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流浪的星星》是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的代表作。2008年,勒克萊齊奧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至今已出版五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說、散文、童話等。
流浪,人的一種生存境遇
《流浪的星星》是一部關于流浪的小說:流浪之前的幸福時光,流浪,逃亡,永遠找不到家的悲劇。如果我們相信神話模式的毒咒,人也許注定要流浪,而一旦走出家門,就永遠也回不去了。
流浪如是成為人的一種生存境遇。具體到小說里,流浪的背景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才結束時的背景中,從主題上說,這里有一個用理性和邏輯解決不了的悖論:猶太人二戰(zhàn)中慘遭屠戮,失去家園,然而,當他們終于得到所謂正義的垂顧,出發(fā)往自己的家園走去之時,又有另一批人不得不面臨流浪的命運。
為什么在這個世界,就連上帝的選擇也是如此“非此即彼”呢?
事實上,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青年時期在冷戰(zhàn)氛圍中度過的勒克萊齊奧深諳這個問題背后的歷史?!读骼说男切恰冯m然從二戰(zhàn)開始,卻不僅止于二戰(zhàn)。20世紀的六七十年代,猶太人與周圍阿拉伯鄰國的斗爭達到高潮,中東局勢變得越來越混亂和復雜。當然,勒克萊齊奧的高妙之處,在于他并不直接書寫,從而避免了直接回答的尷尬。
流浪前的美好家園
1943年夏天,法國尼斯后方的一個小村莊成了意大利人管轄下的猶太人聚居區(qū)。艾斯苔爾,小說的女主人公就是從此時開始慢慢明白過來,做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么——總是在悲劇發(fā)生的時候,我們才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與他者存在的不同:寧靜而美麗的生活被打破了,接下來便是恐懼、恥辱、逃亡和父親的離去。還有逃亡中如夢一般的愛情和愛人的離去。
小說的開頭一直在我的記憶里,美得如同我們在夢想沒有破滅的時候所能夠感受到的那樣一種叮叮咚咚的歡愉:
而水就這樣從四面八方流淌下來,一路奏著叮叮咚咚的音樂,潺潺流轉。每次她憶起這片場景,她總是想笑,因為那是一種輕柔而略略有些異樣的聲音,宛如輕撫。
從我們的生存境遇而言,在我們沒有被逐出家門之前,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有家的孩子。然而家在哪里呢?家和愛情一樣,無論幸?;蚱嗝?,都只能作為記憶里的美麗而存在,仿佛勒克萊齊奧筆下這一段可以調動起所有感官的春天。
春天轉瞬即過。冰雪融化之后,小說直接進入夏天,強烈的色彩撲面而來,用小說里的話就是“那樣一種盈溢了全身,簡直——叫人有點害怕的幸?!薄6@樣的幸福后面所掩藏的事實是,“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將眼看著他們的假期以死亡而告終”。而且,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夏天,就像是大洪水到來之前的美麗田園:
太陽灼燃著草地,連河里的石頭都要燒著了,群山在深藍色天空的映襯下,顯得那么遙遠。艾斯苔爾經(jīng)常到河邊去,到山谷的深處,兩條激流交會的地方。在那里,山谷變得十分寬闊。環(huán)抱著山谷的群山于是更加遙遠。清晨,空氣依舊還平整、清涼,天碧藍碧藍的,然后到了下午,云聚集在北面和東面,垛在山峰的上方,卷起令人暈眩的漩渦。光影在河流清波的上空輕輕搖晃著。所有的一切都在輕顫,轉過頭來,水聲,還有蟈蟈的叫聲,一切都在輕顫不已。
人生以出走為根本前提
我們看到,小說大部分是以艾斯苔爾的視角展開的,沒有那么多哲學的思考和關于戰(zhàn)爭、生命、死亡的直接追問,一切都只是一個即將丟失生活、家園、真理的少女的無辜。在《流浪的星星》里,人物和敘述者成了這個世界里的一粒塵土,在我們看不見的力量的驅使下四處飄搖。他們的視野是局限的,只是被逐出家園的這一路。盡管如此,作為存在的根本境遇而言,這局限的視野卻已經(jīng)相當完整。
