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國語》中記載了春秋時期一起高級官員違規(guī)未遂事件。晉國大臣趙簡子準備偷溜進國君的園囿螻園打獵，彼時的皇家園囿僅供皇室一族游樂，他人未經(jīng)申報，嚴禁入內(nèi)。趙簡子剛到園囿大門便見太史黯牽著一條惡犬堵在門口。趙簡子問：“你這是干什么呀？”太史黯回答說：“我得到這條狗，想讓在它這園囿中遛一遛?！壁w簡子說：“那你為什么不事先稟告我呢？”太史黯反問：“君主有所行動，臣下如果不隨從，這是君臣關(guān)系不融洽。您要去螻園打獵，而主管園囿的官員卻不知道，遛狗這事我又怎敢煩勞‘當(dāng)日’向您稟告呢？”

此處出現(xiàn)的“當(dāng)日”即指當(dāng)天的值日官。趙簡子一琢磨，太史黯的邏輯沒毛病，只好悻悻然離去。這是古代文獻中較早出現(xiàn)官吏值班的記載。實際上，從春秋戰(zhàn)國開始，值班制度便被歷朝歷代沿用，并成為保障國家政治體制正常運作不可少的一項制度。

吳承恩所著的《西游記》中，玉皇大帝派出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等天兵天將去圍剿花果山，其中的四值功曹并不是去打仗的，而是去記功勞簿。四值功曹平時負責(zé)值班記賬，四值即值日、值月、值年、值時，他們猶如全年不休的值班秘書，每天都在崗位上將下界燒香、禱告、祭祀等內(nèi)容形成文書遞給天庭。

天庭值班制度嚴謹而規(guī)范，懲戒制度也不含糊。天宮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星，值班時翹班私自下界私會情人，玉帝點卯他不到，遂派本部星宿召他上界，將其撤職，罰他給太上老君燒火。處于明代的吳承恩，對當(dāng)時的政治制度多有批判與諷刺。值班制度的剛與柔，確實可以從側(cè)面反映出一個皇帝抑或一個王朝的治理風(fēng)格。

值班制度的柔性與人性

“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難呼孟浩然。”這是大文豪蘇軾的一句詩，說的是孟浩然夜入宮禁陪王維值夜班的故事?！坝裉谩笔翘扑螘r期翰林院的別稱，“伴直”是唐代值班制度的一種變異和通融。

那是開元年間，孟浩然赴長安參加科舉，未中，結(jié)識了王維。當(dāng)時，王維已中進士，先后在宮中任負責(zé)禮樂的太樂丞等職。王維在內(nèi)署值班，無聊至極，遂邀請孟浩然入內(nèi)署探討詩歌，正遇上唐玄宗來找王維，孟浩然驚恐萬分，趕緊鉆到床下躲藏起來。唐玄宗覺察到氣氛異樣，詢問之下，王維不敢再隱瞞，只好據(jù)實奏聞。

玄宗久聞孟浩然之名，孟浩然也不想錯過面圣機會，就把《歲暮歸南山》拿出來誦讀：“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他說自己不想在長安混了，想回歸南山的破草廬，自己無才所以被君主棄用，身體欠佳所以朋友遠……玄宗一聽那文人的高傲勁兒，算了，你還是回老家襄陽吧。孟浩然沒撈到半個官便打起鋪蓋卷回鄉(xiāng)去了。

這故事見于《新唐書》等史書，但有學(xué)者質(zhì)疑其真實性，認為“玉堂伴直”的故事，更多的是士人借孟浩然塑造一種理想的文人品質(zhì)。然而，唐代的“伴直”卻真實存在，體現(xiàn)了彼時值班制度的柔性與人性。

