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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車

2024-08-21 00:00:00李娟
花城 2024年4期

1

夜行車獨自飛馳在無盡長夜之中,飛馳在無盡荒原之上。里程碑一一退后。世界的左邊,很久之前是日落。世界的右邊,很久之后將有日出。夜行車深陷于黑夜,全車的旅客深陷于睡眠。

童年的我和年輕的我交替醒來,扭頭看向車窗外。

車窗玻璃上是空曠無物的戈壁灘和一輪孤獨圓月,還有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

我長久凝視那個模糊的面孔。

如同車窗里的我與車窗外的我互相凝視。如同那時的我與此刻的我互相凝視。

此時此刻我正在做夢,不得安寧。我夢到多年前的情景和幾天前的情景交纏不休。還夢見了車禍。夢里的我心想,這肯定是個夢。于是我就在夢里醒來了。

但我卻不愿在現(xiàn)實中醒來。于是,夢里的我屏住呼吸,繼續(xù)坐在自己的汽車座位上,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了自己。

但夢里的夜行車仍疾馳不停。

夢里的我又想,既然是夢,那我就能飛翔吧?于是我拉開車窗飛了出去。

滿車的乘客仍在熟睡,司機聚精會神注目遠方。只有我知道車禍就要到來了。

我緊隨夜行車無盡地飛翔在廣闊的夢境之中。前方深不見底。我知道自己即將醒來。突然間滿臉淚水。

2

多年來我總是淪陷于同一個夢境——坐在飛馳的夜行車上,苦苦忍耐,等待天亮,等待終點,等待寒冷與病痛的結(jié)束時刻。除了等待,什么也不能做。那些夢里,總是車廂擁擠,座椅顫動,引擎轟鳴,空氣污濁。有時候我長久注視著車窗凝結(jié)的厚厚冰霜,有時候旁邊的人長久注視著我。還有些時候,夢里的我突然想起來自己身無分文,無法補票。

我討厭遠行,討厭坐長途車。我嫉妒所有一上車就立刻呼呼大睡的人。他們用睡眠輕松對抗漫漫旅途,對抗一切枯燥和身體的不適。而我,我總是一上車就焦慮又激動,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不但睡不著還暈車。

我小的時候,有一個鄰居,他和他媳婦一個生活在新疆一個生活在內(nèi)地,結(jié)婚十多年總共見過十多次面——就每年過年那幾天,他把年假加探親假一起用掉,千里迢迢坐火車、坐汽車回家鄉(xiāng)團聚。團聚完再千里迢迢往回趕。運氣好的話,那幾天也能懷上孕。于是,十幾年過去了,哪怕長期分居,兩口子居然也有了三個孩子。

只因男的工作分配在新疆,不愿拋棄鐵飯碗回鄉(xiāng)。而女的則嚴重暈車,沒法歷經(jīng)長途跋涉去新疆定居。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但我從小就特能理解那個阿姨。

暈車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只是身體的不舒適而已,但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完全就是絕望了。

不只是眩暈、惡心、反酸、頭疼,不只是嘔吐,也不只是劇烈嘔吐后,鼻腔和氣管被擦傷的劇痛。

在那個時候,整個身體都是感官的累贅。而感官是痛苦的放大器。

任何針對暈車的藥物或土方都沒有用。反而可能會加劇暈車的程度。

比如,對于很多人來說,聞聞桔子皮就能緩解暈車癥狀。但是真正暈車的人,一聞桔子皮,立馬噦了。

還有許多熱心人向我分享過暈車小妙招。當(dāng)他們說“你按揉一下內(nèi)關(guān)穴就好了”時,就好像面對一個從萬丈高空墜落、軀體支離破碎血肉模糊的人說“你按揉一下內(nèi)關(guān)穴就好了”……

毫無辦法。在我暈車最嚴重的時候,五百米的距離都堅持不到。

就好像失眠的人和從不失眠的人是不同物種,暈車的人和不暈車的人也是不同物種。

其中,輕微暈車的人和嚴重暈車的人是不同物種,嚴重暈車的人和特別嚴重暈車的人又是不同物種。

這個世界上物種真多啊……每當(dāng)我坐在長途車廂里——之前剛剛吐過,稍微緩過來一點了,眼睛和后腦勺也不是那么疼了——我抬頭望向四面的乘客,感到孤獨無比。

旁邊的乘客已經(jīng)熟睡。她的胳膊肘緊緊杵著我的肋間。我越退讓,她越往這邊擠。我座位的三分之一都讓給她了。我尚在痛苦之中,感到抵觸和厭惡。但是她的胳膊有力而溫?zé)?。她的平靜與健康源源不斷地強勢地傳遞過來。我一時又不知是被侵略還是被安撫著。

3

有一次我在夜班車上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起,那時我也很年輕,我倆聊了起來。雖然我惡心又頭疼,但是不愿結(jié)束話題。雖然知道這次相遇無果,班車一到目的地就永遠失散,但還是覺得此刻無比寶貴。

但是不知道什么心態(tài),我不愿讓他知道我的痛苦。胃部酸水一注一注上涌,我強忍嘔吐的沖動,微笑著聽他說起自己的童年。

他說完了。我也想說點什么,但不敢開口。

他一定以為我心不在焉吧?

