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周,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名譽會長、資深電視制作人。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的盛宴》《伸展的文學地圖》等。在《散文海外版》《收獲》《明報月刊》《花城》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和文化隨筆。近年來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紅巖》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八部。散文作品入選《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選》。
一
安妮塔接到護士長的電話,請她下午跟隨主治醫(yī)生喬治去見一位病人。在喬治醫(yī)生的辦公室里,她見到了病人托尼的妻子喬菡和女兒凱特。母女倆都全副武裝地戴著口罩,特別是母親口罩外還加了面罩,還戴著手套,她無法辨認她們的眉眼,卻留意了她們的身形。女兒凱特身材纖細,個子高挑,比母親高出半個頭,留著職業(yè)女性的短發(fā),發(fā)式顯然經過發(fā)型師的打理。母親神態(tài)憔悴,身體微微前傾著,身材略顯臃腫。喬治醫(yī)生正和家屬討論接下來的一些醫(yī)療救助手段,聽話聽音,從對話中安妮塔已經了解到,病人托尼的胃癌已經擴散轉移。
每一次接到通知去見病人,安妮塔就知道醫(yī)生已經在心里對病人簽發(fā)了死亡判決書,不然不會找她。作為一個臨終關懷護士,她雖然只有二十多歲,可是過去的兩三年,已經記不清親手送走了多少人。醫(yī)生把病人轉交到她手上,也就已經做出診斷,病人的生命或許還有幾周,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年了。在這樣的處境下,醫(yī)生和家屬的談話,已經不再包含治療的內容,只剩下善后部分,只是開始時家屬未必能夠聽明白。安妮塔還記得剛入行時,第一次聽醫(yī)生和病人家屬談話,即便醫(yī)生的話語溫文爾雅、語調緩慢,可是每一句話都像在診斷書上敲下一個個死亡的圖章。
jMi7pIAhq+y41anBHalhVK7qy3UTn1UMkj0tgqtgMss=喬治醫(yī)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對人態(tài)度和藹。他能把一些家屬特別不能接受的醫(yī)學用語委婉地傳遞過去。他微笑地問家屬,如果托尼心搏驟停,要不要對他進行心臟按壓復蘇搶救。和以前見到的情況完全吻合,對于醫(yī)生的問題,家屬通常不知道如何選擇,這是兩難:不做,人就沒了;做吧,又會造成極大的創(chuàng)傷性后果……人到了這一步選擇的余地已經不多了。
“做心肺復蘇時急救人員在病人體外按壓胸廓,間接擠壓心臟,維持心臟泵血功能,并進行呼吸和循環(huán)支持,保護重要器官免受缺血。心肺復蘇需要大力氣、高頻率的胸廓按壓,是相當簡單粗暴的操作,常會造成骨折、氣胸等風險?!眴讨握f。
聽了喬治的描述,托尼的妻子喬菡更不知道如何選擇了,她喃喃著說:“要盡可能挽救托尼的生命。”
“您選擇心臟按壓心肺復蘇的選項?”喬治又進一步確認。
喬菡點了點頭。
坐在一邊的女兒凱特似乎了解得更多些,即刻追問:“做心肺復蘇時的心臟按壓,會對病人有什么傷害嗎?”
“有肋骨骨折或是氣胸的風險?!眴讨斡纸又f,“我所治療過的一些年齡在七十歲以上的病人,因各類嚴重疾病,進展為呼吸衰竭。即便一時救過來,其預后也非常差,致死率百分之八十以上。”
“可是托尼還不到七十歲??!”喬菡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喬治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他剛滿六十八歲。”
凱特用中文在母親耳邊嘀咕了幾句:“爸爸說過不愿接受插管治療和過度的救助方式,他不想靠機器輔助而活著。”
“可是不做心肺復蘇,就像見死不救啊?!眴梯請猿值?。
“如果心肺復蘇造成肋骨斷裂,病人會經受更多的痛苦,要盡量減少新的傷害。”
喬菡似乎這才想起了托尼的交托,她遲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喬治根據(jù)托尼的情況,建議不要采取這些強制性的救生措施。如果病人和家屬決定不做心肺復蘇,就會由醫(yī)生撰寫醫(yī)囑,指示護士在患者呼吸停止或心臟停止跳動時放棄搶救。
喬菡痛苦地低著頭,似乎難以即刻做出決定。
喬治說:“你們決定以后再告訴我吧?!?/p>
母女倆正要起身離去,喬治把安妮塔介紹給她們:“這是護士安妮塔,以后她會負責照顧托尼。”所幸安妮塔能大致聽懂母女之間的中文對話,難怪護士長找她來。
這時母女倆才留意到那個坐在屋子角落的二十多歲的女護士,扎著馬尾辮,戴一副黑框眼鏡,牛仔褲上面配一件淺灰色的緊身長袖T恤衫。安妮塔清楚自己的身份,在醫(yī)生的陳述前她還不能走入前臺,要等待家屬接受了放棄治療的現(xiàn)實,她才能開始行使自己的職能。喬治醫(yī)生雖然沒有直白地說出最后判決,但是從介紹安妮塔出場,已經等于明白地說:根據(jù)托尼目前的狀態(tài),從醫(yī)學角度而言,再積極的治療也不會阻止病人死亡的進程。接下來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病人的痛苦。
喬菡看到喬治醫(yī)生把托尼交給一個這么年輕的護士,似乎感覺到他從此撒手不管了,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女兒急忙過來扶著母親。女兒顯得較理智,她不住地叮囑母親不要太大聲,影響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母親的哭聲變成了啜泣,再也止不住了。喬治醫(yī)生明白很難再談下去。他囑咐女兒陪媽媽先回家,好好考慮一下。
喬治醫(yī)生離開了,安妮塔又陪著母女回到病房。病人托尼醒著,似乎已經了解了自己的病情,知道時日不多,但是卻態(tài)度坦然。他臉上浮現(xiàn)著疲憊的笑容,對喬菡和凱特淡然地說:“看來我要中途離場了,你們要互相照顧,好好生活。我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滿足的,這么多年各地奔波,雖然辛苦,但如果再讓我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樣的人生……有你們的陪伴很愉快,我沒有給自己準備墓地,你們也不要,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院子里的果樹下,把我當肥料,以后你們還可以吃到樹上長出來的水果,就好像我還在……”托尼的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可是意思十分明白流暢。
他轉過臉看見站在喬菡身后的安妮塔,似乎認出這位就是來送他最后一程的護士,他用英文說道:“謝謝你來,別讓我受苦,我不喜歡忍受疼痛……”
