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舊街，走進舊書屋，我們能抵達何處？

“你是怎么知道我們這個書屋的？”拓荒書屋主理人錢（注：長沙話中奶奶一般稱“”）每次遇到前來參觀的讀者或游客，第一句話總喜歡這樣問。在她看來，拓荒書屋并沒有多大知名度，有人特意來參觀反而顯得“有些反?！?，盡管這家書屋已經(jīng)在這里開了26年。

拓荒書屋位于湖南省長沙市開福區(qū)湘春路西園北里。西園北里是長沙六大公館聚集區(qū)之一，因唐朝中晚期名相裴休在此營建的西樓而得名。1904年，華興會在此組建。2016年，長沙市規(guī)劃設計了歷史步道，歷史步道由北往南經(jīng)過約20條歷史街巷，西園北里就是其中之一。

從湘春路拐進西園北里，與兩旁寬闊的道路和高聳的建筑不同，西園北里顯得悠長而逼仄。這是一條不到600米的街巷，它串聯(lián)著左宗棠祠等7處不可移動文物和李立故居等11處歷史民居。拓荒書屋就在這條灰墻青瓦的麻石小道上。

書被丟棄了，總有人舍不得

錢名叫錢維，是現(xiàn)在拓荒書屋的主理人。拓荒書屋的創(chuàng)始人是錢的哥哥錢江，人家習慣叫他“錢嗲”（注：長沙話中爺爺一般稱“嗲嗲”）。1998年，錢嗲在西園北里自家的老宅處創(chuàng)辦了這家書屋，算下來，書屋已經(jīng)開了26年。

錢說，“拓荒”兩個字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因為錢嗲創(chuàng)辦拓荒書屋時所擺出來的書都是別人丟棄的“廢舊書”，他把這些廢舊書重新購買回來放進書屋里，就像“拾荒”一樣，只不過他拾的是“書”。

“我哥哥最初就是抱著‘人棄我拾’的心態(tài)把這些書買了回來，放進了書屋里?！卞X介紹，“他有時候走在廢品收購站，看到很多舊書被當作廢品賣掉，他舍不得。在我哥哥看來，有些書總有一天會被人們需要。如果當書里的文字被人們需要的時候，書卻早就被作為廢品處理掉了，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他想做一個保護這些舊書的人?！?/p>

拓荒書屋的第二層意思是，錢嗲希望這些舊書被保存以后能夠被需要的人翻閱，“他想通過辦書屋，讓更多的人喜歡書，讓更多的人知道舊書是有價值的。往大了說，我哥哥甚至希望這間屋子能重拾文化，起到開啟民智的作用”。

錢說，錢嗲曾參觀過錢學森圖書館，自那以后，他一直希望能夠創(chuàng)辦一家像錢學森圖書館那樣的書屋。

拓荒書屋里的書大部分是錢嗲收回來的。20世紀80年代，錢嗲曾在自家辦廠，算是個體戶中的萬元戶，自從他有了收書、辦書屋的想法，一旦有盈余的錢他就用來收書?，F(xiàn)在的拓荒書屋大概50平方米，書屋擺滿的書不過是錢嗲收來的圖書總量的五分之一。其余五分之四的書由于沒有足夠的空間來陳列，只能裝箱放進閣樓。

“我哥哥收書的標準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書要有學術(shù)價值，這些年，北京、廣東、上海等地的不少專家學者都曾來到我們書屋查閱資料。他們說，很多書上的資料在其他渠道都找不到，最終在這個書屋里居然翻閱到了?！卞X嗲希望有讀者需要某個信息時，拓荒書屋是一個連接信息與讀者的橋梁。時至今日，出版某些書的出版社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這些書還被收在這間書屋里，書中的文字還留著。在錢嗲和錢看來，這就是書屋收這些書的意義。

辦一家有故事的書屋

2018年開始，錢協(xié)助錢嗲打理拓荒書屋。錢在書屋的另一側(cè)設置了一個簡易陳列室，陳列室的墻上掛滿了她父母的照片。每當有讀者走進書屋時，錢總會向大家講述照片墻上每張照片的故事，具體到照片涉及的時間和人物，錢都能講得很清楚。

