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任太太非常喜歡雷內(nèi)·馬格利特的繪畫。有一天她在提森博物館里待了整整一個下午,只看了一幅畫,離開時我問她那畫面里的森林和馬匹有什么含義,她朝我看了一眼,面部被射燈分割光影,存在和不存在處于疊加狀態(tài),這是一種遮擋錯覺。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去看博物館。一個冷颼颼的冬天,十二月份。離圣誕節(jié)還有大半個月,但馬德里的主干道上早早掛上了各色彩燈,幾乎每一個廣場上都擺著巨大的圣誕樹。一些街角立著身著裙撐的公主殿下,通常都只有留白的面部。區(qū)別是顏色和裙面上的圖案,有些是環(huán)狀心形,有些是幾何立體,看著像什么公司的商標(biāo)。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位印有歐元圖案的公主后脖頸上還有一個二維碼,她感到好奇,擠開幾個正在拍照的扎著高馬尾的年輕女孩,走上前去掃了碼。
是什么?我問。
她低頭擺弄著手機沒有及時回答我。再往后我們走到了普拉多博物館。那時候正好下午六點,入口處有人在排隊等著拿每日免費參觀的門票。我們也走進隊列,跟著人群緩緩移動。半小時后站在了委拉斯貴茲的Las Meninas(《宮娥》)前面。新王后的長女瑪格麗特公主被宮廷侍女們包圍著。她的右邊是瑪麗亞,左邊是伊莎貝爾、女侏儒瑪麗·巴博拉和意大利男侏儒尼古拉斯·佩圖薩托以及西班牙宮廷的其他成員。尼古拉斯正在用腳踩一只昏昏欲睡的獒犬。有大約十幾年,我都把他錯認(rèn)為一個紅衣小女孩。
不,他是一個男侏儒。后來在巴塞羅那看到畢加索以尼古拉斯為畫面主角的許多復(fù)刻內(nèi)容時,她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錯誤。那時候我們剛剛結(jié)婚半個月。
實在太像了,我認(rèn)為畢加索其實是把他當(dāng)成一個女孩子來復(fù)刻的……我試著辯解。
不因為像而就是。她嚴(yán)肅地打斷了我,線條非常凌厲。來自聲音,瘦削的肩頸,干枯的手臂。這一切都在空曠的大廳里裸露,與室內(nèi)過低的溫度融合在一起。那時候至少她還愿意打斷我,后來她幾乎很少跟我講話,不過生活上我們逐漸有了一些默契,用不到很多語言。
委拉斯貴茲站在他的畫架前。我們正與他對視。那天一直冷颼颼的,在荒涼的博物館里更是如此。我裹緊大衣,不知道為何,這個下午她如此執(zhí)拗地走進一間又一間博物館。再過三天,她就要搬去一個法國贊助商為她找到的藝術(shù)家聯(lián)盟中心,臨行之前應(yīng)該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情,比如前往再婚的父親那里敘舊道別,或許還能正巧碰到又一次被男朋友打到鼻青臉腫的姐姐,以及那個小小的嬰兒?;蛘吒纱啻诩抑写虬欣睢獛讉€小時之前我坐在客廳的宜家沙發(fā)上和她一起看了中心負(fù)責(zé)人發(fā)來的一個不到三十秒的視頻,她接下來的居住地是一座十八世紀(jì)的宮殿,內(nèi)部被改造成十幾個小公寓,每個空間都有五米多的高度。在那里她可以度過七個月的時間,創(chuàng)作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想要在離開西班牙之前再看看她喜歡的畫作。但我總有種感覺,仿佛她永遠不會再回來。
剛才那個是一個通信公司的二維碼。片刻之后,看著委拉斯貴茲作品的她忽然開口,聲音帶著股陰雨天獨有的泥腥味。
我想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她在說什么。她的思維一直都有些跳躍。
我們站在名為《宮娥》的巨大畫幅前又一次陷入沉默。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我想告訴她我更愿意對著身后遙相呼應(yīng)的提香的《查理五世騎馬像》。但她一定會對此嗤之以鼻。她對于任何畫面中只有一個中心人物的畫作都嗤之以鼻。
比起古典我更喜歡超現(xiàn)實主義,所以我寧愿站在雷內(nèi)·馬格利特的畫作面前受罪而不是觀賞委拉斯貴茲這幅無聊的作品。侏儒尼古拉斯·佩圖薩托踩狗的情景是我在這幅枯燥的群像上唯一能夠找到的樂趣。
我們現(xiàn)在居住大樓的下層就有一個類似的鄰居,他時常穿一件紅色的有運輸公司標(biāo)志的聚酯纖維夾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們每次談到那個人都會稱其為“尼古拉斯”。她喜歡這樣的代號,并且把對方的太太喚作“瑪麗·巴博拉”。這兩個人并不能算侏儒,尤其是瑪麗,我認(rèn)為她應(yīng)該有一百五十公分,尼古拉斯差不多有一百六十公分,因為不能很好地管理身材,他的肚子凸出來很大一塊,這讓他有向正方體發(fā)展的趨勢。
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這樣的生命?她第一次看到兩人的嬰兒時說。
但愿那個可憐的孩子能夠長高一些。她補充道。
她自己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女性,身材纖長勻稱,有幾年還專注運動,有緊實的手臂和臀腹部。我知道那時她還是圣費爾南多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梅蘭德茲教授的得意門生。長得清秀,又有才華,這使她在留學(xué)圈里很有名氣。但初次見面我就知道她是交際花類型的女人,盡管她具有一種冷冰冰的魅力。
第一次聚會還未結(jié)束時,她起身同大家道別,幾乎所有人都感到惋惜,我也如此。那時候我坐在角落,她仍特意朝我走來。很高興認(rèn)識你。她說。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令我內(nèi)心悸動——也僅此而已。我對她的愛總是一晃即逝的。常常把她遺忘。但只要再次見面,迷戀的感受總會再度襲來。
第二次她坐在了我的身邊,拿餐具的時候小拇指不小心劃過我的手腕。修剪整齊的指甲將我剛剛曬過的皮膚劃出一道印記。
真不好意思。她道歉說,沒弄疼你吧。
我搖了搖頭,屏住了呼吸。
她享受自己的魅力,知道如何挑逗我以及在場的其他男性。我們總是很捧場地參與這個游戲,并且適當(dāng)?shù)厣l(fā)幼稚的嫉妒。后來想想,對于我們中的任何人而言,這些都只是令人興奮的游戲。每次回到公寓,脫掉外套,在房間里打轉(zhuǎn),從冰箱里取出冷飲,走進浴室,這種被喚起的激動就會慢慢回落。我一直有能力向自己證明,我不是那些愚蠢的男人中的一個。我這樣類型的男人是不可能嚴(yán)肅地愛上一個她那樣膚淺的女性——但實際上我認(rèn)為“膚淺”這個表達并不恰當(dāng)。她只是過于自卑而顯得自戀而已。
我很快識別了她的內(nèi)在屬性,但不妨礙我繼續(xù)裝傻陪著她玩那個令她沉迷的游戲。彼時是我感覺最為輕松的一段歲月,博士即將畢業(yè),也在學(xué)校謀得了助教職位,算是很順利地在異國就了業(yè)。這一切都使我有一點余裕。她的條件尚可,父親在火車站附近經(jīng)營一家生意還不錯的中國小吃店。她雖然算不得出生在馬德里,但中學(xué)時期就在當(dāng)?shù)鼐妥x,語言很好,這恐怕也是她在留學(xué)圈里比較令人矚目的一點。
我比她整整大六歲,在座的男性中,盡管我總是將自己投入陰影,但我知道自己在那個小圈層中的位置。有些時候我會衡量一些價值,盡管這只是一場游戲。
但很快大家就高興不起來了,有一天她帶來了一個法裔華人,是一個瘦高的熱情開朗的青年,也在圣費爾南多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讀書。此后他們頻繁出現(xiàn)了幾次,關(guān)系似乎比朋友更為親昵。有傳言說對方出自一個好像很了不起的家庭,我一定不會盡信,也告訴自己她的這一切行為都是無聊淺薄的手段,只為了刺激我們進行更加瘋狂的競爭與追求。但憤怒和痛苦還是很快速地貫穿了我。
