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幸福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人世間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對不吵架的父母。但是能不能有這樣的幸福,全靠運氣,因為這是只有父母親兩人才能給的,不是小孩子想要有就能有的。
我很幸運,從我懂事的時候算起,一直到二十一歲父親過世為止,從沒見過父母親吵架,所以我常常認為自己是一個很有福氣的人,盡管因為幾次逃難,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人情冷暖的嚴峻考驗,但是并不真正覺得這世界有多寒冷,心中永遠葆有一股不滅的暖意。這股暖意,就是相處和睦的父母親給的。
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記憶畫面”,如果主角是我父親,那畫面就是他“和顏悅色”地正在跟母親說話;如果畫面的主角是母親,那么畫面就是她“和顏悅色”地正在跟父親說話。他們交談的時候,總是和和氣氣,好像一個是主人,另一個是來訪的客人。
雖然是在家里,他們也很喜歡互相打招呼。母親要出門,喜歡說一句:“我去百貨公司了!”父親就會說:“路上小心?!备赣H從外面回來,喜歡對母親說一句:“我回來了!”母親就會說:“辛苦了,坐下來歇歇?!庇行┘彝ナ遣淮蜻@種招呼的,但是我的父母親好像很提倡。
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跺腳、拍桌子、摔碗盤,或者用力關(guān)上房門出氣的暴力場面。我們小孩子都不知道家庭里會有這種事。直到上了小學,有電影看了,才在電影里看到一些。
英語里有一句話說:“雄辯是銀,沉默是金。”我年紀漸漸大了以后,才慢慢知道父親和母親也會有意見不同的時候。那種情況一出現(xiàn),他們彼此好像都有了戒心,立刻收起話頭,不再爭論,盡量讓自己保持沉默。
事實上,他們雙方保持沉默,不只是不想爭論,反而是開始有心相讓。在你讓我、我讓你的情況下,大家反而更能平心靜氣地檢討自己意見的得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從來不吵架,而且在面對困難的時候,也較少作出錯誤的決定。
父親和母親的生活習慣完全不同,但是彼此都能互相尊重。父親每天清晨五點鐘就會爬起來讀書,點亮桌燈,研讀他的化學課程,所以一到晚上八九點,就會呵欠連連,不停地打盹兒。因此,母親和親戚們晚飯后的夜談,父親都可以豁免參加。
母親喜歡夜讀,看章回小說。她習慣扭亮床頭燈,讀到夜深才拋書入睡。父親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幫她滅燈,收起掉在地板上的小說,從來不說一句怨言。
在家道中落之前,父親每次要量身定做西服,一定會邀母親同行。他不相信裁縫,不相信鏡子,只相信母親的眼睛。在我們因為多次逃難、家道中落、在漳州落難的時候,母親每次變賣首飾,也會邀父親同行,一來可以避免金店老板計算錯誤,二來還可以一路保護她。
母親也曾經(jīng)為一件事傷心落淚,要找人傾訴。那時候,父親一定會坐在旁邊安慰她。父親也曾經(jīng)為某件事難過,要吐露他的心事,母親就會一邊聆聽,一邊為他倒一杯茶。在那個時候,我會有一個錯覺,以為父親是母親的父親,母親是父親的母親。
在我們最后一次逃難之前,父親投資一家“九龍餐廳”失敗,家庭的經(jīng)濟問題已經(jīng)十分嚴重,父親心情非常抑郁。母親就建議父親每天下午到港仔后海灘去走走,散散心。她不但自己陪著父親去,也叫我和二弟一起去。
那時候我們住在鼓浪嶼。港仔后是鼓浪嶼西側(cè)一條長長的美麗沙灘。沙灘很美,最適宜散步。母親陪父親在前面走著,我跟二弟遠遠地在后面跟著。我們特意走得很慢,好讓父親和母親可以自由自在地談話。
看著他們越走越遠的背影,我這個讀過許多小說的高中生覺得有一股暖流通過全身:“爸,媽,你們已經(jīng)給了我們幸福!至于未來的日子怎么過,那算不了什么。我們大家可以一起拼哪!”
