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張是一個奇人。不光他自己這么認為，幾十年來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說。他還不到六十，細高精瘦，除了眼睛怕光常戴著墨鏡，身體沒啥毛病。十多年前，他從廠里下崗了，一個人過。

老張的奇，一般人絕對想不到。他的奇不在于能掐會算，也不在于能寫會畫，而在于他有著超乎常人的彈跳力，沒人比他跳得高、跳得遠，見過的人都說他可惜了，要是年輕時入選國家隊，準能拿幾個世界冠軍，為國爭光。老張也這么認為。他從小就聽周邊的大人這樣夸獎。從村里到公社，再到縣里，真的沒有一個人比他跳得高、跳得遠。

老張究竟能跳多高呢？這么說吧，他年輕的時候，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毫不費力地跳上兩米高的臺子。他用的不是流行的背越式或俯臥式，而是最原始的旱地拔蔥式，不用助跑的原地起跳。他身高一米八，那個臺子足足超過他身高二十厘米。想想都覺得不可能，難道老張會輕功？顯然不是，這就是老張的本領，天生的能力，真是令人稱奇，令人咋舌。

那時候正上演《少林寺》，還被人叫作張娃子的他那年十五歲，正是愛出風頭的年紀，一時間張娃子會輕功的傳聞不脛而走，轟動鄉(xiāng)野。蹲在屋檐下喝湯拉呱的大人看到張娃子來了，就敲著碗沿讓他跳一個，他就很聽話地跳起來，高高地越過那個人的頭頂，嚇得那人趕緊捂住碗，引得鄉(xiāng)親們大笑。到了學校，張娃子更是來勁，仿佛是少年英雄。那時的孩子都把李連杰當作偶像，一到下課，操場上便響起一片嘿嘿呀呀的打斗聲，男生們拿著掃帚追逐打鬧，發(fā)泄著過剩的精力。張娃子從不追逐他們，他的身邊始終圍著十幾個同學。在同學們仰慕的目光里，張娃子時而高高地越過一棵小樹，時而躍上操場上的舞臺，時而一腳踩在高處，揮手擦汗，一副豪邁的樣子。他的身后少不了幾個躍躍欲試的模仿者，張娃子站定回望，帶著幾分俯視和得意。張娃子在班里學習成績倒數(shù)，但是跳得最高，這讓他收獲了莫大的自信和自尊。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張娃子還發(fā)明了一種跳法——跳人，這種跳法來源于體育課上的“跳山羊”，即一人弓身，一人扶其背一躍而過。張娃子不這樣跳，他讓人站直，他從那人的身后稍一助跑，用手輕按一下其肩膀，就能直挺挺地飛身躍起，像被風刮向天空的羽毛，像掠地的燕子劃過一道黑影，在天空舒緩地滑翔，落地時又輕靈得像一片葉子，無聲無息。馬大個子是他最喜歡跳的人。馬大個子是他的同桌，雖然只比他大兩歲，個頭已躥到了一米九，是全校學生里最高的，比張娃子高出一頭。馬大個子品性憨厚，一說要表演跳人，每次都笑呵呵地任同學們拉來拉去，找到一個合適的寬敞地方，一臉憨笑地等著張娃子從他身后騰空而起。很多同學都被張娃子跳過，每當他噌地一下從頭上越過時，被跳的人似乎也有一種成就感，好像張娃子飛上天也有自己的功勞，臉上都洋溢著傻傻的笑。那一次，張娃子跳馬大個子又創(chuàng)造了新的紀錄。在眾人的注目下，馬大個子背挺得直直的，面帶微笑，像等著頒獎。忽然，他感覺身后似有一架噴氣機騰空而起，掠過頭頂，帶著呼嘯而過的氣流，那氣流打在肩上讓他忍不住彎了彎腰，明顯感覺張娃子要創(chuàng)紀錄了。果然，一片驚呼中，一道灰色的人影從他的頭頂斜上方直沖天空，像飛機突然加力攀升，一瞬間融入了陽光，讓他閉上了眼。那一次張娃子究竟跳得有多高，馬大個子居然沒看清，他很是懊惱，一遍遍地問旁人，張娃子到底跳了多高？有人說他摸到了楊樹梢，有人說跳得比教學樓的二樓窗戶還高，有人說他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紀錄。