我的手指緊摳前座的靠背,支撐自己的平靜。他沉默良久,突然說:“你的手指真細?!?/p>

關(guān)于身體的評價,是年輕的生命接收到的最最激烈的暗示。我瞬間被巨大的希望和感激所淹沒,卻更加不敢開口了。此后一路,我倆徹底沉默。

長途車駛向西方的晚霞,漸漸駛進夜色之中。他睡著了。我卻更加激動。

4

還有一次,在夜班車上,我的床位被安排在車廂最后一排的大通鋪上。五個人并排躺在那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睡不著,旁邊的男孩也睡不著。光線昏暗,引擎轟鳴,有人打鼾,有人喝酒耍酒瘋,還有小孩子不停地哭。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倆漸漸聊了起來。

那真的是最公平的聊天,未見容貌,互不相識,不知過往,沒有任何利益關(guān)系,只是通過聲音來想象對方,通過表達判斷對方的一切。

聊著聊著,我們開始互相試探。但又無比純潔,我們并排躺在混濁喧囂的暗處。哪怕是一毫米的越界都沒做過,也沒想過。

那一次我沒有暈車,我輕松又快樂。他也顯得很開心。我們聊了兩百公里。凌晨,司機把車停在荒野中公路邊,這里有茫茫大地中唯一的一家飯店。在這里司機要換班,同時也要加餐,保證精力。為防止行李失竊,這時司機往往會要求全部乘客統(tǒng)統(tǒng)下車。

片刻的混亂后,我們在暗中起身摸索,穿鞋,披外套。在狹窄的車廂過道里排隊,緩緩移動。車輛熄火了,之前引擎聲轟鳴了一路,突然到來的安靜似乎令人突然回到了現(xiàn)實。

我下了車,踩上現(xiàn)實的大地,大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之前顫動一路的感受仍揮之不去。

我站在車下,看到人們沉默著向這片荒野里唯一的建筑物——那幢簡陋的飯店——走去。有一半人尚未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還有一半人似乎從未入夢。而我是唯一一個抬頭望向滿天繁星的人。我看到清晰的銀河,我想驚嘆,卻突然不愿發(fā)出任何聲音。我隨著人流走向夜色中最明亮的所在。在飯店里,我看清了一切,并想起剛才聊了一路的年輕人。我不知道他是眼下人群中的哪一個。他可能也正在默默尋找著我吧。

在暗處,我們依靠聲音和對方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但到了明亮的場所,又不約而同掐斷聯(lián)系,都選擇了沉默。

我忘了那天我們?nèi)绾畏祷剀噹?,忘了剩下的三百公里路程有沒有繼續(xù)聊天。只記得最后天亮了,明亮的光線封印一切曖昧。

目的地的意思就是:“到此為止?!?/p>

5

那么多的人選擇坐夜班車去往遠方。不只是夜班車更便宜,還因為夜班車省時間。所有人都說:“晚上出門方便,睡一覺就到了?!?/p>

——是啊,只需睡一覺,天就亮了,目的地到了。一點也不影響白天的日程安排。尤其是只有兩三天時間出遠門辦事的人,要是白天出發(fā)的話,晚上才能到,整整一個白天耽擱在路上不說,還花錢多住一宿旅店。于是在一段時間里,在我知道的一些地方,長距離線路車總是夜班車多于白班車。甚至有那么兩年,就只剩夜班車而沒有白班車了。想出遠門的話,別無選擇。

最早的夜班車是沒有臥鋪的,全是座位,乘客得硬生生坐一晚上。后來就有夜班車向火車學(xué)習(xí),有了一種半臥鋪半硬座的車型。車廂中間一條走廊,一邊是硬座,一排三個位置。另一邊一溜上下鋪,一排睡兩個人。

我坐過那樣的車,當(dāng)時買的是硬座。硬座會便宜很多。而且有人告訴我,當(dāng)時是客運的淡季,無論硬座還是臥鋪都坐不滿的。等到了晚上,看到有空床位直接過去躺著就是,反正空著也空著嘛,司機不至于趕人。

我持硬座票上車。果然,直到發(fā)車為止,旁邊的臥鋪都沒坐滿,硬座上的人也寥寥無幾。便心感慶幸。

售票的小伙子坐在前排,全程緊緊摟著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自始至終沒有回過頭一次。我不知道她的模樣,卻被她美麗的連衣裙所吸引。年輕的我心想,等以后我有錢了,我也要買這樣一條裙子。

年輕而貧窮的我,一個人去往遠方,無限地憧憬著愛情和未來生活。一路上,我默默看著前排的戀人親密呢喃,有時小聲爭吵。一直看到天黑。心想,等以后,我也會有這樣一個男朋友的。

天黑了,前面兩人準(zhǔn)備休息,他們起身走向臥鋪一側(cè)。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那邊的空床位可不可以讓我睡一會兒?”

女孩恍若未聞,徑直往前走。男孩扭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寒冷。他說:“不行。”……

我這一生經(jīng)歷過各種各樣的拒絕。我也早就習(xí)慣了被拒絕這種事。可之前的拒絕只是令我在小水坑里踉蹌了一下而已。這一次,卻令我墜入萬丈深淵。

我知道他的拒絕并沒有什么錯。他只是不愿做一次順?biāo)饲槎?。他只是沖著一個想占小便宜的家伙小小地表達了一點厭惡而已。

這點小小的厭惡,擲中得如此準(zhǔn)確,瞬間將我推置于廣場中心,被人山人海的人群所厭惡。

我又暈車了。

車廂空空蕩蕩,我蜷縮在座位上,面對著整整一個廣場的人群的厭惡。第一次感到對未來失望。未來不會有漂亮的裙子了,也不會有溫柔的男性陪伴者。我竟然如此脆弱。如此輕易就能被全盤否定。

6

后來的夜班車就全都是臥鋪沒有硬座了。

才開始的臥鋪車,車內(nèi)只有一條過道,左右兩排床位,高低鋪。下鋪勉強能坐起來,上鋪坐著就只能低著頭。

每個床位能睡兩個人。如果恰好是兩個人或四個人一起出門也就罷了,若趕上單數(shù),總得一個人落單,等司機安排。所謂安排,當(dāng)然是同性的其他乘客睡一起了。但總有些時候,不趕巧,排到最后,只能和陌生異性躺在一起。