我充滿理性,知道自己不能夠表現(xiàn)出所有的感情,于是照舊參加聚會,也同她講話,不過不再有任何曖昧的注視和接觸。有些時候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焦慮,在這場推拉里我們不斷交換著上風(fēng)位置,但錯落的刻度并沒有巨大的差異,直到有一天,她在聚會的后半段才來,此前明顯已經(jīng)喝過一場了,眼神有些迷離。她在我的身邊坐下,大家開始起哄。有人問她之前去過哪里,她沒有回答,而是轉(zhuǎn)向我,語帶涼意地說,為什么你會讓我感到痛苦?明明我可以過得很好。
完全占有她的欲望瞬間就被點燃了。我的心臟怦怦跳著,它從來沒有那么激烈地跳動過。高中時我曾是省隊的田徑選手,激烈運動之下沒有狂躁不安跳動的心臟,在那一瞬間近乎窒息的靜止中再也沒辦法平復(fù)下來。
說完那句話她就離開了。我沒有追出去,后半段時光非?;秀?,在嗡嗡的打趣與妒忌中,被滿足、驕傲、惶恐、擔(dān)憂籠罩。我感到害怕,知道自己脫離了掌控。
現(xiàn)在,那種似乎相同又不盡相同的感覺再次到來了,我厭惡自己的這一面。
我們走吧。這時候她轉(zhuǎn)身對我說。
我跟她一起走出博物館。外面開始下雨,其實下的是一粒一粒凝固的雪珠。她走在我的前面,裹緊駝色羊絨大衣,經(jīng)過一個街頭攤販時轉(zhuǎn)頭問我要不要吃一塊吉事果。我要了兩塊,裝在小紙杯里,裹滿肉桂。
我實在不能理解你怎么這么喜歡吃肉桂,它的味道過于霸道,幾乎要統(tǒng)治一切。她吃完剩下的一塊,食指與拇指圈起,卡在杯口下方將其捏扁,在走了半個街區(qū)之后扔進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后來她也是這樣捏扁了那個嬰兒的頸部,把他扔進了路過的第一個垃圾桶。
2
戴著面具的馬從我們的身邊旋轉(zhuǎn)而過,灰色黃色粉紅色與藍色的鬃毛像是噴了過量的發(fā)膠,死死固定在僵直的后腦勺上。每一匹都是。
圣誕集市旁總會擺設(shè)這樣的旋轉(zhuǎn)木馬,有些比較簡陋,有些非常華麗。我們路過繁華區(qū)的中心廣場,眼前的這個算得上裝飾精良,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有可品鑒的空白。但是馬背上并沒有乘客。
以前她偶爾會在這種閃著各色燈泡裝飾繁復(fù)的旋轉(zhuǎn)舞臺前駐足,觀賞一幅畫作一樣觀賞對面的場景。有時候她買一張券,卻并不坐上去。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買一張很貴的門票,也只會在固定的幾幅作品前站一站。她通常會站在中心位置。有一次一個帶嬰兒的女人站在她的身后,她給對方騰出來位置。那是在美術(shù)館里,在達利的面向大海的女人的背影前。還有一次,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她也給對方騰出來位置,那是在一座極為簡陋的旋轉(zhuǎn)木馬前,沒有過多的點綴和色彩,大部分的馬匹都是正在脫皮的白色塑料。對方對她表示感謝,接著舉起手機,為逐漸逆時針轉(zhuǎn)過來的一個女人拍照。
她認(rèn)為自己是在畫的外部,但他者眼中的倒影將她置于畫面空間的內(nèi)部。她總是不能把現(xiàn)實當(dāng)作現(xiàn)實,生活僅作生活,而是喜歡將所有的藝術(shù)感官與自己混為一談,這使她整個的行為都像作秀。而感官遲鈍在身為畫家的她的眼里幾乎是不可容忍的缺陷。
我從一開始就對這些感到厭煩,更愿意腳踏實地地活著———這總是爭執(zhí)的開端。不過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走吧,今天太冷了。我夾緊肩頸對她說。從最后一座毫無人氣的博物館出來之后,我就異常疲憊了,渾身都像是在冰窖中凍過一遍。我這才想起來這一天都沒有吃飯,那塊小小的吉事果根本沒辦法帶來足夠的熱量。我失去了所有和她一起閑逛的耐心,只想快點回到公寓,吃一碗泡面也好。
我想要上去。她忽然開口說。不是請求也不是詢問,而是一句簡單的陳述。接著她走到左手邊的入口處去買票。售票員在白色的小窗口里只露出肩部以上的一小塊出來,是一個穿著黑色棉衣面色發(fā)灰的人。
你要和我一起嗎?她回頭問。
我搖了搖頭。
她登上了那個舞臺,找到了一只粉紅色的小馬,坐了上去。這匹馬有紫色帶網(wǎng)格的面具、橙黃色的座椅,以及藍色的鬃毛。她蒼白的手抓著這些浮夸的外表,很快跟著音樂起伏,轉(zhuǎn)到了中心軸的背后。我站在原地觀賞,看她時隱時現(xiàn),忽而覺得自己替代了她的位置。那時候,每當(dāng)她站在觀賞者的角度的時候都會想些什么呢?我想。當(dāng)她再一次轉(zhuǎn)到柱子背后時我朝四周打量,這才看到那個有些簡陋的售票口上由各色閃亮的小燈泡組成的一個詞:carousel(旋轉(zhuǎn)木馬)。和西班牙語carosella十分相近,大概總有些關(guān)聯(lián)。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它的本意應(yīng)為“小戰(zhàn)斗”。帶著這樣的好奇我翻開手機查了查,果然如此。十字軍用它來描述1100年左右土耳其和阿拉伯騎兵中常見的戰(zhàn)斗訓(xùn)練演習(xí)和游戲,他們將這個方法帶給了遠在歐洲的領(lǐng)主和國王。旋轉(zhuǎn)木馬在城堡內(nèi)被秘密保存,用于訓(xùn)練騎手,加強騎兵的戰(zhàn)斗準(zhǔn)備。用于戰(zhàn)斗——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無數(shù)次這樣緩慢持續(xù)卻上下騰挪的較勁,確實是這些小戰(zhàn)車的隱喻。我抬首再次看向她,她是這個燈光璀璨的舞臺上唯一的演練者,在華麗的布景和音樂里面無表情地上下穿刺。
“為什么你會讓我感到痛苦。”這句話在我看來幾乎算作犯規(guī)。那場聚會后,我再也無法將游戲進行下去。當(dāng)天夜里,我反反復(fù)復(fù)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我覺得自己似乎夢到了什么美好的東西,但醒來時卻失落無比。我第一次陷入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幻境,除了這句話,即便盡力回憶,卻再也想不起什么來。但幸福的感受只是短短一瞬,第二天我就陷入了巨大的懷疑,從那天開始,她再也沒有露面,也沒有回復(fù)我掙扎了許久才發(fā)出去的訊息。我?guī)缀跤霉饬俗约旱牧獠趴酥浦鴽]有去找她,或者再打一次電話。但我?guī)缀趺扛魩酌刖头匆幌率謾C。那上面始終都只有我發(fā)送出去的孤零零的一句話:
我們見面吧。
再一次遇到她是在半年之后。我又一次修正了自己的感情,但所耗時間比以往長了許多。我談了一個女朋友,剛滿十八歲,真正的懵懂無知極易控制。她時常令我覺得可愛,但也常常讓我心生厭倦。她總是向我求證我對她的愛意,這令我深感煩躁,沒有兩個月,對她的耐心便漸次減弱。
為什么一定要我表白?我不說你就不知道嗎?我平時對你怎么樣你不明白?我會對她這樣說。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愛我。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并不愛。她委屈道。
我是一個男人。不會把愛這樣的詞匯放在嘴邊一直說。說多了,不覺得就不珍貴了嗎?
為什么對我如此吝嗇。她哭了,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講出來很難嗎?
