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紅樓夢》素有“詩化了的小說”之稱。在《紅樓夢》之前,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甚大。《紅樓夢》中的詩詞,一方面繼承了才子佳人小說使用詩詞增加內容和詩意情境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也克服了詩詞使用的模式化、生搬硬套等缺點,真正實現(xiàn)了詩詞融入小說人物、情節(jié)和意境的塑造,在審美追求上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說,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
[ 關鍵詞] 才子佳人小說;《紅樓夢》;詩詞
[ 項目名稱] 黑龍江科技大學引進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基金項目“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詩詞研究”(項目編號:HKDQDJ202446)。
在《紅樓夢》成書之前,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甚大。雖然曹雪芹屢屢批評才子佳人小說,認為才子佳人小說“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1],但在《紅樓夢》中也有大量詩詞,其中詩詞使用的性質、方法和作用,都受到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
一、詩意追求
才子佳人小說對詩意審美的追求,是小說創(chuàng)作復歸雅化的一種反撥,其中的詩詞也表現(xiàn)出一種詩意的追求,發(fā)出了“更有子云千載后,生生死死謝知音”[2] “富貴千年接踵來,古今能有幾多才”[3] 的吶喊。小說贊美真情、生命和自由,流露出一種文人特有的深情,給小說濡染上一層浪漫的詩意色彩。《紅樓夢》正是沿著才子佳人小說這條詩意的路徑,繼承了其對“情”和“美”的追求,構建了一個“天上人間諸景備”的理想樂園,演繹了一段唯美詩意又蒼涼悲愴的愛情故事。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詩詞在表現(xiàn)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方面呈現(xiàn)模式化傾向,但我們仍能看到其中的進步。例如,《玉嬌梨》中盧夢梨與白紅玉姐妹二人初次見面,逞才時所作的《擊腕歌》《老女嘆》,“相爭相擊秋千下,擊重擊輕都不怕;盡日貪歡不肯休,中庭一樹梨花謝”“歲月無情只自噓,幾回臨鏡憶當初;鄰家少婦不解事,猶自妝成吟向予”。這兩首詩,成功表現(xiàn)出白紅玉和盧夢梨不同的性格特征。白紅玉冷靜、理性、智慧,從她代父題詩時的一番思量就能看出來,《老女嘆》應該是想到自己的姻緣而有所感,多了幾分悲涼之氣。盧夢梨則更有膽識、更活潑一些,從其女扮男裝為自己定下終身即可看出,且她的《擊腕歌》也更輕快,字里行間多了一份狡黠少女的俠氣。這種性格的不同與她們各自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白紅玉自幼喪母,較早地成熟,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所以性格沉穩(wěn)理智;盧夢梨自幼喪父,家境衰敗,但也因為缺少嚴父的管教而較少染上道學氣,所以有勇氣托妹自嫁為自己爭取婚姻。
在《紅樓夢》中,詩詞真正成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用詩詞刻畫人物取得了極大的成功,詩詞承載著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使人物的生命流露出一縷詩意的幽芳。例如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社的同題吟詠,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將其淡雅、嫻靜、內斂的性格充分表現(xiàn)出來;黛玉的詩則“風流別致”,簡直是為多愁善感、孤獨寂寞的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第七十回,黛玉作的《桃花行》,寶玉并不知何人所作,看完“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正所謂詩如其人,詩詞與人物的性格、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并使其葆有永久的藝術生命力。
這種自覺地對詩意的審美追求,使《紅樓夢》以中國古典文學積淀的多重審美因子為基礎,在“大觀園那么戔戔的小世界里,匯集了如此多的詩翁才女,而且無時不在詩的國度里討生活,這在以詩稱盛的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也難得一睹”[4]。
二、賦詩傳情
