心愿是會被滿足的,我想。這是我的一份責任。我很樂意這樣去做。一切后果由我來承擔。

風把她的裙擺吹起來,露出了她一條雪白的大腿。我把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輕輕地瞟了我一眼,卻什么也沒說。

到N市的當天,我們卻并沒能見到那個買家。那個買家有事,一時見不了,但答應第二天面談。有錢人就是這個樣子,我們能理解。這買家也是一個嗜魚如命的人,喜歡收集名貴的大魚。錢不是問題,只要魚好。

我們在市里的一家賓館住下。很新的賓館,七十二層的摩天大樓。我給那個不幸的男人打電話,問他大魚的情況,他讓我放心,說好得很。當然,我相信的。我囑咐他,盡量不要外出。我在冰箱里已經(jīng)為他準備了足夠的食物,不僅有肉有菜,還有罐頭和啤酒。

第二天我們也沒能見到那個老板。

老板說,因為生意上的事,實在走不開,讓我們再耐心地等他一天。

我們只能等,因為我們感覺他真的是很有誠意想買下這條大魚的。

7

事情異常地順利。

我們等了三天,以為這事肯定泡湯了??删驮诘谌斓南挛?,我們見到了那個買家。而且那個買家在看了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后,立即表態(tài)可以出價三十六萬。他讓我們馬上回去,把魚送過來。他在收到實物后,會立即付清價錢。

買家很年輕,只有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看他公司的樣子,就知道他的確是很有錢的人。

“現(xiàn)金,一次性的?!彼f。

我們興奮極了,在車里,黃菡就等不及地主動親了我。

“愿望滿足了?!彼χf。

“滿足了。”我說。

“我也會滿足你的……”她說。

我們火急火燎地往回趕。我們恨不得一秒鐘就回到家里。我們的心似乎要飛到車外去了。黃菡的眼里閃著光,嘴里哼著什么快活的曲子。我對未來,也有無數(shù)種設想。是的,有這筆錢,我們能做許多事。至于老蔣,我會想辦法說服他的。

就在我們剛剛從那個城里出來,才駛上高速的出口,我接到了那個男人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就在前一個晚上,那條漂亮的大魚死了。

“死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p>

對方幾乎也是哭泣的聲音。

“……我現(xiàn)在把它放在了冰箱里……等你回來……”

我全身都是麻的,就像是被一支帶有劇毒的冷箭射中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蹦莻€男人結結巴巴地說,大意是他這兩天在外找工作,但也一直細心地照顧著那條大魚。前一天他剛剛在一個飯店里找了一份活,在廚房里打雜,晚上回到家就發(fā)現(xiàn)魚已經(jīng)漂起來了。

“渾蛋!渾蛋!你渾蛋!”我在電話里憤怒地喊起來。

我看到黃菡這時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

老蔣為了不被女人把那條大魚殺死,把它托給了我。然而,這大魚終究還是沒能逃過一死——如果不是黃菡想把它賣掉,我就不會把它轉托給別人。這是不是一種宿命?

現(xiàn)在我們十萬火急地往回趕,其實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急著趕回去的意義。是去親眼看一眼漂亮的大魚,來一次沉重的吊唁?抑或是再次拍點照片,留作紀念或是作為證據(jù)的一種,然后再把它扔掉?

小車像箭一樣,在筆直的高速公路上飛馳……

我閉著眼睛,頹然地靠在車座的背上。心情復雜,同時大腦里卻又一片空白。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看到那個男人,看他如何對我解釋。我知道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不應該那樣信任他。我真是太蠢了,我想。我的大腦在快速地搜索著,想著以后要采用的各種方案,但事實上卻一無所獲。

在一家飯店,那個男人早早地立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跟著他來到了樓上的包間。很豪華的包間。包間里有一張很大的圓桌,上面已經(jīng)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菜肴。他這是有心向我賠不是的。而在這些菜肴的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盤子,盛著的正是那條漂亮的大魚。

熱氣騰騰,香味撲鼻。

我驚訝得要叫起來。突然,我聽到了一陣手機鈴聲。我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車里。剛才那只是一場夢。我看了一眼黃菡,她還是鐵青著臉,目視前方。她仿佛完全沒聽到我的手機響。

我掏出電話,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蔣建民。

“是老蔣,”我異常虛弱地說,“蔣建民?!?/p>

我希望這車能一直開下去,一直開下去,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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