那時候，中國跳高飛人朱建華已經(jīng)連續(xù)三次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紀錄，跳出了2.39米的成績。不過，張娃子是用手撐著人的肩膀跳的，類似撐竿跳，顯然不能跟朱建華相提并論，但是，他這一奇異稟賦在老師眼里一度被視作孩子間的游戲，今天看來，的確可惜。這在當時一點也不奇怪，那個時候剛剛恢復高考，學校里流行的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音體美是可有可無的副科，完全不受重視。直到張娃子臨近初中畢業(yè)那一年，他的才能才仿佛像爐中壓抑的炭火被人撥了一下，釋放出了短暫的光和熱。

二

張娃子所在的中學是一所農(nóng)村中學，四周都是麥地，學生都是農(nóng)家子弟，因此不僅有暑假、寒假，還有麥假、秋假。這一年的麥假，張娃子跟著娘下地割麥子，他還小，割了一會兒就跳到一棵樹上抓知了，知了撲ef395a6416ebf9b9e65c287d0f661d6c棱一下飛走了，張娃子正遺憾，忽然看到遠處的麥地里有一只兔子。張娃子的玩心一下起來了，他飛身跳下樹，奔到田里追兔子。田里的野兔哪能追得上？張娃子明知追不上也要奮起直追，他腿上功夫好，跳得高，跑得也快，田野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緊緊相隨。這只兔子很奇怪，在麥田里繞來繞去，跑得并不太遠，也許它覺得人不可能追上它。張娃子知道這樣跑下去自己永遠也追不上兔子，他瞅準兔子跑走的方向，抄近路，來個守株待兔。果然，眼看著兔子向著自己奔來，還有十來米，張娃子猛得跳出來，奮力撲去——不料，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群人，擋住了去路，張娃子眼看著兔子又拐彎了，到手的兔子要跑了，心中一急，騰空而起，從迎面而來的一群人頭上跳了過去，把前面的幾個人嚇得一蹲身，齊齊“哎喲”一聲！有熟悉的人一眼認出來，這不是西村老張家會跳高的小子嗎？他會輕功，跳得可高了。

這群人是公社干部，下鄉(xiāng)巡視麥收工作。張娃子的這一跳，也讓他的名聲傳到了公社。這群干部里，領頭的就是公社張書記。他回過頭來，對幾個干部說，這個小子真不簡單，快趕上飛人朱建華了，趕明兒送他上體校，練跳高去。

一群人說說笑笑地走了。

麥假很快過去了。

開學一個多星期后，學校里忽然開進來一輛吉普車，車上下來幾個公安。跟在公安后面戴著高度數(shù)眼鏡的是田校長，他是扎根魯西南農(nóng)村的上海知青，田校長領著他們來到張娃子的教室。公安神情嚴肅，田校長指了指教室最后一排的一個位置說，公安同志，那個就是馬炳金同學。

馬炳金就是馬大個子。馬大個子正趴著睡覺，口水流了一桌子。被同桌張娃子搖醒的他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張著嘴，呆呆地望著公安向他走來。二話不說，兩名公安一人扭住一只胳膊，將馬大個子押出了教室，塞到吉普車上，車響著嗚哇嗚哇的警笛開走了。

公安一走，學校就炸鍋了，十幾個教室的學生都從屋里探出頭往外看，校長和老師也不管他們，站在廊下小聲嘀咕著什么，好像問題很嚴重。張娃子也擠到窗邊上看，警笛聲消失了還不愿回到座位上。

過了幾天，學校召開全校師生大會通報情況。

原來，麥假的時候，馬大個子在小山似的麥垛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村里干活的婦女解手時圖省事，就躲在麥垛后面解決。有一次，正躺在麥垛上打盹的馬大個子聽到下面有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探頭一看，一個婦女正在解手——我的娘哎，已經(jīng)十八歲的馬大個子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臉燒得通紅，從此，他不顧天熱，專門鉆到麥垛里偷看女人解手。一看就是半個月，他居然沒有被發(fā)現(xiàn)。

他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呢？說起來，真是活該，是他自己說出去的。

放完麥假，一開學，馬大個子這個憨貨就迫不及待地向幾個男生炫耀。這些半大孩子們正值青春期，一個個都想聽，于是他講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講還都不重樣?？傊前雮€多月，到了課間，也沒有人看張娃子跳高了，也沒有人在操場上追逐打鬧了，男生們都擠在墻根聽馬大個子講麥秸垛的故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這事就傳到了校外，又被舉報到公安那里。