這時候我便想要回避,牢牢閉緊了我的嘴唇。對她發(fā)來的消息不讀也不回。我的冷漠往往使她更加焦慮。接著她會祭出“分手”這樣的詞匯來進行勒索與威脅。而我最討厭這個。
和女友上床之前我就知道她是一個處女,因為她的簡單暗示了更簡單的可能性。我感到開心,有一種復(fù)原和解脫的松快流經(jīng)全身,我好像重新活了過來。不過,那些煎熬的黑夜固然不幸,卻也令我時而回想。痛感仍然清晰——也不完全都是痛了,更多的是懊悔與惱恨。
顯而易見,那個游戲我徹底輸?shù)袅恕?/p>
所以,為了表達我的感激,我偶爾也會跟女友講幾句甜言蜜語。僅僅簡單的幾句話,她如獲珍寶的樣子卻又令我陷入另一層的失落。我甚至?xí)蠡谥v出那些話,不知為什么它們聽起來都像是謊言,并且還叫囂著要從過去的陰溝里拖出那個女人的影像,這些都讓我心煩意亂。
入秋之后的一個周末,我就職的大學(xué)華人學(xué)聯(lián)組織了一次烤肉派對,久久不參加聚會的她再次現(xiàn)身,神情落寞。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那天她不太與人交際,在被落葉覆蓋的草地上裹著一件駝色風(fēng)衣,坐在一張白色塑料椅上,看著十分低落。即便這樣,她也仍然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包括我當(dāng)時的女友。她向我打聽她的來歷。
好像是一個畫畫的。我敷衍道。
怪不得,挺有氣質(zhì)的。女友說,語氣中不由自主地透露著一絲艷羨與不服氣。
坦白講,我比較過她們的長相,顯然女友更勝一籌。她明艷嬌俏,眼珠清澈,眼白泛藍,五官都要更大更立體些。但總體而言,缺少一份余韻。后來我逐漸體會到了那是什么。和在博物館里看到的許多作品一樣,好的藝術(shù)品都具備不可完全概括的獨特韻律。
很快女朋友就從別人那里了解到了她的資訊,跑回來跟我說原來她剛被一個家世優(yōu)異的男人甩掉。我夾起一份烤得剛剛好的牛排,放進了女友手中的紅色塑料托盤中。
趁熱吃。我說,少放點胡椒和羅勒。
她朝我們看過來,不露聲色。但我知道這場游戲再次啟動了。
一周之后她發(fā)消息約我見面,我拒絕了。但是傍晚從超市回來時卻在公寓樓下看到了她。她手里抱著一只長方形包裹,頭發(fā)剪短了,恰好觸及肩膀的位置。
我們沉默著一起上樓。她跟在我的身后,臂彎里的東西總是磕向墻體。看得出來那是一幅畫,或者只是一個空白的畫框。走到第二層時我轉(zhuǎn)身,把它從她的身上卸了下來,夾進自己的腋窩。它有些過于大了,幾乎令我失去平衡。
進門之后我們都有些尷尬,只能找些不大要緊的話隨便講講。沒有人愿意搶先觸及核心。盡管有個問句始終在我的嘴唇里跳躍:為什么來找我。
不過也不是完全的東拉西扯。在我小公寓的餐桌前,她喝掉了半杯氣泡水,講述了一些私事。父母很早就在國內(nèi)離異,她跟隨母親留在西安,而父親則帶著姐姐先來到馬德里。她上高中時想要出國,討論了很久才被接了過來。她和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疏遠,也總會因為父親對姐姐的愛而感受到痛苦。那個女孩(她總是用這樣的詞提及姐姐) 并沒有被教育得很好,高中畢業(yè)之后就沒有再繼續(xù)讀書,和第一個男朋友——一個三十多歲的汽車修理工生了第一個孩子。當(dāng)時女孩才十九歲,所以嬰兒交給男方撫養(yǎng)?,F(xiàn)在她生了第二個孩子,現(xiàn)任男朋友有暴力傾向。
她的生活過得亂糟糟的,但我爸爸仍然溺愛她,到現(xiàn)在還一直在資助她的生活。每個月替她付六百歐的房租??墒俏覐囊婚_始就要到店里打工,念書的錢也要我媽從國內(nèi)匯來……后來他說他要再婚,需要我自己搬出去住……他對待我一直不像對待女兒,而是一個寄宿者、一個租客……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那真是奇妙的瞬間,面對她時一切的緊繃和恐懼都慢慢松懈,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我忽而感到了陌生,這是情感上的疏遠與退化。那幾乎算是認(rèn)識她以來她講話最多的一天。我耐心地聽著,又輕松又懊惱。我越來越平和與冷淡。我想我不愛她了。
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客氣地告辭了。
我不該來的。她站在門口說。
3
多年來她一直都像是一幅令人玩味的畫作,比如說雷內(nèi)·馬格利特的那種。你站在畫前,以為自己讀懂了什么,卻又像是什么都沒有明白。一些混濁的元素引誘你進入思考,但未能理解的部分似乎永遠得不到解釋。那天,在她抱著畫板造訪我公寓的兩個小時之后,我撥通了電話,約她去一家知名餐廳吃晚餐——為何這樣,我自己都不能夠解釋,也許在她離開的兩小時內(nèi),想要和她睡一覺的念頭逐漸吞噬了我的理智。但這就是我們的故事。那個晚上我只余一絲記憶——有一張桌子,上面是一塊巨大的桌布,繡花的邊緣垂墜到地板上,當(dāng)我伸出雙腿時,發(fā)現(xiàn)下面是一個修長的驚嘆號。那是一幅杰作。是我目前所見過的最好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
圣誕集市熱鬧非凡,我們沿著成列的紅色小木屋攤點慢慢走著,每一個攤位都塞滿了各色花草裝飾、圣誕玩偶、瓷器,以及各種串珠掛件和各色巧克力堅果。有人遞過來切好的花生糖酥,她謝絕了,揮著的手臂擦過一只閃著銀光的麋鹿和紅色心形吊燈。首飾、皮革、雕塑、玩具、金銀器皿、烤栗子、圣誕小甜點姜餅人……她從中穿梭而過,和馬格利特那個騎馬穿過森林的女人一模一樣。樹木、騎手和馬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交織在一起。三叉戟的畫法。她逛著這些攤位的時候也如此。在人群中隱現(xiàn),既逼真又虛假。分析得越多,就越神秘和混亂。
終于,她停了下來,站在一個賣各種綠色植物的攤位前,拿起了一束被紅色絲帶捆好的槲寄生。一看就是新鮮摘來的,上面還保留著晶瑩剔透的果實。售賣者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牛仔褲很久沒有洗過的樣子,襠部掉在陰莖下方,屁股和膝蓋都在下墜的位置起了鼓包,原本的湛藍被灰色浸染,是骯臟的濁色。他沖她友好地笑著,三塊錢。他說,這是小一些的,大一點的五塊。
那些不新鮮了,就要這個。她探頭看了看,從口袋里翻出幾枚硬幣遞了過去。對方抽出一卷牛皮紙,靈活地再次將這束植物包裝好。
上面的果子可以吃嗎?她忽然問。
當(dāng)然不能,會死的。
真的會死嗎?
會。
她剝下一顆放進嘴里嘗了嘗。
小姐……
你看,我不會這么輕易地死掉。她惡作劇般地笑了。
回家之后,她在靠近陽臺的沙發(fā)角落里坐了下來。那是她固有的位置,左手邊可以看到一座巴洛克教堂的拱頂。現(xiàn)在也可見一只小小的閃著白光的十字架。
不要開燈。她說。
我聽從了她的意見。夜晚并不黑暗,城中到處都是燈火,我們隨隨便便就可從他處借取一星半點光亮。
我在客廳里打了打轉(zhuǎn),拉開冰箱門,取出瓶裝水,喝了兩口,放在桌上,走進了浴室。出來時她仍在那里坐著,槲寄生的果實已經(jīng)被吃掉了一半。
看,并沒能怎么樣。她說。
我翕動嘴唇,想要告訴她這東西確實有毒。也想講講關(guān)于金枝的傳說,但似乎又沒什么好說的,她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這一切。我在沙發(fā)的另一角坐下,從她的手中抽走了那束植物,順手?jǐn)[在了腳邊的宜家小推車上。上面非常整齊地排列著油畫顏料和刷具。她一直都是一個有秩序的畫家。
接著我們陷入了很久遠的寂靜。我無法描述那個時刻,我們沉浸在朦朦朧朧的黑暗中,黑暗不是黑色的,而是灰黑色的,像是世界之外的一個空間。很小,卻無止境,充滿虛構(gòu)。我們默不作聲靜坐了很久,久到我的感官都已沉睡。那真的是一個異常疲憊的下午,我們走了大約十公里路,而在兩幅繪畫前的站立更是對體能的考驗。我的腿比往常更加酸痛,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有一刻我不知道是否自己還在清醒狀態(tài),卻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
去藝術(shù)家中心是對的選擇吧?她問。
是的。
你想要離開我了。
沒有。
當(dāng)時她吞了幾片?
