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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荷華日記

2024-10-10 00:00:00遲子建
當代 2024年5期

作者簡介:遲子建,女,1964年生于漠河。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有百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煙火漫卷》,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我的世界下雪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等。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文學獎項。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意大利文、韓文、荷蘭文、瑞典文、阿拉伯文、泰文、波蘭文、芬蘭文等海外譯本。

編者按: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由華裔作家聶華苓和她的丈夫保羅·安格爾于1967年創(chuàng)立,旨在增進世界文學交往,并按年度邀請各國作家造訪愛荷華大學,開展一系列交流活動。自改革開放起,中國作家蕭乾、王蒙、艾青、丁玲、茹志娟、王安憶、徐遲、諶容、張賢亮、馮驥才、汪曾祺、蘇童、余華、莫言、劉恒、遲子建、畢飛宇、格非等數(shù)十人先后受邀參加該項目。本文是遲子建于2005年訪問愛荷華期間的日記節(jié)選,其中提到的小說《第三地晚餐》發(fā)表于《當代》2006年第2期。這組日記中除了有作家在異國的見聞、感觸與思緒,也深情記述了她與聶華苓之間的友誼。聶華苓女士今年已九十九歲高齡,仍居住在風景如畫的愛荷華山上那座紅房子里。

昨日到愛荷華。在芝加哥轉(zhuǎn)機時,我用半生不熟的英語去轉(zhuǎn)機處問詢,之后坐了兩站機場輕軌,重新安檢,順利找到了去往錫達拉皮茲的登機口。

愛荷華大學亞太研究中心的東望先生接到我和劉恒,驅(qū)車到達愛荷華時,已是午夜。聶華苓老師迎出門來,她八十歲了,但體態(tài)輕盈,熱情明媚,我們一見如故。她特別備下接風的雞湯面,長途旅行的疲憊,被這碗面撫平了。

今天和劉恒再到華苓老師家。華苓老師說,蘇童告訴她我能喝點酒,于是開了一瓶白蘭地。我們飲酒聊天時,只見鹿從窗外的山坡輕輕走過,一只,兩只,三只,都是幼鹿,精靈精怪的,第四只出現(xiàn)的是公鹿,它的犄角看上去像閃電。華苓老師說鹿很久不來了,看來我們很幸運。

從華苓老師家出來,夜已深了。我和劉恒散步回山下的Awan House。碰見幾個年輕人,東搖西晃著,看來喝多了酒。

愛荷華空氣清新,夜晚濕氣濃郁一些。

8月25日

睡得踏實,醒來得早。

早飯后,帶著王安憶囑我?guī)Ыo華苓老師的書,沿著愛荷華河,試探著去找華苓老師家,邊走邊賞風景。大約半小時后,終于看見了山坡上的紅房子。想到?jīng)]有預約,貿(mào)然登門不禮貌,到了門口,我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但華苓老師已從書房的窗口發(fā)現(xiàn)了我,迎了出來。我們在一起談天說地,不時哈哈大笑。她說正月出生的女人笑聲都響亮。

華苓老師知道我喜歡音樂,特別轉(zhuǎn)錄了幾盤CD送我,肖邦、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馬友友的大提琴等,還特別準備了一個簡易唱機,午飯后駕車送我回來,將它們一并帶上。

下午東望夫人帶我和劉恒去了兩家商場,我們買了些生活日用品。我還買一束紅粉相間的鳶尾花、一盆金黃色的雛菊。

房間有了音樂,有了鮮花和水果,我覺得一個女人該有的享受都有了。

8月26日

睡得不太好,看來還是有時差問題。讀安憶的《遍地梟雄》,好看。

從窗前向下望去,是靜靜流淌的愛荷華河。河面上鳧游著野鴨和天鵝。靠近Awan House的有兩座鐵塔,有六七十年的歷史。

晚上穿上新買的運動鞋和Gap T恤去散步,走了一小時??匆娤﹃栂虏莸乇寂艿囊巴煤退墒?。野兔褐色,尾巴尖是白色的,看上去好像在屁股那里掛了一塊遮羞布。

8月27日

睡好了。起床后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出的單行本《偽滿洲國》寫“跋”。兩個小時寫好,謄完。中午華苓老師接我和劉恒去一家河上餐廳吃自助餐,我將稿子帶上,請華苓老師幫著傳真。

那家餐館原是一個電廠,閑置后,利用原有空間和設施,加上現(xiàn)代的設計,改造成一個風貌獨特的餐館。房梁上縱橫的紅色鋼管上吊著一把把蒲扇,仿佛自帶清涼。

8月28日

國際寫作中心(IWP)今日正式開課。擔任我們翻譯的小蔣,是北大外文系的碩士生,文靜秀氣,如今在這里讀博。她先帶我們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餐廳、洗衣房、健身房、書店、小超市、信息中心等,然后大家步行去IWP。

國際寫作中心的房子簡潔而現(xiàn)代,來自不同國家的作家聚集一堂,各自介紹。有德國、澳大利亞、匈牙利、以色列、奧地利、哥倫比亞的作家,也有近鄰韓國、日本、越南、緬甸的作家。在那兒吃過簡單的午餐,然后議一些學習日程,之后隨華苓老師看一個畫展。這位畫家熱衷于畫鼻子,看得我有點窒息,好像鼻子堵了。

8月29日

仍然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這里的太陽很像澳洲的,清洌透亮,不含雜質(zhì),熱情奔放。世界其實只有一個太陽,只因它現(xiàn)身不同區(qū)域是不同的表情,讓人以為是新太陽。

上午Hugh來房間談話,征求對課程的意見,我只能用簡單的英語招架他。Hugh個子高極了,起碼有一米九,他說自己在上海待了兩年,可漢語只會說“一點點”,我連忙附和道,我的英語也是“一點點”。

翻譯小蔣和劉恒及時來了,化解了我們交流不暢的尷尬。Hugh征求我的旅行計劃,我說想去密西西比河。Hugh問是乘火車還是坐船。我說當然是船,船是河流的眼睛啊。劉恒則提出兩個想法:一個是他想和大學研究政治學的學者,探討一下中美關系發(fā)展的未來;一個是想去一個農(nóng)莊干三天活兒。

Hugh走后,Kelly來了,她是征求對生活的意見的,醫(yī)療保險等等。這樣的問題比較程式化,十分鐘也就結(jié)束了。

中午小睡,午后讀書,之后散步。如今太陽落了,燈影在河面閃光。

8月30日

這里的玉米真是好吃,入鍋后三五分鐘即熟,又軟又甜,入口即化,倒像點心。昨晚我在華苓老師家連吃兩穗,意猶未盡,今天趕緊去商場買了玉米,還買了一瓶紅酒、一瓶雪莉酒。

晚上散步時見一中年男子帶著兩個小孩子在河邊釣魚,他們釣上來一條約有三四斤重的鯉魚,將其摘鉤卸下。男子用彈簧秤稱過,又放歸河里,兩個孩子就那樣靜靜地望著鯉魚搖頭擺尾地離去。

9月5日

早飯后散步,見一西裝革履的人站在橋頭,傳送基督教經(jīng)文。

午后參加第一次小組討論會,緬甸、比利時、德國等國的作家主講。緬甸作家是個醫(yī)生,坐過六年牢。她說在緬甸發(fā)表作品,經(jīng)由各個“關口”,最后出來的可能已不是你的作品了。香港作家印度籍,她用英語寫作,不會說漢語。德國作家出版過三本書,他在談到為什么寫作時,坦言“為了出名”。這次的文學討論并不深入。

小組會結(jié)束,去上城公園,參加美國訪問協(xié)會為我們舉行的野餐會。公園東側(cè)有個露天游泳池,很多條狗在里面游泳,主人站在草地上觀看。這個游泳池每年有兩天對狗開放,這也可以說是狗的潑水節(jié)。狗們在水中悠游著,互不理睬,都很驕傲的模樣。據(jù)說,當游泳池換水的時候,才會為狗搞這樣的節(jié)日,然后將水全部放掉,注入新水。