其實在漢代就初步形成了“休沐”體系，即工作五天值班一日的制度。唐朝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完善，出臺了“夜直”制度。記述唐代各項典章制度的史類文學(xué)作品《唐會要》記載，武則天曾公開“令宰相每日一人宿值，其后與中書、門下官通直”。“通直”即幾個部門聯(lián)合值班，當(dāng)時，中書門下省時常出現(xiàn)多人一起值夜班的情況。任右仆射蘇瓌與在中書省任職的兒子蘇颋還出現(xiàn)過一起值班的情景。為避口舌，蘇颋上奏說，我與老爹一起值班怕影響不好，請將我外放。結(jié)果御筆批云：仆射不管中書省的事情，制度就是制度，你兩爺子繼續(xù)“通直”。

彼時，中書、尚書、門下三省的長官便需輪流值班，三省都有各自的值班臺賬，即“直簿”，主要用來記錄值班的事務(wù)。中書省還設(shè)置了一個叫“直令史”的職務(wù)，專門管理值班事務(wù)的秘書官。直簿接由直令史逐日事先發(fā)給輪到本夜值班的官員，次日交還。

唐初，朝中除尚書左右丞、御史中丞以上的高級官員外，都被要求輪流值夜班，朝官依照規(guī)定夜晚輪流在衙門或機構(gòu)內(nèi)值班。

值班難免孤苦寂寞，所以唐代的值班制度便開了個口子，允許有他人前來陪伴寓直的官吏，這就是伴直制度。陪同寓直官吏的伴直一般是沒有寓直職守的他官或未入仕者，由于伴直制度并非官方正式的固定規(guī)則，所以在正史中難覓相關(guān)記載，官員與文人詩歌中卻大量出現(xiàn)“伴直”一詞。

如白居易有《冬夜與錢員外同直禁中》，韋莊有《南省伴直》，李頻有《冬夕和范秘書宿秘省中作》，蘇颋有《春晚紫薇省直寄內(nèi)》。不管是值班還是去伴直，似乎都挺好玩，喝喝酒，吟吟詩，遇到喜歡舞文弄墨的皇帝的確如此。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就經(jīng)常與文士切磋學(xué)問，他將房玄齡、杜如晦等文士分為三個班次，輪流值班，無論是談?wù)搰逻€是切磋學(xué)問，他都可召之即來。

不同朝代不同機構(gòu)，值班的任務(wù)、松緊程度也不盡相同。明成祖朱棣即位后，開始擴編監(jiān)察特務(wù)機構(gòu)，承擔(dān)夜晚值班的任務(wù)。清朝受明代中央集權(quán)制的影響，工作制度極為嚴苛，因而，清代的皇帝的“私人秘書處”軍機處值班就沒有那么清閑、輕松。

軍機處因恐皇帝在夜間臨時有事召喚，規(guī)定每晚有一人于內(nèi)廷軍機處值班；又擔(dān)心一人應(yīng)付不了一些緊急情況，因此又安排一人值早班。因皇帝一般在卯刻（清晨6點左右）起床，輪值早班的人必須五鼓（凌晨3點到5點）時摸黑入宮。在軍機處值班的都是軍機章京，他們輪流24小時值班，處理文書，記注檔冊，撰擬諭旨，讓起初本質(zhì)上就是值班制度的產(chǎn)物，最終演變?yōu)榱藝易顝娛⒌臋?quán)力機關(guān)。

那些吐槽值班的理由

曾擔(dān)任清代軍機章京的趙翼曾瘋狂吐槽值班環(huán)境。他在《檐曝雜記》中說：“我在軍機處值班時，軍機章京的值班房就在軍機大臣值班房的西面，僅有一間半平房，又逼近隆宗門的墻壁，又窄又暗?！避姍C處的值班還沒有固定的地方，皇帝去哪，“值班室”就在哪，據(jù)趙翼回憶：“隨從皇上到熱河圍獵時，帳篷中沒有桌案，經(jīng)常趴在地上起草，或者用裝奏章的黃匣子作為書案，懸腕書寫。夜間，沒有燈架，只好用鐵絲燈籠作為燈架，將燈盤放在上面，映著燈光書寫。有時燈籠被碰倒，渾身都是蠟污。”即便他們有十多個人輪流值班，均“已覺勞苦”。