為什么忽然說這個。
幾片?
記不清楚了。
我不相信你記不住。
真的忘記了。
幾片?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令我想起唯一一次冬泳時的感受,海浪打在身上,我只忍耐了不到五分鐘就爬上了岸。
七八片的樣子。
如果她死了就好了,這樣我們就不會結(jié)婚。她喃喃道,語氣里混雜著諷刺、悔恨,以及厭惡與奇異的冷靜。
為什么又提這個。我不耐煩地起身,走進了臥室,徑直躺在了床上。我已經(jīng)想不起前女友的模樣了,只能記得她糊了嘔吐物的發(fā)叢。我從她的喉嚨里摳出沒被消化的安眠藥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此后會擁有巨大的麻煩,但這個麻煩并不是將頭伸在馬桶里如大理石一樣蒼白的前女友帶給我的。
我快要睡著時她走了進來,鉆進我的懷中,試圖喚醒欲望,但只是白忙一場。我可以感受到她冰冷的手指、凸現(xiàn)的乳粒,卻絲毫未被激起欲望,很快昏睡了過去。深夜里我醒來過一次,大約是被她磕掉的某個物品的聲響驚擾,我呼喚了她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yīng)。接著迅速沉入下一個夢境。再一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半鐘,我下床走到窗前,推開木窗,陽光并不充足,天上凝聚著一些烏云,濕氣有些重,天氣預(yù)報說三點鐘之后有百分之五十的降水可能性。
我醒來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房間被收拾過,幾乎所有的物品都在柜門后躲藏起來,連放著顏料的推車也不知哪里去了。公寓里顯得異常冷清。陽臺上有一幅新鮮的尚未完成的畫作,一只龍蝦的頭上長出了一個女人的面龐。我認(rèn)出那是她的肖像。她經(jīng)常使用自己的五官作畫,一匹馬或者一束肉粉色的玫瑰什么的。但是這一幅有些特別,畫面中她的眼珠是槲寄生的果實。
這是她在這個房間里最后的記錄。
清晨五點零三分她推開大門,在離家不遠的街區(qū)走了幾個來回。他們問我是否知曉,我說這是一種日常狀態(tài),創(chuàng)作遇到瓶頸,或者失眠時她常常在深夜散步。
不會擔(dān)心您妻子的安全嗎?一個女警察問。
我沒能回答這個問題。而且很快接下來的事件使它更加無關(guān)緊要。
八點半左右她在樓下遇到了侏儒夫妻尼古拉斯和瑪麗。尼古拉斯還穿著他那件紅色的有運輸公司標(biāo)志的聚酯纖維夾克,外面套著件敞口的黑色棉衣。因為不能很好地管理身材,他的肚子凸出來很大一塊,這讓他有向正方體發(fā)展的趨勢?,旣愐皇滞浦鴭雰很囈皇至嘀匈徫锎?,她又一次懷孕了,比尼古拉斯看上去更像是正方體。
她第一次主動朝我們的鄰居打招呼,詢問瑪麗要去哪里。對方說要去一個半街區(qū)之外的特價超市買點東西,她熱情地表示說愿意和她一起。尼古拉斯感激地道謝,登上那輛白色的運輸公司貨車。
她們一起經(jīng)過了還在打烊中的服裝店、幾家有零星顧客的咖啡館、一個剛剛開門的紡織用品商店,以及一個櫥窗上貼滿廣告單的特價廚具打折店。后來她們來到了超市門口。瑪麗說她只需要買一些火腿什么的,她說她愿意帶著嬰兒在外面的小公園里等她。
最近流感嚴(yán)重,還是待在戶外比較好。她說服了瑪麗。
女侏儒走進超市的兩分鐘后,她在嬰兒車前彎下了腰,肩臂微微用力,我可以想象她蝴蝶肌的綻開。不一會兒,她推著推車,朝街口的小公園走去,將斷了氣的孩子扔進了沿途看到的第一個垃圾桶,接著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前行,最后在滑梯旁邊的長椅上坐下。監(jiān)視器拍到的畫面就是這樣。
這是她扔掉的第二個孩子。第一次是她姐姐的新生兒。她當(dāng)著他們的面將他從二樓扔下。孩子的圍兜掛在一扇支出來的木窗邊緣,被取下來的時候幾乎窒息。后來他們將他送還給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父親,并且資助了那個男人一筆錢。
這些都是我在那天才了解到的。
她和你結(jié)婚原本我們都松了口氣。那個女人——她的姐姐說。她和她長得不大像,更中性一些,看上去清爽干凈,精神狀態(tài)飽滿:我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她的,但是我最近太忙了,一邊工作一邊在念碩士課程……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你,我一直在讀口腔醫(yī)學(xué),但是屬于半工半讀,我必須自己賺學(xué)費……今年已經(jīng)讀到第八年……我一直都太忙了,其實真應(yīng)該早點讓她去看醫(yī)生……
為什么?我問。其實我不覺得自己是在追究一個關(guān)于真相的答案,這只不過是一個銜接性的問句。好像必須有此一問。
什么為什么?
她為什么把你的孩子……第一個……扔下樓?