聽說那天公安抓住馬大個子后，第二天就把他扭送到縣里開公審大會了，他是陪審，大會上有幾個殺人犯是要槍斃的。一時間，學校里外傳著有個學生犯了法，給槍斃了。其實都是謠傳。確切的消息是，馬大個子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法院念在他是學生，又是初犯，經(jīng)過慎重研究，只進行了批評教育。這已經(jīng)是寬大處理了。據(jù)說，馬大個子痛哭流涕，要痛改前非?；貋聿痪?，他就輟學打工去了。

這件事過去好幾年還沒有平息，人們茶余飯后偶爾還會議論一番。這是后話。

在全校大會上，田校長抓住機會教育學生們要以此為戒，努力學習，報效祖國，相信知識的力量，只有知識才能改變命運。那段時間，整個學校都非常壓抑，一直到暑假，大家才因另一件事變得輕松起來。

三

暑假前幾天，學校里又來了兩個人。得知他們的來意后，田校長非常激動。這次他興沖沖地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看來人跟上沒有。一行人來到了張娃子的教室。一進門，田校長指著一個學生對來人說，領導同志，這就是會跳高的小張同學。

這兩個人，一個是公社的干部，一個是體校的教練。自從公社張書記親眼見過張娃子的跳高本領后，一直沒有忘。那年縣里要召開秋季全民運動會，他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讓張娃子代表公社參加比賽，說不定還能選拔到省里參加更大的比賽，為縣里爭光。

當別的學生繼續(xù)上課的時候，校長和公社干部陪同教練到操場上測試張娃子的體能，分別測試了跳高、跳遠、百米短跑，他的成績讓教練面帶喜色，頻頻點頭。這件事當場就定了。

從操場回來后，張娃子一臉春風地回到教室。下了課，同學們圍過來，任大家怎么打聽他也不說，只是嘿嘿地笑。張娃子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有了好事也揣在心里，很少主動說。但是，這一次瞞不住，同學們很快就聽老師說張娃子要代表公社參加縣里的運動會。在同學艷羨的目光里，張娃子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最崇拜他的同桌馬大個子沒法分享他的快樂了。

放了學，張娃子飛快地跑回家，跟娘報告這個好消息。張娃子的爹去世得早，只留下他這個獨苗。張娃子的娘看到兒子的興奮勁兒，知道是天大的好事，破天荒給兒子蒸了四個白面饅頭。

不久就是暑假。體校的教練又來了，接張娃子去公社武裝部集訓。十幾個從各村選拔來的運動積極分子根據(jù)項目分別訓練，一天三頓吃住在武裝部，頓頓吃豬肉燉粉條、白面大饅頭，晚上睡地鋪，下面鋪著厚厚的麥秸，上面是軍綠的被褥。這些積極分子里，張娃子年齡最小，按教練的話說，年齡越小越有培養(yǎng)價值。

在武裝部的操場上集訓了一個月，大多數(shù)人的動作已經(jīng)像模像樣了。特別是張娃子，教練教他背越式跳高，這對張娃子來說沒有什么難度，他一學就會，而且跳的高度一下就超過他的身高，第一次起跳就越過了兩米的橫桿。對這個成績，教練非常滿意，他仿佛看到張娃子已經(jīng)站上了世界冠軍的領獎臺。張娃子才十六歲，還在長個子，明年再長長，成績很可能突破2.2米，要知道，朱建華創(chuàng)造的世界紀錄也只是2.39米。即便現(xiàn)在這個成績，他也足以代表縣里參加全省比賽了。張娃子是他執(zhí)教以來發(fā)現(xiàn)的最好的跳高苗子。

秋收過后，全縣秋季運動會開幕了。選手們一個個大顯身手，每個賽場都擠滿了人，當然最有看頭的還是跳高比賽。預賽時張娃子的第一跳就打破了縣里的紀錄，一開始教練急得不行，他的戰(zhàn)術是讓張娃子有所保留，把最好的成績放到?jīng)Q賽上。不過，教練完全多慮了，因為張娃子根本沒有對手，無論預賽、半決賽還是決賽，第二名的成績都遠遠低于張娃子。一時間，跳高賽場上圍滿了人，大家都來看這個瘦瘦高高的學生創(chuàng)紀錄。張娃子果然不負眾望，他用剛學會的背越式跳出了2.23米的好成績，提前達到了教練的預期，又用無師自通的旱地拔蔥跳法跳出了2米的成績，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這種跳法朱建華也做不到啊！教練們在賽場邊激烈爭論，有的主張立即將張娃子選拔到市體校來，有望沖擊朱建華剛剛創(chuàng)造的世界紀錄，有的主張讓他練撐竿跳，更能發(fā)揮他雙腳起跳的優(yōu)勢?？傊@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冠軍苗子。