可能考慮到這種設(shè)計雖然能多拉幾個人,但畢竟不方便,不人性化,也不安全。于是再往后的臥鋪車就取消了這種雙排雙人位的設(shè)計。改成了三排單人位,兩個過道。裝載人數(shù)少了三分之一,票價也跟著漲了起來。

在雙人位臥鋪的時代,至少有兩次,我遇到過和陌生異性分到一張床的事。

在那個狹窄的位置里,雖然各蓋各的被子,雖然是在四面都睡滿人的公共場合,如此緊密的接觸還是令我緊張,難堪,又畏懼。

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對方其實也是局促不安的,甚至對方可能比我更尷尬。

天黑透了,他仍不肯躺下,坐在床沿,面朝走廊。他的沉默堅硬如巖石。那個時代一般人都沒有手機,車里也不允許抽煙。我不知道他在忍耐什么,會以那么長的時間一動不動。我覺得他可能也暈車吧。又疑心他其實就那樣坐著睡著了。

后半夜,我疲憊不堪,漸漸昏沉入睡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一般倒下來。

身邊立刻有了扎實的擁堵感。我瞬間清醒,黑暗中渾身戒備。

但他躺下后,就像之前長時間一動不動坐著那樣,開始了長時間的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也一動都不敢動。

我左側(cè)是密封不嚴、結(jié)滿厚厚冰霜的窗玻璃,右側(cè)是陌生的異性軀體。兩側(cè)都不敢貼靠。僵硬地躺著,感受汽車在地球上飛馳,地球在宇宙中飛馳。而我是宇宙中最細微的寄生物,棲身最狹小的孔隙之中。身不由己,隨時都能被抹殺……宇宙真大啊,宇宙真危險啊……漸漸睡去了。

天亮了,車輛終于駛出荒野,進入城市。我看到旁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了起來。仍然是面朝走廊,仍然是長時間的一動不動,仿佛昨夜他其實從不曾在我身邊躺下片刻。

班車走走停停,我感受到了窗外的繁華,便用手指在糊滿冰霜的車窗玻璃上摳刮。很快摳開了一小塊。我通過這塊小小的孔洞看著清晨里的城市,看著無數(shù)陌生人行色匆匆。眼下的繁華是與荒蠻宇宙毫無關(guān)系的繁華。我無比迷戀這樣的人間。我感謝城市,感謝迎面而來的每一個陌生人。

7

對了,那些年,在很多夜班車上,都有一個床位是被封起來的,像個大盒子。私密性最好,位置也最好,看起來也最干凈。那是換班的司機休息的地方。每當(dāng)我路過那個有門有墻壁的床位,就很羨慕。

羨慕什么呢?我可一輩子也干不了這行,一輩子都用不上這種床位的。

想了又想,可能我羨慕的是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種不會被改變的生活吧。

每當(dāng)我走上夜班車,像一棵植物走上夜班車。此行全是忍受。忍受根莖裸露在空氣中,忍受葉脈里水分的流失,忍受沒有陽光。可是,我還是渴望著遠方。于是一次又一次被連根拔起,投入一場又一場旅途。

對于一棵動蕩不堪的植物來說,在流浪途中,哪怕有一只花盆也好啊。于是,那個大巴車上的整潔密封的小小空間,就是我想要的花盆。

有一次趕到客運站時,票已經(jīng)賣完了,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直接找到即將出發(fā)的車輛,找到了司機。我私下給他一些錢,他便將我安排在一上車的臺階上。

我對這個位置還算滿意,一抬頭就是擋風(fēng)玻璃,遠方迎面奔來,仿佛我和司機一起乘風(fēng)破浪、并駕齊驅(qū)。坐在那里,感到也不是那么暈車了。

同樣速度的行進,汽車在白天里是飛馳,到了深夜,就如同摸索。夜的世界充滿了壓迫感,又似乎在微微蠕動。我們的車輛像是打著遠光燈行進在巨人的腹腔里。遠光燈照不到的地方全是巨人們的窺探。但是司機很健談。他興致勃勃,顯得輕松又快樂。他的話語和眼前的深夜形成奇異的反差。我明明醒著,又像是在做夢。

漸入凌晨,我打算就這樣在臺階上坐一晚上了。但是司機突然說:“旁邊的床空著,你去睡吧?!?/p>

于是,我終于躺到那個向往已久的小小空間里。拉上門,仿佛登陸孤島,從此暴風(fēng)雨和我無關(guān),滿車廂睡得橫七豎八的身體與我無關(guān)。我享受著小小的安寧,心中充滿感激和慶幸。

但是,到了后半夜,那個司機和副駕交班后,也拉開門躺了進來。

他沒有絲毫遲疑,一言不發(fā),欺身而來,握住我的手腕。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驚怒與懼意。至今無法形容。

我?guī)缀蹙驮谕瑫r坐了起來,用另一只手推開他,并死死抵住。

反抗是本能的,但抑制尖叫出聲不是。我渾身僵硬,一言不發(fā),在狹小的空間里與他對峙。薄薄的門板隔著滿車乘客,薄薄的車窗玻璃隔著廣闊的荒野與黑夜。我一時無措,只知道不能鬧出動靜,甚至不能發(fā)聲求救——在真正的威脅到來之前,不能激怒他。他是男性,有壓倒性的力量;是司機,是這輛車的主人,有某種特別的權(quán)力。無論作為女性還是作為乘客,我都心懷難以克服的弱勢心態(tài)。

甚至,我還心懷僥幸,對方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但那不是玩笑,我的抗拒并不曾減弱他侵犯的力度。他另一只手也過來了。我愈發(fā)驚懼,卻仍然沒有出聲,仍然沉默反抗。不只是對處境的權(quán)衡,還有莫名的驕傲——越是害怕,越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害怕。不愿表現(xiàn)得像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堅決不愿示弱。