有的時代值班被吐槽，正是因為其制度本身存在不合理、不公平。北宋學(xué)者錢易撰寫的《南部新書》記載，唐代的御史臺專門欺負新人，排值班表時，會給新人增加繁重的值班任務(wù)。凡是新入職官員，“陪直二十五日，節(jié)假直五日，謂之‘伏豹直’。百司州縣初授官陪直者，皆有此名”。

“伏豹”一詞形象地描述了值班的狀態(tài)——即便沒有突發(fā)事件，但人必須在崗，像潛伏的豹子一樣，伺候待搏，遇到緊急事件可以立即接手解決。由于官場等級制度森嚴，存在嚴重的論資排輩現(xiàn)象，有權(quán)有勢又頭腦機靈的常能以“規(guī)矩是人定的”名義，逃避值班，而資歷淺薄或無后臺的官員，只能頂上去，打碎牙往肚里咽。

北宋科學(xué)家、政治家沈括的《夢溪筆談》中講到這樣的事情，宋代翰林館閣輪流一人值夜班，輪值官員經(jīng)常托故不去，并在值班簽名表“宿歷”上編上理由：“腹肚不安，免宿?！比绱艘粊恚八逇v”被時人戲稱為“害肚歷”。

制度被人玩壞了，還在于制度本身就無法逃脫權(quán)力的左右。比如，唐朝對值班翹班的作出過嚴厲規(guī)定，《唐律》規(guī)定：白天值班翹班的，鞭笞二十；翹夜班的，鞭笞三十。但是制定規(guī)則的人并未考慮這些問題：每個部門都需要值班嗎？值班制度實施起來有無難點堵點？如果制度不能百分之百地被遵守，其權(quán)威性、合理性就值得質(zhì)疑。

于是，就真有人吐槽唐代的值班制度。姚崇歷任武后、睿宗、玄宗三朝宰相，德高望重，卻也躲不過值班的“宿命”。直令史出于人性化考慮，認為姚崇年紀大身體抱恙，索性跳過姚崇，將直簿往下傳。其他大臣有意見了，認為姚崇搞特殊化。直令史沒辦法，又把直簿交給姚崇。姚崇在簿上批道：“告直令史，遣去又來，必欲取人，有同司命。老人年事，終不擬當(dāng)。”意思是，我年紀大了還要值班，等同于要我老命，拘泥于制度，實在不合理。其他人見狀，也不再堅持要老宰相值班了。

還有的值班形式大過意義，以至于值班者閑來無事，以吟詩作賦打發(fā)時間，順便對值班這事兒發(fā)發(fā)牢騷。唐代詩人姚合當(dāng)秘書少監(jiān)，有一年冬天在衙署值班，寫下《和李十二舍人直日放朝對雪》一詩：“今朝街鼓何人聽，朝客開門對雪眠。”冬天街上哪有人聽街鼓？在辦公室里無人問津，索性對著積雪睡他一覺算了。

白居易值班時同樣無聊，他作《夏夜宿直》說：“寂寞挑燈坐，沉吟蹋月行?！毕雭硎菬o聊得坐不住，不得不到空寂的庭院月下獨行散步。

宋代的文壇大佬歐陽修官至翰林學(xué)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值班時可以享受一些特權(quán)，他在《雪后玉堂夜直》中說：“鑾坡地峻誰能到，莫惜宮壺酒屢傾。”值夜班實在太寂寞無聊，歐陽修無事可做，索性到處找酒喝，醉得七倒八歪。