在才子佳人小說理想的愛情故事中,詩詞是才子與佳人慕才生情、唱和傳情、盟約定情的紐帶和媒介,是愛情的專屬符號。例如,《飛花詠》中容姑與昌谷的離合聚散,都圍繞著《飛花》詩。《飛花》詩既展示了才子佳人的才華,表露出他們的心意,也成為兩人定盟的信物。在《春柳鶯》中,石池齋與兩位佳人的愛情,皆因玄墓古香亭上署名為“凌春女子”的題詩。在《定情人》中,江蕊珠一日忽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心有感觸,賦詩表露心意。雙星見詩后,欣欣動色,依韻和詩。在愛情朦朧發(fā)生時,兩個有情人以詩試探、以詩傳情。雙星的心理波動是“恐怕錯看了小姐題詩之意……越看越覺小姐命題的深意原有所屬,暗暗歡喜道:小姐只一詩題,也不等閑虛拈。不知他那俏心兒,具有許多靈慧?我雙不夜若不參透他一二分,豈不令小姐笑我是個蠢漢!”[5] 后來雙星因婢女的一句做了兒子再不能做女婿的話,嚇得癡癡呆呆,還為此大病了一場,可見其用情極深。江蕊珠更為決絕,在被選入宮后,為守雙星之盟而投江殉情。才子佳人小說歌頌這種一往而深、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癡情,詩詞成為連接這種感情最好的媒介。
《紅樓夢》延續(xù)了這種賦詩傳情的方式,詩詞同樣是表現(xiàn)寶黛愛情、展現(xiàn)人物才華的重要方式。例如,林黛玉作《葬花吟》時也有著與才子佳人相同的愛情心理:寶玉把丫鬟紫鵑比作《西廂記》中的紅娘,黛玉佯怒,隨后寶玉被薛蟠以賈政之名誑出,飲酒至天黑才歸。黛玉心中憂慮,聽說寶玉回來后便去怡紅院尋訪,先是看到寶釵進去寶玉的院內,自己叩門卻被使性子的晴雯假傳寶玉之言拒之門外。又聽見怡紅院里傳出寶玉和寶釵的笑語,初嘗愛情滋味的黛玉患得患失,聯(lián)想到自己無依無靠、寄人籬下的境遇一時感傷無限,“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葬花吟》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寫出的。在愛情初顯、敏感復雜的心理背景下,詩中塑造了一個臻于完美又柔弱無助的主人公形象。寶玉聞詩先不過“點頭感嘆”,后來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最后竟“山坡上也有悲聲”。聽詩后的寶玉急忙追上黛玉,有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表白,兩人的愛情終于得到了確認和回應。
又如第七十九回,寶玉為祭奠晴雯而作《芙蓉女兒誄》,與黛玉共改誄文時,黛玉建議把“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為“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寶玉卻要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后“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脂硯齋評論:“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實誄黛玉也。”[6] 這些詩詞加深了寶黛兩人的感情,也構設著故事情節(jié),預示著人物的命運。
相較于才子佳人一見鐘情、詩詞傳情、私訂終身的模式,寶黛的愛情是在“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的朝夕相處中產生的,經過不斷地試探和掙扎,從黛玉的《葬花吟》到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再到寶玉挨打送黛玉兩方舊手帕,黛玉在帕上作《題帕三絕》,兩人的愛情越發(fā)濃烈熾熱,達到了思想上的共鳴和靈魂上的契合。
三、女子崇拜
中國古代社會致力于剝落女子才華。才子佳人小說“顯揚女子,頌其異能”[7],第一次正面賦予女性形象美貌之外以才華、智慧和深情,小說用詩詞渲染她們的美貌、彰顯她們的才華、歌頌她們的真情,塑造出一批集色、才、情于一身的新型女性形象,形成了一種“才女崇拜”和“女強男弱”的創(chuàng)作傾向。例如,《玉嬌梨》中白玄與友人飲酒賞菊,白玄酒醉,白紅玉代父作《賞菊》詩,彰顯其“不獨閨閫所無,即天下所稱詩人韻士亦未有也”的詩才,刻畫出一個有百分姿色、百分聰明,又處事靜疏的佳人形象。在《平山冷燕》中,皇帝見白燕當空盤旋,命百官賦白燕詩,卻無人能作,山顯仁獻出幼女山黛的《白燕詩》,“燕”的意象表現(xiàn)出才女高潔的品格。為了凸顯女子之才,小說常安排佳人與才子較才,并讓佳人之才更勝才子一籌,形成諸多有意味的敘事場景。例如《平山冷燕》第十六回,化名趙縱、錢橫的兩位才子與扮作青衣的兩位才女較量詩文,佳人“奪盡英雄之氣”,引得才子大發(fā)感嘆:“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由于這些女性的才情非凡,有學者直接將這類小說稱作“佳人才子”小說[8]。