二十歲的我,一米五,八十斤,看上去好像很好欺負,其實很有一把蠻勁。我奮力推拒,絲毫不退縮,終于令他感覺到了我的拒絕的堅定。

他的試探很快停止了。他終于開口:“沒事哈,我就開個玩笑?!?/p>

但是,他并沒有退出這個空間。這是他的地盤??赡芩X得他不驅(qū)趕我離開就算是表達對我的歉意了,他覺得他接下來什么也不做就足以抵消一切。

他撈起另一床被子蓋上,轉(zhuǎn)身背朝我躺下。

我仍然不發(fā)一聲,驚魂未定,兀自坐了一會兒。我想立刻逃離開這張床,但最終沒有。不只是無處可去。那時的我仍在害怕,并且仍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害怕,似乎立刻離開會暴露我的狼狽。我強撐無謂,重新躺下。當(dāng)然,再也睡不著了。我渾身的刺乍起,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倍感屈辱。我想哭,也忍住了。最終只能怨恨自己,年輕又卑微的自己。

8

總歸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吧?后來我不斷反思——之前那一路的交談,我都說了什么,讓他誤會了什么?他又在何處藏有暗示,我未能領(lǐng)會?真的是自己過于輕浮嗎?真的是一場誤會嗎?我深深沮喪。為人和人之間橫亙的深溝巨壑。

但是在夜班車上,因為過于擁擠,這種溝壑看上去似乎總是輕易被填平了。陌生的人們總是一見面就開始熱烈交談,仿佛天生就是最好的朋友。這可能就是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迷戀旅途——每一個人出現(xiàn)在陌生人面前,都如同全新的自己。沒有龐雜的過去,也沒有渺茫的未來。在陌生人面前,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開始表演。

尤其到了夜里,到了該做夢的時間,陌生人們一個緊挨一個熟睡,仿佛擁有著世上最最親密的關(guān)系。

那樣的時候總是只有我一人醒著,孤獨四望。長時間注視不遠處一簇斑白的頭發(fā),被緊緊摟著的挎包,床下東倒西歪的鞋子。車輛身處曠野之中,車廂里也是睡眠的荒涼曠野。

那時,只有我和司機清醒著。但時間久了,又覺得其實司機可能也身處夢境。他長時間一動不動注視前方。而前方什么也沒有,遠光燈照亮的區(qū)域如同深淵。

我總是以為司機是這輛車上最最強大的人,最可依賴的人。但在深夜里,他卻顯得比乘客還要脆弱而茫然。

9

我常走的那段線路五百多公里。每到中途,也就是凌晨時分,司機就開始換班。據(jù)說是強制性規(guī)定,防止疲憊駕駛。

在那些年里,換班的地方往往都選擇荒野公路邊孤零零的小飯店。店門口都有著開闊的停車場,方便大巴車進出。我估計這些小店和班車司機私下都有某種交易。比如司機可以免費吃些好的,以感謝他們把滿滿一車乘客帶到這里消費。

我悄悄偷窺過司機用餐的小包間……唉,確實豐盛。

而乘客這邊呢,運氣好的話有拌面和湯面片兩種選項,運氣不好就只有拌面可以點。也是為了出餐效率吧,強迫所有人都點一樣的餐。要是大家點得五花八門的話,幾十個人的量,那得做到什么時候。

說也奇怪,平時這個點是深睡時刻,沒人想過在這種時候吃東西,但到了那會兒,在那些暗夜中的、荒野里的、簡陋無比的小店里,幾乎每一個人都會點一份餐食。仿佛是旅途中的某種儀式,仿佛多少花點錢才能稍稍安撫自己一路上的辛苦。

好吃是不可能好吃的。于是大家邊吃邊罵黑店,然后又罵司機??捎惺裁崔k法呢?同樣別無選擇——要不為什么這些飯店都開在荒野腹心,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還孤零零的只此一家。

不管怎么說,夜班車停泊在這些深夜小店的時光仍然是所有趕夜路的旅人們最溫暖最安寧的時刻。遠離空氣污濁的車廂密閉空間,呼吸著新鮮空氣,蜷縮了一路的腿腳也終于可以在開闊的空間里活動活動了。還可以上上廁所,還可以洗把臉。這時候再吃點熱乎的食物,一切扯平。

10

更早一些時候,沒有區(qū)間測速,客運站只能記錄下客運班車出發(fā)和到達的時間,來判斷其有沒有超速行駛。

怎么可能不超速?——廣闊無礙的大地,空曠的公路,單調(diào)的視野,激動的車載音樂,滿車熟睡的乘客。不知不覺間,油門就越踩越緊。

于是,到了中途換班的路邊小店,一停就是兩個鐘頭。

還有很多時候,就算在吃飯的地方耗了兩小時,仍耗不完規(guī)定的時間。于是,離城市還有百十公里時,司機便下了公路路基,停在荒野之中等待。

于是那樣的時候,總會有人突然被安靜所驚醒。他起身,看到窗外漆黑,懵然道:“怎么熄火了?這是哪里了?”沒人理他。

而我整夜未睡,我感覺到他的醒來令車廂里的安靜越發(fā)堅硬。很久后我回答了一句:“不知道?!?/p>

又過了一會兒,有呼嚕聲響起,并且越來越大。

安靜驚醒了一部分人,剩下一部分就是被呼嚕聲吵醒的。車廂里陸續(xù)響起各種翻身和咳嗽聲,但一切顯得更安靜了。我又躺了一會兒,再次望向窗外,看到地平線開始發(fā)白。

我們的車輛絕對靜止,仿佛正在此地生根。

而乘客們正在發(fā)芽。我感覺到“清醒”這種狀態(tài)在車廂里快速蔓延。有人起身穿衣,有人互相商量白天的行動安排,還有人抱怨旅途的艱辛。

東方地平線漸漸轉(zhuǎn)紅。我期待著日出。

但我沒有等到。我以為隨著天光漸亮,車廂里會越來越熱鬧。但恰恰相反,越來越安靜。

一扭頭,我看到所有人又重新躺倒睡去。

我在曙光中,在絕對不可動搖的安靜之中,也漸漸睡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睡著的時候,太陽出升了。我在夢境中看到陽光橫掃過曠野,把夜班車照耀得閃閃發(fā)光,仿佛盛開。

