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拾這塊“會思想的石頭”
1925年春圍繞《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引發(fā)的討論,經(jīng)過近一個世紀的持續(xù)發(fā)酵,已演化為20世紀中國思想史上一件著名公案。正如楊義先生所說,魯迅先生當年提出的“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主張①,宛如在中國思想界扔出一塊“堅硬而尖銳的石頭”,一石激起千層浪,“當你只看到石頭時,你會覺得魯迅過分偏激;當你理解了內(nèi)蘊其中的思想時,你會驚異于魯迅的深刻”②。歷經(jīng)百年時光的沖刷,這塊“會思想的石頭”仍散發(fā)著令人難以“直視”的犀利光芒。如何破解這塊“會思想的石頭”,也成為一代代研究者深感興趣又頗具挑戰(zhàn)性的論題之一。
事件的起因可追溯至魯迅的好友孫伏園接手《京報副刊》后,為了讓報刊辦得煞有起色,在1925年1月4日向知識界發(fā)起“愛讀書”“必讀書”兩個系列的征求意見(征文)活動,分別征求青年學生和著名學者發(fā)表意見?;顒雍芸斓玫街R界的反響,作為“社會名流”的胡適率先開出了一份長長的“青年必讀書單”,充分彰顯其“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自我優(yōu)越意識和以“青年導師”自居的精英知識分子心態(tài)。不過胡適此舉也招致不少人的批評,甚至連“老前輩”梁啟超都發(fā)表了不同意見。當然,梁啟超和胡適盡管對何種著作列入“青年必讀書單”的意見產(chǎn)生分歧,但對征求活動本身卻抱持頗為一致的正面態(tài)度。相反魯迅在那篇區(qū)區(qū)200字的《青年必讀書》中,卻拒絕按要求開列書單,而是發(fā)出上述類似“砸場子”式的驚人言論。盡管魯迅的觀點并非孤例,此前吳稚暉的“不讀中國書主義”已引起不少爭議,俞平伯同樣對“青年必讀書”說法提出質疑,在他們之后“出場”的魯迅先生的主張,堪稱是吳、俞兩人觀點的綜合與升華。
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那些批駁魯迅甚至對魯迅采取謾罵態(tài)度的人大都忽略了一個基本前提,即魯迅說出的只是他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和主張。對此王富仁先生說得再明確不過:一個人(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個人經(jīng)驗即使不完全符合“當時流行的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是否有公開表達的權利?在王先生看來,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之后的中國知識界,“絕對否定一個作者有權發(fā)表‘個人的意見’,陳述‘自己的經(jīng)驗’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但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仍認為“自己有權用一種代表當時多數(shù)人意見的更大、更抽象的標準”,對別人發(fā)表的“自己的經(jīng)驗”做出判斷,并且以此“斷定別人的是非曲直乃至善惡美丑”③,那些認定魯迅因為說出自己的個人讀書經(jīng)驗就犯下了“大罪”,甚至叫嚷魯迅應該“搬出中國去”的人們,就是太習慣于從“代表多數(shù)人意見的更大、更抽象的標準”出發(fā),對別人的觀點做出簡單化的“是非善惡”判斷。
進入21世紀以來,學界對魯迅拋下的這塊“會思想的石頭”,興趣可謂有增無減,不僅先后有王富仁、楊義、王世家等老一輩學者從“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視角重新檢討該事件的“來龍去脈”,更有李怡、邱煥星、張弛等中青年學者另辟蹊徑、別開生面的理性觀照。在眾多研究成果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楊義先生將“青年必讀書”事件的歷史現(xiàn)場追溯至1923年春,胡適應清華學生之邀開列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在這一“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中,胡適洋洋灑灑一口氣列出長達187種圖書名錄,有意思的是他還特意說明這個書目“并不為國學根柢的人設想,只為普通年輕人想得一點系統(tǒng)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④,難怪楊義先生尖銳諷刺道:“書單固然顯示了胡適豐富的書目學問,突破了傳統(tǒng)的‘四庫全書’知識系統(tǒng)”,然而,若要通讀完書單中的全部著作,不僅是那些“將要往外國留學的少年”和“很想在短時期內(nèi)得著國故學的常識”的人無法做到,“就是專門研究國學的人,也需花半生的時間,才能比較認真地讀完;即便胡適先生,若能深入地讀完這些書,恐怕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也不至于只寫了半部”⑤。如今來看,這份“最低限度的書目”的確暴露出胡適等精英知識分子的夸大虛浮。魯迅提出“少看或不看中國書”,極有可能是對胡適這類“青年導師”的反向回應。
