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秋天,我都在院子里搬運木塊和石頭,翻耕貧瘠不堪的土地,栽種蔬菜和草木。青菜、辣椒、茄子和絲瓜,長得瘦小可憐。買來時滿枝開花的薔薇、芍藥和玫瑰,今年只開了小小的幾朵,很快就悄悄凋謝了。父親偶爾從老家來看我,總為我的笨拙搖頭嘆息?!靶r候,你插秧割麥都行,現(xiàn)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雖然如此,我仍然在小院里忙忙碌碌。我不能思考和寫作,想得一多,我的胸口就疼痛,像火一般灼燒。醫(yī)生說我思慮太重,過于孤獨。
我在石凳上放了幾盞太陽能的小燈,半夜的時候,從陽臺上看下來,會覺得溫暖,不孤單。我在最大的那棵欒樹的樹丫里放了一個鳥巢,在安靜的一個角落里放幾個用小木棍做成的昆蟲之家,我希望能有一些跟我熟悉、彼此相關的伙伴。這樣就會熱鬧了。這是大自然的熱鬧,是一種我喜歡的寧靜的熱鬧。都市的熱鬧讓我厭倦。
秋天一陣忙亂過后,很快就到了冬天。冬天我打算什么都不做,每天在屋子里看書,或者發(fā)呆。發(fā)呆的時候遠比看書的時間多。發(fā)呆就是什么都不想,把心全部放空,像是睡著了,等回過神來,幾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到處安安靜靜,沒有人,沒有小貓小狗,沒有突然飛來的鳥兒把我從泥雕木塑的狀態(tài)中驚醒。天冷了,所有的心神都開始收縮,我像一頭懶洋洋的、渴望冬眠的熊。
和我同樣在發(fā)呆的,還有書房角落里的一只蜘蛛。常常是整整一上午,你每次抬頭看它,它都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入定了。它織的那張小小的蛛網(wǎng)被一只甲殼蟲撞了一個洞,它也不管。這是一只懶惰的蜘蛛,和我一樣。
我發(fā)現(xiàn)這只蜘蛛時,大概是在立冬前后,就在窗戶一側(cè)的墻角里,它拉開長長的絲線,織起了網(wǎng)。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打開窗,把它趕出去。不管怎樣,家里結著蜘蛛網(wǎng),總顯得有些頹廢、懶散和失意吧。我打開窗,風像一瓢冷水潑在我臉上。我又關上。這樣的天氣,蜘蛛到了外面怕是會凍死。再說了,家里多個活物,總會減少點單調(diào),由它在那里吧。雖然已經(jīng)入冬了,偶爾還有跌跌撞撞的蒼蠅、有氣無力的蚊子,或者依然莽撞兇狠的小甲蟲撞到它的網(wǎng)中。對于蜘蛛和那些小蟲來說,每一次都是驚心動魄的一場大戰(zhàn),也是生活的日常。隨著天氣的寒冷,小蟲越來越少,大概除了蛀書的蠹魚和幾只小瓢蟲,很少有什么等蜘蛛捕食。即便不凍死,恐怕也得餓死。不過這是它的選擇,我也不能太過于操心。
立冬、小雪、大雪,很快就到冬至了,蜘蛛還守在它墻角里的網(wǎng)旁邊,像個與世無爭的老漁翁。我放在欒樹上的鳥巢,始終沒引來鳥雀。院子角落里的那只昆蟲盒子,也從來沒有小蟲進出。整日不離不棄陪伴我的,竟然是這只蜘蛛。偶爾從書上抬起頭來,看看它,心里竟有著一種惺惺惜惺惺的安慰。
我的桌上放著一本《莊子》,這是這一年里我翻得最多的書。每次翻開都像是頭一次看,都能讀出新的味道。這是一本像被施了魔法的書,里面永遠變幻莫測。你不知道你會看到什么。甚至你想看到什么,里面就顯示什么。隨手翻一篇,讀了幾段,竟然有些飄飄然。就拿出一瓶黃酒,放上姜絲,煮了一壺。沒有下酒的小菜,拿出幾塊豆腐干,切成小方塊,用小蔥、麻油一拌。不要說,這兩樣配起來,慢慢咂一口,別有一番滋味。
微醺中,我仿佛看到自己也如莊周般變成了一只栩栩然飛舞的蝴蝶,從陽臺上飛出去,飛過河邊掛滿了白籽的烏桕,河中央枯槁的殘荷,河對岸在冷風里一邊瑟瑟發(fā)抖、一邊低頭吃草的山羊,飛過黃褐色的因為沒人入住而顯得凄涼的屋頂,飛往遠處像鉛一樣沉甸甸的天空。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鼻f周說。
蝴蝶的影子慢慢消失在荒涼寬闊的大地盡頭,世界在它消失的地方無垠地展開,各種喧鬧與繁華的戲劇在每一個城市和鄉(xiāng)村上演。隨后,一輪圓月從海上升起,天地澄澈,宇宙浩渺?;谢秀便保覐淖硪饷杀€中醒來。一抬頭,又看到了這只蜘蛛。蜘蛛一動不動。
我的酒量不行,兩杯下去,臉就紅了,立即變得醺醺然、昏昏然。開一下窗,透口氣吧。
一陣風吹進來,蜘蛛網(wǎng)晃了晃,那只入定的蜘蛛,忽然就碎了,粉化了,變成了灰塵,隨即消散在風中。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它已經(jīng)死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女媧或者上帝,用塵土造了人,并用塵土造了萬物。我們留戀的、憎恨的、為之癡狂的人,我們目不能移的大美,為之癡絕的天籟,割舍不得的情感,舉頭仰望的星辰,都只是塵土,它們將隨風而逝,隨時間而逝,隨心境的變遷而逝。
莊子說:“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睓C是細小的粒子、精微的能量,也是琴弦上振動的吹開百花以及萬物的微風。世間的一切,來于塵土,歸于塵土。
如果我們安靜地坐下來,細細一體味,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處于生與死的旅程之中,無論你是快樂,還是痛苦,你無法停住腳步,不由自主地被時間裹挾著往前。我們跌宕起伏的人生,只是一條隨機拋落在虛空中的幾何線段。短短的生命線,如飛蓬一般,隨風飄蕩。我們?nèi)绱斯陋?,又如此倔強。我們渴望與另一個人生相接,把這條線連得更長,甚至織成一個網(wǎng),像蜘蛛的網(wǎng)。窗口的蛛網(wǎng)還在,那只結網(wǎng)的蜘蛛已經(jīng)化成了塵土。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張網(wǎng)上曾經(jīng)上演過怎樣波瀾壯闊的史詩、你死我活的權斗、刻骨銘心的情仇,或者沉默地活著的簡單與平凡。
天色漸晚,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在這張再也無人修補的蛛網(wǎng)上,破敗的蛛網(wǎng)一下子變得晶瑩剔透、波光粼粼的,閃著動人心魄的美麗、巧奪天工的精致,甚至神性的光芒,仿佛貝尼尼或者弗朗西斯科·奎洛羅用畢生的心血雕鑿出的藝術品。這件亦夢亦幻的藝術品,是蜘蛛的一生,也是我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