11

更早些時候,二十多年前,限速要求還不太嚴格,夜班車司機玩命似的轟油門,往往半夜就到目的地了,便早早地就駛?cè)牒诎抵械目瓦\站停車場。一部分旅客家在本地,他們摸黑爬到車頂,吵吵嚷嚷翻找行李,歸心似箭。而剩下的人在車體震動和喧嘩聲中翻個身繼續(xù)睡。陌生城市的凌晨時分,最早一班公交車都沒發(fā)車,這會兒下了車能去哪兒呢?在車上好歹還有個落腳的地方。

而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

我慣常投宿的小店就在客運站附近,幾百米就到了。但是那段黑暗無人的路讓我畏懼。我多次在那里被偷盜甚至搶劫。好在白天還算安全,人多了會更安全。于是我耐心等待。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等待。沒有手機和雜志消磨時間,沒人聊天,也再沒什么可胡思亂想的了。我長久凝視車窗玻璃上的裂痕,回想之前的夜行時分。一萬遍想起天地漆黑,公路筆直,世界一分為二,想起夜行車堅定地行駛在世界正中央,想起車燈射程中出現(xiàn)的一塊塊里程碑,想起那時,我心里的多米諾骨牌一枚一枚緩緩倒落……無邊無際,沒完沒了。然而如此有催眠意義的遐想也無法帶來絲毫睡意。

直到外面?zhèn)鱽怼班оА甭暎鍧嵐ら_始打掃衛(wèi)生。直到客運站附近早點鋪開始支攤,卷簾門嘩啦啦升起。我沸騰一夜的思緒終于在人間的喧囂中沉靜下來。我終于筋疲力盡,朦朦朧朧快要入睡……這時,車廂突然劇烈晃動,司機跳到車頂行李架上,大力拆拽遮蓋行李的棚布。一邊厲聲催促:“下車了下車了!各拿各的行李,不要拿錯了!”

無論睡得再香的人,這會兒也得掙扎著起身,邊扣外套扣子,邊跌撞著沖下車,抬頭望向車頂,生怕自己的行李被偷走。還有人大喊:“別扔別扔!怕摔的怕摔的!”

我也穿好衣服,尾隨所有人下車,等待自己的行李。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客運站的最最普通的清晨,那一天的各種到達和各種出發(fā)剛剛拉開序幕??瓦\站旁的早點鋪里人頭攢動,等不到位置的人直接端著碗蹲在馬路牙子邊吃了起來。乞丐們也出攤了,維吾爾族乞丐彈著樂器莊重高歌,回族乞丐衣衫整潔垂目靜坐,漢族乞丐渾身是血滿地打滾。三輪車車主擠在停車場出口處罵架一般吆喝著接客。小偷雙手插兜,坐在路邊花池上觀察每一個手持大件行李的路人。

仿佛清晨的客運站是長年漂泊的人們的家鄉(xiāng),而正午的客運站不是,晚上的客運站也不是。唯有早上,當(dāng)歷經(jīng)漫漫長夜的人們走下班車,一腳踩在堅實的停車場地坪上,踩進光明之中,他就回到了故鄉(xiāng)。這是一個全世界他最熟悉、最渴望抵達的地方。從此,他需要忍耐的東西只剩下生活。

12

為什么那么多人都懷念九十年代?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九十年代。作為一個普通人,關(guān)于九十年代的記憶總是充滿了恐懼與傷心。

比如說坐車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尤其在四川我生活過的那個小縣城里,我?guī)缀鯖]有一次坐班車出門不遭遇偷盜和搶劫的。甚至有一次,短短一小時的車程,就經(jīng)歷了四撥人攔車,上來明目張膽搜刮乘客行李。

那時,每到坐車出門時,大人總會叮囑我,多準(zhǔn)備點零錢放在外面的口袋,大頭的錢要藏在貼身衣物里。要是遇到壞人,就把零錢掏出來,說就這么多了。壞人看你小,可能就放過你了。

那時候還有帶暗袋的內(nèi)褲出售。和杯子牙刷毛巾一樣,是人們出遠門的標(biāo)配。

那時,滿大街都貼著“打擊車匪路霸”的標(biāo)語。

除了車匪路霸,那時的普通乘客面臨的危險還有一種是來自司機。

當(dāng)時對運營車的管理極不規(guī)范。旅客出了火車站或汽車站,路邊直接就有長途大巴司機舉著牌子招客,見人就拉。嘶聲大喊:“差一個!還差一個就走!”直到車都超載了,還在那兒喊:“差一個!最后一個!”

等車上擠都擠不動了,總算才出發(fā)了。可那仍不是真正的出發(fā)。等車出了城,開了幾十公里,停到一個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所有乘客被驅(qū)逐下車,強行塞進已經(jīng)在那里等待很久的另一輛車——更破,更小,并且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人了。兩個司機像人口販子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哦不,交人。

這種事,當(dāng)時有個行業(yè)暗語,叫作“打批發(fā)”。

總之,后面那輛不知超載了多少倍的破車總算是批發(fā)夠本了,搖晃著出發(fā)。而批發(fā)一空的車掉頭回車站,繼續(xù)拉客搶客。

無人反抗。遇到這種事,所有人也只是嘆息一句:“又被‘打批發(fā)’了……”只是自認倒霉而已。

我記得有一次,在烏魯木齊火車站被“打批發(fā)”。是一輛夜班的臥鋪車,我交了一個床位的錢,但是最后,卻被迫和五個人擠在一張床的上鋪……

那時車已經(jīng)行至荒野深處。有人抱怨了幾句,司機調(diào)頭大罵:“愛坐坐,不坐滾!”