不知道……不過我猜大約是因為我爸爸很喜歡那個孩子,我記得剛出生時我爸爸總是很溫柔地抱著他……她說,語氣非常平淡。另一個角落里的瑪麗可不是這樣平淡的,她的尖叫幾乎震碎整個街區(qū)的玻璃窗。
我認(rèn)為她姐姐的解釋過于簡單,但也無意追溯。那天黃昏我身著一件卡其色羊絨外套,里面是件領(lǐng)口松弛的短袖T恤,和很多人圍繞在一起,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接到電話后我就這樣跑了出去,了解來龍去脈,尋找她的蹤跡,最后我們終于在一個房子里找到了她,是一棟用來出租的民宿,位于城郊一條不為人知的冷寂街道,坐落在一個小小的花園里?;▓@看上去荒蕪又凋零,不過半下午就亮著地?zé)?,草叢被照出一絲枯黃,角落里有一些棄用的陶土花盆。隔壁有一只大狗,沖著人來人往的庭院狂吠了一整個下午。它的臉在籬笆之后隱現(xiàn),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被背景中的樹葉所掩蓋。
我怔住了,停止了抖動。這是一種遮擋錯覺。畫面的意義不在于實際的主題,而在于主題的混亂呈現(xiàn)。一個真實在另一個真實的前面或后面,面龐的順序與分層是混亂的,遮擋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當(dāng)晚我就去找了一個華人房產(chǎn)中介,在他整潔卻擁擠的小辦公室里看了幾個尚在出售中的公寓。大多都在城郊,八成新的簡樸又廉價的住宅,便宜到令人心動,但距離市中心過于遠了。馬德里的房子近幾年不太好賣,現(xiàn)在的住處相比我購入時已經(jīng)貶值。虧損不太多。他給出了低于市場價五千歐元的價格,但保證可以在農(nóng)歷新年前就售出目前物業(yè),我想了想,拒絕了他的提議。
回家之后我盡力和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斗爭。坐在一片死寂漆黑的沙發(fā)上,吞下了各種能夠在家中找到的藥片。這種事我看著前女友干過一次——僅此一次。那之后她被送去洗胃,醒來后用虛弱的手掌撫向我的面龐。我認(rèn)為她只是想要扇我一個耳光。
藥片毫無用處,我很快醒了過來,很快迎來了新的一天,圣誕節(jié),以及嶄新又超現(xiàn)實的一年。大封鎖時期,在家中隔離的光陰我原本有很多機會清理她的物品,但我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打包完所有的東西,連她所使用過的玻璃水杯和一套青色的碗碟都不見了。解禁半年之后我收到了從法國郵寄過來的一只大型包裹,他們說這些東西從沒有被拆開過,應(yīng)該是原封不動地被寄回來了,整個行李所應(yīng)支付的運費是158歐元。
我付了款,打電話詢問她的親戚是否有興趣拆開這個包裹看一看。所有人都說不。它在公寓入口待了半個月,我重新將它扛下樓,扔在了垃圾堆附近。幾個小時后我想起來上面還有完整的地址信息,很擔(dān)心因為沒有垃圾分類而收到罰單,便匆匆跑去查看,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整個消失。我如釋重負(fù)。
4
2021年的冬天我前往意大利多洛米蒂旅行,在山上的一個蘋果莊園里住了半個月。附近有家滑雪場,但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那時候仍在關(guān)閉。我所租住的是一棟兩層樓的木屋,在一個坡地上。每當(dāng)我從混濁的玻璃窗眺望遠處高聳的山峰時,都有一種逃亡的感覺。山中的日子十分寂寥,似乎非常短暫,又尤其的漫長。我無事可做,除了面對鵝毛般的雪片慢鏡頭一樣緩緩落下,就是在午后綁好靴帶,踩著松軟的積雪走出蘋果園,到三公里外的鎮(zhèn)子上去。那條路并不難走,但因為往往只有我一個行人而顯得過于枯燥。冬天的道路沒有什么錯落的景致可言,山谷的一面被松林覆蓋,染滿了白色的雪霧。不過偶爾暴風(fēng)掠過的聲音會令人驚訝。冷空氣強力地拍打著我的臉頰,甚至要將緊緊箍在頭上的毛線帽子掀飛,這些都讓我領(lǐng)會到短暫的眩暈與昏沉。四十分鐘之后,我疲倦而混沌地走入鎮(zhèn)子中心那條幽暗街道。因為沒什么客人,許多店鋪都門庭冷落,很早打烊。我盡量在工作日到鎮(zhèn)子上去,找到一家亮著燈的小酒館,慢慢喝一杯?;爻虝r間過得很快,為了拉長它,我偶爾會坐在棕色的巖石上凝望遠處。不過只是短短幾分鐘而已。這幅巨大的山景之中,我空洞而渺小,因走路而積攢的熱量會被迅速耗盡。
我晚上總是早早熄燈,不到九點,整個莊園就陷入黑色的寂靜。我的失眠慢慢好轉(zhuǎn),很快就沉入夢境,但第二天清晨醒來,那些活躍的繁復(fù)的夢全無蹤跡。這些都令我感到滿意。我穿戴完畢,起身下樓,距離屋子步行五分鐘有一個外觀隨意而內(nèi)部裝飾典雅的主體建筑,那里早餐提供新鮮的羊奶,以及過于甜的糕點。這樣的時節(jié),旅客只有我一個人,主人也仍然準(zhǔn)備了充足的食物。有時候我?guī)缀蹩窟@些東西維持一整天,有時候又只喝一點黑咖啡而已。
在蘋果園里的倒數(shù)第三天早晨,我遇到了一對夫妻,他們看樣子新入住沒多久,對此地仍然生疏。我們在起居室里攀談了幾句,我向他們傳達了自己的一些經(jīng)驗———味道尚可的餐廳、口感不錯的咖啡館,以及一些打烊較晚的酒吧等。后來我了解到他們從布魯日來,先生年輕的時候拉小提琴(主業(yè)是經(jīng)營一家巧克力店);太太是個作家,寫過幾本還算暢銷的書籍。
我并不想離開這里,然而圣誕節(jié)的假日沒有幾天了。最后一晚我有些憂郁,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氐今R德里,似乎就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的結(jié)束。那個公寓里的一切至今仍令我感到窒息。但我一直懶得改變。連一年前我和她一起看視頻時,她靠著的沙發(fā)抱枕也仍擺在原地。我再也沒有坐到那個角落,并不是因為充滿留戀。
我起床披衣,走了出去。這一日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fēng)雪,我縮在屋子里一整天,都可以聽到曠野的風(fēng)聲鬼哭狼嚎,甚至幾度覺得這棟簡易的屋子都能被吹翻。然而擔(dān)憂的一切都未發(fā)生,入夜之后,狂躁的天氣忽然轉(zhuǎn)好,晴空萬里,天上群星璀璨。我仰著頭欣賞,因為惡劣氣候而滯留的郵件恐怕無法發(fā)出了。我必須按時搭乘返程的火車。
我在雪地里的蘋果樹下呆立許久,直到腳趾僵硬。主屋還有燈火,我不知不覺就走上前去,感覺自己像一匹在林中隱現(xiàn)的馬。屋內(nèi)爐火熊熊燃燒,女人坐在洗得泛白的灰色沙發(fā)上,男人則站在壁爐前,正在專心演奏。我就是被這樣的樂聲引來的。
等他放下琴弓,我的蘋果茶已經(jīng)喝完半盞。他們仔細(xì)詢問了我第二天的旅程,說幸好天氣轉(zhuǎn)晴。又在手機上查了查溫度,比預(yù)想的好很多。然而這只是多洛米蒂的情況。馬德里天氣預(yù)報說有雨夾雪,我不想在濕漉漉的壞天氣中走進家。
我們攀談片刻,很是愉快,多少驅(qū)散了一些我的離愁。雖然接觸不多,但他們相處的模樣令我感到一種穩(wěn)定。
你們結(jié)婚多久了?我很貿(mào)然地詢問。但這顯然是一個逾矩的問題,引起了短暫的尷尬。
啊,這個……其實……我們是朋友。女人率先打破沉默說。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許多年了。大約總有二十年,我沒有仔細(xì)計算……
男人沒有講話,也沒有掩蓋不快,把琴收進琴盒。
真的很抱歉,我……氣氛陡然滑落,我有些尷尬和慌張。
不要擔(dān)心。誤會……大概也合情合理。她仍然友好地說,我想一下,大概是我去波蔓藝術(shù)中心那年,我們在法國認(rèn)識的。那時候我剛剛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名字叫《德芙比的陷阱》……我想你大概沒有印象,它的發(fā)行量很一般,不過,是在這個蘋果園里寫出來的。
這個蘋果園?是說這里嗎?
沒錯,這個蘋果園。那時候是春天,我來意大利度假,多洛米蒂很漂亮,五月份雖然還很冷,但是花也都開了。那些蘋果樹上有很多槲寄生,當(dāng)時弗朗克,也就是這里的主人很是煩惱,任其發(fā)展下去的話,這些樹會慢慢死去。所以有陣子他們忙著驅(qū)除這些東西。但也并不容易,一旦它們附著根部成功固著在主枝條上,就會發(fā)育出內(nèi)部寄生系統(tǒng)……很復(fù)雜但又簡單的過程。簡化為……寄生……我就是在這個過程里獲得靈感的,當(dāng)然我的小說和這個沒什么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
我耐心聽著她的解釋,思緒卻早已飄去了一邊。于是她話音剛落,我便開口問,您說是在波蔓藝術(shù)中心?
是的。她有些訝異地望著我,你知道這個中心?