值班也能值出“花”來

值班，顧名思義，就是在他人休息的節(jié)假日自己堅守崗位，大多數(shù)人無所事事、磨皮擦癢，不過，也有人值班值出“花”來的。

東漢時期，光武帝劉秀汲取了曾身為大司馬的王莽篡權(quán)的教訓(xùn)，提升尚書臺的權(quán)力以掣肘司馬、司徒、司空“三公”。當(dāng)時的尚書臺官員官階不大，卻是典型的官小權(quán)大。彼時的尚書臺除了省閱奏章，傳達皇帝的詔令，還掌握著選用官吏、彈劾官吏、執(zhí)行誅罰之權(quán)。這樣對皇帝直接負責(zé)的部門，24小時值班是常態(tài)。當(dāng)時，以德才兼?zhèn)渎劽狞S香在尚書臺任職，忠于職守，勤于公務(wù)，經(jīng)常一個人值夜班，皇帝聽聞此人盡忠職守，極為賞識，提拔他為尚書令。

蘇軾還是官場新人那年，在鳳翔簽判任上被安排春節(jié)值班。他老老實實值班，沒隨彼時歪風(fēng)邪氣找個“害肚歷”的理由翹班。但看到別人都回家團聚過年，自己堅守于衙署，心中難免落寂，便作《守歲》一詩：“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泵髂觌y道再沒有年節(jié)？只怕心事又會照舊失落。努力享受這一個夜晚吧，少年人意氣還可以自夸。

蘇軾耐得住寂寞，既然總要有人舍小家為大家維持社會安寧，何不把思想境界拔高了，去享受這樣的寧靜？這樣的樂觀、隱忍，塑造了蘇軾樂觀豁達的人格力量。

有時，值班可以修煉性情性格，有時還是官員光耀門楣的絕佳時機。記載南宋事跡的《四朝聞見錄》講到這樣的故事，南宋孝宗時，中書省的官員周必大值夜班總是盡心盡力。一天，恰逢皇帝心情好，就召值班人一起品茶聊天，共商國是。面圣歸來，周必大興奮得難以入睡，他抬頭見月光照到東墻下的紫薇花上，詩興大發(fā)，作詩《入直召對選德殿賜茶而退》：“綠槐夾道集昏鴉，敕使傳宣坐賜茶。歸到玉堂清不寐，月鉤初照紫薇花?！被实勰谴我乖L顯然對周必大印象極佳，不久后，周必大便晉升了，后來官至吏部尚書、樞密使、左丞相。

中書省的干部在值夜班時所作詩作中，常會出現(xiàn)“紫薇”的意向，作為中國古代政權(quán)執(zhí)政的中樞部門，跟紫薇花又是怎么搭上關(guān)系的？紫微星即北極星，道教中天帝住在紫微宮，早在唐開元時期，中書省曾改名為紫微省，寓意其下發(fā)的詔書具有至高無上的指令。中書令曰“紫微令”，因而也稱中書舍人為“紫微郎”。紫微與紫薇同音，在文官群體中，紫薇花自然也與朝廷中樞中書省搭上了關(guān)系。白居易任職中書舍人時，一天在中書省值班，無聊之際留下《直中書省》一詩，說：“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p>

有時候，值班還是積累知識的機會與途徑。清代的畢沅官至湖廣總督，他的科舉之路卻異常曲折。畢沅品學(xué)兼優(yōu)，但他的字不好看。在殿試前一天，畢沅與另外兩名同僚正在軍機處值班。兩名同僚對畢沅說，我們書法好，有望奪魁，你書法不行，希望不大，我們要去復(fù)習(xí)，你幫我們值班吧。畢沅覺得自己奪魁的希望不大，便同意了二人的要求，自己一人在軍機處值班看奏折。正是在這次值班期間，新疆屯田的事宜轉(zhuǎn)到軍機處，畢沅加以研讀，對事件了如指掌。第二天的殿試的內(nèi)容，正好就有新疆屯田的題目，畢沅憑借昨日的演習(xí)，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出乎意料地考中狀元。

當(dāng)然，值班失職失察造成的惡果也有前車之鑒。南朝時期，當(dāng)時的中書舍人虞整因為在值班期間醉酒而導(dǎo)致應(yīng)該做的工作沒有完成，而只得召來向來與他不和的劉素忠前來處理事務(wù)。最后因為劉素忠處理得很好，從此平步青云，而虞整便從這件事情之后變得默默無聞，最后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