文字的力量就在于,它可以描述一種模式,這種模式我稱之為命——文字意義的宿命和其他意義的宿命有很大的不同——它規(guī)定了我們的人生永遠也掙脫不了的一些邊界和方向。于是你在看到好的文字的時候,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問,怎么好像似曾相識呢?于是歸根到底,有了羅蘭·巴特的那句話:不是文本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文本。
艾斯苔爾,父親眼里的“小星星”,在這個村莊度過了她最后一個幸福的夏天。雖然一切已經(jīng)有所改變,可是動蕩之前的美好總是或多或少會掩蓋暗流洶涌的本質。在這幅暫時靜止的畫面上,我們看到的是最傳統(tǒng)的描述:費恩先生和他的鋼琴所遭受的命運;美麗的,有著一頭紅發(fā),與意大利憲兵隊長私通的拉歇爾;溫和、善良,偷偷幫助猶太人逃出法國的父親;和父親在一起工作的馬里奧;和艾斯苔爾一起瘋,對包括愛情在內等即將來到的一切似懂非懂的小伙伴;什么話也不說,深愛著自己的家的美麗母親。
在戰(zhàn)爭的籠罩下,哪怕是這幅看似靜止的畫面上,日子的節(jié)奏也變得緊張起來,所有的矛盾都會凸現(xiàn)在能夠意識到存在的層面里。仿佛因為有恨,我們才更需要愛,而因為愛,恨會不斷產生,不斷激化。
德國人逼近,父親離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艾斯苔爾終于要開始流浪的旅程。放在存在境遇里,我們會明白,無論有沒有災難,有沒有戰(zhàn)爭,大寫的歷史是否投下或怎樣投下它的陰影,我們總有一天會明白,家園并不存在,人生是以出走為根本前提的。
奔向“光明之城”的流浪之路
家園并不存在,這是怎樣讓人痛苦的領悟呢。艾斯苔爾開始流浪,她周圍的人和她一樣,踏上了流浪之路。流浪注定是人類的悲劇命運,原因在于:當我們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意識到家園并不存在的時候,我們總會一廂情愿地認為,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仍然還有“家”這樣的地方在等待我們的歸去。為此,我們踏上流浪的旅程。艾斯苔爾的流浪,一直是以那個“光明之城”耶路撒冷的存在為前提的。仿佛所有的苦難和眼淚,都會隨著抵達光明之城而煙消云散:
我簡直不能夠想象,一個像云一樣的城市,有大教堂,還有清真寺的大鐘(我父親說那里有很多清真寺),周圍都是起伏的丘陵,種滿了橘樹和橄欖樹,一座奇跡一般的城市,在沙漠上方漂移,一座沒有平庸、沒有骯臟、沒有危險的城市。一座時間只被用來祈禱和夢想的城市。
因為有光明之城的誘惑,流浪會顯得那么美麗。而且流浪在勒克萊齊奧的筆下顯得尤為美麗。在流浪的路上,除了對光明之城的憧憬,還有對原有家園的回憶。艾斯苔爾想父親,她想著父親就在山里的某個地方:
在那高高的地方,他可以看見她。他不能下來,因為時刻還沒有到,但是他看著她。艾斯苔爾可以感覺到他凝視她的目光,那么溫和,可又是那么有力,像輕撫,像微風,和樹間的風混在了一起,和卵石灘上水流的輕顫混在一起,甚至和烏鴉的叫聲混在一起。
這是天堂里的目光,從上而下的,悲憐的目光。
勒克萊齊奧在《流浪的星星》里的慈悲在于,他沒有借艾斯苔爾的眼睛和嘴親述死亡。他也沒有直接從艾斯苔爾的眼睛里看到光明之城并不存在的絕望。因此,流浪的這一路,風景盡管殘酷,在回憶和未來的輕煙的籠罩下,一切卻只是憂傷而平靜的。
故事之外的相遇
在我們迷途的過程中,愛情即使在最美好的時刻也只能是一種力量,和宗教、大海、詞語一樣的神秘力量。它不是能夠挽救我們于水火之中的避難所,它不代表光明,它和這個世界一樣脆弱,抵擋不了死亡的來臨?!读骼说男切恰防?,我們可以看到,愛情是自然發(fā)生的,沒有先在的關于愛情的概念,沒有刻意的規(guī)定,只是自然而然的接近、交纏和不能分離。在流浪的途中,艾斯苔爾與牧羊人雅克相愛,對于她來說,這愛情能讓她繼續(xù)流浪下去。
