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茶幾上擺著滇紅、普洱、鐵觀音、大紅袍等名品,包裝精致,熠熠閃耀。朋友臨門,品茗閑話,可為一樂。在這些貴族們旁邊,還有一個褐色玻璃罐子卑微地蹲著,里面裝著粗糙的茶葉。它無名無姓,不入雅流,可它卻是我的寶貝呢。
身為教師的我,在滇中牟定小縣城和孩子打交道。彝山千里,生活難免單調(diào)。假期曾到各地茶園閑逛,權(quán)當(dāng)旅游。這樣說吧,云南的茶地我是都去過了。冰島的那幾塊老樹茶,用鐵絲網(wǎng)圍著,茶樹旁還蹲著攝像頭。我想近距離拍張照片,未被允許。想買點(diǎn)兒嘗嘗吧,2.8 萬元一千克的價,實(shí)在無法出手,口袋比臉還干凈啊。故鄉(xiāng)也是產(chǎn)茶地,但名氣小,曰化佛山,茶為化佛茶,恐怕是國內(nèi)少有的以佛命名的茶吧。但是在我心中,它就是名品。1938 年首次引種,歷史也算長。普洱茶的最早記錄是唐樊綽《蠻書》(公元863 年),但大規(guī)模種植卻是1939 年以后,至上世紀(jì)70 年代,總量也不過幾十萬擔(dān)。老家的規(guī)?;N植在上世紀(jì)70 年代前后,種種原因,包產(chǎn)到戶時這些茶地已廢棄,年長的人都知道這些舊事。我在離縣城六七公里的祭天山就找到一塊,滿山雜樹蒿草,但有茶園陳跡。察幽發(fā)微,我找到十幾株,躲藏在松樹栗樹和雜木林中,有的兩丈余高,有的盤著身子趴在地上。我得了寶了。過了些天,我?guī)Я丝车渡仙?,把高的茶樹砍矮,把擋著太陽的雜樹枝修掉,并畫下了六七株的位置圖。這樣,明年它就會發(fā)出嫩生生的新枝來。所有工作做完了,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想著來年的期望,內(nèi)心甜美而靜謐。身外藍(lán)天邈遠(yuǎn),白云去來,輕風(fēng)拂面,吹起衣襟,一時間身心兩失,恍兮惚兮。
我父親是鄉(xiāng)下醫(yī)生,離家很遠(yuǎn)。母親帶著我們姊妹五個,日子比黃連水還苦。每年清明前后,母親總會抽出一點(diǎn)兒時間,帶我們到村后的山上一處荒廢的茶園采野茶。我覺得這事很無趣,三分心摘茶,七分心玩耍。母親就不同了,她有時跪在地上,盯著茶樹,劈開茶樹枝,小心翼翼地掐下兩片,如繡花一樣仔細(xì)。她說怕摘了老葉子,又怕掐了剛蹦出的鐵尖兒,總要兩片葉的才好;她有時輕輕地翻動茶樹,去尋那毛茸茸的新茶頭,左翻右翻,有所發(fā)現(xiàn),眉眼便舒展開來;有時輕輕地拂去茶枝上的蜘蛛網(wǎng),拍落小蟲,才取下兩葉茶芽來。我對她這種無聊的耐心頗有抱怨,又不是她的菜園子,茶葉又不能當(dāng)菜吃,又不能賣錢,家里還有她的豬雞牛馬灶房尿桶呢?;丶液?,母親把茶攤勻在篩子里,夜間放在外院子柴碼子上,她說這是露茶。待茶露蔫了,再用木甑蒸,像蒸包子一樣。蒸一小會兒,放到篩子里,趁著微溫,用手揉搓,這時片片嫩葉便蜷縮為一團(tuán)了,茶葉的汁滲了出來,手都染綠了。揉完了,便放到大鐵鍋里文火炒,再晾曬干,茶就制好了。母親把茶裝進(jìn)一個大瓶子里,那是醫(yī)院裝凡士林的瓶子,褐色、厚壁、不透光,就是現(xiàn)在我茶桌上那個。母親用一個罐頭瓶泡茶,看著綠中微黃的茶湯,神情專注安詳,端起來呷一小口,咂咂嘴,放下擺一會兒,又端起來一小口,又咂咂嘴。她說這茶開胃消食、安神定喘、長精神。而我覺得苦死了,還不如喝瓢涼水。父親是幸福的,他算是喝了一輩子的好茶了。除了土法制茶,母親還用茶葉烙麥面餅。選極嫩的茶芽,和到發(fā)酵的面里做成大粑粑,蒸到半熟又拿到灶膛里烤,茶香雜著面香,味道好極了,我愛吃。有一年我在勐海,農(nóng)莊里也有這種餅,價格極貴,說是祖?zhèn)髅刂?,配方是不公開的。我心里發(fā)笑,不過是些撈錢手段罷了,為了吸睛,什么牛都敢吹。云龍縣大栗樹茶,也算名品,我很愛喝。包裝袋上寫著“半蒸半炒工藝”,一般人會覺得很神秘吧,而我卻能悟出個一二三。喝茶,就是個普通的生活日常,完全可以隨喜自便,怎么合心怎么來,用個玻璃杯足夠了,觀顏色、嗅香氣、咂舌頭。保溫杯就不行,高溫密閉,一會兒茶水就餿了,豬食水味了。紙杯也不行,白糟蹋了茶葉。那些復(fù)雜的茶藝茶道,就算是藝術(shù)吧,喝藝術(shù)就高大上了,不具有人民性,莫孜孜以求。即使你貴為億萬富翁,沒有妙玉五年的梅花雪,沒有寶釵的瓟斝杯,也沒有黛玉的點(diǎn)犀杯,甚至連寶玉的綠玉杯都有不起,終究是大俗人一個。如果你也沒喝過我母親做的那類土茶,那就罷了,沒什么可顯擺的。
離清明節(jié)還有三四天,我就驅(qū)車上山了。我提著小塑料桶,憑圖紙遍山去找,嫩綠逼眼的茶芽,毛茸茸、綠瑩瑩的,正眨著眼睛盼望主人來呢。我像母親一樣,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著,小心翼翼地掐茶,像雙手去抱初生的嬰兒,那種謹(jǐn)慎和用心,你能體會得到嗎?我不漏過每一個茶尖,不多采一片老葉,像母親一樣,每采完一株,我都細(xì)心把茶樹身下的雜草拔掉,把壓著它的雜樹枝掀開。野茶樹才找到兩株,小桶就滿了,約有一公斤多,就不再采摘。
不如品茶去。在這纏舌粘喉的濃釅中,有人生五味,有母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