他一腳剎車,將車門大開,敞向空無一物的曠野。

車里一片寂靜。再無人抗議。

那一夜根本沒法躺下。我們這一排的所有人懸空坐在高處的床沿,全程躬著腰,頭都抬不起來。如同上了一夜酷刑。

床位和床位之間的狹窄過道的地板上也坐滿了人。

旁邊的人指著上方,告訴我,還有幾個民工躺在車頂行李架上。

那會兒是冬天,溫度在零下,又是高速行駛的車輛,又是敞著的車頂……我震驚:“那不凍死了?!不怕摔下來?”

那人說:“沒事,司機給蓋了幾床被子,還給蒙了一塊棚布?!庇终f,“誰叫他們窮呢,他們給的錢太少了……”

周圍乘客們便一起唏噓。大家一個個繼續(xù)塌著脖子,佝僂著腰,雙腳懸空,腦袋緊緊抵著車頂。但有了對比,好像就都不覺得自己正在遭什么大罪了。

如果人們慣常被當(dāng)成物品對待,慣常被肆意蔑視,漸漸地,就不需要尊嚴這個東西了吧?

總之我慶幸九十年代的消失,慶幸到了今天,最普通的人的最微渺的命運,也能被納入文明的秩序之中。

13

在客運高峰期,實在買不到夜班車票的人,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搭卡車司機的便車。費用不高,再管司機一頓飯就可以了。

在北疆大地,在交通越來越便利、物流漸漸開始繁榮的時候,別說縣和市這樣行政級別較高的地區(qū),就連荒野腹心的阿克哈拉小村,都有好幾個頭腦靈活的村民買了二手的農(nóng)用小貨車,頻繁來回烏魯木齊,搗騰物資。

從此,村民們蓋新房,都能買到既便宜又看起來很時髦的門窗和家具,以及各種電器了。雖然都是二手的,是大城市的人們拆遷或翻新舊居淘汰下來的。

村莊的這些貨車司機們,無論去多少次烏魯木齊都未必熟悉那個城市,但他們無比熟悉那里所有的舊貨市場。

我坐過這樣的車。在車輛踏上歸途之前,我也跟著司機奔波在烏魯木齊的各個舊貨市場,陪他們在成山成海的破舊物品中認真篩選。直到后車廂裝得滿滿的再也堆不下為止。

臨行時,剛把車發(fā)動起來,司機突然想起來:“智別克說要一個漂亮的洗手池,差點給忘了!”于是重新熄火。我們又下車,重新投入那堆城市的垃圾,一頓翻找。

仍然是為了節(jié)省一天的住宿費用,這些鄉(xiāng)村司機總是選擇連夜往返。

車離開烏魯木齊城區(qū),離開無數(shù)紅綠燈和斑馬線后,司機顯得越來越快樂了。后來他干脆歡呼了一聲,猛然把車載音樂音量調(diào)至最大。像是終于卸下一身重荷;像是離開烏魯木齊這件事,比回到家鄉(xiāng)更令他開心。

那時候,即使是普通公路也會收取費用。還是為了省錢,這些司機很少走國道線,整夜穿行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這些路路面總是曲折狹窄,破破爛爛,沒法提速。但是沒關(guān)系,司機的二手破車正好也跑不了太快。

二手車拉著滿滿的二手物品,穿行在無邊黑夜中,穿過一個一個黑暗的村莊、沒有盡頭的林蔭道。震天響的音樂像是拋灑向黑夜的禮花。司機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樣大聲歌唱。他所有的財富緊隨在他身后。滿滿一車廂舊物因為他被重新賦予了價值,智別克因為他被滿足了期待已久的一個愿望。他像是一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驕傲地踩著油門,飛翔一般沖向夜的最深處。

14

我還曾在深夜坐過完全陌生的人的順風(fēng)車。

那一次實在是急著回家,又實在是買不到車票了。臺階票都買不到。只好在客運站四處打聽黑車。但黑車的價格令我遲疑。這時,有人看出了我的窘迫。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說,正好這兩個小伙子的車要去富蘊縣,你去找他們吧。他們的車便宜。

我不認識那個人,更沒法了解他所說的那兩個小伙子。但還是打出了電話。對方是維吾爾族,漢話說得不太清楚,我們好容易才完成溝通。他讓我某時去某處等他。我答應(yīng)了。

但掛了電話又后悔了。

實在不敢。那時我還年輕,單獨一個人,女性,又是深夜的出行,幾百公里的路程,懷揣現(xiàn)金。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沒法相信陌生的人吧。

但是到了約定的時間,對方打來了電話,問我為什么還沒到。又說他等不了我太久,那個地方不讓停大車了。

不知為什么,這通電話讓我選擇了信任。我趕了過去。

真的是完全的陌生——陌生人介紹的陌生人,走的路也完全是陌生的,在我印象里從來沒走過。

天色越來越暗,道路越來越偏僻?;慕家皫X的,我越來越不安。無數(shù)次想問旁邊兩個人:“為什么要走這條路?為什么不走大路?”但都拼命忍住了。因為我知道他的問答。他必然會說,這條路不收費。

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的懷疑和不安。如果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這種懷疑就是對別人的傷害。如果真發(fā)生了什么事,這種懷疑屁用也沒有。

——把一切捅開了鬧大了之后我還能怎樣呢?難不成跳車嗎?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讓我選擇繼續(xù)信任——他倆和所有年輕的少數(shù)民族貨車司機一樣,也擰開最大音量播放著本民族流行音樂。這讓我有了一種奇異的安心,覺得他倆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年輕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這樣的性情……明明難以信任別人,又總是在替別人的合理性尋找依據(jù)。遇到可能存在的危險時,往往不是逃避,而是不斷說服自己不用逃避。感到害怕時,又努力偽裝成不害怕。

我心懷懼意,高度清醒,異常疲憊。我不知道那兩人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情緒。他們始終在激烈的音樂聲中平靜地交談,似乎從來不在意我的存在和我的感受。

雖然是深夜,我也明顯感覺到了車輛的行駛方向不對。確實不對。我們應(yīng)該筆直往北走,可他們一直往東開。開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拐彎。

終于,在凌晨兩點,我忍不住了,裝作剛睡醒的樣子,問出自己的疑惑:“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

司機說:“先去另一個地方辦點事。”卻再沒有別的解釋了??谖且廊荒敲雌届o,神態(tài)看上去好像也沒覺得我這個問題有什么突兀的。

我接著問:“哪個地方?”