以這樣的方式和病人見第一面留給安妮塔很好的印象,病人是個通達的人,她對托尼微笑地點點頭。其實每一次她去為病人提供臨終關懷服務,往往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病人的家屬身上。經驗告訴她,照顧病人的流程都是大同小異,止痛、輸液、清理大小便……臨終的病人都是躺在床上,大多不能自主生活了。而病人的家屬卻是每一家都不一樣的,他們的性格、閱歷、他們和病人的關系,決定了他們對于病人生死的態(tài)度。觀察著母女的交流,女兒顯得較為理智,母親似乎還沉浸在波動的情緒中。安妮塔見過許多家庭的情況,有許多病人自己腦子還清醒,可以由病人自己做決定。如果病人失去了理智的判斷,醫(yī)生護士就要和由病人委托的執(zhí)行人打交道。很顯然,喬菡是托尼的妻子,她已經被授權作為醫(yī)療方案選擇的執(zhí)行人。凱特作為女兒,可能更能維護托尼的意志。病人家屬的情緒變化是人之常情,以職業(yè)的態(tài)度,她總是盡量配合病人家屬情感的需求,盡可能耐心,給家屬一些時間做出正確的決定。她明白接下來的日子所要照顧的是躺在病床上的托尼,可是真正要面對的卻是喬菡和凱特母女倆。
安妮塔低下頭看了一眼掛在胸前的掛件,金色的牌子中央浮凸著一只蝴蝶,粉色的羽翼,藍色的身體,翅膀上是美麗的花紋。那是遠在泰國芭提雅的父親為她請的一枚佛牌,父親說女兒所從事的職業(yè)如同身臨陰陽的懸崖,需要外界力量的護佑。自從掛上了佛牌之后,每一次走進垂死者的家,去與他們近距離接觸前,她都會在心里祈求冥冥中的保佑。
二
幾天后,安妮塔接到通知,托尼回家了,她要正式接手擔負起臨終關懷的任務。所謂臨終關懷,就是陪伴病人走完最后的一段人生路,有的病人家屬選擇在醫(yī)院里,喬菡選擇接托尼回家度過最后的日子。當她開車駛入一條幽靜街道頂頭的一戶民宅,門已經開著。她眼前一直浮現(xiàn)出那位母親全副武裝的樣貌,所以出發(fā)前特別注意,口罩、面罩、手套、鞋套都帶上了,就差穿上全身防護服了。畢竟疫情防控期間要進入病人的家,也要讓她們放心。周圍的居民看見幾輛排成行的醫(yī)務汽車,一輛是送病人的,還有的是運器械設備的,都戴上口罩出來探個究竟,知道不是得新冠的病人才放心地離去。喬菡手里拿著消毒噴霧器給進門的人員噴灑,還督促他們進門前穿上鞋套。醫(yī)療團隊在臥房中安頓好醫(yī)用的升降病床,把病人從救護車上搬到病床上,安妮塔和他們辦了交接手續(xù),然后就過去看望托尼。這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楚托尼,他和安妮塔以前見過的病人一樣又不一樣,他的臉龐已經很瘦,不過臉上仍有著某種靈動閃現(xiàn),他時不時地會轉動一下那兩顆在瘦臉上顯得較為突出的眼珠。簡單地交談了幾句,托尼顯得很鎮(zhèn)靜,好像安排的不是自己的后事。安妮塔測了一下他的脈搏,給他鼻孔里插上海外華語作家小說專輯了氧氣管,因為病人不能進行吞咽,幾個月前就在胃部開了一個胃造瘺,有一根管子維持著流質食品的輸入。
接下來的日子托尼逐漸進入了昏睡狀態(tài)。通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睛閉著,這扇窗戶關閉了,安妮塔也無法看進里面去,更不了解他的職業(yè)。以往送走的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家庭都不一樣。從走廊墻上的照片中看到托尼很喜歡旅游,去過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在照片上他的笑臉總是人群中最燦爛的。他和喬菡、凱特的合照都是凱特幼年時的,那時喬菡特別秀美,個子高挑,穿著緊繃的牛仔褲,顯得腿特別長。她和托尼相互依偎著,托尼個子高,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總是信心滿滿的樣子。凱特呢還小,梳著兩條小辮子,喜歡做怪臉。特別是和爸媽在一起時,總是喜歡用手攬著爸爸的脖子,到了能站在地上時,又攬著爸爸的腰,有一張照片只看見她的手和露出的半張臉,人都躲到爸爸身后去了。
安妮塔已經養(yǎng)成了職業(yè)習慣,接手一個病人時不僅要記住病人的名字,還要記住家屬的名字。因為家屬才是自己接下來真正要打交道的對象。
剛安定好,喬菡就走過來,問安妮塔能否給托尼增加一些流質營養(yǎng)液。安妮塔解釋說:“病人的身體吸收性只會越來越差,已經不適合輸入太多的營養(yǎng)液?!眴梯章犃擞行┦?/p>
過了一會兒,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女兒凱特來了,她走進來時面色陰沉,安妮塔揣摩著是喬菡在電話中向她告了狀。
凱特說話直奔輸液的話題:“如果一個人不吃不喝可以堅持多久?”
“三到七天,當然也有特例,病人靠消耗自己體內的積累堅持著,一直到消耗殆盡?!卑材菟f。
凱特又問:“不輸液,那不是會把病人餓死了?”
安妮塔思索了一下才說:“美國的醫(yī)院不會對病人進行鼻飼,臨終關懷的主要目的是保持病人少受痛苦,平安地度過最后的日子。”
喬菡在一邊聽不下去了,說道:“你怎么總是最后最后的,我還想讓他多活一些日子呢!”
安妮塔神情平靜地看著母女倆,以沉默作為回答。在病人的家庭中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外來的人侵者,經常會遭遇這樣的窘境,仿佛是要把他們的親人帶走,換了誰都會奮起抵制。她知道必須很有耐心,慢慢地讓她們理解和接受她的服務。
情緒起伏的喬菡時常扮演著一個不可理喻的挑剔者,時不時說,尿布已經不多了,怎么還不多送一些???營養(yǎng)液也剩得不多了,也一起要了吧。有一次說話還難聽:“我眼睛產生了幻覺,恍然看見一個個黑衣人帶著死神逐漸地逼近他,要把他帶走?!?/p>
凱特聽了母親的話,反而破涕為笑道:“那還不至于吧,安妮塔慈眉善目,做事認真?!?/p>
凱特話音剛落,陰霾的天空突然閃進一抹陽光,陽光照進屋子里,正好落在托尼的臉上。病人安靜地酣睡著,鼾聲平穩(wěn)響亮。整天虎著臉的喬菡看見陽光下的丈夫安詳?shù)乃瘧B(tài),心情也平復了許多。
凱特倒是很理解安妮塔的工作,有時閑下來就坐在爸爸的病床邊和她聊天。她十分好奇安妮塔年紀輕輕為什么選擇這樣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有點惡心,還有點恐怖。不僅每天要清理病人的大小便,還要面對病人的死亡。安妮塔說是受媽媽的影響,媽媽也是做臨終關懷的護士。
“那你不怕嗎?不斷地面對瀕臨死亡的人?!?/p>
安妮塔微笑地搖搖頭。
“那你以后打算一直做這份工作嗎?”
“不,我希望攢了一些錢后,去參加無國界醫(yī)療組織,到非洲等窮困地方去做慈善工作?!眲P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說曾經在新聞中看見過相關的報道,當戰(zhàn)火燃起,逃難的人在機場大排長龍等候撤離時,無國界醫(yī)師的隊伍正在抵達,準備入境執(zhí)行緊急任務……“那些地方很艱苦,你不怕?”
“我去實習過,曾經去了兩個星期?!卑材菟幕卮鹉敲吹ā?/p>
對話之后凱特對安妮塔有些另眼相看,開始了對這位年輕人的觀察,她注意到大部分時間里安妮塔都是靜靜地坐在病人床前,很少看手機,也不看書,病人醒著時,她時刻留意著病人的呼喚,病人昏睡時,她的目光時不時地掃一下病人。除了給托尼服藥和換尿布,她都是靜靜地坐著,像是在靜修,像是在練功。凱特很難理解安妮塔怎么會喜歡這份工作,如果換了她自己,都快得抑郁癥了。
和凱特聊天,安妮塔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兩個人有許多共同點。墻上的照片是安妮塔進入每一個陌生家庭后都會留意的,她就問凱特,墻上有不少凱特和爸媽溫馨的合影,為什么長大以后就沒有了?