運動會結束后，公社專門派人敲鑼打鼓地將喜報送到學校，要求學校好好培養(yǎng)張娃子，以后推薦他進市體校學習，為國爭光。小小的張莊村轟動了，人人都知道這戶人家要出一個世界冠軍了。那段時間，張娃子的娘也滿面紅光，一掃臉上的愁容。

實際上，那年秋季運動會后，張娃子已經(jīng)上初三了，本來沒有希望考上高中的，不料因為參加運動會，引起了體校的重視，他們已經(jīng)跟學校打好了招呼，中考時一定要把張娃子特招到體校來。

一切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雖然張娃子的數(shù)理化成績一塌糊涂，但田校長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把他跟馬大個子相提并論了，反而教育別的學生要向他好好學習——將來像張娃子那樣擁有一技之長，擁有改變命運的力量。

田校長其實很清楚，這是所農(nóng)村初級中學，絕大部分學生一畢業(yè)就要回家務農(nóng)了，所以，他教育學生時，總是用要有一技之長作為結束語。憑借跳高一鳴驚人的張娃子成了最好的例子。

別看今天你們是好同學、好同桌，吃一樣的煎餅咸菜，十年、二十年后，人家早把你甩得沒影了，你們高攀得起嗎？沒有知識，沒有一技之長，你們可能還在家里吃煎餅咸菜！田校長的南方普通話既洋氣又刻薄。

四

張娃子的一技之長就是跳高，就是改變命運的力量，這句話深深烙進他的心里。他覺得自己的命真好，比學習不好又不會跳高的同學好得多，他甚至開始同情他們了。

為了對得起田校長的教誨，為了對得起自己的一技之長，張娃子每天早晚按照教練教的方法壓腿、熱身，然后慢跑、快跑、起跳，頗有幾分專業(yè)運動員的樣子。

平日里，張娃子也顯得謙虛了，上課老實地坐在座位上，聽不懂也不打瞌睡，一副循規(guī)蹈矩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是全校的標兵，必須有標兵的樣子。每次回家，娘都用樸素的話教育他，咱一定要學好，千萬別學壞。

學校沒有圍墻，只有一幢三層的教學樓，孤零零地矗立在莊稼地邊。因為張娃子在運動會上的出色表現(xiàn)，田校長去公社開會也明顯有底氣了。學校改建廁所缺少資金，田校長去找公社張書記，居然很順利地批下來。

勞動課上，張娃子更是積極主動，建廁所義務搬磚頭，他奮勇爭先，把手都磨得起泡了。田校長見了，又是一番表揚，號召大家向張娃子學習，說別看人家張娃子有一技之長，但是從不驕傲，從不偷懶?；@才是好學生！

廁所建好了，紅磚青瓦，兩米半的高墻，十分氣派，在當時的農(nóng)村不多見。因為學校沒有圍墻，下地干活的人們就近方便，成為常事。

墻外還堆著沒有用完的磚。幾個老師想把磚拉回家自用，田校長不讓，說這都是公家的。

誰也沒想到，這堆磚害了張娃子，害了未來的世界冠軍。

學校地處魯西南平原，四周無山，那堆紅磚就像一個小山，吸引著追逐打鬧的學生。他們放著平地不走，非要呀呀喊著輪番沖到磚頭堆上，仿佛在爭奪山頭。后來，那些男生們沖上山頭后向下跳，仿佛都成了張娃子，玩得不亦樂乎。在張娃子眼里，這些男生站在磚堆上，就像企圖飛上天的小雞瞎撲騰，他示范跳時帶著一絲不屑，帶著幾分炫耀。只見他加入跳磚頭的行列，只輕輕一縱身，借著那堆磚頭的高度，便飛到了近三米高的空中，遠遠地落到地上，毫不費力，還順手摸到了墻頭。顯然，張娃子還能跳得更高，他只是略顯身手而已，不想太搶風頭。

