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在知了沒有蛻皮之前,將它們捉了來,放入罐頭瓶子里,在夏日夜晚的燈下,大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看那個瓶中的小蟲,怎樣靜靜地趴伏在光滑的玻璃上,開始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蛻變。
這樣的蛻變,常常是從它們的脊背開始的,那條長長的縫隙,裂開的時候,我?guī)缀跄軌蚋杏X到它們的外殼與肌肉之間撕扯般的疼痛,它們整個的肉身在殼中劇烈地顫抖、掙扎,卻沒有聲息,我只聽得見老式鐘表在墻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蟬細細長長的腿扒著光滑的瓶壁,努力地,卻又無濟于事地攀爬。那條脊背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蟬猶如一個初生的嬰兒,慢慢將新鮮柔嫩的肌膚,裸露在寂靜的夜里。但我從來都等不及看它如何從透明的殼里,如一枚去了皮的動人柔軟的荔枝,脫穎而出。我總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及至醒來,那只蟬早已通身變成了黑色,且有了能夠飛上天空的翼翅。
因此我只有想象那只蟬在微黃的燈下,是如何剝離青澀的殼,為了那個陽光下飛翔的夢想,奮力地掙扎,蠕動,撕扯,應該有分娩一樣的陣痛,鮮明地牽引著每一根神經。我還懷疑它們會有眼淚,也會有懼怕和猶疑,不知道褪去這層殼,能否有想要的飛翔,是否會有明亮的歌聲。我還曾經設想,如果某一只蟬,像年少的我一樣,總是害怕大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離家出走的秘密,因此惶恐不安地在剛剛走出家門時便自動返了身,那它是否會永遠待在漆黑的泥土里,一直到老?但是這樣的擔憂,永遠都不會成真。每一只蟬,都在地下歷經十年的黑暗,爬出地面,攀至高大梧桐或者楊樹上的第二天,為了不到三個月的飛翔之夢,便褪去舊衣衫一樣,從容不迫地將束縛身體的外殼,棄置在樹干之上。
這樣振翅翱翔的代價,如果蟬有思想,它們應該明白,其實稱得上昂貴。但是每年的夏日,它們依然前仆后繼,義無反顧,就像每一個不想長大的孩子,最終都會被時光催促著,從視線飄忽不定、局促慌亂,到神情淡定自如、從容不迫。而這樣的成長,其中所遭遇的疼痛、留下的傷痕及外人永遠都不能明白的苦楚,全都化作沙子,生生地嵌入貝殼的身體,而后經由歲月,化成璀璨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