錢和錢嗲的父親叫錢俊寶。九一八事變后，政府請德國汽車專家為中國培訓汽車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錢俊寶先生被選中，開始了為期5年的學習培訓。1936年，錢俊寶先生考入南京一家汽車公司。南京失守后，錢俊寶先生來到湖南長沙負責汽車運輸工作?？箲?zhàn)期間，任顯群曾調(diào)錢俊寶先生參與川湘聯(lián)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錢俊寶先生創(chuàng)辦湖南民營汽車運輸企業(yè)，后積極響應公私合營政策。錢說：“父親的許多經(jīng)歷是在他逝世后，我們在湖南省檔案館的檔案材料中找到的，其中不少文件甚至屬于密件。從那時起，我們意識到父親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錢和家人努力把父親那一輩人留下的檔案和照片搜集起來，在拓荒書屋一側(cè)的墻上張貼、陳列，有人參觀時，她便不厭其煩地把老一輩的故事講給大家聽。錢說：“每一張照片都有一個故事，一整面照片墻就是我們父輩的一生。這是我們這個書屋最大的特點?！?/p>

1998年，錢嗲創(chuàng)辦了拓荒書屋，一開始他嘗試在書屋做舊書交易，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一本舊書被買走后，下一個有需要的人就很難再遇到這本書了。于是，錢嗲停下了交易活動，拓荒書屋里的舊書20多年來也基本上只供讀者翻閱，不對外售賣。也正是如此，拓荒書屋被人稱為“一家不賣書的書屋”。

2023年10月，錢嗲去世。自那以后，打理拓荒書屋的任務就交到了錢嗲的妹妹錢手中。“我哥哥去世之前，我主要負責給大家講照片墻上的故事，對他收藏的書我并不了解多少。哥哥走了以后，這些書對我來說有些陌生。但我知道這是哥哥一輩子的心血，所以我一有時間就自己翻閱這些書，盡可能了解這些書和這些書背后的故事?！?/p>

總有人因舊書結(jié)緣

來拓荒書屋的人并沒有進商場書店的人那么多，除了一些人是“慕名而來”，大部分走進拓荒書屋的人都源于他們在西園北里街巷游玩，“誤打誤撞”地走了進來。無論是慕名而來的讀者還是誤打誤撞進來的讀者，他們在錢看來，都是“與舊書結(jié)緣的人”。進書屋的人多了，知道書屋背后的故事的人也就多了，其中不乏一些人因為書屋背后的故事而感動。

錢說，有一天下午，她坐在書屋前曬太陽。一個男生滿臉愁苦地站在書屋門前，他問錢：“我能進去看看嗎？”那天是工作日，錢隨口問了一句：“小伙子，你怎么今天沒上學呀？”后來，錢才知道，這個男生是一名大學生，他因為家庭原因時常有些情緒波動，休學一年，當天正好來到長沙旅游散心。錢陪著男生在書屋里轉(zhuǎn)了一陣，把書屋里的故事講給了這個男生聽。

離開書屋時，男生對錢說：“今天很開心?！卞X覺得很有成就感，但她并不知道這次書屋的經(jīng)歷會對這個男生有多大影響。過了一段時間，這個男生再次來到了拓荒書屋，他對錢娭毑說：“我能進去幫您整理舊書嗎？”回憶到這里，錢飽含深情地說：“我想，舊書可能真的有某種力量。”再后來，男生的家人找到了拓荒書屋的錢，對她當面表示了感謝，并說男生從長沙回家后變得開朗了不少。

錢說，類似的人和事在拓荒書屋還有很多。錢嗲在世時，他還常常挑選一些合適的舊書捐贈給貧困學校的孩子們，學校的老師和學生曾多次寄來感謝信和孩子們看書的照片。

“有些讀者來了拓荒書屋以后會覺得這是一個有故事的書屋，而這些讀者可能本身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所以他們會把自己有故事的書捐贈給拓荒書屋?！卞X介紹。

曾經(jīng)有一位讀者，她在參觀了拓荒書屋后說：“我父親也是一個喜歡收藏舊書的人，他一生從事銀行工作，為我國銀行事業(yè)做出了較大貢獻。我想把父親的書捐給您，把我父親的書放在這里會比放在圖書館更有意義?！?/p>