由于上城公園離華苓老師家很近,野餐結(jié)束后,我和劉恒去山上的紅樓去看華苓老師。她一聽見門鈴響,就笑著跑下樓開門,說你們真有口福,我蒸了只大螃蟹,打你們房間電話,一直都沒人聽!那只螃蟹足有三斤重,華苓老師說買來時還是活的。于是已經(jīng)吃飽的我們,又坐下來喝酒吃蟹,好不快活。

回旅館時沿著河畔走,燈火浸在河上,溫存寧靜。雖然已洗過手,但螃蟹的氣味仍隱約可聞,那是海的氣息。

9月7日

昨晚國際寫作中心組織我們?nèi)タ磁W斜硌荨奢v車載著約三十人,驅(qū)車一個半小時,晚上七點到達運動場。沿途是廣闊的平原,玉米已經(jīng)收過了,萎黃的玉米稈還戳在田地里。莊稼枯了,但平原的樹和草還綠著。

那個被燈火簇擁的泥地賽場,大約可容納兩千人,場地爆滿。一下車,就看見形形色色牽著牛、騎著馬或騾子的牛仔悠閑地走來,他們看上去是那么的快樂。

比賽的主持是一個白人男子,他騎在一匹雪青色的馬上,他的搭檔是個打扮花哨的黑人,兩人配合得極其默契。剛一開始,直升機盤旋在賽場上空,一個傘兵跳下來,飄飄忽忽地降到體育場中央,觀眾的情緒立刻被點燃。勁爆的音樂響起,一匹匹馬撒歡地奔跑進場。騎手中有瀟灑的年輕男子,也有長發(fā)飄飄的女郎,還有老人與孩子。

騎山羊、套牛、斗牛依次上演。我最喜歡看小孩子騎著山羊出來,他們也就六七歲的模樣,手扳著羊角,被奔突的羊顛幾下就掉下來了。套牛有點殘忍,被套的都是小牛犢,牛仔騎在馬上將其套住后,立刻跳下馬來,將它四蹄牢牢捆上,讓它動彈不得。

最刺激和令人悲傷的是斗牛表演。斗牛士騎在癲狂的牛身上,有兩個人先后被傷著。一個是被銳利的牛角碰著了頭部,平躺在地,一動不動,醫(yī)生帶著氧氣袋跑進場,最后由擔架抬走,看來傷得不輕。若是傷到腦神經(jīng),成了植物人,他為快樂而付出的代價就太大太大了。之后出場的牛仔大約怕傷著自己,戴了頭盔,但還是有一個人發(fā)生意外,他的一條腿絞在牛身上,脫身不得,而憤怒的牛把他當陀螺一樣甩出去,他的身體懸空了,一條腿卻還在牛身上,場內(nèi)驚叫聲四起。我看得心動過速,非常難過,趕緊離場。

我們離開體育場時,牛仔的表演結(jié)束了,但樂隊的演唱剛剛開始。人們繼續(xù)著歡樂,又有多少人惦記那兩個受傷的人呢。

返回時月亮半殘,夜很黑。我們在車上不像來時那么歡快了,大家沉默著。車行駛了近兩小時,愛荷華的燈火閃現(xiàn)在視野中。那已是午夜的燈火了。

9月11日

下午參加了國際寫作中心主任克瑞斯先生組織的一個與大學生的對話會,利比亞、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奧地利的作家,分別講述文學在各自國家的處境。

科威特的一些出版物,阿拉伯人也看不到??仆刈骷艺f某些禁忌來自宗教而非政治,很多作家在寫海灣戰(zhàn)爭。

利比亞女作家說,女性、性和離婚,是她寫作的主題。

奧地利作家說,他創(chuàng)作伊始寫情詩,因為女性喜歡。但有了女人后,他就寫死亡了。他說奧地利五六十年代開始流行現(xiàn)實主義,但慢慢發(fā)現(xiàn)它不能透視現(xiàn)代社會的一些問題,所以這一代知識分子最關心的是政治問題。他目前寫舞臺劇。

9月12日

下午去聽關于伊斯蘭問題的討論,敘利亞、沙特阿拉伯、斯里蘭卡等國的作家,談宗教與政治對文學的影響。其中有親美的作家,也有反美的。斯里蘭卡女作家說在她那里,作為女性,能否寫性,還是有禁忌的。

關于伊斯蘭問題,大家多有爭論。但我想任何教義,也就是宗教的前提,是探討人的未來之處的,而現(xiàn)世的苦難和種種疑慮,他們難能尋到解決途徑,糾葛與沖突在所難免。

課程結(jié)束,正趕上周三下午的農(nóng)夫市場開放,在小蔣的帶領下,去那逛了下。市場在一個開放的停車場里,有賣法式面包、蛋糕、自制果醬、羊脂肥皂的,也有賣鮮花和蔬菜的。由于它們出自農(nóng)夫之手,格外新鮮。我買了一盒田園西紅柿。

晚上用微波爐烤了一塊三文魚,生吃西紅柿,喝了兩杯葡萄酒,之后散步一小時。

9月14日

午夜了,剛從華苓老師家回來,她做了好幾樣菜,螃蟹、鮮貝、豆腐圓子等,請劉恒和我去過中秋節(jié)。我買了小雛菊,帶去了一位華人朋友送來的月餅。

飯后,月亮出來,我們坐在屋外草坡的橡樹下賞月。橡樹的枝條攪動月亮的芳心,光影如蜜。

祈蓮送我們回來時遇雨,可到了公寓,月亮又從濃墨般的烏云中拔頭而出,真是不屈不撓。

能和華苓老師同過中秋,一生難忘。

9月18日

下午去錫達拉皮茲美術館,參觀格蘭特·伍德(Grant Wood)的作品展覽。他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只活了五十歲。他的作品風格變化很大,十四五歲時畫的帆船、貓和狐貍,極為傳神。他廣為人知的農(nóng)民系列作品,確實很有藝術價值。農(nóng)民的樸實、拘謹和對土地的那種踏實感和自豪感,清晰畢現(xiàn)。他在巴黎時期的畫作顯然受到了印象派的影響,不過最終他還是在故鄉(xiāng)找到了他藝術的魂,確立了自己的風格。美國歷史不長,文化史亦如此,能有這樣的畫家實屬珍貴。他的畫(尤其是風景畫),很有肉感。山、樹、土地、莊稼的輪廓上,都可以看出人體的某些部位,是那種細膩的圓潤。回到愛荷華時天色已昏,雨來了。

9月22日

天冷了,可以穿厚運動衫了。

上午出去辦社會安全保險,午間小睡,午后寫作。黃昏時去蔣記買了西班牙雪莉酒。

真涼啊,這樣的夜。太寂靜了。

9月23日

愛荷華的秋天一定是從雨開始的。

昨夜的雨讓枯葉凋零,一些楓樹紅了葉子,空氣清新極了。這一夜連睡八小時,又香又沉。起床已是八點一刻了。室內(nèi)很暗,掀開窗子一角,陰冷的空氣立刻跑了進來,它們也嫌冷的樣子。

散步時又去灰色鐵橋上看魚,今天的魚很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條,在水中游來蕩去。有一條魚的鰭和尾是紅色的,很漂亮。

愛荷華監(jiān)獄只一座,外觀看上去很小。這里的教堂很多,是不是教堂的懺悔者多了,監(jiān)獄中靈魂蒙垢的人就會少了?