他說出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我一路以來的懷疑和恐懼終于達到了頂點。

但是,在這輛奔馳的夜行車上,在無盡的黑夜中,無邊的荒野上,面對兩個年輕的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絲毫無從抵抗,無法自保。

于是我還是咬牙選擇相信,強迫自己繼續(xù)相信。

總不能跳車吧?

果然,半小時后車輛駛?cè)肓艘粋€黑乎乎的村莊。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車在村子里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家人的院門前停下來,熄火。

兩人招呼我一起下車,然后大力拍打院門,呼喊主人。

我毫無辦法,別無選擇,和他們一起站在黑暗中。逃都沒處逃,這個陌生的地方,哪邊有墻哪邊有路都搞不清楚??謶指泻蛨詻Q要求信任這一切的意念在身體里激烈對撞。我想要更理智一些,但最終發(fā)現(xiàn),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可能是最理智的。

不久男主人過來開了門。他手持手電筒,披著外套,看得出剛剛從床上爬起。三個男人在門口寒暄了幾句,然后招呼我一起走進去。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民家庭。女主人一邊系外套扣子一邊從內(nèi)室走出。她向兩人繁瑣地問好,用了全套的問候的禮儀。最后又看向我,多問了幾句。

我不懂維吾爾語,但是關(guān)于我的這幾句話恰好都聽懂了。因為和哈薩克語很像。

女主人問:“她是誰?”

司機說:“搭車的。”

“她去哪里?”

“哦丹?!?/p>

“哦丹”就是富蘊縣。

至此,像是終于得到了最大的保證,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雖然已是深夜,但女主人還是架鍋燒水揉面,給我們準(zhǔn)備起食物來。三個男人坐在旁邊的床榻上商議事情。我如同夢游一般,幫著女主人添柴燒火。在這個不知何時的深夜里,不知何處的小村莊深處,毫不相識的一個家庭,毫無關(guān)系的四個人——想想都覺得神奇。

直到那會兒才終于感到疲憊。并且終于感到了平靜。

大家在昏暗的光線里吃完一頓簡單的餐食。男人們又往車上裝了些大件的東西后和主人告別。

這回車輛調(diào)頭筆直向北。仍然是音樂聲震天,仍然是長夜漫漫。我靠著座位,終于漸漸有了睡意。

15

對了,還有火車。

所有長途夜行的記憶里,火車是最具安全感的。可能因為火車最為龐大,最富于力量吧。火車的同行者最多,火車的車廂秩序管理最規(guī)范。而且火車之行,幾乎不會有任何變數(shù)。軌道是固定的,發(fā)車時間是準(zhǔn)確的。甚至一百年前的火車和一百年后的火車都區(qū)別不大。

在我長年生活的地方,火車是后來才有的事物。其實也就僅僅是幾年前的事。但記憶中卻像是十幾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事。關(guān)于火車的記憶,竟無比陳舊。

想來想去,可能是因為,在那條嶄新的線路上,運營的卻全是最最陳舊的綠皮火車。

舊得車窗玻璃都沒法密封。在隆冬時節(jié),幾乎所有窗戶邊緣都凝結(jié)著一指厚的冰霜。車門更是開出一百公里后就給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在火車上,我總是喜歡買上鋪,那是最最清靜的角落??蔁o論再清靜,仍然總是一夜無眠。

有時候我坐火車也會暈車。好在我有一個本事,要嘔吐的時候,我能強忍著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忍著從上鋪爬到中鋪,從中鋪爬到下鋪,忍著在下鋪找到鞋子穿上,再沖向衛(wèi)生間,還不忘反鎖衛(wèi)生間。然后再吐。

不只是不想惡心到身邊的人,更不想惡心到自己。更更不想,讓陌生人看到我嘔吐時的狼狽樣兒。

吐完,當(dāng)我搖晃著從衛(wèi)生間回來,已經(jīng)沒有力量再往上爬了??恐呃刃菹r,旁邊的人憐憫地看著我,他們不約而同停止了之前的交談。

后來一個下鋪的人對我說:“姑娘,我和你換下床位吧?!?/p>

我非常感激,卻拒絕了。他又笑著說:“那你可別半夜吐我頭上啊?!?/p>

所有人大笑。我也笑了。痛苦輕易地結(jié)束了。

偶爾也會買到下鋪。眾所周知,下鋪等同于公用位置。我不太樂意和人擠一起。于是每到那時,我一上車就早早躺到鋪位上,盡量往床沿邊上靠,還把身子拉得長長的,盡量把床全占滿。

