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作品內(nèi)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常常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把握，他的筆往往不自覺地反映了某些本質(zhì)。

正如曹雪芹無意中揭示了封建末世的沒落命運一樣，《春江花月夜》也在有意無意之中唱出了迎接封建盛世的贊歌。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誕生之時并沒有“石破天驚逗秋雨”的聲勢。相反，在唐初至明初這一漫長的時間里，她倒像是一個“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絕代佳人。作為一首樂府詩，她幸因保存在郭茂倩的《樂府詩集》中而得以留傳后世，隨著覆蓋她的歷史塵埃逐步褪去，她的光彩愈來愈明麗，終于升騰為一輪皎然獨照的明月。明高棅在《唐詩品匯》中還把她列入“旁流”，至清末王闿運就稱之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先生更稱之為“頂峰上的頂峰，詩中的詩”。

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這樣一個闊大神秘的景象吧——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潮漲海平，洪波浩蕩，橫無際涯。在這樣一個浩渺神奇的境界之中，月亮從浩浩蕩蕩的大海里水淋淋地誕生了！我們頓時想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宏偉，但同時又感到惶惶不安，躁躁欲動，感受到這境界的撲朔迷離的神秘，歷史好像又回到了神話的時代。詩人一開始就以強大的氣勢喚醒了人們沉睡的思考，緊接著，椽筆一橫，把人們剛驚醒的注意力從垂直的方向——深、高的方向，引向平行的方向——遠、寬的方向：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隨著月下春江的滟滟之波，人們想象著千里之外，萬里之遙的月明之夜；想象著同在這千里萬里的月光下的人們。隋煬帝的“流波將月去”或可是本句的導(dǎo)源，但是張若虛這里沒有了冷漠不關(guān)己的“去”，而加上了熱切關(guān)注的“隨”和“何處”，這就表現(xiàn)了一種企圖，一種把人們的注意力從高空引向人的世界的企圖。下文詩人的視線又從江流、月照轉(zhuǎn)到流霜、白沙，我們的視線經(jīng)過幾次周折，終于回到了眼前切身的親切的境界：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前面大筆揮掃，橫空萬里，此處卻輕吟低唱，曼語纏綿。水繞芳甸，月照花林，空似流霜，汀如迷沙……多么溫柔嫵媚，情意綿綿?。∩竦挠钪婧腿说默F(xiàn)實像一對迷醉了的戀人，靜謐而又熱烈地偎依在一起了……低首之際，猛一仰天，我們不禁又大吃一驚：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天一色，因月明愈見其迷茫；孤月一輪，因江闊更顯其伶仃。它們并沒有因為對方而消釋了自己，渺然不可分，而是在對立之中更確切，更實在，更理想。這是多么闊大而凄清的意境，澄潔而惆悵的情緒啊。這輪人類社會歷史中的月亮，作為人化的自然現(xiàn)象，躍上高空，大夢初醒般地冷峻而深刻地注視著人生的悲歡離合，悔恨檢討著歷史，思考著人生的真諦，歷史開始清醒了，開始疑惑和探問了：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是一連串多么令人于神秘之中產(chǎn)生恐怖和震動的問題??！從屈原《天問》的“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到張若虛的思考；再接下去是李白和蘇軾的把酒相問，宇宙規(guī)律一直是中國詩人們探索的對象。如果說屈原《天問》顯示出先秦理性精神在南方的萌芽；李白的問月是盛唐人睥睨一切凌駕宇宙的氣概的表現(xiàn)；蘇軾的問月又表露了對人生缺憾認命似的深深的痛悼的話，那么，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問月則是從魏晉南北朝之亂到隋的短命覆亡之后，初唐人走向封建盛世的先聲。他從孤月獨照，過渡到江月照人。人出現(xiàn)了！人，這個渺小的生靈，在宇宙籠蓋的清輝下，影影綽綽而又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了！歷史的焦距終于對準了人，這是多么巨大的歷史跨度！