一杯龍井,將是清爽一天的開始。

9月24日

下午與華苓老師和劉恒去看一部韓國電影,說的是一家六口,父母,兩子兩女,在山間建了座旅館,生意清冷,終于來了一個房客,可他卻在客房自殺了。怕影響旅館生意,一家人沒有報警,把他埋掉了。這本是一個辛酸故事的開篇,能透視很深的社會問題的,可導演把它演變成一個低俗的娛樂片,殺人案一樁接一樁出現(xiàn),古怪、荒謬、毫無邏輯,完全是性與暴力的展覽,低俗。在全球化背景下,一些導演向內(nèi)走、逼問精神的力度在可怕地下降。

看完電影和華苓老師去洗車,先投入七十五美分,用吸塵器吸納車內(nèi)坐墊、靠墊和地毯的塵埃。然后再進入一個密閉空間自動洗車,有一只懸空的“巨臂”伸來縮去,各角度旋轉(zhuǎn),噴出水來,自然清洗,然后烘干,用時大約十分鐘,五美元。

洗完車和華苓老師回家,又有小鹿出現(xiàn),四只,忽閃著嬌俏的茸角。之后資助中國作家訪問項目的孫醫(yī)生接我吃飯,他夫人在家包了餃子,做了醬豬蹄。他們的房子整潔而現(xiàn)代,屋前開闊,是大片的綠地,風景不錯。

華苓老師送我一件黑色長毛衣,風衣款的,很漂亮。

冷雨敲著窗子。

9月25日

昨晚和華苓老師去呂先生家吃烤野鴨,配以土豆、西紅柿和小黃瓜,風味獨特。

早餐后散步,天格外涼爽。云層很厚,又要下雨的樣子。在音樂廳草坪前,見到上百只黑身子藍尾巴的鳥兒。一個工人駕駛機器在剪草,草的清香氣彌漫著,真是好聞。

繼續(xù)寫作。

9月28日

晚上參加US Bank酒會,之后去看一部英國電影《花園》,到處是后現(xiàn)代的符號JBCj90pfUn7viZDVFMjCiINHP3wJDuI9WhZmEcMIUiU=,怪異、夸張、無聊、生硬,充滿了暴力和恐怖,實在淺薄,所以看到一多半就出來了。

給媽媽打了電話,她前幾日血壓高,現(xiàn)在好多了,這是這個夜晚最美好的消息。

9月29日

來到威斯康辛,走了一天。

上午一直在行車,到了中午,才見到印第安“部落”,只是假想中的荒山,隆起的小山丘說是“墳墓”。白人驅(qū)趕了印第安人,把他們視為無物,卻硬要塞給他們一段“傳奇”。

10月1日

從威斯康辛回來。累。先洗衣,然后泡個熱水澡。之后熱了米飯和魚,吃飽喝足,舒服多了。

打開電視,正在直播愛荷華一座教堂為嬰兒所做的施洗儀式,在鐘聲和贊美詩中,四個施洗的嬰兒,有的發(fā)出“嗯嗯”的叫聲,有的“咯咯”笑,有的則哭著。主教為每個嬰兒施洗時,由嬰兒的家長抱著,頭顱像成熟的果實垂下來,主教在金色的圣盆中舀水三次,分次淋到嬰兒頭上,施洗的水流回到圣盆,再淋到第二個嬰兒頭上。

一個經(jīng)過施洗的人,迎接自然的風雨也許更有力量吧。但無論如何,死亡都會在人生的終點,擁抱每個人。

一個人出生了

四肢能自如地動了

就想走遍世界

而你一生磨破了千萬雙鞋

踏遍了萬水千山

最后帶走的不過是一雙鞋

和來處的風景

10月2日

天突然又熱了起來。中午煮了紅薯稀飯,晚上用菊花水做了碗湯面,讓胃腸清爽一天。繼續(xù)寫《第三地晚餐》。

傍晚散步,浮云滿天,晚霞正紅。音樂廳門前粉色、黃色和白色的玫瑰依然嬌艷,有的單瓣,有的重瓣,煞是好看。

遇見很多鍛煉的人,慢跑、騎山地車、滑旱冰。還有和愛犬一起跑步的。有位婦女一邊推著嬰兒車一邊慢跑,看孩子、健身兩不誤。

天已昏暗了,河也黯淡了。晚霞落了,路燈和橋上的燈亮了。球形的路燈沒有審美可言,而橋上的六角銅燈,卻是那么雅致樸拙,像愛到深處的情人的眼。

10月3日

上午晴熱,中午轉(zhuǎn)陰,黃昏驟冷。

下午參加關于性別與寫作的討論,大家發(fā)言踴躍。來自科索沃的女作家用沙啞的聲音說,藝術最好不要被性別化,她說科索沃的女性命運與民族命運是相連的。她還說,亞當那么聰明,為什么不阻止夏娃犯錯誤?當出版權(quán)掌握在一些人手里,禁忌出現(xiàn),男作家女作家的命運就是一樣的了。

二十多歲的哈薩克斯坦漂亮女作家講話一向富有個性,她說的是“性”。她認為女性文學是探索生活的特殊方式,女性文學完全可以獨立出來。她說女性應該懶洋洋地看待這個世界、靜思默想。她覺得女性不喜歡抽象,也不像男人那么客觀,女性是主觀的。女性不需要迎合別人,只需迎合自己,崇拜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就是了。

尼泊爾女作家是個英語老師,她的發(fā)言題目是《一個人的寫作里,性別是不是很重要》。她說小時候沒有感到性別差別,長大以后,尤其是走向社會后,知道差別是存在的。在尼泊爾,婦女有兩條路走,一條是傳統(tǒng)老路,一條是尋找新路,都很艱難。她認為在尼泊爾一定要寫出女性的聲音,在政府機關和議會,都是長胡子的人。她希望有一個代詞,既是女性,也是男性,她想把以后三分之一的寫作都奉獻給性別。但她討厭女性寫色情,純粹寫性是低俗的。

我也簡單談了下對女性寫作的看法:男性和女性本是世界的太陽和月亮,不可能永遠是光明朗朗的白天,也不可能是徹頭徹尾的黑夜,太陽月亮自然銜接,剛?cè)嵯酀谙嗷プ虧欀谢槌删?,也在相互照耀中迸發(fā)藝術火花。當然,比之男性,女性對大自然的敏感優(yōu)于男性,而大自然是天籟的。

呂先生夫婦晚上駕車送來了烤魚,魚是他們在湖里釣的,還有新鮮的黃柿子。

音樂臺正播放帕瓦羅蒂的歌劇詠嘆調(diào),華麗動人。在冷風習習的夜晚,這樣的歌聲何其陽光!

10月5日

寒流來了。

早餐后去了一條沒有走過的路散步。過了鐵橋,經(jīng)過一道水閘后,河水變得污濁,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因為臨近主干公路,喧囂聲不絕于耳,所以走了一段就回返了。

晚上和華苓老師去音樂廳看西班牙舞蹈,是弗拉明戈舞,熱情奔放,似乎每個女演員都是妖嬈的吉卜賽女郎,能點燃觀眾情緒。舞蹈演員是四男四女,有兩個女人身材格外豐腴,但她們舞動時,卻是那么靈動,流水一般。有個男孩跳得如癡如狂,要起飛的模樣。女性服裝先是紫色長裙配銀色圍巾,繼而是白色裙衫,再接著是喇叭形曳地花裙配紅白花的披肩,最后是直筒長裙配鳳冠頭飾。男性舞者呢,基本是筆挺的西裝褲配襯衫和短馬甲。有一個男舞者穿了一身綠出場,他的舞好,但綠色放在男人身上總覺路數(shù)不對,排除“綠帽子”之說的心理暗示,綠也似乎是專為女人而生的,嬌嫩如水,清新如風。

昨夜夢見一只飛碟,這天外來客攪得我故鄉(xiāng)的河流上了岸,村落一片汪洋。

想故鄉(xiāng)了。

10月6日

去逛舊貨店,買了一只陶瓷小花瓶。

晚飯后去看德里克·賈曼(Derek Jarman)的電影。共放映了八部早期八毫米和十六毫米的短片,其中有三部是首放。這是個對世界有獨特認知的導演,雖然關于劇院一類的場景描繪過于糜爛、奢華,但還是有兩部傾向樸素的片子引起我共鳴。一部是聚焦田野風光的,沒有一個人,簡直就是一幅幅流動著的油畫,大自然強悍地占據(jù)畫面,讓我們知道這世界真正的主宰是誰。流云、樹影、搖曳的花朵,都向我們昭示,自然是不朽的。還有一部短片,展現(xiàn)的是一座破敗的房屋,那些朽爛的農(nóng)具,讓我想象曾經(jīng)勞作的手,充滿滄桑感。