凱特說爸爸在她上初中時就為生意的事一直往亞洲跑,同她也是聚少離多。爸爸退休了,來洛杉磯和她們團聚,可是又輪到她自己長年出差,很少在家。后來爸爸生病了,媽媽就責備她對爸爸的事一點也不上心。
安妮塔想到了自己的家,有點相像,爸爸也是長年不在家,他來美國沒幾年就回到老家泰國去做生意了。當然兩個父親做的生意也不一樣,爸爸做的是小生意,不用到處跑。特別是這些年他越來越懶,不愿再來美國,所以圣誕假期都是她和母親回去看他。凱特的父親圣誕也不回來,回來也是中國春節(jié)時的長假??墒谴汗?jié)在美國不放假啊,凱特還時常去外州出差,她說父親退休后來到洛杉磯,和父母一起度假的次數(shù)也十分有限。
安妮塔發(fā)現(xiàn),原來凱特和自己一樣,長年跟著母親生活,母親也不陪凱特;安妮塔的母親也一樣不陪她??墒呛迷诎材菟€不像凱特自己描繪的那樣,是一個內心挺壓抑的孩子。最可憐的是凱特心里藏著一個受傷的孩子,可是喬菡并不知道。凱特小時候在家里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避難所,用一條大被單把桌子蓋起來,在底下構筑起一個封閉的世界,把芭比娃娃和玩具小貓小狗都拿到里面玩。她覺得在里面特別安全。媽媽也不會來找她。媽媽自己和朋友打電話,看電視……或許那也是媽媽排遣孤獨的方式。喬菡只有吃飯、上學、睡覺時才想起凱特。
安妮塔的性格外向,家里的條件也沒那么好,住的是公寓房子,媽媽說她像個野孩子,喜歡去鄰里串門,時常在鄰居家吃飯睡覺。凱特很羨慕安妮塔的生活氛圍,她家獨門獨院,找不到朋友玩,同學們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再加上喬菡對她總是不太滿意,喜歡拿別人家的孩子和她比,上中學時,別人去醫(yī)院實習了,她只在寵物店,被批沒目標;高中畢業(yè),別人去了常春藤名校,她連名都沒報,就選了加州大學的十所大學,被批沒上進心,唉,不是個令母親滿意的孩子。聽了凱特的講述,安妮塔有些同情她,如果媽媽這樣要求自己,恐怕她也會抑郁??!
真是無獨有偶,安妮塔和凱特兩個人的爸爸都不在身邊??墒莿P特卻很喜歡爸爸,爸爸只要她能按部就班好好成長,不會苛求她,對她的選擇反倒很理解??墒前职趾苌僭谏磉?,凱特又似乎對講電話和寫郵件有莫名其妙的抵觸,所以往往是爸爸對凱特關心多一些,凱特回復得少。安妮塔記得爸爸在她上小學時就回泰國去了。他說在這兒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鄉(xiāng)人。
“爸爸病重之前有沒有和你多聊聊天啊?”安妮塔問。
“爸爸最關心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都過了三十五歲了,為什么還沒有男朋友。你有了嗎?”凱特說。
“我談過一個,但也不成熟,分手了?!?/p>
凱特伸出拳頭和安妮塔碰了一下,這是疫情之年人們互致問候的手勢,她們相視而笑。
三
托尼已經幾天沒有睜眼了,喬菡不時趴在他耳邊呼叫著他的中文名字,都沒有任何反應,喬菡倍感挫折。這天托尼昏睡中發(fā)出低聲的呻吟,安妮塔按照醫(yī)囑打開他的嘴,正要往舌頭底下滴藥,喬菡一把拿過她手里的藥,看了一下。
“又是嗎啡,不要再讓他昏睡了,讓他醒醒吧?!?/p>
安妮塔忙解釋說:“藥效過去后他會感到疼痛的?!?/p>
“疼痛?最起碼還告訴我他活著,這樣整天昏睡怎么行???你離開他遠一點吧,不要再往死里拖他了?!眴梯盏纳裆行┆b獰。
安妮塔無奈地把藥收起來,走出了房間,走到小院里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沒過多久,凱特來找她說爸爸又開始呻吟了。凱特一面走還一面說:“媽媽做得不對,不應該搶走你的藥?!卑材菟呀泴W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避免和家屬的任何爭執(zhí),她能夠理解家屬,面對親人即將離去的痛苦和不舍。喬菡總還存在著僥幸心理,希望奇跡能夠出現(xiàn)。相比起來凱特更理智,她說每天躺在床上都在問自己,是否準備好接受父親離開的現(xiàn)實。安妮塔見過一些病人,已覺得生不如死了,可是家屬還是不放手,反而造成了他們很大的痛苦。凱特聽了更表示要維護父親清醒時的囑咐,讓他少受痛苦。
安妮塔回到房里,病床上已經亂成一團,劇烈扭動的托尼把被子都踢掉了,六尺長的身體都快掉下床來,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一只手伸向空中,像要去抓什么東西,可眼睛依然緊閉著,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痛苦。安妮塔掰開托尼嘴唇干裂的嘴,用小調羹撥開色澤暗淡的舌頭,滴了幾滴嗎啡在舌頭下,她把托尼伸向空中的手拉下來放好,重新蓋好被他雙腿撐開的被褥,耳邊卻又一次聽到喬菡和凱特的爭執(zhí)。
“爸爸的事就讓安妮塔去管吧?!?/p>
“你的心怎么這樣狠啊?!?/p>
“你這樣反而增加他的痛苦?!?/p>
“你就覺得他一定死了?”
“媽媽,我不和你爭論了,爸爸還會聽見的,別煩他了?!?/p>
下午,喬菡心情好了一些,主動到房里和安妮塔說話,向她表達歉意,上午自己態(tài)度不好,實在因為心情太壞。安妮塔都表示理解。喬菡說著說著就說起自己和托尼的往事。她說自己年輕時被人叫作美女,卻不自覺,沒人追,頗寂寞。下鄉(xiāng)插隊后,托尼對自己特別關照,特別是那一年躲洪災建立了感情,就和他戀愛了,后來回城后結婚了。嫁作人婦后,兩人開始做生意,起步時很辛苦,就是去擺路邊攤。等到生意有了一些起色后,丈夫喜歡在外跑,生意倒是做得不錯,日子久了兩人關系也疏遠了。后來女兒來美國留學,她就跟著來了,托尼還是兩邊跑,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紅顏知己,不過總的還算顧家。托尼退休后回到美國安定了沒有幾年,這就要走了,也太快了一點,人生何其匆匆。生活安定后,過得很平靜、很滿足,一天一天過得很快,一周一周就像白駒過隙,人生不能這么匆忙啊。
聽著喬菡的絮叨,安妮塔仿佛聽到母親說她自己的經歷。媽媽是個內向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望著面前不施妝容的喬菡,臉上深刻的皺紋,她就想到如果母親吐露心聲,是不是也會有相同的人生感受呢?安妮塔突然特別好奇,把喬菡假想成自己的母親,把想問母親的問題問了喬菡:“這樣的人生值得嗎?”
喬菡破涕為笑道:“人生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不管是苦日子,還是好日子,都是匆匆忙忙?!?/p>
安妮塔想到母親面對病人的離別都是十分淡定,對于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早已看到了結局。她也許不僅會覺得匆忙,還會覺得人生就是如此這般吧。
安妮塔在觀察喬菡母女倆,好奇的凱特似乎也在觀察她,稍有空閑就來找她聊天。都是在美國長大的女孩,平時朋友間很少談論深奧的問題,特別是諸如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如果和朋友去討論那樣的問題,別人還覺得你有病??墒呛蛣P特談,卻似乎是天經地義的。
“你看了那么多生死離別,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我很欽佩那些坦然面對死亡的人,他們離去的時候,想到的不僅是擺脫自身的病痛,更多的是減少留給親人和朋友的痛苦。有些人含笑離開,為的是把自己坦然的精神留給后人?!?/p>
“這是最瀟灑的了,爸爸就希望自己是這樣一個人?!?/p>
安妮塔聽了為之所動:“我的父親也不在身邊,他似乎把自己當成了異鄉(xiāng)人,早早地回了老家泰國,而我去了那里,卻又覺得自己是異鄉(xiāng)人,你說這怎么辦?。俊?/p>
“那么如果以后你出去了,不就剩下媽媽一人了嗎?太孤單了吧?!眲P特臉上布滿了憂郁。
安妮塔反問:“你爸爸走后,你會留下來陪媽媽嗎?”