盡管我的用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到最后,我的床上總是會坐滿人。

他們一邊坐下,還一邊用屁股拱我,說:“往里靠靠,我要坐這?!?/p>

沒有一個會看人臉色的。

于是,幾乎我每次躺在下鋪,都會被一大排屁股懟著。屁股還有大有小,把我懟成“S”形,貼在墻壁上一動不能動。

奇怪的是,明明對面的下鋪空很多,卻沒人往那邊坐。

可能對面下鋪的乘客總是不如我看起來好說話吧。

上鋪清靜,但上鋪有時也會被騷擾。有一次睡到半夜,對面床上的哥們兒把手伸過來給我掖被子……

“掖被子”——這是他的解釋。

可他沒想到凌晨兩點我還沒睡。我躲開他的手,迅速坐了起來,反而把他嚇了一跳。

那會兒的我已經(jīng)不是易于驚慌的小姑娘了。我渾身的抗拒和譴責(zé),一聲不吭看著他。他一邊訕訕解釋,一邊把手縮回去。

可能又覺得挺沒面子的,很快那只手重新伸過來,還真幫我掖了一下被子——把我垂落一角的被子拎起來往床上塞了塞……

我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16

相比夜班車,我還是更喜歡夜行火車?;疖嚿厦髅魅烁?,鐵輪撞擊軌道的噪音更喧囂,但火車帶給旅人的感覺卻是最為平靜的。

北疆隆冬的深夜,每當(dāng)火車停靠一個小站,到站的旅客手持行李,已經(jīng)在車廂相連處等待良久。乘務(wù)員手持大號的斧頭,沉默著穿過車廂,分開人群。所有人沉默著看他揮起利斧,用力砍砸被冰雪封凍的車門。整節(jié)車廂哐哐震動。終于,冰層碎裂,門被砸開了,白茫茫的寒氣猛地席卷進來。寒氣中旅客們沉默著上下車。

我坐在靠窗的走廊邊,長時間凝望窗外的黑暗。前端是終點,后面是起點。軌道筆直地連接著兩者。在火車上,除了等待,我什么都不用做。一次又一次地,我從漸漸天黑一直等到漸漸天亮。我所有的心平氣和,所有的耐心基本上都給了火車。

而童年時代不是這樣的。童年的自己更脆弱,更容易被漫長的旅途所傷害。當(dāng)然也更富希望與熱情,無論遭遇怎樣的傷害都能輕易愈合。

小時候,在新疆和四川之間,在三天四夜的火車硬座車廂里,小小的植物,無數(shù)次脫水枯萎,又無數(shù)次自個兒悄悄緩了過來。但大人一無所知。深夜,大人兀自趴在小桌板上熟睡,四面八方也全是熟睡的身體,過道上也有人席地而臥。小小的植物四面張望,不停呼救,哭了又哭,但沒人聽見。

小有小的好處。小人免票,不用花錢也能蹭火車。但免票的話就沒座位了。好在還是小有小的好處,火車上再擁擠,隨便往哪兒一塞都能塞得下。

很小的時候,晚上我總是被塞在座位底下睡覺。再長大一點,我就被塞在行李架上睡覺。

躺行李架上的時候,每當(dāng)列車員經(jīng)過,周圍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絕不抬頭往上看,免得上方的我被發(fā)現(xiàn)。

無論座位底下還是行李架上,這棵小小的植物,都很滿意。

要么很低很低,好像根系被埋在土中。我躺在座椅下,頭頂是過道,不時有人走來走去。餐車經(jīng)過時,大人在上方無比遙遠的地方抱怨價格,挑挑揀揀,我在下面伸出手去摳餐車的車輪。旁邊是大人們垂落的雙腳。我長時間觀察他們的鞋子。當(dāng)有人脫了鞋子用腳后跟蹭另一只腳的腳背,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后聽到我媽的聲音從高處傳來:“這孩子就這樣,整天一個人傻樂?!?/p>

要么很高很高,整個車廂,沒人比我更高,好像藤蔓纏繞半空,沒人看得比我更遠。還看到了之前從沒看到過的東西:大人們腦袋上的旋兒。我趴在行李架上數(shù)旋兒,偶爾弄出一點動靜,我媽就抬頭厲聲警告:“不許動!掉下來我揍你!”我才不理她呢。我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種滿足心態(tài)指對的概念其實就是——“獨立空間”。那幾乎是我大半生的缺失。

17

不管汽車還是火車,所有徹夜趕路的行程,大致都是分三步完成的。

最后一步是抵達。車輛停穩(wěn),司機拉起手剎,打開車門——短短幾秒鐘內(nèi)完成的事情,卻是整個行程中最具分量的部分。每次抵達的一瞬間,每位旅客秤砣落地。每個手持行李走出車廂的人,天秤指針居中回正。抵達同時也是抵消吧?是對之前所有痛苦的否定。抵達同時也是抵擋吧?是在為旅行的意義強行定性。

第二步是忍耐。這是整個行程最漫長的部分。尤其它對應(yīng)的還是整個長夜……我不想再說了。

第一步則是離別。

所有夜行車發(fā)車之前,所有登車而去的人,之前都會先經(jīng)歷一場離別:戀人長久地相擁;父母對孩子萬千叮囑;晚輩為長輩尋找座位,安置行李……

而獨自上路的人,目睹著這一切。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其實她心中也有一場盛大的離別。她懷念著某個人,憧憬著下次再會。

可能每個旅人都意識不到吧,被離別所影響的心情,悄悄貫穿了之后的整個旅途以及往下的全部人生。

我無數(shù)次地認真履行這三個步驟,看似完整地歷經(jīng)了一個又一個顛簸的長夜。其實在我這里,除了這三步之外,還有一步。那就是回想。那些旅途中的煎熬,分明當(dāng)時已經(jīng)一分一秒硬生生捱完了,可它們還是不愿結(jié)束,過后還要蠻橫地占據(jù)記憶,迫使人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只有不斷地回想,發(fā)生在過去的痛苦才會消解,過去的怨恨才能平熄。于是記憶里的夜行車就變得越來越沉重了。它歷經(jīng)我的重重回想,漸入迷途。它經(jīng)過了火星,經(jīng)過了月球,終于抵達地球。滿車的旅客和往事無處卸載,它越走越慢,終于拋錨,在月光下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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