那么魯迅是否真的一概主張少讀或不讀“中國書”呢?楊義等學者提出的“反例”,就是“青年必讀書”事件過去五年之后的1930年,魯迅應好友許壽裳之約為其剛進入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的兒子許世瑛開列的推薦閱讀書單。魯迅在這份書單中一共列舉了包括《世說新語》在內(nèi)的12種書目,在楊義看來,只要讀了這份魯迅開列的書單材料,“人們當會佩服魯迅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眼光獨到”,這份書單和魯迅點到為止的“開列理由”,充分顯示出魯迅獨特的治學方法和對文學研究“入手竅門”的把握⑥。值得注意的是從王富仁到楊義等魯迅研究者幾乎不約而同站到了為魯迅設身處地考量,為魯迅辯護、辯誣乃至“并肩戰(zhàn)斗”的立場。
相對而言,李怡教授更愿意將“青年必讀書”事件視為孫伏園等傳媒人士蓄意設計的“炒作事件”,魯迅對此類媒體炒作行為保持一種警惕和批判的理性態(tài)度,才“反其道而行之”地提出了“少看或不看中國書”的觀點。李怡認為“青年必讀書”事件堪稱現(xiàn)代文壇上“傳媒與文學聯(lián)姻”的典型案例,魯迅超前的媒介批判意識使他對好友孫伏園策劃的這一“輿論炒作”事件“既支持又警惕”⑦。這一觀點為我們?nèi)嫱敢暋扒嗄瓯刈x書”事件打開了一扇不應忽略的“現(xiàn)代傳媒”之窗。然而需進一步思考:魯迅貌似“不配合”的回答卻成功激起更多人對此事乃至《京報副刊》的關注,那么魯迅究竟是因其“媒介批判”不夠徹底,才使得他對孫伏園的媒體炒作保持警惕的同時又“身不由己”地加入支持行列,還是與孫伏園等早就達成某種默契或“共謀”?個中衷曲值得細細思索品味。
二、兩種教育觀的爭鋒
倘要“還原歷史現(xiàn)場”,需要澄清一個前提性問題:魯迅在《青年必讀書》中表達的觀點,是出于對好友孫伏園的“搪塞”而采取的“正話反說”之話術,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直言不諱的誠摯告誡?是一時心血來潮脫口而出的即興之語,還是長期深思熟慮的經(jīng)驗之談?魯迅的確是一位反諷藝術的大師,但這篇類似“啟事”的短文并沒有使用反語或反諷之類的修辭策略。對于孫伏園提出的“青年必讀書”問題,他只是老老實實地申明自己“從來沒有留心過”,因而完全情有可原地“現(xiàn)在說不出”。由此牽扯出一個頗有意思的話題:魯迅曾不遺余力提攜過眾多青年作家,但為何對攸關年輕人成長的“青年必讀書”問題卻“從未留心過”呢?莫非他認為這一問題本就不該提出?聯(lián)想到魯迅對孫伏園征詢意見的一再“拖延”,應該說這恰恰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實際上,“規(guī)定了人們的讀書,也規(guī)定了人們的思想,起到的是束縛和禁錮人們的思想的作用”⑧,魯迅對任何以“必讀書”之名行思想專制和行為禁錮的做法,均保持高度的警惕和特有的敏感。在他看來,現(xiàn)代教育的實施者們應最大限度尊重年輕一代閱讀和學習的自主權、選擇權。魯迅始終秉持一種以學習者為主體的現(xiàn)代教育觀,并以此否定和批判數(shù)千年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教育觀。不應存在一個適合于所有年輕人的所謂“必讀書目”,正代表了魯迅等五四文化先驅的一種共識。
中國古代教育家雖很早就認識到“因材施教”的重要性,但在具體實踐和教學過程中,卻往往在“師道尊嚴”觀念下把學習者視為完全被動的“受教對象”,學習者除接受“填鴨式”的知識灌輸外常常別無選擇。幾千年的封建主義教育就是在此種“本末倒置”的“教”“學”之中,充斥了強勢者(教師爺)對弱小者(小學童)、位尊者對“位卑者”不無霸道的專橫控制。青少年時期的魯迅深受此種被“強迫讀書”的摧殘,成年之后的他痛定思痛,借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了對此種專橫教育的深刻揭露和批判。