田校長的日記里也印證了這一幕，他在日記中曾記下：“那堆磚頭得盡快妥善處理了才好，現(xiàn)在那里已成了學生的練武場了，存在安全隱患?！?/p>

田校長隱隱感覺磚頭是一個隱患，但萬萬沒想到跳高冠軍張娃子這么快就跌倒在磚頭上。

那是一個平淡無奇的課間，張娃子又和同學們一起在磚頭堆上沖鋒陷陣，張娃子的最后一跳是那樣飄逸，半空中他還用手撐住墻頭借勢發(fā)力，像當初撐在馬大個子的肩上一樣，迎著燦爛的陽光實現(xiàn)了二次躍升。

他不用看就知道女生們在睜大眼睛等他落地，然后發(fā)出歡呼?？墒?，他在空中正要調(diào)整姿勢降落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來，讓喧鬧的校園靜止了——“有人看，抓壞人！”

喊聲來自墻內(nèi)，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穿透了田校長的耳膜。

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張娃子依然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他眼里帶著一絲迷茫，剛才還在旁邊的同學都跑得遠遠地站著，用驚異的眼光看著自己。

從廁所里沖出一個女人，一邊提著褲腰一邊喊。原來是村里的寡婦李翠花。

她來到空地上，也不看張娃子，隨地一坐就拍著手喊起來：“哎喲俺的娘啊，沒法活啦，有人偷看！”

張娃子呆呆地看著李翠花，仿佛她說的是別人。

田校長飛奔下樓，擋在李翠花眼前，示意張娃子快走。誰知李翠花見校長來了，一下跳起來抓住張娃子，用手指著說：“就是他，爬墻頭偷看俺解手，都讓他看見啦，哎喲，俺的個娘啊，沒臉活啦！”

看熱鬧的村民和學生很快擠滿了操場，圍觀滿頭汗水的田校長、披頭散發(fā)哭喊的李翠花，還有低著頭一動不動的張娃子。

張娃子的娘來了，村里的和事佬也來了，一直沉默的張娃子見了娘，帶著哭腔說：“俺沒看，俺只是跳高來著，俺不是壞人?！?/p>

張娃子的娘漲紅了臉，一把抓住李翠花的領子，說：“你這個不要臉的，你敢誣賴俺孩兒！”兩人撕扯起來，接著就讓人拉開了。

縣里的公安也來了。聽說學校里又出了偷看女人上廁所的壞種，公安很重視。不過，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公安認為墻的高度超過了人的跳高極限，即便有人往上跳，恐怕也看不見，何況還是在大白天，于是很快就把張娃子放了。

見兒子回到家里，張娃子的娘摟住他哭了一陣，忽然問他：“你到底看到?jīng)]有？”

張娃子呆了呆，搖搖頭。

娘說：“兒啊，你可千萬記住，任誰問都說沒看見。要不然就麻煩了！”

張娃子想起看到的公審時掛著牌子的罪犯，“哇”的一聲哭起來：“娘，俺沒看，真沒看，俺啥也沒看見……”

就在大家為張娃子安全歸來慶幸時，幾天后，感覺冤屈的寡婦李翠花上吊了。村里一下炸開了鍋，雖然李翠花又救回來了，但她的娘家人并不善罷甘休，幾十人到公社里請愿，要求嚴懲兇手。

兇手就是壞種張娃子！

公安又把張娃子抓了回去。無論公安怎么盤問，張娃子咬住牙關，就說沒看見。

鑒于張娃子還是一個16歲的孩子，又沒有實際證據(jù)，公安最終沒有下結論，又把張娃子放了。

從那以后，公安再也沒有找過張娃子，可是，他好久不敢到大街上，總覺得街上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中考也耽誤了。招生期間，體校的老師專程來學校，了解情況后連說可惜，計劃中的特招取消了。田校長一臉悲憤難抑，一個好苗子就這樣斷送了，他培養(yǎng)一個冠軍的夢想破滅了。

雖然張娃子沒有蹲監(jiān)獄，卻壞了名聲，村里的人看見他，也不夸他跳得高了，還在背后指指點點。在村里人面前，張娃子再也抬不起頭了，身上好像掛著一個無形的牌子，上面寫著“壞人”。

五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到了夜里，無所事事的張娃子一個人坐在院里的楊樹下，呆呆地望著月亮在流云里時而顯現(xiàn)，時而沉沒，夜空深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悠長空曠，讓他想起那個追兔子的夏天，想起武裝部的集訓。但是，他再也提不起跳高的興趣了。這半年還發(fā)生了很多事，李翠花和她的娘家人幾次在路上堵住張娃子的娘，罵她，啐她，說她養(yǎng)了一個壞種兒子。娘倆蒙受了巨大的屈辱。