凱特被問住了,思索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一到過年媽媽總是抱怨家里沒氣氛,電視上中國三代同堂,圍爐過年的熱鬧讓家里更顯得冷清。特別是看到里面滿頭白發(fā)的老爺爺老奶奶,我就慚愧,我都沒見全過爸爸媽媽的上一代?!?/p>
“我和你一樣?!卑材菟业搅俗约旱睦碛桑斑@也許是我們這些人的宿命,選擇的空間大了,就再難停下腳步。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使命,尤其是父母和孩子,射出去的箭再也不會回頭?!?/p>
兩人惺惺相惜,有了共鳴。
四
母親也是整天oEWU/oLsRS6Fz251eDjXPgno2GXfPKQKTrKhjK7dJ0g=忙著,發(fā)了一條短信要安妮塔去買一些吃的,家里的冰箱都空了。安妮塔下班后去了超市,疫情防控期間,超市的員工和護士一樣依然是最忙的,她走進超市時已過了高峰,沒有幾個顧客。看到貨架上色彩鮮艷的蔬菜水果,還有各種喜歡的零食,她感覺到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依然美好。晚餐媽媽已經為她準備好了,她想買一些肉制品回家做幾個三明治,媽媽和她明天可以帶去上班時吃。來到肉制品專柜,看到里面五花八門的火腿,每次都想買不一樣的嘗嘗。上次買的火雞火腿,加上生菜和酸酸甜甜的沙拉醬,夾在面包中,在烤箱里熱一下口感很好。又正巧喬菡家里有一個小烤箱,所以準備起來很方便。在超市中悠閑地逛了半個多小時,空空蕩蕩的超市里沒幾個顧客,她喜歡通過這樣的方式舒緩心里的壓力。凱特曾經問過她,每天看見的是垂死的病人,是否會得抑郁癥?她說自己的心已經平靜如一汪湖水。不工作的時候,喜歡去海邊,面向大海,仰望天空,特別是看到一群小鳥在海邊沖浪,她會發(fā)癡一樣一直看,看一兩個小時也不膩。因為看見了大海和天空的浩瀚無垠,才會意識到人的生命是浩瀚宇宙中的一個微粒,因此對于生命的消失也會坦然了。她對于人的生命歷程看得清晰,工作時不太會去考慮生和死這些具有哲學意義的問題,更關注的是每一件具體的細小的事,喂藥、輸液、清潔、換尿布,希望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病人的痛苦,能夠看到病人平靜的神態(tài),病人家屬平靜的心情……平靜是她的良好愿望,可是病人和生離死別的距離總是越來越近,她終要送他們走向另一個不可企及的世界。
午后,昏睡了一周的托尼突然口中發(fā)出了聲音,從很輕微的嗯嗯逐漸變成了可以分辨的語言,安妮塔急忙把在另一間屋里的喬菡和凱特叫過來。母女倆湊近托尼面前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他。托尼的眼睛逐漸睜開一條縫,目光似乎在尋找著目標。凱特伸出手在托尼面前揮動著,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托尼的目光在艱難地移動,可是始終難以聚焦。喬菡就喊道:“是我呀,你能看到我嗎?”
安妮塔知道這是托尼臨終清醒的時刻,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在中樞神經指揮下激素發(fā)揮作用。通過腎上腺皮質和髓質,分泌諸多激素,調動了全身的一切積極因素,使病人由昏迷轉為清醒,由不會說話轉為能交談數(shù)句、交代后事,由不會進食轉為要吃要喝。
安妮塔碰了碰凱特的手肘提醒她好好聽聽父親說什么,她心里明白這也許是托尼最后的話了。果不其然,托尼終于叫出了喬菡的名字。喬菡抓住托尼的手,用自己的臉頰去親他:“我在這里啊,你看見我了嗎?”托尼的嘴唇嚅動著終于說出一句話來:“……雨大……屋子……漏水……你過來……我給你撐……傘……”
喬菡頃刻淚如雨下,急忙說:“我過來了,我過來了,你看見我了嗎?”她的身體幾乎撲在托尼身上。
托尼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重復著喬菡的話,吐字聽不太清楚,臉上卻洋溢著笑意。
凱特見爸爸又陷入了無語的狀態(tài),仿佛要去抓住從他身體里抽離的生命游絲,她大聲地喊起來:“爸爸,你能看見我嗎?”托尼的眼睛剛剛要閉上,似乎又勉力地睜開來。
“出門……別忘……了……帶……手絹……”
喬菡不明白手絹是怎么回事,她急著問:“讓誰別忘了帶手絹?。俊?/p>
托尼已經無力回答,疲憊地閉上眼睛。
“手絹?什么手絹?”喬菡環(huán)顧左右,不知道哪里去找答案。
“爸爸的手絹,一條大大的手絹?!眲P特提高了聲音,像是要讓托尼聽見。
安妮塔在病人家里見到過許多次生死別離前,夫妻之間因語意不詳留下誤解的窘境。喬菡似乎沒聽明白凱特的解釋,托尼提到的“手絹”像一個鉤子,勾起了她的疑惑之心,其中有什么不便言說的秘密?從喬菡的眼睛里,安妮塔看見了不安的情緒。那時凱特正湊近托尼的臉,把手指在他微瞇的眼前晃動,女兒還想和父親對話。托尼的眼睛掙扎了一下終于又閉上了,剛才的清醒如同水面飛過的石頭,擊打起幾個圈圈,現(xiàn)在又復歸平靜。
喬菡和凱特依然緊緊地握著托尼的手。喬菡絮絮叨叨地說著剛才托尼話中的往事。原來他們相識于在農村插隊的時候,生活特別艱苦,有一次山城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大雨,他們爬上高山去尋找逃避洪水的安全地方。他們躲人一個山洞,望出洞口,山上的水瀑布一般不斷地傾瀉下來,仿佛置身在一個水簾洞里。洞內的巖壁上還滴著水,托尼為了不讓她淋雨,撐著一把黃色的芭蕉葉傘為她擋雨,可是那把傘千瘡百孔,巖洞頂上的水順著芭蕉葉的空隙滴落下來,他自己幾乎濕透了……
凱特聽到母親說的故事覺得很好奇,她以前從沒聽他們提起過。
就像女兒對父母的故事不了解,母親對父女間的一些事也是陌生的。她就不知道女兒和父親之間關于手絹的故事。她抑制不住好奇心問女兒:“爸爸是不是說讓你出門帶好手絹?”女兒似乎也不愿意回憶那一段幼年時不堪的往事,笑了笑不置可否。
喬菡見女兒不作聲,自言自語道:“爸爸有什么秘密沒有告訴我吧?!蓖高^歲月在她臉上落下的印痕,可以明顯感覺到她心底的波瀾。
突然托尼大聲地咳嗽起來,嘴角流出一些痰液。安妮塔要用紗布去擦,凱特對她擺擺手。凱特從衣兜里掏出一塊折得方方正正的手絹,打開為托尼擦去嘴邊的痰。她還說:“爸爸以前也這樣幫我擦嘴,他會感覺到我在他身邊的?!?/p>
喬菡有些蒙了,無語地在一邊望著。女兒擦完了,她就問:“你怎么衣兜里帶著手絹???”