嗯,我朋友,我頓了頓說,一個畫家,也曾受邀去那里創(chuàng)作。
原來這樣。她點了點頭,這個中心每年都會贊助一些申請者,但審核的過程比較嚴(yán)苛?,F(xiàn)在可能更困難,我記得之前也同別人談起過,有時候申請者要等待許久才會得到回復(fù)……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那里有我的一段美好記憶……她側(cè)身回望了男人一眼,他在我們聊天的中段就走進了餐廳,似乎在燒水煮茶,許久都沒有出來。我知道我要告辭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搭上弗朗克的中型運輸貨車前往火車站,十一點半換乘飛機,不到下午三點鐘就回到了馬德里的公寓。天色陰沉,尚未降雪。我將鑰匙與兩封賬單信件扔在鞋柜上,在客廳里打了打轉(zhuǎn),拉開冰箱門,取出瓶裝水,喝了兩口,放在桌上,走進了浴室。
回聲
她們把醫(yī)療賬單堆放在靠窗的簡易桌子上,白色臺面中間有幾道燒焦的疤痕,邊緣的皮翹了起來。
母親拎著飯盒進了廚房。她把書包壓在角落,將喝過粥的空碗收到一邊,擰住敞著口干掉的切片面包袋子,連同一瓶老干媽辣醬和一罐咸菜貼墻擺好。塑料袋里裝著幾顆持續(xù)腐爛的水果,她切下橙子發(fā)霉的一半,剜掉蘋果褐黑塌陷的果肉,分割,修正,最后疊在一只一次性塑料盒里。廚房里傳出水聲,她將碗泡進水池的鋁盆里去,洗凈手中的小刀,回到房間掀開書包,沿著桌面起皮的位置小心割開,將內(nèi)部的碎屑清理掉。骯臟的渣滓陳列在桌面上,以及房間的每個角落。這個邊角越翹越高,寫作業(yè)被劃過兩次手。做完這些,她從包里掏出校門口買的強力膠,涂在用抹布抹過兩遍的桌面里層,將卷起的皮窩回貼好,又擦凈溢出的膠水。最后,她掏出幾本書壓在上面,等待膠水干掉。當(dāng)除了等待別無他法時,她將能找到的書都疊起來,把邊緣推到對齊。
醫(yī)生說:“治療已經(jīng)沒有意義?!?/p>
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你們干脆把人接回去?!?/p>
她們在醫(yī)院附近找到了一個單間。廚房里有舊的粉紅色窗簾和黃色柜門,把手本應(yīng)在的地方有洞。
樓上傳來轟隆隆的沖水聲,一根粗壯的PVC管矗立在她身后兩平方米的衛(wèi)生間里。住進來之后她被這種巨響震懾,人們的排泄物如此沉重。不久之后,管道下方有了裂痕,起初并不明顯,只是有少量的液體滲出,她俯身去聞了聞。
灰暗的冬天,她縮著肩頸,在清晨的肅殺中穿過混亂的診療室,進入B棟三區(qū)八樓的加護病房。這是一個更加陰沉的區(qū)域,有五個簡陋的房間,每一間都只有兩張床位。她們好不容易幫他獲得了其中一個,幾乎是他生命中最為優(yōu)待的時刻。還有幾個寬敞的病區(qū)病房,塞著不能受到優(yōu)待的人們。門一開一合,從通道里走過,她經(jīng)常能從縫隙里看到幾名病人,以不同的姿勢,與吊瓶釘在一起。只有兩扇狹小的窗戶,在冬日死死緊閉??諝庵惺冀K包裹著消毒水也壓制不住的人體濁氣,刺眼的熒光燈懸在頭頂,不間斷的警報聲澆在低沉的人語里。這個病人干嘔,那個病人呻吟,他們都急需護理。一個枯黃頭發(fā)的年輕女子穿著醫(yī)院提供的灰藍色手術(shù)服,看上去十分沮喪,她慢慢地走到護士站,要了一個口罩。一名護士面無表情地遞給她一張。她拖著腳步回到了她的房間。
春光明媚的早晨,樓上掉下來一個人。巨大的壓力令她的注意力放在那人斷裂的肢體上,而忽略身邊疼痛不太明顯的病人。她打開磨砂玻璃窗,讓陽光透進來。一道湛藍照亮了天花板。身后,他躺在平板病床上,無聲無息。走廊里傳來慌張的聲音。隔床的哭聲驟然響起,點滴懸空在頭頂,啪嗒,啪嗒,越來越響亮。她幫那人按了響鈴,遲遲沒有人過來查看。一扇門的另一邊是一間寬敞、柔和的房間,她走過去,病房的護士全都不在弧形木桌后面。
入夏時節(jié),灰色的影子爬上墻壁,她看一本書,封面上畫著一個安靜的圖書館,立著整排高聳的書籍墻。哐當(dāng)哐當(dāng),門一開一闔,中午的嘈雜把她拉回現(xiàn)實。她的腳下是鋪著白瓷磚的地板,鼻腔灌進混雜的飯味,每一扇門里都進出著無能為力的病人、護士、醫(yī)生、絕望的家屬。她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在這個煉獄里讀書。
半夜十二點鐘,午夜三點,剩下的時間,回聲不斷。幾個月過去,重復(fù)好幾次,翹皮的桌角沒被黏合,把書拿下來的時候重新又彈了起來。
下一年九月,她上了一個專科學(xué)校,每天拿著針管練習(xí)注射。臀大肌、臀中肌、臀小肌、股外側(cè)肌和三角肌。周末去實習(xí),給安養(yǎng)院的老人們打針。消毒皮膚,抽取藥液,排盡注射器內(nèi)的空氣,刺入肌肉,松開左手,抽動活塞,如無回血,固定針頭。液體順著滴管滴落下來。一滴一滴在流失。她別開眼睛。一個干瘦的老人剛被清潔完畢,躺在床上,沒穿褲子,陰毛蓬亂,那里萎縮成一小團。她找不到他的血管,扎了幾針都失敗了,那人沒有喊疼。終于扎好,整理托盤的時候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東西噴濺在她的手臂上。
餐廳又長又窄,天花板很高,像一條無處可去的走廊。當(dāng)她到達時,玻璃窗前有深冬的日落。她們都已經(jīng)圍坐了一圈。紅綠格紋的桌布、有塑封的菜單、一籃子干掉的面包和簡易小塊盒裝黃油。這是免費的。她們點了牛排,和冷凍的味道差不多。比薩上的香腸有腥味,百香果果汁每杯三十八元。晚餐結(jié)束時,她們已經(jīng)祝賀了她三次,面前的盤子里只剩下不同深度的血色。她去柜臺付了錢。
五年后她從新加坡護士學(xué)校畢業(yè),回國之后有了穩(wěn)定工作,不過她從來都不喜歡醫(yī)院。樓道,人群,鐘表,氣味,溫度。下班后,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病人,那些想要膠布、口罩、毯子或藥方的親屬,統(tǒng)統(tǒng)不曾從她的聽覺里遠離,關(guān)于他們的回響成了一種折磨。
接下來所有空閑都在照顧母親。她比躺在安養(yǎng)院的大多數(shù)老人都糟糕。排泄物太多了,它們是一團濕漉漉的、慵懶的東西,從她的腸道里日夜不分地流淌出來,聚集在她所有的褶皺里。泥棕色、黃色和綠色的東西幾乎要滲透皮肉。她一動不動,就像堵塞的水槽里的水一樣。有一天,她從床上掉下來,摔斷了手臂,這只手臂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開始萎縮,飄浮在她身邊,毫無用處。
她無力擺脫這只脫落的手臂,只能任其成為另外一重生活的障礙。女人已經(jīng)枯竭,很瘦,不到六十歲的皮膚薄如宣紙,擦洗得太用力,馬上便會被撕裂。太輕了,留下的細(xì)菌就會潰爛而引起感染。八年來,她都想把母親從這些事情中拯救出來,就像她想把自己從中拯救出來一樣,但是解脫遙不可及。
一個夜班結(jié)束,她在早晨走進病房。陽光很耀眼,實習(xí)的男護工正給母親清理身體。光柱投射在他們身上,他把她的背部扶起,幾乎要將她抱在懷里。他看上去很有耐心。
疼嗎?我很快就弄好。他一邊說,一邊從女人身下拉出床單。她渾身赤裸,相當(dāng)坦然,陰阜上的毛發(fā)已經(jīng)極為稀疏。當(dāng)他正在擦拭她恥骨周圍的褶皺時,母親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她走上前去,示意替換。
謝謝你。她說。
不客氣。年輕人拎著一袋垃圾走了。