稍稍翻閱《朝花夕拾》里的那些回憶性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童年時期的魯迅曾受過何等“被迫讀書”的悲哀,有的甚至已沉淀為他終生難忘的心靈創(chuàng)傷。在那篇廣為傳頌的經(jīng)典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魯迅對年少時被動誦讀艱澀難懂之古文的情景進行了戲謔式的回憶,行文間充滿辛辣的嘲諷。雖然當年周家為少年魯迅等聘請的私塾先生被認為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宿儒,但這位“方正”之人也不可能超越時代局限,而不依照傳統(tǒng)方式對學童們進行強迫教學。魯迅描寫道,隨著先生的一聲令下,年幼的弟子們遂放開喉嚨裝模作樣大聲朗讀,但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那些生僻古文的含義。魯迅對“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之類文字的戲仿,透露出對此種教育方式的深不以為然。而教書先生讀書時的入神姿態(tài)恰與孩子們的趁機游戲,構成強烈反差。少年魯迅趁機做的自己最喜歡的事情是畫畫和描繡像,結果便是“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而“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分別積累成一大本⑨。如今來看,應當感謝那位壽鏡吾先生貌似嚴厲、實則寬容的襟抱與風度,正是他對孩子們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呵護了少年魯迅的自由天性,從而未讓這位偉大作家的藝術天賦夭折于幼年時代。
在《五猖會》一文中,魯迅幾乎飽含淚水地“控訴”了父親趁著自己正滿懷期待、興高采烈去看社戲的激動時刻,卻強迫自己背誦《鑒略》古書的粗暴教育方式。當年的“迎神賽會”對于兒時的魯迅算得上難得一遇的玩樂“盛事”。然而正當他與小伙伴們即將出發(fā),乘船趕往“六十多里水路”以外的東關去看迎神賽會的時候,父親卻突然出現(xiàn)在他背后,喝令其背誦所謂《鑒略》。正欲“玩性大發(fā)”的魯迅被這一當頭棒喝,如同被人“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似的產(chǎn)生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盡管“我”順利通過考驗并被父親放行,但經(jīng)此“變故”后的“我”卻再也提不起放飛自我的興致。時隔多年以后,魯迅依然記憶猶新:“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睂τ诋敃r父親要他強讀強記的文字以及當晚所看社戲的情景,魯迅自稱均已忘得一干二凈,“只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⑩。盡管父親的這一做法具有向兒子宣示“切勿太過貪玩”“時刻不忘學習”之類教誨的良苦用心,然而恐怕令老父親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強橫專制的做法卻給少年魯迅那顆敏感的心靈造成了刻骨銘心的傷害,以至人過中年依然不能釋懷。
只有充分感知魯迅在青少年時期曾經(jīng)遭受的痛苦體驗,才能理解魯迅何以對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地以“青年導師”自居的精英文人們?nèi)绱朔锤?。他對任何以“青年必讀書”名義兜售自己“私貨”的言行,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和憤慨。魯迅反復告誡年輕人不要對那些“青年導師”太過迷信。相對于年輕人應該去讀何種“必讀書”,魯迅更關切他們不必、不應去讀哪些書。魯迅的觀點相當前衛(wèi)且睿智:不是所有的名家經(jīng)典都適合于年輕人一一細讀,不是所有的“開卷”都能帶來益處,更何況“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興趣和熱愛才是最好的老師。由此也可理解在“必讀書事件”不久后寫成的《導師》一文中,魯迅忍不住大聲疾呼:“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11在魯迅看來,尋找志同道合、一路同行的朋友,遠比接受所謂“青年導師”冠冕堂皇的教誨更為必要。魯迅對“中國書”與社會人生脫節(jié)的判斷,與他對國人“僵尸的樂觀”等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是一致的。如果考慮到魯迅對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思想僵化、故步自封有著何等痛切的體驗和認知,我們或許能理解他對“僵尸的樂觀”之類國民劣根性的批判,何以能如此一針見血、刀刀見骨了。那些陷入“舍我其誰”心態(tài)難以自拔的“青年導師”們,其言行不正是“僵尸的樂觀”的具體表現(xiàn)?