“爸爸一直囑咐的,我從小到大習慣了?!?/p>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這個習慣啊?”喬菡的失望全寫在臉上,手絹的秘密不是托尼與其他人的曖昧,而是他和女兒的默契。
凱特迫于無奈,生怕媽媽對爸爸產生疑惑,這是她特別不愿意看到的。她只得說道:“媽媽你真的不知道,爸爸口袋里總是有一塊手絹。那時他早上送我去幼兒園,我不愿意去,可是也不哭不鬧。我有一個絕招,到了幼兒園門口,快要進門時用力地咳嗽,我可以把早飯時爸爸給我吃的牛奶和麥片都嘔出來,吐一地。老師見到我嘔了,就以為我生病了,就讓爸爸把我?guī)Щ丶胰ァC恳淮挝覈I時,爸爸都會從口袋里拿出手絹給我擦去嘴上和身上的臟東西。最可憐的是他還要幫著把地板擦干凈,還要不斷地對老師說對不起。可是他從來都不會責備我。不過后來他帶我去看醫(yī)生,拿到了醫(yī)生的證明,說我是故意嘔吐,其實不是生病。他把醫(yī)生證明交給老師后,我再嘔吐老師還是讓我去上課。不過以后爸爸褲兜里的手絹從來沒有少過,有時坐公車或是在外面,我真的嘔了,他就會拿出手絹幫我擦干凈,手絹在我幼年時就是一根救命稻草?!?/p>
喬菡心里好像落下一塊石頭??墒菍τ诟概畟z的默契喬菡卻完全不知情,她聽了既動情,又頗為自責。安妮塔從她的眼神中看見了對女兒的嫉妒。
“這是回光返照?”凱特似乎也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和父親的對話。
安妮塔想把凱特帶出傷感的氛圍,就和她談起“臨終清醒”這個術語,是德國生物學家邁克爾-納姆( Michael Nahm)創(chuàng)造的,意思就是人在死亡之前會短暫出現(xiàn)頭腦清晰的狀態(tài)。有一位瀕死專家亞歷山大·巴提亞尼(Alexander Batthyany)把這種狀態(tài)稱為“隧道盡頭的光亮”。
“就像點香油燈或煤油燈,當燈油即將燃盡時,也會綻放出最后跳躍的一亮,不過緊接著很快就會熄滅?!眲P特用了一個比喻。
“有點相似,邁克爾·納姆搜集了在250余年間留下來的83份關于回光返照的描述,這些報告中描述的情形大多有醫(yī)學專業(yè)人士在場見證。其中將近90%的回光返照現(xiàn)象發(fā)生在病人死前一周內,將近一半發(fā)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天?!?/p>
喬菡正好進屋,聽見了最后一句話:“……一周或是最后一天……”她突然啜泣起來,意識到托尼大限將至。
可是凱特內心似乎有些許的慰藉和滿足,她的滿足來自終于和父親有了一次默契的心靈交流。安妮塔對凱特說:“盡管你和父母聚少離多,可是你的生活中有那么難忘的記憶,多好??!”對于安妮塔的話凱特起初不是很明白,安妮塔就復述了曾經聽到過的一句話:“生命不是你活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安妮塔告訴凱特她時常聽到即將病逝者和親人們談論自己的生活,回憶往事仿佛使生命再次綻放。
凱特沒有想到安妮塔提供的這一個視角,讓她的生活忽然被照亮了。那些逝去的記憶被點亮以后,竟然也會那么光彩奪目。
五
安妮塔沒有想到喬菡會向她打開心扉:“現(xiàn)在和你說這些也不嫌丟臉了,我心里也是不踏實的,托尼一直在外面跑,不安定似乎就是我們的宿命。我們冷戰(zhàn)過一段時間,那時我?guī)е闲W的凱特,根本分不出身,沒有辦法到內地去陪他,他也似乎很享受分居的自由。打電話給他大多是美西的深夜,是內地的下午,即便找到他,他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外面跑。不過他確實為我和凱特提供了生活的保障,給我們買了房子,交付了凱特的學費,負擔了我們父母需要的支援。唉,我們這樣的家庭外人看上去風風光光的,家里卻充滿了寂寞,我對托尼存著疑慮,對凱特也不滿意。不過反過來,托尼對我也不滿意,說我怎么那么多抱怨,女兒又覺得我不了解她。這樣一團亂麻攪在一起,越攪越緊,好在還沒有打死結?!?/p>
喬菡是在安妮塔給托尼換尿布時說的這些。托尼的雙腿在病魔吞噬下瘦如兩根桿子,可是依然很重,每一次清理,都要花很大的力氣把他的身體翻轉,喬菡會過來幫忙。安妮塔明顯地感覺到近期喬菡看她的眼神柔和了許多。交談中安妮塔也希望從她的言語中探究到這類獨居女性的隱秘心情,似乎她身上可以折射出你無法了解的母親的情感。
“你為什么那么不放心呢?他不是一直照顧著你們的生活嗎?”
“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地亂想,后來托尼回來了,可是他很在意我看他的手機和電腦?!?/p>
“也許是生意上的事呢?”
“我也希望是這樣,不過一直到他生病了,不能自理了,他才放心地把手機交給我保管。那時他已經停止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他是一個交友廣闊的人,病前病后反差很大,病后幾乎和什么人都不聯(lián)系了,也許他已經和外界告別了?!?/p>
安妮塔用濕紙巾擦干凈托尼的陰莖,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男女之間的所有恩怨都與它有關,可是現(xiàn)在這個它已經雄風不再,縮頭烏龜一樣縮成一根猥瑣的肉棍,柔順地任你拿在手里擺動??上厦鏇]有年輪,它經歷過的只會在人心里留下記憶,所幸現(xiàn)在所有的困惑、糾纏都應該終止了吧。
安妮塔給托尼包上尿布,蓋好被子,聽著喬菡的敘述,想象著這對夫妻的人生旅途,和她的父母有著某種相似。父親說自己是異鄉(xiāng)人,他和托尼都是離家遠行的人。喬菡好像已經適應了美國的生活,可是心里有一扇窗口,外面是寂寞的荒野。安妮塔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的心里一定也有一個空洞。
有一天午后,處于昏睡中的托尼發(fā)起高燒,安妮塔給他額頭上敷了冰袋,幾個小時后體溫才降下來。本以為終于又過了一關,可是很久不出聲音的托尼突然發(fā)出時斷時續(xù)的輕聲呻吟,似乎想要講話,卻說不出聲來。安妮塔讓凱特去拿紙和筆,放在托尼面前看他寫什么。
托尼望著喬菡,沉思著,然后拿起筆一筆一畫地寫道:“美好的……什么也沒有……相依為命的日子……”
托尼的字一個疊著一個,似乎失去了橫向的空間感。喬菡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意思想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最美好的日子是什么也沒有,彼此相依為命的日子?!?/p>
安妮塔感到心顫動了一下,急忙鼓勵喬菡在托尼耳邊去說話。
喬菡湊近托尼耳邊大聲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啦,我不會忘記那些日子的。”
托尼累了,合上眼沉睡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緩慢地看著面前的三個人,他終于找到了凱特。他在寫字板上寫下:“不接電話,我機場回家……”
凱特讀著不明白。安妮塔說:“那意思好像是,你不接爸爸的電話,他曾想去機場回家……”
凱特一下淚崩了。她點了點頭道:“小時候有一次生日爸爸打電話回來要和我說話,我躲在桌子底下不愿出來……”
凱特緊緊地握著托尼的手。
托尼又陷入昏睡中。安妮塔的經驗告訴她托尼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委婉地把自己的直覺告訴喬菡和凱特。喬菡和凱特點頭表示已經準備好了。
看著眼前的一幕,安妮塔想到自己的爸爸也長年不在身邊,媽媽有時心情也不好。有一次和凱特聊天,凱特疑惑地指著躺在床上的父親說:“他是遠行者,飛越了很遠的距離從亞洲來到美洲,可是胃還是中國的胃,惦記的還是家鄉(xiāng)的咸菜和蘿卜干,腦子里的大部分記憶都是前半生的,到了這里反倒像是異鄉(xiāng)人,對很多東西要重新適應,最起碼要學著說英語。那我們這些后代算什么呢?”