艾斯苔爾和雅克有了孩子,在戰(zhàn)爭的危險還沒有完全離去的時候。而雅克也沒有能實現(xiàn)他的夢想:學醫(yī),帶著自己的妻子、孩子去加拿大,他甚至還沒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就已經(jīng)死了。肉體的流浪暫時告一段落,知道自己仍然結束不了流浪的艾斯苔爾已經(jīng)沒了眼淚。所有在那個不復重來的夏天里迸發(fā)出的強烈感情和色彩,經(jīng)歷了漫長的疲憊,經(jīng)歷了向往、等待和絕望之后,終于漸漸隱去,成為要找尋“疼痛痕跡”的平靜。
從艾蓮娜到艾斯苔爾——艾蓮娜是艾斯苔爾的本名,而她出發(fā)去流浪之后,就真正成了父親嘴里一直叫著的艾斯苔爾:小星星——這個流浪的故事只完成了一大半。
就在艾斯苔爾即將達到圣地時,她遇到了萘瑪。這是故事之外的相遇,艾斯苔爾到達圣地,到達想象中的光明之城時,萘瑪卻是在出發(fā)去往難民營的途中。小說自然地轉到第二條線上,萘瑪?shù)墓适隆?/p>
在難民營里,絕望是更底層的,是沒有生存條件的絕望,饑餓,干渴,還有鼠疫。最底層的生活要求很容易將人的精神消減為零。人們只曉得等聯(lián)合國的運糧車,所有的記憶和憧憬都讓步給了眼下對于生存的基本要求:
在人們的眼里,開始出現(xiàn)一縷輕煙,一片云,讓他們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漠然。再也沒有仇恨,沒有憤怒,再也沒有眼淚,沒有欲望,沒有焦灼。
為了生存,萘瑪和薩迪跑了,這個故事沒有結尾,只是在沒有盡頭的路上,薩迪指著霧后的群山說:“我們大概永遠都到不了阿爾穆基了,永遠看不到神靈的宮殿。也許神靈也已經(jīng)離開了。”
也許,我們永遠也回不到自己的家園了。
流浪與隱喻
故事始終只是勒克萊齊奧小說中的一個部分,一種形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從不交代戰(zhàn)爭的背景,以及悲劇的具體由來和發(fā)展。作為人物,沒有正義與非正義,沒有好與壞,對與錯——早在寫《戰(zhàn)爭》時,勒克萊齊奧就已經(jīng)明白,戰(zhàn)爭從來不是個人的對錯。
就是這樣不曾交代任何背景的情節(jié),在小說行至后半部時,也越來越有淡化的傾向。如果說,尼斯后方的小村莊還構成了一個人物事件交錯縱橫的世界,有愛,有恨,有強烈的色彩,有無奈和茫然,奴尚難民營卻就只剩下了一縷輕煙。
同樣,作為當代小說的最大特點之一,《流浪的星星》也毫無顧忌地突破了情節(jié)的線性結構,具體而言,就是打破時空,打破單線和唯一。小說的兩條主線,一條是艾斯苔爾,一條是萘瑪。這兩條線唯一的交會之處是在艾斯苔爾抵達傳說中的圣地,而萘瑪被迫離開,踏上流浪征途的時候。這是一次于故事發(fā)展沒有任何意義的相逢,卻開啟了小說的另一條主線。除了主題性作用以外,在結構上,它成為小說兩個聲部的連接點。也就是說,萘瑪其實是艾斯苔爾的另一段生命。
如果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沒有辦法同時擁有兩種命途,小說里的人物卻可以有,這是文字世界突破現(xiàn)實世界種種限制的一種方式。就好像在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中,雅羅米爾可以擁有另一種并行不悖的生命體驗——克薩維爾。
要想將作品的主題嵌入讀者的生命里,這樣的文字總需要有一種隱喻的力量。隱喻的根本意義就在于,它可以激活你表層的經(jīng)驗和感覺,卻并不成為牢籠,把你框定在內容的牢籠里。在經(jīng)驗里,你找到了聯(lián)系和想象。
而如果我們相信勒克萊齊奧的隱喻,《流浪的星星》里,在事隔40年以后,艾斯苔爾重新找回了淚水,她終于得以遠離。淚水是我們看見了疼痛的證明嗎?我不知道,不過,在艾斯苔爾將父親的骨灰撒入草坡的時候,或許我們有理由相信,至少她可以不再流浪。
(來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文字傳奇:十一堂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文學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