三、魯迅的“中國書”概念與激進變革主張
有學者注意到,魯迅的觀點之所以在當時招致批評,與其說緣于他的“不看中國書”主張,不如說因他強調(diào)“多看外國書”所致。當年對魯迅的批評聲音中有一個頻頻出現(xiàn)的“核心意思”,那就是“賣國”12。這一發(fā)現(xiàn)極具啟發(fā)性,死后被蓋棺論定為“民族魂”的魯迅先生,生前竟多次被謾罵為“賣國賊”和“洋奴”,其中隱含的悖反意蘊實在值得深思。在筆者看來,那些謾罵和指責魯迅的人,并沒有準確理解魯迅所謂“中國書”“外國書”究竟指什么。
魯迅在《青年必讀書》中使用的“中國書”概念,實際上指的是“中國古書”。通俗一點說,是指誕生于古代中國社會,以古文字寫就的那些古代文化典籍。他趁機分享給年輕人的閱讀經(jīng)驗:“讀中國書時”很容易讓人“沉靜”下去,從而與現(xiàn)實人生脫節(jié);讀“外國書”則“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13。從字面意思看意圖很明顯:讀書求知是為了更好地“做事”,“做事”比讀書更重要,也比“作文”更重要。后來的學者也大多借此發(fā)揮魯迅的觀點,強調(diào)青年人應該“多與人生接觸”,抓緊時間多多“做事”14。再聯(lián)想到當今一些青年人行動力的匱乏,有的甚至以“躺平”方式消極反抗社會,不能不驚嘆于魯迅當年看似偏激犀利的觀點,實則包含某種歷史先見和普遍性的跨時代意義。但魯迅在此表達的深層意蘊,是反對不以現(xiàn)代眼光,不采取批判性、反思性視角閱讀古代典籍,而只是囫圇吞棗、生搬硬套死記硬背的讀書方式。毋庸諱言,即使《紅樓夢》那樣的古典名著也夾雜一些“誨淫誨盜”的文字,古人尚且明白“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何況今天的教育者和廣大青年?對此楊義先生言簡意賅地概括了魯迅的真正用意:要“以思想激活老書,不讓老書窒息思想”15。早在1919年初,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函中就曾坦言“少年可讀之書,中國絕少”,因為是私人信件,魯迅的表述更為激烈:“緣中國古書,葉葉害人?!?6可見魯迅對古書窒息青少年自由奔放思想的認知,是一以貫之的;他口中的“外國書”則主要指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的西方經(jīng)典書籍。兩者比較而言,魯迅更傾向于當時的中國青年要多放眼世界,接受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科學知識和觀念體系,這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對。只是魯迅對于“中國書”“外國書”之類概念的使用存在明顯的模糊和不準確處,因而聽起來頗為極端偏執(zhí),當時遭受爭議在所難免。
筆者認為所謂“中國書”與“外國書”的硬性區(qū)分,在“青年必讀書”論爭中原本就是個偽命題。那些從西方輸入的現(xiàn)代科學知識和被翻譯成漢文的外國文化、文學典籍連同背后的現(xiàn)代理念,經(jīng)過近現(xiàn)代文化啟蒙已然深入國人的內(nèi)心深處,化為現(xiàn)代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血肉組成部分,又如何將它們完全排斥于“中國書”之外呢?事實上在全球性的現(xiàn)代化浪潮沖擊下,不同國家民族之間從文化到經(jīng)濟現(xiàn)象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硬要一清二楚、干凈徹底地區(qū)分出完全屬于“本國”還是“外國”,正如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一樣不切實際。有學者指“青年必讀書”論爭因為延續(xù)了晚清以來“國”與“學”的敏感話題,“正由于這個涉及中西文化以及國家民族發(fā)展的大方向,所以才會引起如此大的影響”17,此說甚有道理,但將魯迅的文化立場界定為“世界主義”卻失之偏頗。眾所周知魯迅自青少年時便是深沉熱烈的中華民族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他的《自題小像》等剖露心志的詩作便是最好的注腳。魯迅的確具有放眼世界的宏闊視野,但所作所為不過是“借他山之石以攻玉”而已。
關于“青年必讀書”論爭所涉及的“國”與“學”之間的問題糾葛,若借用王富仁先生在21世紀初提出的“新國學”理念,幾乎可以迎刃而解。在王先生看來,“國學”這一名詞顧名思義就是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和學術”,同時還具有一種潛在的情感色彩和價值評價,具有“它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和學術”“是與我們自己國家、自己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息息相關”等微妙含義。從這一概念界定出發(fā),現(xiàn)當代社會中那些與我們國家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息息相關的“我們自己的文化和學術”,除流傳下來的古代文化典籍之外,至少還應包括現(xiàn)代自然科學知識體系和具有現(xiàn)代邏輯系統(tǒng)的哲學、美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文化學等不同學科,以及中國現(xiàn)當代歷史等“中國現(xiàn)當代諸學科”,其中包含了大量從西方傳入中國并被譯為漢文的西方知識體系,例如已成為當今社會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等,它們對形塑現(xiàn)代中國的影響絕不可低估。而所有這些思想文化理論體系都應統(tǒng)統(tǒng)納入“新國學”框架之內(nèi)18。顯而易見,這一“新國學”理念與魯迅的心意深刻貫通。