安妮塔脫口而出:“我們是國際人,哪里都可以去,只要我們想去。”停頓了一下又說,“現(xiàn)在去不了了啦,哪里都去不了。真的沒有想到疫情把我們凝固了,就在一個地方不能動彈。”
“安妮塔,可是我還是會去我想去的地方,早一點晚一點,只要還有航班,還有輪船,還有汽車?!?/p>
“難怪我們都還沒有找到男朋友,我們想的都是自己可以決定的事,不想有所羈絆。”安妮塔突然有所醒悟。
“我看爸爸和媽媽天各一方,除了生下我,其他都是各自解決,吃飯、睡覺、性生活,除了一紙婚約,好像誰也不需要誰?!?/p>
“性生活早就不是事了,當今世界多少人選擇自己解決,都不用找伴侶??墒墙洕线€是你爸爸在承擔?!卑材菟f。
凱特點了點頭:“爸爸還是很負責任的?!彼掝}一轉,“我和你都可以經濟獨立啊!”
“我們兩個無dc808916a6cae5ac43a14974839a9fd2可救藥了,難怪找不到另一半?!卑材菟鋈幌氲绞遣皇且驗楦改傅挠绊懀约簩θ缒z似漆的相伴相守并不渴求,其實,她走近過一些相伴相守的家庭,看到和聽到的其實并不美好,互相的消耗甚至可以扼殺掉生活給人帶來的所有的樂趣。她看到自己的父母似乎有了愛情,又掙脫互相的羈絆,走向自由的狀態(tài),所以她說:“我們都不想受限制,所以也無法獲得愛情?!?/p>
六
這天安妮塔回到家,看見母親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屋里就覺得有些反常。平日母親在家總是在屋里忙著,很少看見她這樣默默地坐著。直覺告訴安妮塔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輕輕走進母親的屋子,母親手里拿著紙巾在拭淚。
她把手輕輕地搭在母親的肩上,母親哽咽著說:“你爸爸得了新冠,住進了加護病房?!?/p>
“呼吸還正常嗎?”
“聽說是上了呼吸機……”
只聽見腦子里一聲轟鳴,安妮塔即刻被不祥的預感徹底淹沒了,一下子跌坐在母親身邊。她和母親都了解只有當病人出現(xiàn)重癥,肺部衰竭呼吸困難時,醫(yī)生才會決定使用呼吸機,目的是頂替人自身的呼吸過程。到了這一步,就表明病毒對肺部造成了比較嚴重的損傷。
“爸爸神志還清醒嗎?”
母親點了點頭道:“我已經要求與他做一次視頻通話。”
母女倆對視著,心里都有一句話卻都不愿說出來:父親恐怕有危險了。
安妮塔又問:“我們要回去嗎?”
母親突然啜泣起來:“我了解了,回不去啦,我們真回去了,也不讓見,醫(yī)院全封閉了。”
安妮塔走到掛在墻上的全家福前,注視著照片上的父親,不知道說什么好。屋子里被沉默淹沒了,她感覺自己如同是在一片汪洋中快被淹沒了,卻還在拼命掙扎著揮動手臂。
幼年的時候,有一次在海邊戲水,一個浪把安妮塔卷入水中,她連喝了幾口水,眼前一片混沌。突然之間一只大手把她托出水面,她終于又可以順暢地呼吸了。是父親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急忙潛入水中找到了她。那次以后父親就每天拉著她到海邊,堅持一定要教她學會游泳。待她剛能夠浮出水面,劃動雙臂,在水中找到平衡,父親就對她展開了魔鬼式的訓練。用他粗壯的手臂突然攬住她,用力地拋向更深的海域。安妮塔被突如其來地拋向空中,又像一塊石頭砸向水中,人還暈暈乎乎的,可是只要呼吸困難了,她即刻可以拿出求生的本能,在水中揮動雙臂,找到水中的平衡。一段日子下來,她已經可以頗為自如地穿梭于水中了,即便遇到大的風浪,也可以在失衡中找回自我控制的能力。父親終于滿足地笑了,父親把她獨自留在海水中,走上岸去。安妮塔眼前依然浮現(xiàn)出父親一次次離開的背影。
晚上安妮塔注視著胸前掛著的一塊佛牌,還記得上一次見到父親是她回泰國芭提雅去看他,父親說女兒所從事的職業(yè)如同身臨陰陽的懸崖,需要外界力量的護佑,就為她請了這塊佛牌。很多年來這塊有一只彩色蝴蝶的佛牌成了她和父親的某種聯(lián)系,安妮塔對著它為父親祈禱!
父親做佛牌生意已經很多年了,他的小鋪子開在旅游勝地芭提雅海灘上的繁忙要道上。父親為安妮塔選的佛牌上,浮凸著一只蝴蝶,粉色的羽翼,藍色的身體,翅膀上是美麗的花紋。父親說,發(fā)明此牌的大師曾身居偏遠山區(qū)中的洞穴禪修多年,配方包含大自然的植物花粉、檀香木粉,以及水井旁的泥土。因為花粉中有精靈的存在,而檀香木則天生就有避降和解降的功效。師父是要借助自然中精靈的力量與本身念經加持的法力來幫助佩戴者,為他們招人緣抵御危難。安妮塔是自由慣了的美國女孩,對父親的話只當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可是她喜歡上了蝴蝶身上艷麗的色彩,她終于把那條水晶般透明的鏈子戴上了脖子。佛牌時時會發(fā)出陣陣花香,且香味十分持久。這是父親對女兒的祝福,也是安妮塔和父親的聯(lián)系。父親特別叮囑她:佛牌戴上了就不要摘下來。
只是沒有想到原本是一次圓滿的相聚,卻在安妮塔即將離開時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安妮塔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又去凱特家里。凱特看出她異樣的神情,就關切地問她。安妮塔這才說出父親得病的消息。凱特急著說:“那你應該趕快回去啊!”
“我想去啊……”安妮塔支吾著。
“你不是立志要幫助世界各個角落被遺忘的人嗎,可是卻不去幫助自己的父親?”凱特對安妮塔的反應顯然不滿意了,語氣中有了責備的意思。
“可是去不了,媽媽了解了,真的去不了!”安妮塔顯得有些絕望。
凱特這才理解安妮塔所說的去不了是什么意思,要拿到簽證就有各種障礙,去了又要隔離,你充滿期待地奔去,可是你根本見不到親人,特別是她父親的這種情況,隨時可能突然離去,即便你站在醫(yī)院門口,恐怕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那怎么辦???”凱特倒是真的替她著急,“你有沒有和媽媽好好商量啊?”
“媽媽也是毫無辦法,她甚至自責地說,她沒有拯救過一個生命,還是不去的好,去了也無濟于事?!?/p>
凱特突然無語了。安妮塔的話使她想到了面前的父親。
“不過爸爸并不孤單,他身邊有許多一起做事的好兄弟,有什么事都靠他們,我這個女兒是不孝的?!卑材菟蝗浑y以控制情緒,啜泣起來。
“你也不要自責,疫情似乎把世界凝固了,我們被凝固在一個地方不能動彈。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更讓我們感受到聚少離多的遺憾?!?/p>
樓上又傳來喬菡的呼喚,安妮塔急忙擦干眼淚奔上去。
七
又過了一天,托尼睜開眼,伸出手在空中寫著什么。凱特拿過一塊寫字板,幫助他拿好了筆。可是他沒有寫字,手不斷在空中比畫著,凱特讀出了“花園”兩個字。凱特把耳朵湊近托尼的嘴仔細聽著。她終于代替父親說出了想說的話:“爸爸的意思是想看看戶外的天空和花園,帶他去吧……”
喬菡和凱特相互對視了一下,淚如泉涌。顯然她們已經明白了托尼的愿望——他已經準備好了,要離開這個世界。她們把目光移向安妮塔,安妮塔回望著她們似乎在問:你們準備好了嗎?
