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年,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一響關門的聲音”中落幕,娜拉出走以后的命運也成為一個議論百年的性別話題。145年后,世界經(jīng)歷了太多的變化與動蕩,倘若闊別許久的娜拉在這微涼的秋風中歸來,等待她的又將是什么?
2024年9月25日,《玩偶之家2:娜拉歸來》在中國大戲院進行了上海首演,由周可導演、盧靖姍領銜主演。該劇是美國劇作家盧卡斯·納斯創(chuàng)作的《玩偶之家·下集》的中文版,是他為易卜生《玩偶之家》所作的“當代后傳”。
隨著敲門聲響起,娜拉頂著風雪回來了……迎接娜拉的是荒蕪的故園,蕭索的家中暮色沉重、枯草叢生,高山與雪松的輪廓在窗外浮動。舞臺上的陰翳與蒼涼,讓人想起艾略特在《荒原》中描繪的景象——“時間的其他枯根殘枝也在墻上顯露出來;前傾的形體探出身子,凝視著發(fā)出噓聲,叫緊閉的房間安靜。樓梯上響起踢里踏拉的腳步聲音?;鸸庀?,發(fā)刷下,她的頭發(fā)鋪展開來閃著火星亮作話語。”
倏忽十五年,劇中的娜拉已從仰人鼻息的主婦變成了一位暢銷書作家,鼓勵女士們掙脫束縛、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有位大法官的太太受其影響,也毅然走上了離婚之路,惱羞成怒的丈夫一路追究,意外發(fā)現(xiàn)號稱單身的匿名女作家竟尚未離婚。明明是有夫之婦卻鼓吹獨身,更不用說簽訂合約、操持業(yè)務、與男人同居這些已婚女子絕不能做的種種行徑——娜拉必須回家辦理離婚手續(xù),否則將會面臨詐騙的訴訟和身敗名裂的危機。
娜拉的計劃當然不會如愿展開。歸來的歷程輾轉艱辛,要先通過家中的保姆安娜探明情況,再說服心懷怨恨的海爾茂提交申請,遭到拒絕之后還要鼓起勇氣面對多年未見的女兒,爭取支持與幫助。按照娜拉的行動軌跡,劇作家構建起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敘事結構,依次安排娜拉與安娜、海爾茂、艾美的短兵相接。是的,沒有所謂“一笑泯恩仇”,久別重逢激起了積郁的憤怒和怨恨。
尊重每個人說話的權力
女性出走所帶來的家庭問題是無法回避的,劇作家站在劇中人各自的立場上,將家庭成員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展示了出來。安娜是家中寬容而保守的上一代人,忍受生活里的種種事故,惟愿日子能夠穩(wěn)當?shù)剡^下去,一旦孩子們的生活分崩離析,注定在雙方的戰(zhàn)爭中受到傷害。海爾茂一度是春風得意的大丈夫,從未料到有朝一日會被千依百順的“小嬌妻”拋棄,后知后覺地認識了錯處,卻為時晚矣,不由控訴:女性“頓悟”之后的離開是艱難的,但更難的難道不是站在現(xiàn)場、直面困境,留下來共渡難關?艾美是成長于殘缺家庭中的早慧少女,母親的缺席讓她仿佛一株野生的藤蘿,姿態(tài)委婉、內(nèi)里堅韌,愿意被約束,渴望被占有。她被迫接受母親的離去,又被迫面對母親的歸來,還要竭力掩飾卻又無從掩飾的委屈。而早已脫胎換骨的娜拉,仍在不斷支付新生的代價,拋棄孩子是她“最痛的傷,最深的恨”。
在輪番精彩的對談乃至激烈的辯論之中,“出走事件”中所有當事人的痛苦都被異常鮮明地表達出來。這正是《玩偶之家2:娜拉歸來》最可貴的地方——它給予并尊重每一個人說話的權力,即便脫口而出的話語可能言不由衷,可能離經(jīng)叛道,更可能危險激進。隨著劇中人講述的展開與結束,娜拉、海爾茂、艾美的心扉也逐漸敞開,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娜拉不再單純嬌憨,海爾茂也失去了指點江山的底氣。經(jīng)過十五年的人事變換,娜拉學會了世故的表演,為了贏得安娜的理解與幫助,將攻擊、示弱、贊美、利誘等一系列組合動作運用得爐火純青;海爾茂在妻子離開之后則陷入長久的頹喪與抑郁,不再期待任何形式的相伴相依;艾美遺傳了母親的聰穎和勇敢,卻又多了幾分精致利己者的淡漠,二人仿若一對充滿寓言意味的鏡像。
舞臺即論壇
劇中人擁有了復雜的面目與靈魂,站在臺前不吐不快,舞臺便成為了論壇,不同的聲音在交鋒和對峙,觀念的劇烈碰撞好似漣漪,自海爾茂家的客廳擴散至劇場空間。因為盧卡斯對兩性關系洞若觀火,在人物與對手之間的來回轉換亦游刃有余,劇中人的彼此指責、相互傷害竟是那樣鮮活而生動。時常令觀眾生出一種對鏡自照的錯覺,旁觀的是劇中人的故事,看到和想起的卻是自己的生活。