剪報
我們在香港等待父親一位表叔的消息。他早一步到了越南,正在安排我們?nèi)业侥抢锫淠_。越南那個時候叫“安南”,還沒有獨立,是法國的殖民地。
等待的日子里,父親忙著寫信,辦理移民手續(xù)。母親在租來的房子里,照顧小弟、小妹,為大家洗衣做飯。我和二弟,一個上初中一年級,一個小學剛畢業(yè),閑著沒事做,父親就叫我們替代不會說廣東話的母親,每天結(jié)伴到菜市場去買菜。
菜市場很大,我的廣東話又只會幾句,母親要買的東西用廣東話怎么說,我不知道;在菜市場的哪個角落才能買到,我也不知道。我干脆把那些東西畫成圖畫,拿去問菜市場入口處的菜攤子。我畫過豬,畫過魚,也畫過豆腐。其中有一個菜攤子的主人喜歡我的畫,還跟我要走了一張。
跟那些菜攤子混熟以后,買菜變得很順利,也不必費那么多時間。買完了菜,我們常到?jīng)]走過的街道去逛逛。有一天,二弟在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報攤,報攤上擺滿了好幾種不同的報紙。香港人大都不訂報,習慣早早出門,在報攤買一份報紙帶到茶樓去“飲茶”。二弟是掌管菜金的,口袋里總有一些找回來的零錢。他看了我一眼,算是商量,就彎腰向報販買了一份報,好像就是《星島日報》。
逃難到香港的那一陣子,我們家里連一本書也沒帶,又沒有錢逛書店,所以過的是“不閱讀的日子”,心中有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現(xiàn)在有了報紙,就像兩個餓漢得了一個熱饅頭,巴不得能立刻咬下一口似的,真想在街上打開來看。我們又有東西讀了!
母親對我們的自作主張并沒說什么。從此以后,買完菜順手帶回一份報紙,也成了一種習慣。一份報紙有好多張,我跟二弟可以輪流看。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二弟讀報,不只是用眼睛看,還動了剪刀。他把報紙上的各種刊頭、插圖、政治漫畫、廣告圖畫都剪了下來,匯集在一個大紙盒里。他剪,我也剪。我剪的是副刊上我讀了覺得喜歡的文章,我也有我自己的紙盒。我們兄弟兩個,總是把每天的報紙,就像母親說的,“剪得稀爛”。
我也常把二弟的“寶盒”捧過來看,欣賞他收集的圖畫。看的刊頭多了,有了一些心得。長大成人以后,我無師自通,竟能為我的朋友所編的副刊畫起刊頭來。
因為天天看報,我和二弟才有機會知道美國迪士尼拍攝的第一部長篇動畫要在香港放映的消息。那部片子就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二弟的“寶盒”里有他剪下的白雪公主、狠心皇后和七個小矮人。我的“寶盒”里,有敘述影片拍攝過程的報道,有介紹迪士尼兄弟怎樣從畫“米老鼠”開始而成就一番事業(yè)的過程。
我捧著我們的“寶盒”去見父親,請求父親允許我們兄弟去看這部電影。我們的剪報感動了父親,他竟親自帶我們兄弟到香港皇后大道的皇后大戲院去看這部片子的首映,而且給我們買了戲院代售的精致紙偶和周邊商品。那部片子,港譯的片名是“雪姑七友”。
也因為要看《雪姑七友》,我才有機會進入當年香港最有水平的一家電影院:地上鋪著紅毯,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人吃零食。那氣氛跟老家廈門的電影院有很大的不同。為了看這一場電影,父親花了不少錢,我也覺得在逃難期間這一筆花費等于是一次揮霍,但是父親卻很愉快地說:“你們愛看就好,在別的地方節(jié)省一點就是了?!?/p>
我和二弟繼續(xù)每天結(jié)伴去買菜,并且買一份報紙回家。我們的剪報越積越多,兩個“寶盒”捧起來都有些分量了。有一天,父親突然宣布,到越南去的船期已經(jīng)定了,船票也買好了,三天以后我們就要動身。逃難的人必須學習的功課是:忍痛拋棄身外之物。那兩個“寶盒”就這樣安放在香港那間租來的房子的角落,無法帶走。我們只能把它們帶在心中,成為永遠不會失去的行李。
(摘編自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永遠的孩子》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