母女倆一邊一個緊握著托尼的手,托尼用生命中剩余不多的一點力氣,通過手指的力量傳遞給她們自己的決定。凱特終于代表她自己,也是代表母親說道:“我們也準備好了?!?/p>
于是凱特和安妮塔把托尼抱起來放在輪椅里,海外華語作家小說專輯喬菡為他蓋上一條薄毯,安妮塔幫托尼拿下氧氣面罩,托尼似乎恢復了自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們推著他走向花園。
是一個溫暖晴好的午后,樹上有清脆的鳥叫,玫瑰花叢中紅黃紫白粉紅的花都盛開了,花團錦簇。托尼仰高了頭好像在聆聽樹梢上的鳥叫,他呼吸著攜帶花香的氣息,就像健康時坐在院子里沉思一般。他喜歡這個院子,里面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身上都有他的汗水,他工作疲勞時就會來這里打理它們。
在院子里喬菡和凱特一左一右握著托尼的手,安妮塔在身后推著輪椅。托尼用了最后的力把喬菡和凱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三人的手終于握在一起。
這是一家三口最后的團圓,讓安妮塔很感動。她送走過許多人,不論是悲痛萬分的分離,還是冷漠無情的告別,她都以專業(yè)的態(tài)度對待逝者,對待家屬??墒沁@一次,她的眼睛濕潤了,從他們身上安妮塔看見一種和解,一種心靈意義上的團圓。突然托尼大聲地喘起氣來,他雙手緊拽,牙關咬緊,似乎用足了自己渾身的力氣在吸氣。安妮塔的專業(yè)知識告訴她那是腦缺血以及極度缺氧導致的瀕死呼吸,托尼發(fā)出的呼吸聲,就像用小管插入水中吹氣時產生的水泡破裂音,這種聲音醫(yī)學上稱為“瀕死啰音”,下一步就是呼吸中止直至死亡。她輕輕扳開托尼的手指用血氧儀測量,過了很久才跳出一個極其危險的數(shù)字,托尼用力的呼吸并沒有把氧氣吸進肺部,她仿佛看見一縷縷半透明的絲狀氣霧從托尼的身體里抽離,托尼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了。她又一次看見在與死神的搏斗中人類敗下陣來。二十多分鐘后,托尼的掙扎終于歸于平靜,他的呼吸停止了。
安妮塔和母女倆急忙把托尼推回屋里,把他放回床上,用一塊干凈的白布蓋上。她對啜泣著的喬菡和凱特引用了一句《圣經》里的話:“‘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说撵`魂是神口中的氣,在耶和華造人的時候,吹進了泥塑軀體的鼻孔里,人就有了靈魂和生命。靈魂不生不滅,離開軀體后人即死亡。托尼讓你們把他的骨灰撒在果樹下。很顯然他明白,人身體成分包括的元素和泥土高度一致。人的肉體死后歸于塵土也是天經地義的事?!?/p>
喬菡和凱特低頭默默無語。
送走托尼后,安妮塔又要去照顧下一個病人。臨走的時候凱特陪著她走出大門??吹贸鰟P特對安妮塔的陪伴是感激的,不僅因為安妮塔陪伴她的父親走過最后的日子,更感激的是找到一個同齡人一起探索了生命的意義,彼此間有很多共鳴。安妮塔又想起初來時母女排斥的態(tài)度,可是經過兩周的相處,彼此交了心,增加了互相的了解。她也很慶幸遇見了一個與自己的家庭相似度極高的移民家庭,像一面鏡子,讓安妮塔看清楚自己和母親所經歷的困惑、煩惱,這是最大的慰藉。
“我看見過許多不同的家庭,和你們的情況不一樣,有許多經常廝守在一起,可是卻說不出太多回憶。而你們告訴我聚少離多,卻留下許多值得珍惜的場景,讓我很羨慕?!卑材菟种貜土艘淮文蔷湓?,“只有有記憶的才是生活?!?/p>
凱特又問起安妮塔父親的情況,安妮塔告訴她明晚就要與父親進行視頻通話。凱特連忙叮囑:“要多和爸爸說說話,就算他不能說話,也一定聽得見你的聲音,他聽到你說話會很高興的?!卑材菟谝淮温牭揭粋€病人的家屬對她的關心,她眼里含著淚笑了。其中既有對友情的感激,也有獲得理解的欣慰。
臨別時安妮塔說:“世界很大,我們還會在路上相遇!”
凱特知道她說的是人生的路,便答道:“對于生者,死者是生者路途上的一個標記,彼此相遇過,互相扶持過,在路上的某一個拐彎處相互告別,只因為我生命的托付依然在肩,還需要繼續(xù)前行?!?/p>
安妮塔突然哼了幾句鮑勃·迪倫的唱詞:“當軀體成灰,城市燃燒,請你記住,死亡并非終點?!彼恢庇眠@句歌詞鼓舞自己往前走,也想用這句歌詞來鼓勵凱特。
凱特終于很燦爛地笑起來,這是安妮塔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她真心希望凱特能早日走出父親離開的陰霾,而凱特也體恤安妮塔正為父親的病擔憂。也許是惺惺相惜,兩人又一次碰了碰拳頭。
八
視頻中父親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面罩,他目光專注地看著鏡頭,卻無法講話。母親大聲地喊他,他十分艱難才發(fā)出幾聲哼哼。安妮塔做不到母親那樣的大聲,勉為其難地用足力氣喊了幾聲爸爸,父親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母親不喜歡講話,就用手拍著安妮塔的身后暗示她和父親多講些話。安妮塔就開始說起幼年和爸爸學游泳的事,從爸爸救她開始說起,說到了他的野蠻訓練方法,最后感謝他的訓練讓她獲得了全面的游泳技能。父親的眼角流下了淚水,安妮塔嘴角漾起了微微的笑意,她知道爸爸聽見了她的話,她感到難得地滿足。
母親看了泰國醫(yī)生出示的父親肺部照片已知病情嚴重,父親的肺部被嚴重地感染了。照片上深黃色、黑色、灰色遮蓋了健康的鮮紅色。切面可見大量黏稠的分泌物從肺泡內溢出,醫(yī)生說有很大風險纖維化,如果那樣,肺部就將徹底失去原先的功能。
遠隔重洋,母親自知無能為力,只能雙手合十在胸前,低下頭,連聲對醫(yī)生說:“拜托!拜托!”攝像頭回到父親臉上。母親抬起頭,依然雙手合十,注視著父親,連聲說:“你要堅持??!堅持住?。∫欢ㄒ戎液团畠夯貋?!”
呼吸面罩后面的父親目光呆滯,卻一直看著母親,一直看著。
安妮塔記憶中的父親膚色黝黑,須發(fā)全白,短發(fā)連著絡腮,連著胡須。那次回去她曾問父親是否覺得刮胡子麻煩?說要送一把最好的電動剃須刀給他。父親笑著說,不用那家什,他喜歡留著胡須,偶爾用剪刀修剪一下即可。
安妮塔喜歡傍晚的海,看著太陽沉入海中,天空的顏色越變越深,最后海天都暈染成一色。她似乎喜歡暗物質,在不可見、不可觸摸的距離之外,存在神秘的東西。這似乎和她從事的職業(yè)有關系。
可是,有一天還沒有等到太陽下山她就從海邊回到了住處。父親看出了她臉上的不悅,沏了一杯茶遞給她。
安妮塔沉默著。父親問:“今天回來早了?”