10月7日

下午去阿曼那(Amana Colonies)的一家農(nóng)戶。阿曼那是德裔農(nóng)莊。這個農(nóng)場叫Larry Rettiy,從愛荷華驅(qū)車半小時即到。主人是一對老夫妻,他們介紹農(nóng)莊是父輩留下來的,那幢漂亮的紅房子則建于1900年。由于翻譯沒來,我只能聽個大概。他們帶我參觀了花園,處處是風景,處處樸素、整潔而寧靜。其中一處紗篷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建在農(nóng)莊邊上,只有七八平米,四周全是紗窗,可以驅(qū)趕蚊虻,里面設有搖椅和茶桌,是納涼休憩的好地方。主人還帶我們參觀了他們的臥室、工具間、農(nóng)具間等。每把椅子都有上百年歷史,均是雙方祖父母留下來的。

在這樣的農(nóng)場生活一生,多么美好。在一家店里買了一個木質(zhì)畫盤,上面是一只喝水的駝鹿,很像我剛完成的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堪達罕。畫是油彩繪就的,標有Amana,彌足珍貴。

從農(nóng)場回來去看了一部電影,寫蘇聯(lián)十月革命的,用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表現(xiàn),并不好。

10月8日

上午寫作,午后去看賈曼1993年的絕筆之作《藍色》,看來賈曼的電影在這里很受推崇。在九十分鐘的時間里,除了片頭片尾有文字,其他時間的幕布上只是無邊的藍色,寂靜又洶涌的藍色。在這藍色的背后,聲音在流動,翻報聲、開門聲、歌唱聲、孩子的嬉鬧聲、醫(yī)院中病人的呻吟,雖然看不見影像,但可以感知到人間的酸甜苦辣、聲色犬馬。這仿佛是一個色盲藝術家眼中的世界,是聲音(也許還有氣味)構(gòu)成的世界。解說的聲音富有磁性,可惜我詞匯量小,聽得一知半解。賈曼開篇即說,我愛藍色,藍色是天空,也是我的夢想和回憶。賈曼是同性戀者,死于艾滋病。此篇作為告別之作,是有深刻寓意的。也就是說他最后徹底否定了自己,否定了我們眼中看到的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電影音樂傷感優(yōu)美,這是牽引我看完這部壓抑電影的最重要原因。

賈曼是不是最終厭倦了色彩,厭倦了人的表演,才讓大自然的藍色占據(jù)永恒的畫面?他向電影的視覺藝術發(fā)出了挑戰(zhàn),也向生命發(fā)出了挑戰(zhàn)——那是絕望者的一聲嘆息。

晚飯后散步,沿著亞太研究中心下面的路,一直向前走,是一條又寬又長的公路,車流量大,耳畔轟鳴著汽車的呼嘯聲。公路畔還有白色的野花在開。

步行一個半小時回來,汗水已浸透了棉衫。

又是夜晚了,澄澈的天空有半輪金色的月亮。

10月9日

昨天下午去華苓老師家,又看到四五只野鹿。華苓老師說鹿已多日不來,可我哪次去,它們都會現(xiàn)身,像是跟我約會。我說這可能因為我來自森林,又剛寫完《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面的主角是馴鹿,天下的鹿是一家吧,它們大約熟悉我的氣息。

一只母鹿帶著小鹿來吃我撒在山坡的糧食時,竟然一嘴把小鹿頂開。華苓老師說,鹿在這點上很不好,自私,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放過。華苓老師一邊飲酒,一邊聊丁玲當年來愛荷華的有趣往事,還翻出當時的一些老照片讓我看。

10月10日

有些感冒,昏沉。下午做了周五reading的準備。

晚飯后散步了一個多小時,去了上城公園,那里有一群小孩子在踢足球。在河邊走時,看到一只鷹俯沖而下,姿態(tài)矯健、勇猛,待我走到近前時,它一展翅膀飛了,飛得很高!

河兩岸的樹品種繁多,高大的橡樹、楓樹,還有榆樹、核桃樹、楓樺樹、山楂樹以及銀杏樹。秋風中的樹葉多姿多彩,如花盛開。

10月11日

昨天是安格爾先生的生日。上午我和劉恒跟著華苓老師去掃墓。我買了兩束花,一束菊花獻給安格爾先生,另一束香檳玫瑰獻給華苓老師。華苓老師另一位韓國朋友朱金喜也去了,她是藝術系的教授,她訂了一塊蛋糕帶到墓地。華苓老師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和安格爾先生度過的,他們一見如故,走到一起,共同發(fā)起了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華苓老師很動感情,噙著淚花,跟安格爾訴說這一年來子女們的情況,也介紹我和劉恒。劉恒去打水清洗墓碑時,墓前只剩我和華苓老師,她拍著墓碑對我說,你看,這里很好,將來把我再放進去就是了。我的眼睛濕了,一個活得燦爛的人,一個歸處有愛的人,才不懼死亡。

我們離開墓地,去“壽司婆婆”吃午飯。飯后兩點了,回來小憩,然后去參加小組討論,是關于夢想與現(xiàn)實的。我講的是《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薩滿的片段故事,克瑞斯評價wonderful。在回答關于科學、現(xiàn)實和想象的提問時,我用昨天“神六”飛天的兩位宇航員做了比較。我說宇航員飛天帶回的是科學數(shù)據(jù),這是現(xiàn)實;而在中國神話故事中,嫦娥因偷吃了長生不老藥飛進月宮,這是想象,但這個想象很強悍,因為故事迷人,所以我從小就認為月亮里有一個女人的影子。作家應該擁抱現(xiàn)實世界,也應該探尋想象的世界。

日本作家說西方寫東方民族故事的人,并不是寫真正的東方,而是假想中的東方。她還說夢境是真實的,人的大腦所想象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她這個觀點與我的想法很契合。

越南作家別開蹊徑,說他在愛荷華河邊散步時,遇見了莊子和卡夫卡,他們?nèi)酥g有一次穿越了時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對話。

奧地利作家認為,當電子游戲進入人的生活時,他更加愿意致力于寫作。想象一個恐怖主義者頭腦在想什么,比如如何使用毒氣。他說沒想到寫的東西往往變成現(xiàn)實。

利比亞女作家認為,現(xiàn)實已不存在了,甚至想象也變得過時了。但她也強調(diào),想象把過去、現(xiàn)實、未來的思考變?yōu)榱丝赡?。電腦和新技術的發(fā)展,是這些變化的重要原因。她認為作家可以用科學、歷史和新哲學寫小說。對此觀點我不敢茍同,我覺得世界上永不過時的就是想象。作家擁有了想象,就像飛機擁有了發(fā)動機,會真正飛起來。

討論會結(jié)束,去綠色食品店買了一瓶法國紅酒,一塊意大利起司,然后步行到華苓老師家陪伴她。我開了酒,先灑一點于門外,請安格爾喝。華苓老師切了一角蛋糕,同樣獻給安格爾。我們喝酒談天到九點,回來時天落雨了。

早晨起來白霧茫茫,這是來這里第一次看見大霧。

10月13日晨

晚上去看新西蘭電影《動物天堂》,是反映同性戀的。一對在女子學校上學的女孩相愛了,但其中一個女孩的母親堅決反對,阻止她們在一起,兩個女孩竟然把這位母親帶離家中,在餐館吃完飯后,在山路中行走時,用磚頭將其砸死。磚頭被裝在一只高筒絲襪里,這女性用品被用來裝沉甸甸的犯罪“兇器”,發(fā)人深省。影片就結(jié)束在血腥的報復中。

同性戀犯罪,導演要表達的是這個主題。但我覺得刨除道德層面,也說明了遏制愛是多么的可怕。愛有時走在兩端,一端是柔美、纏綿,一端是殘忍、無情。從這個意義來說,佛家講的克“欲”戒“色”,是有道理的。