魯迅“少看或不看中國書”主張所關涉的,與其說是表面意義的“中外之別”,不如說是我們在追求現(xiàn)代化過程中如何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重大命題。對國民劣根性有著深切洞察的魯迅等五四文化先驅,在“亡國滅種”的危機壓力下一度認為愈是與舊中國社會、舊有的傳統(tǒng)文化徹底“決裂”,便愈能“輕裝上陣”、輕松快捷地實現(xiàn)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裂變。這一觀念與郭沫若在五四時期通過《鳳凰涅槃》等詩歌反復表達的“舊中國不亡”“新中國不興”之激進變革理念頗為一致。此類對中國現(xiàn)代化的路徑選擇和向往,與迅速變革社會現(xiàn)實的急切心不能不說直接相關。正因如此,魯迅才提出了“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19之觀點。而在當時社會危機四伏、戰(zhàn)爭烏云密布的整體背景下,類似主張絕非孤例,連“兩腳踏中西文化”的林語堂也強調(diào)“我們愿意保護自己的舊文化,而我們的舊文化卻不可能保護我們”,他還反復表示不會擔心中華民族因為邁向現(xiàn)代化而失去舊有的文化遺產(chǎn),畢竟“一個民族的遺產(chǎn)并非博物館內(nèi)收藏著的碎片”,相對于舊文化,“機槍和手榴彈,才會拯救我們的民族”20。
在攸關民族危亡的特殊年代,此類觀點的提出完全可以理解。然而現(xiàn)代民族主義理論已充分認識到扎根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認同之于國家民族認同的重要意義。依照這一理論,“文化自覺”是維系民族自覺意識和民族身份認同的重要手段。但由于身處民族危亡的應激狀態(tài),率先產(chǎn)生民族自我身份認同和“民族自覺”意識的魯迅等五四文化先驅,顯然尚未來得及對此進行深入思考和理性探究。在《隨感錄三十六》一文中魯迅提出一個著名論斷:“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彼瑫r認為“中國人”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中國人的“人種”還在,就會有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xiàn)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嘗改了稱呼??梢姳4婷?,全不必勞力費心”21。但細細思索可發(fā)現(xiàn),魯迅舉出的“埃及猶太人”之“例證”恰恰不能支持其觀點:“埃及猶太人”之所以始終是“猶太人”,不正是因為他們對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定維護嗎?要不然他們與其他“埃及人”早就沒有了區(qū)別;而今天的一些埃及人盡管還保留“埃及人”的名目,卻由于與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斷裂,與古代埃及人已然“形似神異”“形同陌路”。相反我們?nèi)A夏民族之所以從古到今生生不息地發(fā)展,與華夏文化傳統(tǒng)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不無關系。誠然,正如魯迅、林語堂等深刻認識到的,只有現(xiàn)代化才能救中國,但中國的現(xiàn)代化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絕不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關系。
魯迅主張年輕人“少看或不看中國書”,是與他對古文字和現(xiàn)代民眾生活相脫節(jié)的認知息息相關的:“中國雖然有文字,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難懂的古文,講的是陳舊的古意思,所有的聲音,都是過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盤散沙。”22如此也可進一步解釋魯迅為何在《二十四孝圖》一文的開篇,竟然貌似“文不對題”地發(fā)出簡直太過“惡毒”的詛咒:“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3魯迅終其一生都與開歷史倒車的“復古文言文”運動做斗爭,這種與舊勢力絕不妥協(xié)的戰(zhàn)斗精神極其可貴,但當他出于急切變革社會的需要而認同“廢除方塊字”等激進主張時,觀點的過激和偏執(zhí)就非常明顯了,他甚至一度支持漢字拉丁化改革,將方塊漢字視為“舊文字”:“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倍翌H為自信地斷言“要得實證,我看也不必等候這么久”24,我們今天的確已得到“實證”,只不過這“實證”與魯迅當年的設想正相反。盡管如此,魯迅等先進知識分子的探索,依然為中華民族求索現(xiàn)代化歷程積累了寶貴的歷史經(jīng)驗。