這種前所未有的女性崇拜,正是《紅樓夢》的精神命脈?!都t樓夢》第一回就說要為閨閣昭傳,無疑承繼了才子佳人小說“顯揚女子”的藝術精神,并將女子之才推向了極致?!凹讶四颂斓厣酱ㄐ銡馑姟钡挠^點,發(fā)展到賈寶玉的女兒論成為:“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薄都t樓夢》更是塑造了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賈探春等眾多美麗、智慧、才識超群的女子形象,她們的美在《紅樓夢》乃至整個文學史中都熠熠生輝、可愛可敬,她們的才華更是男子們可望而不可即的。例如,寶玉在一眾男子中表現(xiàn)出色,然而他作為才子的代表,與黛玉、寶釵等才女相比往往是甘拜下風的。在海棠詩社的同題吟詠中,寶玉的詩就常?!皦何病薄奥涞凇薄5谌呋卦伆缀L?,寶玉壓尾毫無怨言,“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想要為黛玉討回第一。第三十八回眾人作詠菊詩,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黛玉奪魁,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然后主動認輸,笑道:“我又落第?!碑斎?,他壓尾、落地后的表現(xiàn)也頗具紳士風度,對女子之才不吝贊美和心服口服,承繼了才子佳人小說全新的女性觀,也是符合他“女兒論”的集中表現(xiàn)。
在頌揚女子才情這一點上,《紅樓夢》與才子佳人小說是一脈相承的。然而,《紅樓夢》又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說中借佳人寄托男權理想的局限,對“佳人”的內涵進行了深化和拓展。她們雖然無一不美,卻又各美其美,表現(xiàn)出獨特的人格魅力,凸顯了女性的獨立審美價值。而將這些多情美麗的女子定格在悲涼之霧中,則是對佳人形象的一個顛覆,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碰撞出的火花。
四、詩讖的使用
讖語敘事是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獨特現(xiàn)象。才子佳人小說也吸收借鑒了讖語文化強烈的暗示性和預言性,大量使用詩讖,用詩詞預伏線索,或隱或顯地預示情節(jié)發(fā)展、暗示人物命運,增加懸念和神秘色彩,增強小說的敘事張力。
詩讖在《金云翹傳》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如小說開篇就用一曲《月兒高》道出“佳人命薄,紅粉時乖”,以此為開端,小說運用大量的寓言性詩詞編織了一個系統(tǒng)、全面的悲劇結構。第一回王翠翹出場后,寫她喜音律,最癖胡琴,曾作《薄命怨》,譜入胡琴,音韻凄清,聞者淚下。之后又作《驚夢覺九詠》《見狂且九章》《十不諧》《今夕何夕十首》等。小說就這樣彌漫在濃濃的悲劇氛圍中,將人物的愛情悲劇、婚姻悲劇、命運悲劇層層遞進,使這種悲劇性更深沉、更持久、更震撼人心。《紅樓夢》是使用詩詞暗示人物命運的集大成者,其中的《海棠詩》《螃蟹詩》《柳絮詞》《菊花詩》《葬花吟》既塑造了人物形象,也昭示著他們的命運結局。黛玉的《葬花吟》與翠翹的《薄命怨》一樣,在感嘆其凄涼身世的同時,也是人物悲劇命運的預言。“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都是黛玉早夭之兆,正所謂“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不自知”[9]。
《金云翹傳》中有關夢境的描寫,也對《紅樓夢》中寫太虛幻境有所啟發(fā)。王翠翹清明節(jié)掃墓踏青,途見名妓劉淡仙之墓,嘆息其紅顏薄命作詩憑吊。當晚劉淡仙來訪,“斷腸教主甚是歡喜。又知是會中人,因命妾將斷腸題目十個,送與姐姐題詠”[10]。翠翹的十首斷腸詩,“字字含心恨,聲聲損玉神”,盡訴人生之苦,預示著人物的悲劇命運,形成了獨特的讖語體系?!都t樓夢》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的判詞、《紅樓夢》十二支曲與此極其相似,判詞和曲子互為補充,對每個女性形象的命運做出預言,這些詩讖暗示著人物的悲劇命運和故事的悲劇結局,成為小說敘事的重要線索,也為小說增添了幾分感傷和神秘意味。其中,《紅樓夢引子》與《飛鳥各投林》兩支曲子不僅定下了小說“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基調,也預示著小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
《紅樓夢》對女性命運的自覺抒寫和悲劇氣氛的營造,在現(xiàn)實深度和美學價值上都達到了古代小說的最高水平。這種悲劇意識的覺醒,無疑承襲著前代文學的基因和血脈,其中《金云翹傳》對樸素的悲劇美學的開拓就必不可少。
五、結語
在才子佳人小說中,詩詞作為敘事的一種手段或主要線索,對故事情節(jié)展開、人物命運發(fā)展、人物形象塑造及營造詩意情境起關鍵性作用?!都t樓夢》則完成了“一種超越式的模仿”,《紅樓夢》中的詩詞圍繞大觀園女兒國的詩意生活、寶黛的愛情故事、人物的悲劇命運,真正做到了人物和情節(jié)融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在小說中發(fā)揮了空前絕后的作用,使其成為一部含蓄蘊藉、充滿詩情畫意的“詩化了的小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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