夜深了。野鴨這兩天喜歡在深夜叫,也許它們是叫給星星聽的。

10月13日夜

上午和小蔣去IWP為我下午的作品朗誦會做簡單準備,勾畫了一些需要朗讀的片段。我選擇了《親親土豆》和《清水洗塵》,它們65d0b7351e2433b629256477fd7924f3都是故鄉(xiāng)生長出來的故事,我稱之為“鄉(xiāng)音”。前者憂郁悲傷,是生死之愛的故事,也是關于收獲的故事;后者則相對溫馨一些。娜塔莎對作品的理解很好,她讀得很投入,令人感動,現(xiàn)場氣氛不錯。華苓老師和林醫(yī)生夫婦都到場了。我在解讀《親親土豆》時說,前天我與華苓老師去安格爾先生的墓地,那天是他的生日,華苓老師一直在與安格爾講一年來發(fā)生的事情,一如他活著。我說死亡能把相愛的人分開,但它無法分開愛。所以《親親土豆》的夫婦雖然在現(xiàn)世永別了,但愛并沒泯滅,它依然會在心頭生長。

朗誦會后已是黃昏,一行人去“壽司婆婆”吃飯。飯后散步一小時,月色真美。

10月14日

上午去一個湖看紅葉。孫醫(yī)生夫婦駕車接上劉恒和我,穿過城中心的球場時,那里正舉行橄欖球比賽,觀眾很多,據(jù)說錫達拉皮茲的人都來了,人們都穿著運動衫。

那個湖風景優(yōu)美,湖畔的樹葉有青有紅,所以樹才好看。全紅的太艷俗,全綠的又太單調(diào)。我釣上來三條小魚。

釣完魚,孫醫(yī)生夫婦請一行人去自助餐廳吃午飯,飯后回來換了套衣服,李翊云過來接我。她現(xiàn)在美國是位有影響力的華裔作家,新書上市兩周即再版,獲得了愛爾蘭的一個文學獎。她是個爽快的北京人,她說十年前就看過我小說,想翻譯成英文。她也喜歡安憶和格非的作品。

月亮快圓了,給媽媽打電話,她說大興安嶺剛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很厚。

10月15日

上午寫作,午間小睡。傍晚劉恒告知,“神六”平安歸來。我立刻打開電視看鳳凰衛(wèi)視,直播已在尾聲,看到宇航員平安歸來一瞬的回放鏡頭,淚流。

晚上與華苓老師和劉恒去呂先生家,他們夫婦用自家的蘋果木作柴火,為我們烤牛排。牛排在燃著文火的蘋果木上吱吱叫著,烤到六分熟取出,外焦里嫩。他們還做了一道菜,煎香菇。用大蒜粉、辣椒粉和面粉調(diào)和而成的汁子,涂抹在香菇上,香辣滑潤,妙不可言,我稱它為“三粉菇”,因為由三種粉調(diào)制而成。(補記:在這次聚會上,我們聊起蘇童,華苓老師非常喜歡蘇童,夸他帥氣,人文俱佳。她那天忽然指著我,幽默地說:“我跟蘇童嘛,是‘老少戀’,跟你嘛,是‘同性戀’?!贝蠹曳怕暣笮?,至今難忘。)

飯后乘車歸來,我在橋頭下車,散了會兒步。明月把周圍的云彩照出霓虹色。

10月16日

上午去Kalona,參觀秋季勞動馬拍賣活動。這是個德裔農(nóng)莊,離愛荷華不遠,驅(qū)車四十分鐘就到了。今天天氣好極了,Kalona農(nóng)莊顯得安恬、和諧。

那是一個很大的牲畜交易市場,馬棚里出售的馬不像我想象的多為淘汰的馬,它們看上去都很剽悍,有匹菊花青尤其討人喜歡。在馬棚前的空場上,是各種舊物的展覽和拍賣,競拍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前來的農(nóng)人都是牛仔裝束,他們神情怡然,在舊器物間走來走去,尋覓所需。在這里可見到舊式馬車、浴缸、銅鍍的馬、幾近失傳的農(nóng)具、馬燈、地毯、椅子、裝雞蛋的木匣、盤子、燈盞、梳妝臺、馬鐙、木雕大鱷魚、皮質(zhì)槍套等東西。這些用品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手,讓人想起那些苦辣酸甜的日子。

中午在農(nóng)莊簡單吃了點東西,之后趕回愛荷華,下午去聽克瑞斯主講的“今日世界文學”。在互動環(huán)節(jié),劉恒講了他由小說家轉(zhuǎn)向編劇的歷程,很多人看過由他編劇、張藝謀導演、鞏俐主演的電影《菊豆》。我放了根據(jù)我小說改編的電影《白銀那》片頭,從我故鄉(xiāng)的風景引入我的文學世界??巳鹚棺詈髥柫宋乙粋€問題,你處于中國邊遠的省份從事寫作,心中不向往北京嗎?我說,我為什么要向往北京呢,在黑龍江我有獨立的文學世界。

晚上吃了碗素面,然后散步?;胤禃r十五的月亮已在空中了。

10月17日

陰雨。上午洗衣服,中午煮了綠豆稀飯,午睡醒來已兩點半了。

三點去美術館,再次去看非洲木雕。這些木雕多姿多彩,有牛頭上頂著太陽的,還有鑄鐵上站一只木雕大火雞的。有一尊一個人吹口琴的木雕,胸前有面小鏡子,頭上插著羽毛,驕傲而時尚。在展覽的面具中,銅釘普遍用于頭飾的鑲嵌。木雕的小椅子千姿百態(tài),很可愛。我更喜歡那些健壯光潔的、充滿力量和生機的棕色木雕,女人半蹲著,乳房高聳,男人則握拳,肌腱發(fā)達,顯示出力量和美。當然也有身上扎滿鐵釘、痛苦不堪、振臂高喊的人形木雕。人形木雕的胡須往往是稻草做的,而層層疊疊的銀白色貝殼,則鑲嵌成為女人的華麗羽衣。美術館還收藏著一幅畢加索創(chuàng)作于1942年的油畫Flower Vase on a Table,立體抽象,畫的上部磚紅色,下部灰綠色,花瓶也是灰綠的。

因為前天應邀去胡宏述先生家做客,先生送了我一本畫冊,便把美術館中他個人展的畫和雕塑都看了一遍。胡先生是著名建筑學家,美術功底深厚。他七十年代的畫凝重些,也逼真,雖然是黑白的,但很絢麗。那些雕塑大都是幾何圖形,估計與他的專業(yè)有關,我覺得沒有他的畫有韻致。

晚上六點半,葛浩文先生駕車帶著太太,遠道來看我們,我已經(jīng)二十年未見他了。葛浩文的頭發(fā)和胡子白了,不過精神狀態(tài)很好。他的太太麗君比他年輕很多,臺灣人,很文靜,在一家教會學校教書,也從事文學翻譯。

葛浩文夫婦請我和劉恒在一家意大利餐館吃飯,我點了海鮮面,四個人喝了一瓶紅酒。葛浩文慨嘆他翻譯的幾部中國大陸作家的作品賣得不好,而臺灣的白先勇和李昂的作品卻銷得不錯。

葛浩文還帶來了二十年前他去大興安嶺時我們的合影。那時的我真是年輕,讓人感喟歲月的無情。

10月20日

上午將洗好的夏裝熨燙好,裝入行李箱中。午后去IWP拍照,算是集體相,畢業(yè)照。

之后華苓老師帶我們?nèi)グ⒙强醇t葉。我買了幾條阿曼那特有的羊毛圍巾,花色很雅致。

晚上在阿曼那吃的烤魚、酸菜、土豆和腌豬肉,很美味。華苓老師因為駕車,滴酒未沾,我和劉恒喝了一扎鮮啤。

回來的路上,天已黑了。來時所見的絢麗秋葉不見了,光明不見了,當然墓地也不見了。我在車里唱《趕牲靈》《四季歌》,不知不覺車子已進愛荷華了。燈火是那么的濕潤。

10月21日

天氣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澄澈。

早餐散步時,采了各種紅葉做標本,楓葉有紅的,有半青半紅的,銀杏葉則是金黃色的。

下午與孫女士聊天,她性格爽直,人很好。她說四十四歲嫁給現(xiàn)在的美國丈夫,他是醫(yī)生,研究智障兒童的。她說華人在這里不管生活多么舒適,總還會有做“他人”的傷感。