四、“海外”文人學者對魯迅主張的“糾偏”
需要指出,本文是在最寬泛意義上使用“海外”一詞的。這些具有“海外”背景的文人學者,因為特殊的人生經(jīng)驗而對東西方文化精髓及其傳統(tǒng)特性均頗有省察。立足于中西方文明交流互鑒的特殊立場,他們不僅更容易萌生出(中華民族)文化自覺意識,也更敏銳捕捉到了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風貌和價值。一個頗為典型的鮮明例證,是熟諳中英雙語的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曾反復宣稱漢字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文字,“中文的美是唯一的”,與英文或其他西方語言主要為拼音文字相比,作為象形文字的漢字本身更具形象意蘊,“譬如你寫個雨字,中間四點就好像有那個感覺;你看到笑字,好像有一個人的笑臉;哭好像有一個哭的臉”25,從而使得以漢語寫就的中國文學相對于其他民族文學,往往更天然般地帶有某種生動形象的藝術韻味。
出于對漢語文字特性的深邃洞察,以及語言文字之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極端重要性的認知,余光中才強調(diào)“沒有了中文,中國文化就很難保存下來,很難流傳開去”26,他形象地把中華文化比喻為一個很大很大的“圓”,而中文就是這個“圓”的半徑,“中文走得越遠,圓就越大”;相反“中文一旦淪為粗糙、混亂,中國文化必然式微”。立足于中西互鑒的文化視野,他甚至把漢語文字視為捍衛(wèi)中國文化的“長城”27。將傳統(tǒng)中國的重要文化符碼——長城,與人們?nèi)粘J褂玫臐h語文字“串聯(lián)”在一起,既是清醒的文化自覺意識和宏闊文化視野的展現(xiàn),也是一種詩性智慧的折射,給人以強烈的視覺刺激。令人慶幸的是,這一清醒睿智的觀點如今已被越來越多的海內(nèi)外華人所重視,甚至深刻影響了當今中國社會的文化觀念、文化政策28。這一觀點與魯迅等五四文化先驅曾經(jīng)提出的“廢除方塊漢字”激進主張,可謂構成了頗有意味的鮮明對照。而關于一些海外背景的華人學者、文人作家率先對五四新文化運動進行的批判反思,國內(nèi)學界已有諸多論爭,筆者在此并非簡單的“舊話重提”,只是比較好奇當年那些貌似偏頗或“保守”的文化觀點,若置于當今弘揚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視域之下,何以反倒更像是超越特定時代背景的歷史先見之論?歷史絕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簡單搖擺或重復,只是其背后的深層邏輯卻常常夾雜某種深刻的吊詭并深具諷刺意味。
20世紀70年代,著名華人作家白先勇曾批評并剖析部分五四文學作品“社會意識強烈有余,而藝術成就不高”的現(xiàn)象29;而差不多同時代的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則借著為於梨華長篇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作序的機會,譏諷胡適在倡導文學革命時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宣稱不再“悲秋”和“傷春”的做法大大不妥:“好像一個作家對季節(jié)的變化無動于衷,才能寫出有益于社會國家的作品來?!毕闹厩鍖独嫒A的褒揚,恰是因為其“打碎了功利主義文學的信條,恢復了‘風花雪月’的尊嚴”30。他提到的胡適那首“不再悲秋”的詩歌作品,應該是指胡適先生創(chuàng)作于1916年的《沁園春·誓詩》,當時年輕的胡適正陶醉于“為大中華,造新文學”的躊躇滿志中,如今來看,他對“風花雪月”之類舊文學傳統(tǒng)的旺盛生命力顯然太過低估,對“舊文學”與“新文學”復雜辯證的關系也缺乏必要的認知。
事情的復雜性遠不止此,在理智層面最激進的“反傳統(tǒng)”與文化心理積淀中非理性的“最傳統(tǒng)”之間,往往也隱含某種隱秘的吊詭,這在魯迅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典型。正如海外學者張釗貽談到魯迅與尼采的思想關聯(lián)時指出:“‘重估一切價值’可以說是他們思想批判的起點,也很能體現(xiàn)他們在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方面的接近。”31在張釗貽看來,魯迅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價值重估”與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否定之否定”思路非常相似,兩位偉大作家都以激烈“反傳統(tǒng)”的方式捍衛(wèi)著最本真、最原初的文化傳統(tǒng)。魯迅對傳統(tǒng)儒家的批判看似言辭激烈,但很多人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魯迅認為當時的儒家已經(jīng)頗雜,而且早已被那些自稱要保衛(wèi)傳統(tǒng)的人糟蹋得一塌糊涂。”魯迅所抨擊并主張廢除的是被封建禮教所異化和敗壞的類似于偽傳統(tǒng)的那部分內(nèi)容,“這些東西有些其實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歪曲和糟?!?2。正因如此,魯迅的“反傳統(tǒng)”其實近似一種“否定的否定”:以激烈反傳統(tǒng)的方式接續(xù)真正意義的傳統(tǒng),回歸并發(fā)掘傳統(tǒng)自身的原初活力。由此可見,魯迅的“反傳統(tǒng)”思想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思想魅力,不僅因為他對中國社會封建傳統(tǒng)黑暗面的批判極其深邃有力,更在于他對捍衛(wèi)本真?zhèn)鹘y(tǒng)精神、弘揚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定信念。