田校長是在一個雨夜來到張娃子家的。那時候，電燈還很稀罕，一入夜，整個谷亭公社都陷入黑沉沉的寂靜中。田校長踩著泥濘，手里的手電筒一步一晃，像一只螢火蟲從遠處飛來。

田校長是上海來的知青，因為在這里成了家，就扎根在了這里。他對同是上海人的跳高冠軍朱建華有著莫名的推崇。他的學校里出了一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朱建華的學生，這讓他始終無法放下，仿佛張娃子的跳高也承載著他的夢想。只有知識（技能）才能改變命運，他熱切地希望這個鄉(xiāng)村學校能出一個大學生，敲開城市的大門，哪怕出一個跳高冠軍也行。這就是一個來自大城市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的夢想。

田校長每天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把許多新詞記在筆記本上。他覺得，一個改革的年代已經(jīng)來臨了，張娃子或許就是這個鄉(xiāng)村第一個走向世界，用知識和技能改變命運的人。他這次來訪，就是想勸張娃子復讀，讓他不要放棄跳高夢，用一技之長證明自己是國家的棟梁。

田校長的到訪，讓張娃子的眼里重新燃起了火光，他不想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只想在村里重新抬起頭來走路。田校長說，你只要得一個冠軍就行了。望著田校長瘦削的臉龐和溫和的目光，張娃子的鼻子酸了一下，灰暗的心亮了，又鼓蕩起了夢想。第二天他就回校復讀了。

那一年，張娃子努力得很，他開始發(fā)奮學習，一頭扎在課本里。厚厚的書本像一堵矮墻，他把頭埋在后面，看不懂的就死記硬背，生銹的腦筋似乎也靈光起來。

那一年，張娃子一次也沒出現(xiàn)在操場上追逐打鬧的學生中，一次也沒展示驚人的跳高才能。每天他背著書包低著頭急匆匆地一個人來往，仿佛藏著什么心事，怕別人看見，怕別人問起。田校長遠遠地站在二樓辦公室里看著張娃子孤單的身影，心里想，等來年體校招生就好了。

這樣想著，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又迎來了中考。

這次不是特招。來測試的是另外兩個教練，地點就在操場上。張娃子身邊并沒有圍觀的人，只有另外幾個報考的學生，其他學生在教室里上課，都扭著頭偷偷從窗戶里看。田校長和幾個老師站在不遠處的樹蔭里小聲說話，他們其實都在看張娃子。

那年的夏天來得早，每天都是白亮亮的日頭，晴空萬里無云，偶有風，帶來的也是陣陣熱浪，只有知了唱著單調(diào)的歌，飛舞的蜻蜓沒了蹤影。張娃子雙手下垂，安靜地立著，聽到口令，他開始助跑，差不多有一年沒跳了，跑起來時還有些陌生。張娃子抬起頭來準備起跳時，滿眼白花花的陽光撲面而來，他禁不住瞇起了眼，擺臂，躍起，蹬伸……張娃子碰桿了，桿子在1.8米的高度掉下來。

接連又降低高度跳了兩次，最后勉強跳過了1.7米。這個成績在幾個一起測試的學生里也只能排在中間。

張娃子的表現(xiàn)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兩個教練第一次見張娃子，本來對傳得神乎其神的張娃子滿懷著期待，可眼前的成績實在太一般了。不過，最后的結果還不錯，中考過后，張娃子還是被體校錄取了，盡管是補錄。

這個結果讓人欣慰。畢竟，張娃子從此可以為夢想拼搏，去沖擊世界冠軍了。田校長像完成了一個使命，心里的石頭落地了，對張娃子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然而，在體校的三年里，張娃子就像用腦過度的神童一樣，成績極其不穩(wěn)，有時能跳過2.2米，有時連1.8米也過不去，讓看好他的教練恨鐵不成鋼。

直到快畢業(yè)時，教練才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他的眼睛上。只要是晚上，張娃子就能輕松跳過2.2米，到了白天，特別是陽光充足的場地，他一準跳不高。張娃子說自己的眼睛怕太陽光，跳起來時眼前白花花一片，讓他在半空里失去了方向。