然而,勾起觀眾“生涯在鏡中”的感慨,不過只是劇作家“循循善誘”的開端。在建立了虛構與現(xiàn)實的情感聯(lián)結以后,引導觀眾對各種聲音進行思考才是重點。
《玩偶之家2:娜拉歸來》延續(xù)并發(fā)展了原作《玩偶之家》的思路:兩性沖突的根源在于門外的世界,但是主戰(zhàn)場卻在家庭。劇作一直將矛盾集中于家庭內(nèi)部,對牽涉的外部人物和衍生的旁枝末節(jié),或虛筆帶過,或避而不談,性味之所在不是曲折的情節(jié),而是如何從不同的視點出發(fā),對家庭變故進行不同層次的講述。由此帶來的細節(jié)的補充、記憶的更新、秘密的揭露讓娜拉的離開與歸來都不再是對易卜生作品的簡單復述——劇作家完成了對經(jīng)典故事的“陌生化”處理。有賴于此,觀眾也從“情節(jié)的誘惑”中抽身而退,更為冷靜地思索“講述”的多元性和可信度。從“隔岸觀火”經(jīng)由“對號入座”,觀眾走向了“側身反思”,重新審視日常生活中的親密關系——所謂“至親至疏夫妻”,即便懷抱終身不渝的初衷,也可能因為傲慢、自私、冷漠、偏見而造成難以消融的隔閡與無可挽回的悲劇。而這一切的背后,是在不平等的關系中對“人”與“人的痛苦”的無視。正如娜拉對海爾茂的控訴:“他不太注視我,而是透視我,我并不存在?!?/p>
一視同仁地展現(xiàn)各個人物痛苦而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并不意味著劇作家的態(tài)度是中立的,只是對女性議題的真正看法,被純熟的編劇技法和強烈的思辨色彩“隱藏”在了最后。開場時的娜拉是艾略特詩中的不速之客,先是以鄙薄的語氣嘲弄走入婚姻的癡男怨女,再用飽滿的斗志宣揚不婚主義,接著又引逗安娜猜想離別后的奇遇,最終志得意滿地欣賞對方的驚愕,幾個回合便掌握了絕對的主動。相比之下。海爾茂則是弱勢的,他為先前的變故與當下的意外而身心焦灼,卻仍舊愿為破鏡重圓而低下頭顱,黯然神傷的模樣讓觀眾的心柔軟了幾分。待到艾美登場,毫無畏懼地盯著娜拉,“你把每個人從一艘沉船中救出,卻把她們?nèi)釉跓o法返回彼岸的大海之中”。離開真的比留下好嗎?臺上海霧彌漫、夜潮洶涌,女孩居高臨下地望著母親,而娜拉竟一時啞然,劇場中的情感天平傾向了海爾茂父女。
然而,最后也是最有力的翻轉,卻在娜拉的至暗時刻。當所有人都認同拋棄家庭、斬斷親緣是她最大的道德污點時,有個聲音撥開濃霧:為什么人們都在同情海爾茂?為什么一個受辱的女人必須舍棄骨肉才能終止婚姻?為什么解決人生危機、追求全新生活需要他人的同意與施舍?為什么女兒意圖以“出格”母親的社會性死亡換取自身婚約的延續(xù),竟無人提出異議?
臺上的娜拉與臺下的自己
劇作家和導演以人物處境與攻守之勢的反復變化影響觀眾的價值判斷,又在娜拉被逼入絕境時,讓觀眾驟然意識到臺上的娜拉與臺下的自己仍深陷性別不平等的陷阱之中?,F(xiàn)實世界對于女性依舊有深深的不公與壓迫,而這與娜拉是否完美無關。
正因如此,當娜拉看破規(guī)則的虛偽,那一句“如果我——如果我們對所有這些感到歉疚,那么我已經(jīng)被囚禁”才格外震撼人心。最后,娜拉拒不接受離婚證明,她不再寄望于他人的幫助,決定獨立面對惡意與挑釁。
出乎意料的是,劇作家和導演竟讓重音后的尾聲歸于平和。娜拉邀請海爾茂席地而坐,在圣誕夜的雪光中對飲。這一次,娜拉沒有拂袖而去,海爾茂不再惱羞成怒,他們輕聲交談,沒有隱瞞和謊言。娜拉為海爾茂解開心結,告訴他婚姻并不只為占有和爭勝。沒有顧影自憐,也沒有居高臨下,細微的表情投映到巨大的幕墻上,女性強大而溫和的力量在這個靜謐時刻被更清晰地看到。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做回真實的自己,兩性相處之道同女性的生存之道一樣,都需要不斷的探索與調(diào)整?!皟蓚€人,一起過日子,不斷摸索,怎樣彼此相處。”海爾茂最初的困惑成為兩個人共同的愿望。十五年以后的歸來又離去,擁有了真誠的交托與告別。
劇終時,更加清醒亦更加強大的娜拉重新踏上征途。她在《玩偶之家》里只能關上大門憤然離去,現(xiàn)在卻擁有了不同的選擇——只見那曼妙的背影穿過曲折幽深的長廊,用力推開一扇緊閉的大門,雪白的強光頓時照亮劇場——盡管矛盾依然存在,但是所有的苦難都不會白白經(jīng)受,有人正在行動,世界正在改變,對實現(xiàn)人與人間真正的平等或許仍應抱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