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伙伴眼珠瞪得溜圓,圍著籮筐,跟著兩只灶雞子拼搏的身影滴溜溜轉(zhuǎn)。
那天晚上,天氣涼爽,月朗風(fēng)清。
我正在土灶旁的小桌上吃奶奶煮的醪糟荷包蛋,一只灶雞子(四川話,蟋蟀)“嗖”一下飛落在碗邊,把我嚇了一跳。我停下調(diào)羹,忘記了咀嚼,盯著小家伙,看它要干啥。
小家伙兩只綠豆大小的圓眼睛望著我,望了一會兒,它抬起一只細(xì)細(xì)的前腿,在尖嘴邊撓了幾下,突然“嘰——嘰——嘰——”地鳴叫起來。
我反身從土灶旁取了一根細(xì)細(xì)的柴樹枝,準(zhǔn)備把它趕走。奶奶見了,連忙擺手:“孫娃子,莫攆它,那是死了的‘老輩子’(四川話,長輩)的化身,回來看我們的。”
“死了的人啷個變成蟲了呢?”我丟了樹枝,忘了咀嚼,望著奶奶凝重的臉,一臉茫然。
“老輩人都是這么說的?!蹦棠烫袅艘惑绮?,放到碗邊,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笑著摸了摸我的頭,“以后看到灶雞子莫打它就是噠。”
在我童年時的心目中,值得敬佩的人除了任代課老師的父親,就是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幺爸了。幺爸不單會給人和牲畜看病治病,還是頂有學(xué)問的人。那些厚厚的藥書就是他無聲的老師。
第二天太陽還沒落,幺爸剛從鄰村給病人看病回來,我就來到他的藥房,腦海里一直轉(zhuǎn)悠著奶奶說過的話。
幺爸把藥箱放在藥柜上,從石頭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完了,擦了擦嘴唇,招呼我進(jìn)屋。
他打開藥箱,取出兩個拇指頭大的青霉素瓶子遞給我。我很喜歡這些瓶子,揣在褲兜里叮叮咚咚的,像是揣了一串寶貝。我把得到的空瓶子分送給幾個小伙伴,他們用瓶子裝露珠、種子、蟲子等等,喜愛得不得了!
幺爸坐在吱嘎作響的藤椅上,翻開一本厚厚的藥書抄寫起來。
“幺爸,灶雞子是不是人變的?”我手里捂著青霉素瓶子,問道。
“哪個說灶雞子是人變的?”幺爸停下手中的筆,望著我疑惑的小臉。
“奶奶說灶雞子是死了的老輩子,回來看我們的,叫我莫打它。”
“那是老人的傳說,表達(dá)活起的人對死去親人的懷念?!辩郯终姓惺?,“過來,我給你看看灶雞子在書上是啷個說的?!?/p>
他用指頭掐著泛黃的厚書紙頁,慢慢往下劃拉,找到了,“唰唰唰”翻到有灶雞子圖的那一頁,一詞一頓慢悠悠地念道——
蟋蟀,亦稱促織,俗名蟈蟈、蛐蛐兒、斗雞、灶雞子、土蜇、夜鳴蟲。蟋蟀是一種古老的昆蟲,至少已有1.4億年歷史,全世界有2500多種,中國已知150余種。
蟋蟀常棲息于地表、磚石下、土穴中、草叢間。夜出活動。雜食性,吃各種作物、樹苗、菜果等。蟋蟀的某些行為可由特定的外部刺激所誘發(fā),因此成為搏斗贏輸?shù)墓ぞ撸枪糯同F(xiàn)代有錢人和有閑人娛樂玩斗的對象……
聽著聽著,我的腦子迷糊起來,在幺爸悠悠的念讀聲里,聞著淡淡的藥香,雙眼迷蒙,腦殼一歪,趴在桌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嘴邊淌下長長的哈喇子。
八月十五,掛在天空的月亮又大又亮,給遠(yuǎn)處的山林和近處的田野鍍上一層薄紗般的銀光。
我和村里的同齡好友撿狗子沿著朦朦朧朧的田埂,躡手躡腳往前走。田野里,玉米棒子采收后留下的玉米稈子,似一隊隊肅立的衛(wèi)兵,干透的葉片在夜風(fēng)里簌簌輕響。夜,靜極了,只聽見灶雞子的叫聲此起彼伏,仿佛有千百只樂器在演奏一曲秋之和聲……
撿狗子停住了腳步,前方倒伏的玉米稈上,兩只黑褐色的灶雞子在起勁地鳴叫??礃幼樱鼈兪窃谕榈貞賽郯??
撿狗子貓著腰,在灶雞子背后,無聲無息地把藏在身后一人多長的罩網(wǎng)慢慢地移到側(cè)邊,斜舉起來,輕輕地往下扣,“噗”的一聲,猛扣在玉米稈上,兩只灶雞子撲棱著腿腳,好一陣掙扎……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用手掌捂住灶雞子,小心翼翼地捉出一只來,放進(jìn)腰間懸著的小篾籠里,再捉出一只,放進(jìn)小篾籠,趕忙蓋好蓋子。
撿狗子扛著罩網(wǎng),我拎著小篾籠,像兩位凱旋的勇士,昂首挺胸地往回走。月色皎潔如水,把我們瘦長的身影投映在田埂地邊。玉米稈子在夜風(fēng)里簌簌作響,小篾籠中的灶雞子又開始“嘰——嘰——嘰——”地唱起歌來……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從東山邊冒出頭,興奮難耐的撿狗子就招呼潤娃、梅香幾個小伙伴來到我家,觀賞昨夜的戰(zhàn)斗成果,津津有味地講述我們倆月光清風(fēng)下智捕灶雞子的英勇行為。
為了防止兩個小家伙逃跑,我搬來了爺爺裝玉米棒子的大籮筐,把小篾籠放在倒扣的大籮筐里。撿狗子折了一根細(xì)竹枝,伸進(jìn)去,輕輕挑開篾籠蓋子。隔了一會兒,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的灶雞子探頭探腦地鉆了出來,“嗖”地蹦到籮筐壁上。梅香嚇得后退了兩步,臉“唰”一下白了。
另一只也跳出來了。它們觀察了一陣新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在籮筐里寬敞也亮堂,于是蹦跶了幾下,然后像一對緩緩被吸的磁鐵一樣,一步一步靠近,頭對著頭,伸展細(xì)長的觸須,弓起粗壯有力的后腿,準(zhǔn)備戰(zhàn)斗。
潤娃找了一根柔軟的雞毛,從籮筐縫里伸進(jìn)去,輕輕觸動灶雞子細(xì)細(xì)的尾須,那家伙蜷縮起后腿脛節(jié),連連向后猛踢,撿狗子和梅香見狀,捂著嘴笑出了聲。
撿狗子興致勃勃,也要試一試身手。他接過潤娃手里的雞毛,慢慢從側(cè)邊伸過去,輕掃灶雞子的嘴須,那家伙受到刺激,揚(yáng)起觸須,兩條拱起的后腿猛力一蹬,沖向?qū)γ婺侵辉铍u子。被襲的那只吃了一驚,稍稍后退了兩步,瞬間斗志昂揚(yáng),揚(yáng)須蹬腿。兩只灶雞子互不相讓,十分激烈地斗爭起來……
“加油!加油!”幾個小伙伴眼珠瞪得溜圓,圍著籮筐,跟著兩只灶雞子拼搏的身影滴溜溜轉(zhuǎn)。那稚嫩的喊聲、歡快的笑聲,跟兩只灶雞子“嘰!嘰!嘰!”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在秋陽晨輝下的山村院壩里久久飄蕩,經(jīng)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