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文學獎評委問我最近幾年有沒有純鄉(xiāng)土的文學作品,我想了想,好像沒有。事實上,我自己也拿不準有沒有。我在鄉(xiāng)村生活了十五年,在縣城生活了四十年,作品題材自然更多地集中在縣城??h城是一個很特殊的文學存在,它肯定不在鄉(xiāng)土之列,但似乎也不能歸到都市中——搜狗百科顯示都市的定義為,以非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和非農(nóng)業(yè)人口為主的居民點。我們國家有1864座縣城(包括縣級市、旗等,不包括與都市融為一體的區(qū)),承接鄉(xiāng)土與都市的縣城似乎被文學忽略了。
我們縣地處中原最南端,淮河把我們與丘陵地貌的信陽市隔開??h城其實挺偏僻,離市區(qū)七十多公里。上世紀九十年代,有那么幾年,去市區(qū)的路壞了,縣城成了孤島一樣的存在。我家祖輩生活在淮河岸邊一個叫張灣的小村,村里偶爾有人去一趟縣城,回來要感嘆好多年。我有一個遠近聞名的親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進了縣城,幫帶著弟弟也進城讀了高中、考上大學,其他幾個兄弟也先后跟著他進了縣城……
我第一次去縣城時,初中還未畢業(yè),去賣菜。加重車后座馱了近百斤豇豆,從張灣騎行到縣城,到了南關(guān)十字路口下車推著走——擔心穩(wěn)不住車把撞到城里人??h城不同鄉(xiāng)下,人金貴,磕一下碰一下不得了。沒走多遠,帶我來的同伴示意我看右邊,喏,劇院。我在張灣聽大人說過這個劇院,一場大火燒毀了舊劇院,新劇院花了幾十萬——幾十萬在那個年代是天文數(shù)字。
1984年至1987年,我在縣城讀高中,算是客居。那時候的縣城其實就是大號的鎮(zhèn)街,四橫三縱七條主街道。沒多少人真正記得那些街道的名字,“政府門口那條路”、“南北街”、“醫(yī)院門口南北路”……劇院就在南北街道的中心,里面極少演戲,大部分時間還是演電影?!度松肪褪窃谀抢锟吹?,那應(yīng)該是我最早的藝術(shù)啟蒙。
大學畢業(yè),我被分配到縣城某高中,我小說中關(guān)于縣城的物理狀況基本照搬了現(xiàn)實。
除了觀影,我第一次看音樂會也是在劇院。流行歌手張行、屠洪剛都在那里演出過。其時電影已被滿大街的錄像廳搶走風頭,劇院除了搞幾場服裝展銷,偶爾演場戲,大多關(guān)著。2016年,劇院終于沒能躲過時代大潮的沖擊,被刷上大大的“拆”字。我拍了幾張照片,用在了后來出版的《一個人的縣城》中,算是一種紀念。
去年有朋友推薦我看一個講縣城的電視劇,一集沒看完我就放棄了?!皬哪膬夯貋戆。俊薄奥乖l(xiāng)。”編劇應(yīng)該不是縣城人,縣城人之間的對話一般不帶那個“鄉(xiāng)”字。就像我們村里說淮河,沒有人叫它的名字,去河里洗澡,到河坡放?!?013年,我為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救母記》(刊載于《啄木鳥》2014年第3、4期)騎自行車從板橋水庫出發(fā),沿洪河(淮河支流)兩岸采訪,說到“七五八”特大洪水,兩岸的百姓都很茫然——“七五八”是官方對那場水災(zāi)的簡稱,對沿岸的百姓而言,“大水”兩個字足矣,那是他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不需要與任何其他洪水區(qū)分??h城也一樣,進城回城,縣城人的日常對話一般不會提縣城的名字。
經(jīng)過多方運作,2012年,京港澳高速路特辟了一條以我們縣城命名的出入口,盡管引線到縣城城區(qū)還有三十多公里。循著這條路,我去過省城(省文學院),去過京城(魯迅文學院),去過深圳(采寫《四十七個深圳》,刊載于《啄木鳥》2019年第12期),也去過芝加哥、愛荷華(參加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走得越遠,縣城的特質(zhì)反而越清晰。有一年我在海南過春節(jié),看到兩個人像在縣城見過,上去一問,果然,一個叫袁利平,一個叫楊前進。吳亮可能并不是縣城常見的人物,但丁云霞、姜三、江山林、牛校長、王校長并不罕見。
與鄉(xiāng)村和都市相比,縣城應(yīng)該是價值觀最撕裂的地帶。進城務(wù)工、創(chuàng)業(yè)的鄉(xiāng)村百姓雜居其中,再加上自媒體的放大,撕裂幾乎無處不在。吳中林從南方打工回來,也匯進縣城。他還好,至少知道孩子的教育不僅僅是學校的事,需要父母的陪伴。
每個人都要上學,學校應(yīng)該是所有人共同的交集。吳亮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學校的概率比較大,所以我選擇學校為切口。我所在的學校更為典型,改革開放那年建校,由盛到衰再到盛——今年我們這所縣城高中兩個學生被清華大學錄取,還有一個考生北京大學要錄,他嫌人家專業(yè)不好,放棄了。
因為采訪,我比一般老師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各行各業(yè),也更強烈地感受到教育的特質(zhì)。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父親的二胡》(刊載于《啄木鳥》2022年第12期)涉及教育,但不深入。教育是國家的命脈,教師是天底下最光輝的事業(yè),這是報紙大會上經(jīng)常能聽到的話,但我作為在學校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教師,對教育有更豐富更細膩的觸感,寫《號聲響徹云霄》這樣的作品,不用體驗生活。
縣城關(guān)聯(lián)著鄉(xiāng)村與城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是中國高速發(fā)展的折射點。作家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盡縣城萬象是我的創(chuàng)作理想——這個理想幾乎從我一開始創(chuàng)作就有了。萬象是一種修辭,也是一個理想,能寫出百象千象就算大吉。不過,有一點很肯定,《號聲響徹云霄》是我這個縣城作家遲早會寫的一部作品。
有文友問到我最近的作品,我說是以我所在的學校為原型的一部長篇小說。這話其實不嚴格,我所在的學校只是啟發(fā)了我。吳亮我沒見過,最初他只是楊前進,兩三章之后他自己從楊前進身上剝離出來,取代了我構(gòu)思中的校長。真的,他完全是自己做到了校長,我?guī)筒涣怂哉f,《號聲響徹云霄》寫的是我的理想,理想中的學校,理想中的校長,以及,我生活的縣城。
小說的最后一稿是在學校完成的,每天進出校園,見到1992級校友捐贈的巨石上鐫刻的“腳踏實地,異想天開”,就覺得那兩個貌似相互矛盾的成語像是同時映照了我的寫作。
責任編輯/季偉
啄木鳥202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