收到贈書后，錢家兄妹為這位讀者的父親設立了專柜存放他的舊書、照片和證書等物品，后來了解到，這位讀者的父親名叫楊伯喬，是新中國銀行界的元老和精英。錢家兄妹在書屋用展板記錄下楊伯喬先生的生平。錢說：“很多人熱衷于把他們一輩子收藏的舊書捐贈于此，書屋好像是這些舊書的歸屬地，舊書在這里可以保留下故事，可以繼續(xù)行使一本書的使命。”

只談情懷，不談生意

錢是2018年開始協(xié)助哥哥打理拓荒書屋的，2023年哥哥去世以后她才正式和這些舊書打交道。錢說她對書并沒有多少了解，尤其對歷史了解不多。直到2016年西園北里成為長沙歷史步道的一段，當她知道這條560米的步道與40多位歷史人物有關(guān)系的時候，“我才覺得原來歷史離我這么近，歷史原來是這樣鮮活”。

在錢看來，父輩1951年開始居住在這條街巷，她有義務把街巷的歷史和故事講給別人聽。“很多人對長沙的認知是‘一座網(wǎng)紅城市’，但實際上長沙不僅是一座網(wǎng)紅城市，它還有很深厚的歷史底蘊。我希望大家通過書屋、通過步道、通過我們?nèi)チ私忾L沙的歷史、了解湖南的歷史、了解湖湘文化。”

錢用“一書一生命、一書一故事”概括她對拓荒書屋的理解。在她看來，拓荒書屋不僅是一個供讀者參觀閱覽的空間，更是她自己的家。“哥哥用半輩子的心血和精力收藏了這些寶貝，20世紀80年代，哥哥是個體戶中的萬元戶，但是他去世時沒什么積蓄，他的積蓄都換成了這些書。我沒有辦法不好好珍藏?！?/p>

拓荒書屋會堅持多久？錢說：“我希望能一直堅持下去?！?/p>

拓荒書屋能堅持多久？錢說：“我也不知道?！?/p>

這些年，拓荒書屋除了門口擺著的自助掃碼的兩元一瓶的礦泉水以外，再無其他商業(yè)行為。實際上，拓荒書屋的運轉(zhuǎn)一直依靠錢家兄妹自掏腰包，經(jīng)濟壓力是錢現(xiàn)在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拔业募胰擞袝r候也不理解我現(xiàn)在這樣的做法，他們覺得我哥哥都去世了，這些書留著對我也沒有多大意義。但是書屋留著一天，就要多一天的開銷。而且西園北里成為歷史步道街巷后，書屋如果改造成商業(yè)用房，開個咖啡廳、餐館，我們家就能多一筆不小的經(jīng)濟收入?！?/p>

每次談到哥哥和他創(chuàng)辦這個書屋的故事，錢就會落淚。她說，生計問題一直讓她斗爭、糾結(jié)，有時候也會有一種無力感，她不知道堅持是否還有意義。錢說：“每次只要想到有人能從這個書屋獲益，我就覺得挺光榮的。哪怕倒貼一些錢來維持書屋的運轉(zhuǎn)，哪怕我口干舌燥地給讀者講書屋的故事，我也覺得還是蠻值得的?！?/p>

不少人勸過錢把拓荒書屋的場地租出去收取租金，或者基于拓荒書屋設置參觀門票、收取講解費用，這些建議都被錢婉拒了?！拔也豢赡馨堰@里做成生意的。一旦書屋里滿是生意，那一切都變味了?！?/p>

談到拓荒書屋未來的設想，錢顯得很開心。她說，現(xiàn)在房子因為歷史遺留問題還存在爭議，拓荒書屋在資金和場地上如果能夠獲得支持，她希望朝著哥哥“創(chuàng)辦一家像錢學森圖書館那樣的書屋”的方向努力。錢說：“還有五分之四的書沒有陳列出來，這就意味著還有五分之四的故事和歷史文化還沒有被大家知道。過去，街頭巷尾還設有柵欄門，記得以前這條街巷還有打更的……老長沙的記憶、深厚的湖湘文化都可能藏在這些舊書里?！?/p>

走出拓荒書屋，對面是一大簇攀附在西園北里街巷邊石墻上的絡石，白色小花綴滿枝頭，絡石的花瓣在風中嘩啦啦地旋轉(zhuǎn)。采訪結(jié)束后，錢又坐在了書屋門口的藤椅上，望著附近中學放學后的學生從書屋門口路過或走進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