重新抽出幾張濕巾,慢慢擦拭。母親的嘴巴里發(fā)出嘶嘶的氣流聲,那是疼痛的回響,一種必須爬進她的身體才能理解的感覺。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脫胎于沒有腿,沒有手臂,沒有脊椎的軀體。她光滑而充滿黏液,難以被切成碎塊。她一直試圖分離,可它們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她馬上搬到了一個新城市,換了一份工作,在一個護校教書。她租了一間方正雪白的房間。周末,她無所事事,在屋子里徘徊發(fā)呆。墻壁并不單薄,卻依舊能夠聽到管道轟隆的沖水聲。古老的、低沉的聲音,在清晨混淆時空。樓上有人在練習(xí)小號,不分時段,但是她并未被冒犯。有時候她走到陽臺上去聽,隔著墻壁的聲音是沉悶穿透的,到陽臺上則變得清晰且空曠。吹得不好,一直都不好。然而這沒有關(guān)系,無礙于她的生活。她對電視劇產(chǎn)生了興趣,可以一整天快進著看完一部。人的悲歡如此集中。半夜她想起十八歲時坐在醫(yī)院里的自己,管道中間空了一段。
她見了一些人,結(jié)了婚。對方是一個大學(xué)數(shù)學(xué)講師,眼瞼細(xì)長,發(fā)際線一直后退,認(rèn)識的半年里完全謝了頂。指甲留得很長,邊緣銳利,劃傷過她的眼皮。他從教工宿舍搬出來,身體上留有未能完全洗去的匱乏感。蜜月去了海南,住在一座高大的、帶百葉窗的聯(lián)排別墅中的一間。閣樓上安裝了許多天窗,這樣陽光就像發(fā)光的煙霧一樣穿過樓梯間。客廳里有面向海的落地窗,刺目的光線每天早上從四面八方喚醒他們。晚上兩個人在種滿熱帶植物的街道上吃晚飯,到附近的海邊散步,回到鋪著瓷磚的前花園里沖腳。這樣度過了三天。
他們考慮貸款買房。坐著公交車去河對岸看了幾套住宅,在負(fù)擔(dān)不起的社區(qū)幻想未來。春天到了,懷孕是計劃的一部分,她的肚子開始顯露出來,他們選定了一間老破小學(xué)區(qū)房。
進入第七周,這時的胚胎像一顆豆子,大約有十二毫米長。她告訴他,如果他能看到她的身體內(nèi)部,會發(fā)現(xiàn)胚胎已經(jīng)有了一個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大頭,而且面部器官十分明顯,眼睛就像一個明顯的黑點,鼻孔大開著,耳朵處有些凹陷。
他們開始布置房間,把逼仄黑暗的一條通道里的物品規(guī)整到客廳角落。房子還是陰郁的,對面一座違章建筑擋掉了半扇窗的光亮。他換了更高瓦數(shù)的燈泡,整日開著。起初她舒適了一些,時間久了,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孵化棚里的禽類。他們每個月都從生活預(yù)算里撥出一點錢購買嬰兒用品。他在二手網(wǎng)站買到了一輛名牌嬰兒車,八成新,打了對折。拿到貨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滾輪壞了一只,推起來一點也不順滑。他們糾結(jié)了兩天,最后決定留下來。
我們自己換一只就好了。他說,其他地方都還是新的。
他陪她去照了超聲波,一切正常。胚胎上伸出的幼芽將長成胳膊和腿,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很明顯了,手和腳看起來像小短槳。還聽不到胎心音,但是它的心臟已經(jīng)劃分成左心房和右心房,并開始有規(guī)律地跳動,每分鐘大約跳150下,比她心跳要快兩倍。
醫(yī)生告訴他們在這周的中間,它開始會有第一個動作。遺憾的是她感覺不到,大約需要等到六個月時才能享受到與其共感的樂趣。
挺健康的,不要擔(dān)心。醫(yī)生說。
她把超聲波圖像放在皮夾里,穿過醫(yī)院門口的自行車群,買了一串糖衣快要化掉的糖葫蘆,咬下第一口時流出了眼淚。
六個月之后她決定流產(chǎn),他卻猶豫不決。他們帶著診斷報告去了市里所有醫(yī)院,在大小不一的門診大廳掛了很多次號。病歷簿放在鞋柜上,背包里,在雜亂的廚房抽屜里,衛(wèi)生間的洗衣機上,矮幾的邊角。他們永遠可以找到相同的結(jié)論———胎兒心室內(nèi)點狀強回聲是一個聲像圖表現(xiàn),是心臟的正常結(jié)構(gòu)如瓣葉腱索、乳頭肌等鈣化的回聲。聲波轉(zhuǎn)換成亮區(qū)和暗區(qū),二十周時,通過這個回聲他們發(fā)現(xiàn)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它的左右心臟還很小很小,這樣也會生病。起初醫(yī)生們不太能夠完全肯定,都說一般情況是在胎兒七八個月時,心臟有了一定程度的長大,它的大小和構(gòu)造才可以通過超聲波進行確切的診斷。
拖到了第七個月,她早產(chǎn)。鮮血羊水混合著其他排泄物糊滿了下體。她在一個毫不相干的同事車上產(chǎn)下了嬰兒。是個女孩,紫色的,枯皺瘦小,奄奄一息。后來她轉(zhuǎn)給同事兩千塊錢,算是致歉以及感謝,但是他沒有收款。
他們把她從她的臂彎里拿走,扶她到房間的角落里。一個護士測量了她的血壓,她的手臂被各種管子纏繞。整個過程中她都在顫抖,她感覺不到疼。
不要動。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喝止。她抬眼看了看那個護士,她戴著口罩,文了精致的眉毛和眼線。你這樣我扎幾針都扎不進去。她責(zé)備她。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臂彎和手背上留有血痕。
晚上,在產(chǎn)后病房,她走進衛(wèi)生間,靜脈注射管纏繞在吊桿上。一塊血塊從她的身體里掉下來,落在馬桶里。它有一個小鱷梨那么大,像果凍一樣搖晃。
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可能,約在護城河邊上的肯德基見面。對方是一個四十歲的女性,比自己年長不了多少。女人裝扮干練,開著一輛奧迪,那天是周六,沒有地方停車,女人打電話給她,問她是否可以在車?yán)锷陶?,她同意了。她們在環(huán)河快速路上兜轉(zhuǎn)了兩圈,馬上進入冬天,路兩旁的樹木迫不及待地凋零,天色灰敗。下車的時候,她們定好了在醫(yī)院會面的日期。
回到家她陳述了一切,他再一次表現(xiàn)出了擔(dān)憂。他一直害怕。害怕未來的不可預(yù)測,害怕自己絕望的預(yù)測,害怕只有時間才能告訴他們答案的簡單問題:現(xiàn)在怎么辦?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在她的胃囊、她的小腹、她的發(fā)根。她猜測這就是恐懼。
她沒有赴約,也不知道那個女人該怎么辦——她的女兒只有十六歲,已然成了媽媽。他們要送走剛出生的健康孩子,一個家庭的污點。
她也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他們沒有思考很久,或許也是漫長思考的終點。當(dāng)她把那個亂七八糟的嬰兒捧到醫(yī)院,很快他們就把她放進了保溫箱,一天好幾千塊錢。一周之后醫(yī)生有了結(jié)論。
找她談話的是年輕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他給她看了一長串指標(biāo),耐心解釋,她點頭表示明白。
“不是不可以治療,但是經(jīng)濟負(fù)擔(dān)會很重,你們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那個——孩子的狀況很不好,也許隨時都會發(fā)生危險?!?/p>
現(xiàn)在她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最終她好一點了,然后再多一點。時間似乎一直沒有走出那年冬天的蕭條,但她感覺幾乎要恢復(fù)正常了,有了四季。就在那時,一個在新加坡認(rèn)識的同學(xué)回國,請她喝茶。同學(xué)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移民美國,在那邊開設(shè)了一個護工中心,有大量的工作機會。