天冷極了,有點冬天的氣象了。

10月22日

午后下著蒙蒙細雨,我打著傘去華苓老師家。我們喝酒聊天時,先是看見生長著橡樹的山坡上,落下來三只火雞,接著又看見一只胖乎乎的浣熊。等天色更暗的時候,鹿來了。先是兩只小鹿,跟著是兩只長角的公鹿。這些大地的美麗生靈,仿佛是來與我告別的。聊至午夜方歸。

10月23日

早晨晚起,午后逛街。

晚上去校長家參加party,與日本作家聊得比較好。這位詩人的父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中國東北,他說大部分日本人對中國人都友好,少數(shù)人才對抗中國。我說我的長篇《偽滿洲國》中,寫了那個年代形形色色的日本人。

Party結(jié)束,已是九點。冷風冷月,但我還是在河邊散步了半小時。河水也是冷的,唯有投映在河面的人間燈火,讓人覺得溫暖。

10月24日

上午自學英語,效果一般。昨夜睡得晚,昏沉得很。午后散步,買了晚八點的音樂會票,是愛大樂團的演出,名為《小提琴的羅曼斯》,上半場稍顯沉悶,下半場的小提琴手表現(xiàn)不俗,把現(xiàn)場氣氛帶動起來了,我的心也隨之晴朗起來。音樂會歸來已是十點。夜很亮。

10月26日

天氣轉(zhuǎn)暖。自在清閑的一天。

晚飯后又去了美術館,看那些原始的非洲木雕,真是百看不厭。它們無一不是抽象的,又無一不是具體的。木雕人的神情,是那種安詳中洋溢著蓬勃力量的,這種古樸的非洲藝術,是在有泥土的基礎上的飛翔。

今天又有一個發(fā)現(xiàn),非洲藝術在男性雕像的呈現(xiàn)上,是很藝術的。男性要么為短腿,肚腹很長,私處因此顯得不起眼;要么采取跪姿,這樣私處融于泥土;要么騎在動物身上;要么盤腿坐著,雙腿交叉;要么坐在椅子上懷抱嬰兒。這所有的處理,都是為了巧妙地掩飾,可見原始的非洲藝術是含蓄的。

從美術館出來,去聽一場德國室內(nèi)樂的音樂會。上半場是吉他和小提琴的重奏,熱烈,明快;下半場的歌唱精彩絕倫,女演員的嗓音忽而清澈遼遠、明亮熱情,忽而沉郁低沉、如泣如訴,令人癡狂。演唱的歌曲為《月亮》《我的愛》《哭泣的眼睛》《我將在哪里找到你》,真是純美之至。愛荷華人很喜歡音樂,音樂會上中老年人居多。謝幕時大家起立,長久鼓掌。

有美術與音樂相伴的日子,何其美好!

10月27日

下午去Dane農(nóng)場,它就在城郊的沃爾瑪附近。我們坐在堆著干草的四輪拖拉機上,在肥沃的田野里兜風了半小時。農(nóng)場主很有錢,他們曾一次就捐給醫(yī)院耳鼻喉科八百萬美元。他們夏季在此種地,冬季去佛羅里達。在農(nóng)場吃了晚餐,點心太甜,牙有些痛。

晚上去音樂廳欣賞慕尼黑交響樂團音樂會,幾乎爆滿。上半場是浪漫主義大師韋伯的作品,下半場是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作品。還是莫扎特的最好。今天交響樂團選擇的是形式感莊嚴的曲目,抒情性不那么強。正式演出結(jié)束,加演了一首曲子,觀眾意猶未盡,持續(xù)鼓掌,但沒有期待的第二首加演,指揮返臺時示意第一小提琴手,演出到此結(jié)束,讓人有點掃興。

10月29日

夏時制結(jié)束,時鐘向后撥一小時。

早餐后看了劃船賽。近期天氣都不錯,可單單今日陰雨,但比賽如常舉行。

買了一束鮮花,和劉恒去看望胡宏述先生。他父親當年為胡適做過秘書,他拿出父親遺留下來的幾本日記給我們看,記錄的都是胡適先生的事情,大約有七十多冊,他說想捐給中國。我和劉恒建議他捐給北大或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想來還是北大更適合,可做學科研究用,資料發(fā)掘和研究是一門學問。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情懷,令人感佩。回來后散步了一會兒,河上的野鴨成雙成對地游著,悠閑而和諧。

10月30日

已是11月了,愛荷華依然陽光燦爛,花團錦簇。

讀畢華苓老師的《桑青與桃紅》,非常欣賞,寫了篇書評,傳真給香港《明報月刊》。

下午聽了一堂討論課,是關于怎樣描寫“恐怖”的,有位教授說,暴力往往首先通過語言傷害人,暴力可以有兩種,一是抽象的,如意識形態(tài)范疇,二是心理暴力。有人談到暴力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差別,第一世界是舒適的地方,第三世界往往充滿暴力和不幸。在第三世界寫作,本身就意味著面對人類最基本需求的挑戰(zhàn)。我想他說的是安全感吧。還有人認為,在第一世界被稱為“恐怖”的東西,在第三世界得到滋生。一位哥倫比亞作家說,在那里教堂被炸,販毒頭目為給政府施壓而制造恐怖,軍隊頭目變成綁架頭目,時有發(fā)生,所以他的文學不得不處理“恐怖”。

我覺得從人的終極意義來說,人類內(nèi)心深層的恐怖,是不分第幾世界的。

11月2日

上午和華苓老師還有淑貞去阿曼那,午飯后去一個臨湖的公園看紅葉。楓葉多半凋零,還掛在樹上的紅葉就格外耀眼。湖水澄澈,天空湛藍,我們拍了好多照片?;貋硪咽俏绾笕龝r,休息了一小時,起來后喝了杯雪莉酒,然后散步,七點趕到圖書館前的電影廳,看張元導演的《東宮西宮》,這是張元和已故的王小波聯(lián)合編劇的,寫的同性戀。也不知怎的,在這兒看的關乎同性戀的影片真不少。

影片講的是一個警察捉到公園中那些夜不歸宿者,結(jié)果有個同性戀者,警察最后迷戀上了他。這電影有點“主題先行”,符號化,但仍有一些令人感動的畫面??粗偌t的太陽從灰蒙蒙的四合院升起,看著雨后長巷中閃亮的水洼,聽著昆曲的調(diào)子,是那么的溫暖和感動。想家,想“根”了。

11月3日

昨晚參加了日本詩人和韓國劇作家的作品朗誦會。之后和王女士、劉恒去華苓老師家包餃子。我和面、搟皮,王女士和劉恒負責包。劉恒包的餃子是元寶形的,很好看。餡料是羊肉胡蘿卜洋蔥,華苓老師吃了很多。飯后我們喝酒談天,華苓老師忽然把我?guī)У剿P室,說你要回國了,給你看樣東西。她拉開衣櫥,拎出一套銀粉色的中式緞子衣裳,說已囑咐了兩個女兒,她走的那天,就穿這套衣裳!她問我,好看嗎?我說,穿上后像個新娘!她大笑著,我的眼睛濕了,沒有哪個女人,像她活得這么光華和燦爛。

早晨散步時看見一只紅鳥,它落在一棵紅楓樹上,像是一片葉子。這是我在這里看見的最漂亮的鳥。

11月5日

下午去聽反戰(zhàn)詩人的作品朗誦,之后來到華苓老師家。她請了很多朋友,為我和劉恒設告別宴。因為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最后一周是旅行,作家們集體到芝加哥后,會自選線路,奔向不同的地方。劉恒會從芝加哥去紐約,我則選擇留在芝加哥,一是喜歡安靜地待在一個地方,不必奔波,還有就是上次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美時,沒到過芝加哥,想深入看看。

一場大雨過后,樹上的葉子基本落了,天也涼了,紅樓周圍的山有點蕭瑟了。

飯后我們生起爐火,圍爐談天。華苓老師送我一副淺灰色的珍珠耳環(huán)和胸針作紀念,她說這是去夏威夷新婚旅行時,安格爾先生送她的。她眼里泛著慈愛溫柔的光,說我多么希望未來能有個人疼你,聽得我溫暖又傷感。我說這么珍貴的禮物您還是留給女兒吧,華苓老師堅持說就要送你。

這副珍珠耳環(huán)和胸針,將是我永久的珍藏。

11月6日

參加IWP告別會,每位作家講了幾句對美國的印象。我講的是關于聲音的記憶。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種族的作家,在這里發(fā)出不同的聲音,這是文學的聲音。傾聽別人的聲音,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多么的必要。

晚上班上搞了個party,請來兩位黑人鼓手,大家一邊飲酒,一邊和著鼓聲跳舞。我也盡情起舞,因為這是告別的舞蹈。

11月9日

抵達芝加哥。

從愛荷華開車到這里大約四小時,沿途風景蒼涼。

由于早餐喝了涼茶,又站在寒風里候車半小時,所以大巴車上了高速一個多小時后,不止我一個人想上洗手間。我們跟司機說了需求,可下一個加油站離我們還遙遠,所以一直忍到中午十二點。

初到芝加哥,撲面而來的是摩天樓、玻璃幕墻,看到的幾處雕塑也都是鋼鐵的,感覺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痕跡很濃。

我們住的酒店在城中心,毗鄰戲院,離幾家藝術館也近,不錯!

