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我一條挺大的“螺絲青”魚,我不忍心吃,想起霞住在水岸邊,就駕車沿龍泉溪下游開去。
霞與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見面,知道了我的來意,她放下手上的活兒來陪我。陽光下,水波瀲滟,湖光倒影;岸處水草蔥綠,微風徐來,一圈圈兒水紋蕩漾;小舟葉葉漂浮水面,一幅江南水鄉(xiāng),如夢如幻,甚是愜意。霞說,眼前水域,曾經(jīng)是排工們扎排下水的地方。
向一處碼頭走去,在高聳的“爭當排頭兵,甘做航標燈”字樣下面,我想起路標上的“碼頭”與“渡口”,好奇地問霞,兩者有什么不同?霞說:“碼頭是排筏與船??浚蛘呱?、下船的地方;渡口則是包括從此岸與彼岸的那片水域?!蔽倚χc點頭。說著來到水邊,一個個鐵環(huán)樁排列著,鐵繩連著水面上一條條小木船。我把魚小心地從儲物箱里抱出來,放進水淺處,它似有靈性,不愿離去,我伸手摸摸它的頭,它才搖搖尾巴走了。
坐在碼頭的高處,我們幾乎都沒有說話,有一種情緒圍繞著我,慢慢散開。凝眸遠望,青山翠嶺盡收眼底,屏息聆聽,水聲細細碎碎,清澈,寧靜,慢慢悠悠流向遠方。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一條條木排筏從這里出發(fā),岸上是送行的親人——母親、兒女、妻子,揮手告別。這一刻,時間好像在倒流,歷史上排幫出航的情景,在這藍天白云的碼頭上,若隱若現(xiàn)、重重疊疊。
霞的老房子在碼頭對面山邊,村名叫沙埠頭。她邀我吃飯,路上跟我說起村子的變遷。說到放排的細節(jié),霞知道得不多,在緊水灘水庫造好之前,她愛人跟著她舅舅放排,已從徒弟成長為一個獨立放排人。我有點兒期待,想知道更多當年這里放排人的生活。
到了她家,霞說:“說說你年輕時候放排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吧,我同學喜歡聽?!闭f著自己去廚房了。
霞的愛人六十歲左右,淳厚樸實,臉上寫著歲月的滄桑,當我問起放排的那些事情,他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也許那段經(jīng)歷早已經(jīng)融入他的生命里:“我們是在江中運送原木的人,排運是當時最經(jīng)濟適用的運輸方法?!彼两诨貞浝?,臉上露出自豪的神情。甌江上游森林資源豐富,早年林區(qū)銷往沿海各地的木材毛竹,都是扎成排筏順流放遠的。每一次發(fā)排前,舅舅去辦理相應的手續(xù),等齊全后,木材運到岸邊水運站就開始扎排,這非常講究,排扎得好就意味著此行能順順利利。
他給我描繪木排的結構:排頭寬一米二,排尾尖,排中間最寬處八米左右,一般一節(jié)八米、一共九節(jié),它的形狀有點兒像古時村民的草鞋。先扎排頭,兩邊延長二米,為下一節(jié)排做好包圍,再用排柴和排釘固定,以此類推。節(jié)與節(jié)之間用竹篾索連接,排的正中間從頭到尾用大竹篾索牽引。排上配備竹撐篙,篙長八米當動力,排頭裝排梢,把握這古老“航母”的方向。排幫中間一條排上搭伙涼棚,寬二米,長六米,供放排人休息和用餐,排上帶米和腌肉咸菜等,沿途路過村莊亦可買點兒蔬菜之類。出排的時間,要看江水的深淺與天氣情況,水路邊設有聯(lián)防組,負責水運安全、提供水路信息等。每次出航,舅舅都是頭排,我們跟隨其后,浩浩蕩蕩,六條排一組,也可以多些,原則上一排一人,也有師徒二人的。踏浪而行,排工像最原始的“航母”舵手。在江河里航行也很驚險,遇到險灘或者深潭,整個身體都是傾斜在排外的水面上,此時撐篙前行,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智慧。如遇排被撞散,木頭被沿路村人搶走,按規(guī)矩必須拿部分錢象征性地贖回??上?,1985 年,緊水灘大壩蓄水,木材陸地運輸開放,放排這個古老的職業(yè)也就在此消失了。
霞走進來,飯菜的香味也隨著她風一樣的性格帶了進來。我問起他們夫妻倆的生活,霞露出幸福的表情:“鄉(xiāng)下就是偏僻點兒,其他都好,現(xiàn)在兒女在城市工作,三十多年了,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蔽抑孕淖8K麄?,在這“江楓漁火對愁眠”的地方能長命百歲,活成一對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