安妮塔仍然不語。父親也不問。最后她似乎不吐不快道:“我不喜歡這里……”
父親是個明白人,他沉默了一下說道:“佛會帶給你內心的力量,有一分恭敬,則消十分罪業(yè),增一分?;?。所有的外力,連佛陀也不例外,他力量再怎么大,也不可能把你周圍的環(huán)境打掃得干干凈凈,只能給你助力去提拔自己!世界的紛亂恰恰是對人的考驗,面對紛紛擾擾都要用慈母般的微笑善巧面對和包容?!?/p>
安妮塔可以感受到父親有一種深厚寬大的心境,可是父親說的卻離她能夠理解的很遠,安妮塔的思維更為單純,與其之間有一種隔閡。
“你不適合待在這里,就像我不適合待在美國一樣。你的包容性不夠,我的可塑性不足。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备赣H繼續(xù)說。
也許就是在那個瞬間,安妮塔才明白為什么自己和父親之間的這種隔閡是無法打通的。
父親是一個沉默的人,他不問安妮塔情緒低落的原因,或許他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透徹地知道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人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氛圍中,有些他們能改變,更多的他們無力改變,只能自我修煉,獨善其身。其實安妮塔來之前也聽說過一些,還是她在曼谷朋友家里逗留時,說起要去芭提雅看爸爸。女友捂著嘴笑著說,那里有許多“大白鵝”和“烏骨雞”。起先安妮塔以為是說的美食,最后在女友的狂笑聲中才搞明白是什么意思。原來在芭提雅找泰國女子陪伴的最多是西方人,白白胖胖,統(tǒng)稱為“大白鵝”。而泰國的女子都普遍身材不高,皮膚黝黑,因此就被稱作“烏骨雞”。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黑暗中腦際閃現(xiàn)的都是泰國女子挽著外國男子的景象,還有街道上泰妹與游客討價還價的場面。她孤單地走在街上,似乎顯得很不正常,一些尋花問柳的男性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卻像一根根針一樣扎著她。唯獨見到本地人時,彼此雙手合十打招呼,這時安妮塔才感覺到他們一眼就把她區(qū)分出來,唯獨那時才感覺到真正的來自內心的一種虔誠和寧靜。
當她想著這所有的不高興的事時,嘴里正咀嚼著父親特地為她做的泰式酸辣魚、清蒸檸檬蝦。父親一直記得安妮塔喜歡這兩道菜,特地讓伙計去買了活魚活蝦回來。她心里不愉快,可是舌尖的味蕾的快慰,卻讓她暫時忘記了先前的不悅。她能夠體會父親的情感,急忙倒了兩杯啤酒,與父親對酌。
也許因為安妮塔離家早,對于祖籍似乎有了自己的看法,并沒有特別強烈的尋根意識。她覺得那是父輩的故鄉(xiāng),而對于幼年遠行的自己,那里存留的友情已經逐漸淡薄。隨著父親的回歸,親情又把彼此的牽掛建立起來,不過也很淡。父親為了生意來的這片海灘如此美麗,吸引了全世界的人來到這里,卻對她沒有吸引力。因為她在這片水域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父親很通達,淡淡地說:“不要現(xiàn)在就下結論,天上大雁每年都飛來飛去,即便不回來,心里有個惦念就足夠了?!?/p>
安妮塔急忙說:“我沒有說不回來。”
父親點點頭,沉吟道:“我明白。我明白?!?/p>
在安妮塔的眼睛里父親確實是個明白人。
疫情發(fā)生后,旅游業(yè)全線停頓,安妮塔本以為父親可以回到曼谷老家休息了,可是他卻突發(fā)奇想出去跑物流了。他說疫情發(fā)生后,游客驟減,最后徹底停止。旅游經營者無法負擔租金與日常開支,不僅人失業(yè),連喂大象的食物也得不到保證,大多數(shù)象園也關閉了,大象也成群地走上了返鄉(xiāng)的漫漫長路。失業(yè)的人為了表示抗議,坐滿了芭提雅海灘。父親還拍了照片傳給媽媽和自己。父親最后還是沒有回老家,而是跟著汽車出去跑物流,他說許多司機染疫,生活物資的供應都受到了影響,他在那時去學開車,加入了醫(yī)療用品和生活物資供應的物流行業(yè)。他說為人不能坐以待斃,危難之時就需要自己勤力,只有自己努力才能救自己。
母親一直勸說父親不要去冒這個險,該規(guī)避時應規(guī)避??墒歉赣H卻說,看不得大象都走上了漫漫返鄉(xiāng)路,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這個世界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要出來承擔一些重任。
那次從故鄉(xiāng)回到美國后,安妮塔身上戴著父親送給她的蝴蝶佛牌,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她把它看成是一種與父親的聯(lián)系,每天對著它許下心愿,期盼父親早日康復!
數(shù)周之后父親終于闖過鬼門關活了下來,不過他說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太聽指揮,再也開不了車了,只能等待疫情過去之后繼續(xù)做佛牌零售生意,希望還能有力氣吩咐幾個伙計一起做事。
安妮塔終于在與父親的又一次視頻通話中說出口:“爸爸,疫情過后我會來看你?!?/p>
爸爸卻說:“亂世之年,一動不如一靜?!?/p>
當時她不知道怎樣回答父親。
尾聲
幾天后安妮塔又去到太平洋邊上,面對大海,終于可以脫下口罩自由舒暢地呼吸。站在海邊她收到了凱特的一條信息:“父親離開后的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去南極出差,為公司測試升級一款檢測冰層氣溫變化的軟件。在那里收到了你的短信,你去了南非!”
“真的嗎?我現(xiàn)在在海邊。”她回復道。
凱特:“我夢里去了南極!還和帝企鵝一起合影了。”
南極是什么樣子?。堪材菟闷娴丶纯虖木W(wǎng)上找了一張帝企鵝的照片,一只站立著的帝企鵝正望向鏡頭,它身上雪白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現(xiàn)著光澤,黑色的腦袋下有一圈嫩黃色的光暈,就像戴著圍脖,可愛極了。她急忙傳給凱特,希望她夢想成真。
凱特:“帝企鵝真可愛!疫情也無法把我們固定在一個地方,我們終要走出去的。你知道嗎,世界上第一個抵達南極的挪威極地探險家羅爾德·阿蒙森當年是坐著狗拉雪橇去那里的,人類終有辦法抵達追求的目標?!?/p>
又一波海浪向岸邊奔涌而來,逐浪的小海鷗成群地往岸上跑,沒有憂慮的小海鷗們躲閃著浪花,有些扇動著翅膀要飛起來。太平洋的水太涼了,安妮塔很少在海邊游泳??墒呛鋈恢g她有一種擁抱大海的渴望,她張開雙臂奔向海水中……
安妮塔游入大海時,一波潮涌撲面而來,蓋了她滿頭滿臉的水,她甩了一下頭,甩去了水花,仰起頭繼續(xù)往前游去。自從父親教會她游泳,她就有了擁抱大海的勇氣。記得父親說過他從小在海邊長大,年輕時如同一只穿越海底的海豚,到了水里快樂無比。安妮塔慶幸自己年幼時跟著父親學會了游泳,今天才能夠有勇氣去感受太平洋的波濤。在海水的簇擁下家鄉(xiāng)的記憶如夢而至,她突然相信會在海中與記憶中的父親邂逅。
游回岸上,安妮塔站在海灘上,看見天空中有排成人字形的飛雁。她羨慕它們高飛的視野,可以鳥瞰山川江河。她忽然想告訴父親:自己也想做一只候鳥,冬去春來,寒冬時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候鳥可以俯瞰世界,她也想那樣。她本就喜歡飛,更不怕飛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