11月10日

早晨八點半,約了劉恒出去閑逛。他是個活地圖,我們先去了附近的商業(yè)街,然后到密西根湖。這個湖很美,岸上的建筑雖然是整齊劃一的摩天大樓,但仔細看,玻璃幕墻間,又呈現(xiàn)著不同的幾何圖形,組合在一起肅穆、挺拔、氣派。湖畔游人很少,湖水被碧藍的天映得湛藍,美不勝收。在湖畔走了約兩小時,然后又看了一座教堂,水上碼頭。有幾個黑人在街頭賣藝,有的表演木偶戲,有的打鼓,還有一個人把渾身涂成藍色,連頭也是藍色的,像搞行為藝術的。在一家商場買了塊名仕表,暗藍的底子,如淺淺的湖水,幽靜而美麗,側(cè)面的時針按鈕鑲嵌一顆小小的鉆石,設計別致。

劉恒得了金雞獎最佳編劇,請他在一樓酒吧喝了一杯祝賀。

11月11日

上午九點出發(fā),先是沿著密西根湖畔公園閑走,看到一個很大的露天音樂廳,還有一個橄欖球場。見到很多黑天鵝,還有一群一群翠綠色的鳥兒。一個當?shù)厝藢ξ艺f,這種鳥很喜歡芝加哥,從來不走。由于起得晚,未吃早飯,未走多久饑腸轆轆,可附近沒有可吃東西的地方,哪怕快餐。于是先去了自然博物館、海洋博物館和天文館,三館相連,各有特點。今天風大,耳畔是呼嘯聲,看來“風城”的說法名副其實。密西根湖被風攪得波濤洶涌,如海。

最后到了China Town,有點臟亂,那一帶除了黑人,就是華人。芝加哥地鐵和地上鐵路如兩條管道輸送機,把它們認為與城市有害的“廢液”,通過它們輸送和排泄出去。老城區(qū)的繁華、雍容與新城區(qū)(邊緣)的對比如此鮮明,可以看出貧富差距之大。華人餐館的店鋪門臉都很俗氣,內(nèi)里也不很潔凈,我在一家餐館用餐,地面油漬漬的,讓人毫無胃口,吃個半飽就出來了。

回酒店前去一家酒鋪,買了瓶加利福尼亞紅酒,又買了塊點心,晚上就不出來了,紅酒點心是不錯的晚餐。

11月12日

一大早劉恒的電話將我吵醒,他收到一張三百多美元的電話賬單。我趕緊起床,去前臺問詢。我們同樣使用電話卡,他卻要付昂貴的電話費,確實不合理。原來他占用的是因特網(wǎng)線,我用的是電話線。我找到隨作家們來到芝加哥的IWP工作人員,最后事情得到解決。

早餐后步行去海軍博物館碼頭,風依然很大,行走困難,幾難站立。防波堤一帶的湖水是綠色的,而遠處則是藍色的。空中的云移動速度極快,是飛翔的云。有兩架戰(zhàn)斗機在空中演習?;貋淼穆飞腺I了蘋果、草莓、香蕉和梨,感覺芝加哥很干燥。

午飯后送劉恒上出租車,他去紐約。怕他在機場辦理手續(xù)語言有障礙,我趕鴨子上架寫了個英文便條,他從機場發(fā)來短信,說已順利登機。(補記:事后劉恒告訴我,機場工作人員看了便條都笑,我估計稱謂不對,或是語法錯誤,鬧出了笑話。)

這兩天走得太多,腳打了一個泡,很疼。附近兩家劇院在星期天不開,大部分商場和餐館也都全天關閉。芝加哥在星期日看上去冷清了些。

給華苓老師打過電話,她不放心我,囑我每天報個平安。聽音樂,喝紅酒,長夜美好。

11月13日

芝加哥小雨。

這里的建筑與河水是那么相得益彰,灰藍是主色調(diào),高級色。

看著每天衣冠楚楚出入摩天大樓的上班族,我想在這里工作的人,會不會自閉者比較多呢?

上午看了兩處毫無意趣的畫廊,然后去商場給華苓老師買了一只奧地利水晶球,她的書房吊著好幾只水晶球,陽光照進來,水晶球熠熠閃光。

中午要了一份白魚,三十多美元,想必這是密西根的魚,鮮極了。

買了一張明日的歌劇票,是普契尼的Manon,我們習慣翻譯為《曼儂》或《瑪儂》,五十五美元。售票員很照顧我,這種價位的票通常是兩張相連著賣,但我說明我沒有伴兒,他還是善意地賣了我一張。

喝白葡萄酒,吃香蕉和草莓,算是晚餐。

美好的芝加哥之夜,美麗的孤獨!

11月14日

剛從美術館回來。

早晨要了一份送餐早飯,加上服務費一共二十多美元,兩個煎蛋,火腿,面包,煎土豆餅,以及哈密瓜等,份很足,根本吃不下這些。

飯后步行去藝術館,細雨蒙蒙,霧氣很大。很多摩天大樓隱遁在霧中,只能看到二三十層以下。想必很多工作在高層的人,今天會有在天堂的感覺。密西根湖蒸騰著水汽,一派迷蒙。

藝術館有三層。因為十點半開門,我等了一刻鐘。今天趕得巧,是免費開放日(每周二),因而游客多,學生也多。

這里收藏法國莫奈的畫作最多。幾幅睡蓮、草垛(谷垛),還有形形色色的橋。莫奈似乎很喜歡畫橋,橋通常霧氣繚繞,濕氣重重,迷迷蒙蒙。而各種收獲時節(jié)的谷垛,卻那么的溫暖和明媚,無比柔軟。而高更畫筆下,是塔希提島豐腴的女人,豐腴的植物,熱烈,妖嬈,也不乏矜持。梵高的畫不多,一幅自畫像,一幅作于1890年的《飲者》(The Drinkers),描繪底層的辛酸,戳中人心,很棒。還有一幅畫以綠色為主調(diào),他也曾那么熱愛綠色,無邊無際的綠洶涌著,樹冠像盛開的菊花,又像巨大的漩渦。這里還展陳著畢沙羅和西斯萊的作品。畢沙羅的風景畫實在是難以有人超越,古典,莊嚴,每一筆都見功力。

這里還有羅丹的雕塑和畢加索的多幅作品。畢加索用灰黑,能用出燦爛的效果,讓人感佩。他一生作品巨大,真是了不起!一個藝術家就要不斷地實踐,大量地實踐,才會有質(zhì)的飛躍。他的立體和夸張總是思想淬煉的藝術迸發(fā),后人無法比擬。我還看到一位美國畫家在巨大黑幕上,油彩起伏的畫作,讓人想起電影《藍色》。最讓人感動的還是米勒,他的《砍柴者》(The Woodchopper),以及一幅牧羊女在橘色的夕照下懷抱羔羊祈禱的畫作,安恬,深邃,遼闊,震撼人心!米勒在我眼里是完美的。

我還看了非洲藝術,算是愛荷華藝術館的一個延伸。

此外,一樓還有中國、日本和韓國的藝術收藏。日本小畫很美,但瓷器與中國無法媲美。中國的收藏品很多,周代青銅,唐代瓷器,遼代富有少數(shù)民族風格的銅雕,還有清代王翚、袁江和顧文淵的畫。明代瓷器器型很美,精彩絕倫。而商周時期的青銅器,那些細部花紋之妖嬈、斑斕和典雅,令我震驚。它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欣賞的同時又黯然神傷!