綜上所述,當我們立足于21世紀的今天,重新回望百年前那場關于“青年必讀書”的論爭時,不能不感慨歷經(jīng)百年滄桑巨變,當年的爭論不僅“余波未止”,相關議題依然“歷久彌新”,而且近百年來針對該事件進行的諸多“還原”和討論,也為我們把握現(xiàn)代文人心態(tài)及其傳統(tǒng)文化觀的演進,提供了寶貴的參照性材料。一方面我們應秉持“歷史的同情”態(tài)度盡力還原歷史現(xiàn)場,另一方面應準確把握、深入開掘魯迅“片面”觀點蘊含的深邃意義。筆者深信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在繼承魯迅精神的同時,不斷超越魯迅的文化主張和思維認知,既符合魯迅秉持的社會進步觀和“歷史中間物”意識,同時也是魯迅本人最樂于見到的。
【注釋】
①13魯迅:《青年必讀書》,原載于1925年2月21日《京報副刊》,引自《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12頁。
②⑤⑥15楊義:《“一塊會思想的石頭”》,載《魯迅文化血脈還原》,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第9、6、9、9頁。
③⑧王富仁:《語言的藝術——魯迅〈青年必讀書〉賞析》,《文藝爭鳴》2013年第7期。
④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載《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第112頁。
⑦李怡:《“青年必讀書”:魯迅的媒介批判》,《文藝研究》2023年第9期。
⑨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原載1926年10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9期。
⑩魯迅:《五猖會》,原載1926年6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1期。
11魯迅:《導師》,原載1925年5月15日《莽原》周刊第4期。
1217邱煥星:《錯位的批判:魯迅與“青年必讀書”論爭》,《文學評論》2011年第3期。
14張潔宇:《重讀〈青年必讀書〉》,《名作欣賞》2022年第10期。
16魯迅于1919年1月16日致許壽裳信,載《魯迅書信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第20頁。
18王富仁:《“新國學”論綱(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5年第3期。
19魯迅:《隨感錄三十五》,《新青年》1918年11月15日第5卷第5號。
20林語堂:《中國人》(全譯本),郝志東、沈益洪譯,學林出版社,1994,第350、355頁。
21魯迅:《隨感錄三十六》,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號。
22魯迅:《無聲的中國——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會講》,載《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12頁。
23魯迅:《二十四孝圖》,1926年5月25日《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0期。
24魯迅:《中國語文的新生》,1934年10月13日上?!缎律分芸?卷第36期。
252627余光中:《凡我在處,就是中國:余光中對話集》,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第152、172、195頁。
28近年由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規(guī)劃完成的“長城漢語”系列教材,顯然受到了余先生將漢語與“長城”這一文化符碼串聯(lián)一起的思維方式的啟發(fā)。
29白先勇:《社會意識與小說藝術——五四以來中國小說的幾個問題》,載《白先勇自選集》,花城出版社,1996,第401頁。
30夏志清:《序》,載於梨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第11頁。
3132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183、183頁。
(沈慶利,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