她辭了職,很快辦好了務(wù)工簽證。她計算了一下,這時候她已經(jīng)離婚七年了。她聽說數(shù)學(xué)講師評上了副教授,再一次結(jié)了婚,住在河的對岸,終于有了一個孩子。
她震驚,刺痛,但也奇怪地松了口氣,感覺好像肩上卸下了一個巨大的負(fù)擔(dān)。她久違地哭了一次,大聲抽泣。淚水具有凈化作用,令她在無人之處以無法完全解釋的方式得到釋放。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是她康復(fù)了,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康復(fù)。
她把熱狗切碎,用盆里的面團包起來,放進烤箱。喬治的東西散落在所有的臺面上,在他從未使用過的壁爐上方,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書架的下方,洗碗池的左側(cè)。他的輪椅折疊在門廳后的角落,一個置物臺的后面,左扶手的位置有白色磨痕。不知道是誰收起來的。她一直沒有整理這些地方,只是不間斷地除去灰塵。
開胃菜用了淺色圓形木瓜,味道熱帶。在她到來之前,喬治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水果,它們卻生長在他院子的角落。她起初做了不辣的青木瓜沙拉,他嘗了一口,拒絕食用。后來她把熟透的木瓜放在一個小而深的碗的底部,浸在奶油中,上面是一勺令人厭惡的塌陷的魚子醬。他喜歡這個味道,并且一再要求她重復(fù)做這道菜。他還喜歡她包餃子,從和面開始,他就坐在中島的另一側(cè),靜靜看著?!叭彳浂挥星€美,里面有天鵝絨般的小牛胸肉餡料”,他對每一個來訪的客人炫耀。但也不是中式口味,它們在金色的肉湯中游泳,加入奶油糖的苦杏仁酒使它們的口感變得奇特。她偶爾還用木炭炙烤嫩和牛片,搭配樸實的洋姜蛋黃醬,他吃得津津有味。
她照顧了喬治三年。在第二年的某一夜,他把她叫到壁爐邊,很慎重地詢問了她的意見。
不。她回答。
她走回廚房,用微波爐給他加熱一杯牛奶。在她到來之前,他也沒有喝熱牛奶的習(xí)慣。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熱的食物,他對吃沒有興趣。廚房的墓地又深又寬,散布著各種白矮星性質(zhì)的廚具,它們短暫地發(fā)出驚人的光亮,然后很快坍縮成了太空垃圾。
是她拯救了它們。微波爐、三明治爐、面包機、煎餅機、熱狗切片機。后來,她自己花錢添置了一個電飯煲、一個高壓鍋。在這片廢棄廚房用具的荒地上,她盡力開墾。她頻繁地使用了最后兩個工具,它們?nèi)缤阈牵呛阈堑臍埡 ?/p>
叮的一聲,微波爐里的牛奶熱好了。在空曠的廚房回響。她返回客廳,將奶嘴塞進了嬰兒的嘴里。
謝謝你照顧我父親。一個男人對她說。
如果不是你,他撐不到三年。一個女人補充。
他總是對我們談起你的廚藝。另一個人說。
她把一碟干炸蘑菇從一個人手里遞給另一個人,他們臉上的淚水和微笑似乎與她無關(guān)。他們主動提出幫忙,但她把收回的盤子緊緊地貼在胸前。
結(jié)束了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她轉(zhuǎn)職到月嫂中心接受培訓(xùn),花半年時間考下幾個證照,也有了新的駕駛證。
客廳里種著吊蘭、仙客來和喜林芋,前門入口處鋪上了小地毯。浴室的架子上放著裝滿百花香的玻璃罐。貝殼和馬的玻璃雕像為他們的廚房柜臺增光添彩。新年期間,入口處的地毯上擺滿了來自中國的賀卡和禮品。在這棟別墅的側(cè)面,有一個倉庫,據(jù)說以前是一個谷倉,現(xiàn)在那里堆滿了各種公關(guān)用品和貨物。
新雇主是一個單身媽媽,時尚博主,中國人。彼得那時候才四個月大,而女人需要全世界出差。
試用期兩個月,第三周女雇主就同她簽訂了正式的合同。她從巴黎回來,進門時腳上穿著一雙簡易拖鞋,卸了妝,眉毛仍然濃密。她遞給她一盒榛子蛋糕。
你沒有吃午飯,可以先吃這個。她說。
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下午四點,她將合約遞給她時罕見地笑了一下,她變成了三十五歲。
她彎腰看了看孩子,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龐。
五個小時,她忽然說。你抱了他五個小時。
她抬起身,指指屋子的角落:“看監(jiān)控都知道。孩子哭,你一直抱著他。你很有耐心。”
她在偷偷吃藥。她找不到擺脫困境的方法,也不想努力,吃藥是最不主動的解脫方式。彼得三歲了,已經(jīng)可以消耗完她白天所有的精力。他的雙腳總是有力地敲打在地面上,啪啪傳出回聲。在廚房時,她總因為這些由遠及近的聲音生出笑容。慢燉鍋、蒸鍋、加熱器、煮蛋器、奶瓶消毒器和酸奶機里噴出的熱量讓她體驗到了一絲幸福的暖意。
她不信教,卻總會帶孩子走通往山坡上十字架的那條林蔭道。一只小貓頭鷹在秋日暮色中的土路上,彼得的好奇照亮了它的眼睛。它每天都在那里守候,孩子靠近它的時候它會飛到樹梢上去。過一會兒它又飛了下來,站在路基旁,等彼得再次撲過去??諝庵谢厥幹似鸨朔臍g笑,她想貓頭鷹可能象征什么,上網(wǎng)搜尋了一次,卻忘記了答案。但她卻清楚地記得自己曾對答案感到失望。
她開始與佐野先生約會,他每個周六晚上帶她去鎮(zhèn)上的餐廳吃飯,之后回到公寓,做愛。午夜十二點之前,將她送回雇主的宅院。八個月后他離開了這片社區(qū),告別儀式非常簡單,他在入口處的圓形花壇前幫她拉開車門,餐廳的桌上擺放著薩爾薩維德醬、納豆和鳳尾魚芹菜沙拉。蔬菜縱向切成卷曲的觸手。吃罷飯,他們回到他的公寓,在長絨棉的床單上使用傳教士的姿勢。十一點四十五分,他把車在別墅大門前停好,吻了她的面頰。
來年四月,她搬回家庭旅館。布置簡單,格局同國內(nèi)的違法群租房無異,大多是私人居室改造,老板都是早年來美的中國人,住客多是新移民。最高級的房間二十美元,一間房里只有兩張床,三張床的十五美元。還有更差一些的,一天十美元,五六個男人擠在一個客廳,女人們緊縮在臥室,木板床一張挨著一張,床上胡亂堆著發(fā)黑的枕頭被褥,床下塞滿塑料袋和行李箱。除了月嫂,旅館里還有做美發(fā)的、做按摩的、搞裝修的、干苦力的。和她一樣,他們在這邊也沒有家。
她收入不菲,月薪從六千美金漲到了一萬。有醫(yī)學(xué)背景,有廚師證和駕照,講雙語——重要的是會講中文,到處有期待她的空缺。不出一周,她就可以找到新的雇主,搬進對方奢侈且豪華的別墅,成為另一個新生兒的住家保姆。她完全可以住得更好一些,只是那將會令她整夜不得成眠。
她在客廳里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他用公用廚房做飯,包子蒸多了,出來送一些給同住的人。他把盤子遞到她的面前,眼睛里有懇切與赤誠。她拿了兩個,和大家坐在沙發(fā)上品嘗。韭菜雞蛋蝦仁餡兒的,她自己從不包這個。
吃罷飯,一對三十歲左右的姐妹商量著去華人街的舞廳,那里有“星光夜”活動,入場費只要十美元。她回房間躺在床上,做了一個夢,夢到佐野在紐約的餐廳為她拉開了一把黑色的椅子,喬治推著車輪上前,他的雙腿上有一只貓。他從貓的口腔里掏出一枚戒指,慢慢遞給她。
一串巨大的聲響突然襲來,轟隆。她被驚醒,有人關(guān)上了衛(wèi)生間的門,腳步踢踏地漸行漸遠。晚上十點,手機上跳出新聞:“某某華人區(qū)舞會發(fā)生濫殺槍擊事件……”有八人身亡,受傷的還要多。她閉上眼睛,在自己的單間里聆聽薄薄墻壁里管道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第二天她接到了面試通知,第三天她拖走了行李。第十五天,她在空曠簇新的廚房里,將新家庭里大些的男孩,誤喚作了彼得。
責(zé)任編輯 韓新枝 張爍
【作者簡介】白琳,生于新疆,羅馬考古藝術(shù)史碩士,寫中短篇小說,作品見于《當(dāng)代》《收獲》《芙蓉》《北京文學(xué)》等國內(nèi)各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