其實中國的古典藝術美輪美奐,我們現(xiàn)在最缺乏的是對美感和細部的把握。

我還在美國當代藝術入口的走廊,相逢華苓老師的朋友朱金喜的作品。這個雕塑猛一眼看像個電熨斗,金屬材質(zhì),銀白色,背面看像一個女人悶著一肚子心事坐著,脊骨線條分明,臀部輪廓圓潤。看上去是東方的作品,女性的作品。我問了一下管理員,這里只收藏了她一件作品。

回來時下著小雨,簡單吃了東西,休息一下去聽歌劇了。

11月15日下午5時

昨晚太過癮了,去聽了普契尼的歌劇《曼儂》,女主人公是個為愛情而死的人,全劇四幕。

這家歌劇院叫Lyric,從地圖上看是Civic Opera House,是個很氣派的大教堂風格的歐式建筑,大約能容納兩三千觀眾。我買的劇票在三層,購買者需買兩張,但售票員聽說我無人陪同,還是賣我一張。所以整個三層的看臺上,只有我旁邊的座位是空的。

這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曼儂,因虛榮而拋棄真愛,但她意識到真愛是生命,又回頭去尋找她的愛。這是一個為愛而受苦的故事,有點像《包法利夫人》。落幕時是曼儂在黑夜中死去的“絕唱”,她死在愛人的懷抱。樂團很棒,男女主人公演唱和表演俱佳,和聲很美。第一幕布景是集市,第二幕是宮廷內(nèi),第三幕是囚室(青灰的建筑,鐵柵欄),最后一幕則是海灘情景,灰蒙蒙的海,迷蒙的月亮。整個布景協(xié)調(diào)而有立體感。

這部劇有兩次中場休息,晚七點半開始,結(jié)束已是午夜十一點了。風很大,有絲絲冷雨。我步行回來,想著可憐的曼儂,想著形單影只的自己,不由萬般傷感。所幸這傷感沒引起失眠,這反而是我來芝加哥睡得最美的一夜。

11月16日晨

今天芝加哥下雪了,據(jù)說是今冬初雪,冷極了。

去藝術博物館,大約十一點到,門票便宜,十二美元。我主要看的是二層的油畫藏品。

法國印象派代表畫家奧古斯特·雷諾阿(Auguste Renoir),他畫的一個裸體女孩近乎透明,像只金狐貍。還有Young Woman Sewing,是個縫紉的女人,她的每個毛孔都洋溢著溫暖之氣。還有一幅風景畫,是一片海,上部細膩,下部粗獷。Woman at the Piano,彈鋼琴的女人的白裙毛茸茸,黑白琴鍵與側(cè)板的褐色相配,背后又有瓶中的綠色插枝和花地毯,白裙上的黑色流蘇像一條流淌的小溪,背景幽藍,整個畫面神秘,真是天使在人間。在印象派大師筆下,通常女性會更接近唯美。德加的畫作陰郁之氣彌漫。

畢沙羅的風景畫總讓人百看不厭,他畫雪能畫出暖意,干凈!莫奈畫的雪則有些混沌。莫奈有一幅畫,樹干就像飛舞的蛇。馬蒂斯的畫艷而不俗,他的色彩感太強了。出生于俄國最終定居法國的康定斯基,他的畫色彩鋪張又收斂,絢麗,而又微冷。美國的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是現(xiàn)代主義藝術家,她的風景畫和花卉,給人質(zhì)地沉重的感覺,裝飾性很強,有點畢加索的感覺。法國柯羅筆下的楓丹白露如夢似幻,近似于中國的山水畫。但我仍然覺得米勒是完美的,莊重而典雅,是那種質(zhì)樸的浪漫。西班牙的格列柯(本名Domenikos Theotokopoulos)用色陰冷,但博大幽深,畫作有絲綢的厚重感,矜持的華麗,也令我喜歡。

這里的工作人員都是黑人,看不到一個白人服務員。

從博物館出來,去一家中國餐館吃了素面和青菜,然后買了一只旅行箱回來。

傍晚在飄雪的劇院門前等待退票,今明兩天上演輕歌劇《芝加哥》,可是票已售罄。我在寒風中等了半個小時,有一個老婦人退票,票是三十七美元,我付她四十美元,她不肯,我以為她教養(yǎng)好,沒法找零,故而躊躇,然而另一個人上來付她三張二十元面值的鈔票,她和顏悅色地賣掉了。我這才明白她應該是“黃牛黨”。進出這家劇院的人不似昨日那般衣冠楚楚,流行的《芝加哥》比經(jīng)典的普契尼要火爆,這也是當代美國藝術的一個縮影吧。全世界也大都如此。

11月16日

昨夜連睡了八個小時,很舒服。醒來后吃了快餐面,又吃了水果,見柜子里有藍調(diào)CD,不算貴,十七美元,便打開來聽。粗獷的美國黑人音樂就在芝加哥雪后的早晨回蕩。沉郁哀傷,又有些野性。據(jù)說其后的流行音樂發(fā)展,繼承了非裔美國人帶來的藍調(diào)。

下午去了水族館。天氣真冷。但雪后的芝加哥天空湛藍,空氣清冽,步行約四十分鐘到達。曾看過日本水族館、大連和海南島的水族館,這里有一些我未見過的魚類。比如有一種魚,柔軟如白色紗帽,中間是花瓣形,下面綴著四或六條銀絲狀長長的飄帶,飄飄搖搖的,簡直是公主出行!再如一種魚,一側(cè)是黑,另一側(cè)是白,它的身體就是黑夜與白天。白的這面附有黑色斑紋,就像展覽一幅水墨畫。還有一種魚,像無數(shù)的小太陽花(海底生物?)組合在一起,每一個都在緩緩蠕動,讓我想起小時候跳舞,手舉紙做的葵花,同學聚在一起,顫顫躍動的情景。黑色海龜就像水中的黑客。這里還有紫色的海星星。正好趕上海豹表演,看了半小時。

這里的魚世界看似萬種風情,其實殺戮也依然存在,只不過水族館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和諧的魚類世界。毫無疑問,生命的真相在真正的海里。

看完已是三點,沿著密西根湖往回走,湖水藍寶石一樣,到處是大雁和湖鷗,路上少見行人,令人陶醉。簡單吃了點東西,回來時天色已暗。

11月17日下午5時

還是沒有等到《芝加哥》退票。

有兩個紳士般的男人退票,我前去買,可他們卻賣給了一個打著領帶站著候票的白人男子。讓我想起下午在密西根湖畔,我征求一個過路的同樣打著領帶的白人男子,可否幫我拍張照片時,他擺手拒絕了。這在歐洲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芝加哥的那些打著領帶的白人男子與這里的鋼鐵建筑一樣,高聳入云,有些冷冰。我在七點二十分左右趕到另外一家劇院,看了《邪惡》(Wicked),是且歌且舞的童話輕歌劇,其中也寫了愛情,看來愛情的確是所有藝術的母題。有幾段演唱非常抒情、純凈,劇場幾乎爆滿,芝加哥的文藝氛圍真是很濃。比之普契尼的歌劇《曼儂》,這部輕歌劇動用的舞臺設計和布景,更為豐富和絢麗。正像宣傳廣告上說的:“這是年底的歡笑、叫喊和快樂——”。

散場已是夜里十點半了。有一個黑人薩克斯手仍在街角賣藝,樂音聽上去是那么的凄涼。還有兩個黑人在酒吧門前徘徊,像是丟了什么永遠找不回來的東西似的,看上去很低沉。走回酒店,見拉開門的門衛(wèi)也是滿面疲憊的黑人,心中就有股說不出的疼痛和酸楚。這就是世界,這就是現(xiàn)實。而我們的藝術,要真正抵達人類心靈世界深處,寫出大哀愁,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11月17日夜

責任編輯: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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