詩人不經(jīng)意寫來的“皎皎空中孤月輪”和“江月何年初照人”兩句，這種人生價值的發(fā)現(xiàn)，卻是歷史經(jīng)過了多少艱難才走完的歷程！六朝人的人生觀強調(diào)現(xiàn)時的享受，否定人對于歷史和社會的責(zé)任，因而也否定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托名之作《楊朱》就是這種思想的典型表現(xiàn)。歷史的氣息啟動了詩人的情思，他從廣漠的宇宙中看到了人類的孤獨；從自然的永恒中看到了人生的短暫。《春江花月夜》正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種執(zhí)著者的迷茫和深刻者的孤獨，作者不由疲倦地喟嘆一句：“但見長江送流水”。人的智慧能達到之領(lǐng)域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但其現(xiàn)實性卻是有限的。每一個時代的人由于歷史的局限和壽命的局限，只能切身地完成本時代的任務(wù)，人生中總要用一些失去的東西來償付得到的東西。張若虛的時代已不是六朝玄思的時代，他屬于實干的時代，不能因為觀念的東西而忘掉現(xiàn)實的東西。因此，他理智地把自己和自己這個時代鑄為歷史階梯上的一個新的石級。

如果說漢末《古詩十九首》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由于不能控制住對永恒歷史的迷茫，從而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的話，那么，《春江花月夜》則正是由于理智地控制住了面對廣漠宇宙而產(chǎn)生的虛無主義的思想苗頭，才使他獲得了面對現(xiàn)實的信念。張若虛從儒家的經(jīng)世哲學(xué)出發(fā)，指出了單個人作為人類組成部分的價值和責(zé)任，從而把個人有機地組織進歷史的鏈條和網(wǎng)絡(luò)中，把個人融入了整個社會，才使詩篇充滿著溫存和希冀，充滿著創(chuàng)造歷史的信心和勇氣。而把人們博大精深的智慧引向?qū)θ祟愖陨硇腋５奶角?，這才是時代的要求，是歷史應(yīng)有的轉(zhuǎn)折。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在詩人那里，天道和人道是和諧的；哲學(xué)和人學(xué)是一致的。他把對天道的探索轉(zhuǎn)成對世俗人生的關(guān)注；把哲學(xué)的玄思引進倫理的責(zé)任——在深刻而緊張地思索著宇宙的奧妙時，他并不曾忘卻人生的苦難和呼求。一片悠悠而去的白云，竟引出他無限的聯(lián)想，并由這種聯(lián)想生出無限的同情。白云自去，浦上愁人，在這明月高懸的夜晚，多少人扁舟天涯，又有多少人離恨高樓？曠夫怨女，都在他溫暖的心胸中掛念著：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白云已逝，游子不歸；簾子易卷，月華難收，搗衣砧上，拂去還來。一邊是固執(zhí)的月亮，一邊是無可奈何的愁人。如果說開首的“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月”還是神秘的神，“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月”又過于冷峻和渺然的話，那么，這時，她正是親切而又有點可惱的人！月亮也從高空走向世俗人間，和人們的思想感情完全融合了！

至此，月亮改換了三次位置，經(jīng)歷了兩段巨大的歷程：它從六朝宮廷的醉生夢死中跳上了冷峻而清醒的高空，經(jīng)過了一連串的深刻的反省思考和探索，終于擯棄了神的誘惑，認識到人生最深刻的意義和責(zé)任，帶著人的親切走向人間，去撫慰人間那些痛苦，激發(fā)人間的向往。“孤月”是離開脂粉的必經(jīng)之路，但這里的月是溫柔的，是純凈的感情和澄潔的思想的表露。這位思婦意識到了月之可親可信，她深情地說：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她的愛情是純潔的，月華也是純潔的，讓純潔的愛情隨著純潔的月光流照著對方吧！但這不過是少婦天真的幻想，她自己也知道這是幻想：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鴻雁自去，而月光并未隨之去；魚龍潛躍，亦不過紋圓之波，波靜則月華亦斂。逐月流照，已是失望，而現(xiàn)實卻還真實存在著：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可憐”者，猶情人也。春（或寓為青春年華）已過半而情人不歸，這怎能不日思夜夢呢？

一個平凡的少婦所代表和象征的人世間的痛苦和向往，正是詩人對宇宙、歷史、現(xiàn)實進行思考和探索的出發(fā)點和歸宿?，F(xiàn)在，詩人為他的智慧和勇氣找到了這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但是面對著荒蕪的現(xiàn)實，他仍有不盡的迷茫：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江水流春欲盡，而一夜的好月也西斜了。終于在西天的海上，霧蒙蒙地不見了——從“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斜月沉沉藏海霧”，思考、思戀、幻想、痛苦，終于是“碣石瀟湘無限路”。作者寫月是為了寫人，月“生”正是為了月“沉”，它自始至終都是具體的，又是象征的，從開始的宇宙美的象征，到中間的宇宙本質(zhì)的象征，再到最后一層對人間苦難憐憫的象征，它是美，是真，是善。康德說，使我們震驚的，是我們頭頂?shù)男强蘸托闹械牡赖侣伞埲籼摰摹洞航ㄔ乱埂肥刮覀冋鸷车?，就是他所呈現(xiàn)的那一特定夜晚的星空和他心中的道德善。

到了這時，詩人廣博而深刻的思想?yún)R成了一條月下春江，帶著他淡淡的花香般的憂郁的情懷，粼粼而下，澆灌、陶冶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這確實是“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在纏綿悱惻的溫柔中隱藏著深刻冷峻的思考，包蘊著不可抑制的勇力；在憂愁傷懷的喟嘆中有著激人奮起的吶喊，在溫情的月夜下呼喚著時代的曙色。這正是這首詩的內(nèi)在精神和魅力，也是她的價值所在。

是的，我們的詩人是多情的，是人道的，他還不忍心就這么結(jié)束了，在碣石瀟湘的無限路上給人以無限悠遠的悵望。因而他接著寫道：

不知乘月幾人歸，

乘月有歸人，這是多么偉大的樂觀！歷史學(xué)會了同情，歷史也就要進步了。但是，詩人又是矛盾的，他在“乘月”前加“不知”表疑問，在“歸”前加“幾人”表其少。這種矛盾正是那個時代的矛盾：歷史雖然已經(jīng)開到了拓荒的前緣，但面對的曠野卻正是一片荒蕪。詩人惆悵，卻并不絕望、頹廢，透露出調(diào)和矛盾的愿望。這種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在六朝的宮廷詩中同樣是找不到的。迷惘而不失執(zhí)著，軟弱卻依然倔強，這也是一個時代前進的條件。

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全詩由緊張而舒緩，由開闊雄偉而纏綿溫柔。宇宙、歷史、現(xiàn)實的緊張思考，到這里化成了一片溫情，躁動不安的思想和感受得到了安撫和平靜。

“什么時代產(chǎn)生了詩人？那是在經(jīng)歷了大災(zāi)難和大憂患以后，當(dāng)困乏的人民開始喘息的時候”（狄德羅《論戲劇藝術(shù)》）。張若虛生逢其時，他正處在自漢末黃巾至隋末這幾百年的大亂過后的喘息蘇生的時刻。時代玉成了他，他也報答了時代。他以他的《春江花月夜》出色地喊出了時代的呼聲，出色地表現(xiàn)了時代的憧憬。

如果李白、杜甫可以代表盛唐；那么，張若虛可以毫無愧色地代表初唐。他的《春江花月夜》在當(dāng)時是一種預(yù)言，是一種信號，一種盛世降臨前的信號；在以后，直至現(xiàn)在、將來、永遠、是一輪明月，是一輪照耀萬古的明月！

（來源：商務(wù)印書館《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