一次訓練課上，教練無意間將自己的墨鏡借給張娃子戴上，戴著墨鏡的張娃子迎著白花花的日頭奮力起跳，居然跳過了2.35米，取得了他三年來最好的成績，也是體校最好的成績。只可惜成績來得太晚，張娃子失去了選拔進省隊的機會。不能進省隊的學生們最后都分流了，他被分配到了一家農(nóng)機廠。

就在張娃子接到分配通知的前一天，老家的三叔匆匆趕來，告訴他一個噩耗，他娘前一天在工地上炸石頭，出了安全事故，沒搶救過來。三叔給他帶來一副珍貴的墨鏡，這是他娘兩個月前知道張娃子眼不好，就去工地炸石頭，用攢的錢買的。

剛接到上班通知的欣喜旋即變成失去母親的痛苦。三年了，他一個冠軍也沒有得到，枉費了一技之長，枉費了田校長和母親的殷殷期待。張娃子把墨鏡捧在胸前，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宿舍里嗚嗚地哭起來。

六

張娃子從此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喜歡戴墨鏡的老實巴交的農(nóng)機廠工人。工廠里，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用背越式跳出過2.35米的驚人成績，也沒人知道他有一個跳高飛人的夢。廠里的運動會他一概不參加，那些托球跑、自行車慢騎、跳繩、踢毽子之類的運動，與他毫無關系。直到幾年后的一次興起，他縱身躍上一個2米的高臺，引得大家驚呼，工友們才知道廠里藏著一個跳高奇才，紛紛對他嘖嘖稱奇。

由于跳得高，身手麻利，廠長把張娃子從車間調(diào)到了保衛(wèi)科。這一時間成了車間的新聞，都說保衛(wèi)科是個好地方，一年到頭沒事，清閑。話雖這樣說，保衛(wèi)科也要隔三岔五晚上巡邏，盡管平時真沒遇到什么大事，但遇到就是大事。

張娃子去的第二個月就遇到了大事。那天他和科長巡邏，兩人也是大意了，什么防衛(wèi)工具也沒帶，只拎著手電筒四處查看，結果真的發(fā)現(xiàn)了兩個賊，兩人一時間都愣住了。有備而來的盜賊掄著一根鋼筋沖過來?？崎L年紀大走在后，張娃子年輕，本該迎上前擋住，誰知在盜賊沖上來時他竟鬼使神差地一閃，縱身躍上了高墻，鋼筋砸在了科長頭上。

小偷跑了，科長倒了，小張?zhí)恕Ｒ粫r間，保衛(wèi)科抓賊又成了笑料，好事者還編了順口溜。

對于張娃子臨陣脫逃的行為，廠長很是惱火，不久又把他派到了車間，算是一種懲罰。

張娃子恨起自己來，他覺得自己的一技之長不僅沒給家人帶來幸福，還差點讓自己遭到牢獄之災，間接導致要上吊的李翠花瘋瘋癲癲；為了給自己買墨鏡拿冠軍洗去恥辱，娘因炸石頭而死；到了廠里又因為跳得高反而成了逃兵……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田校長的期待沒有錯，自己的理想沒有錯，拿冠軍也沒有錯，錯的是什么呢？

往后的日子，張娃子真的成了一個普通人，人前再也不顯擺他的跳高技能了，即使有人夸贊，他也急忙擺手不讓人說。

然后就是結婚生子，幾十年過去，期間經(jīng)歷了分流、轉崗，直到廠子破產(chǎn)。廠房出租給幾家燒烤大排檔，生意紅火，租金除了給他們交保險、發(fā)一點補助，與他們再無關系。

張娃子不知不覺成了老張，始終不變的是臉上的墨鏡，像是他的保護色。他眼里的世界因為墨鏡而有了距離，也讓他在遇到不想打招呼的人時有了一個擦肩而過的理由。

難道這就是母親留給他的紀念嗎？老張不相信，也不甘心。他下崗后沒有什么知心的朋友，有時就一個人來到原來的廠區(qū)、現(xiàn)在的大排檔，獨自喝兩瓶啤酒。這時他就把墨鏡摘下來，放到桌子上，像士兵卸下了盔甲，他的眼睛一陣輕松。

每到這時，他的思緒就會飄得很遠，眼前漂浮著一些數(shù)字，像夜空里的星星若隱若現(xiàn)：2.35、2.39、2.40、2.45……只有他知道這些數(shù)字的意義。2013年，巴爾希姆跳過了2.40米，超過了朱建華的2.39米，是近幾十年來第二位跳過2.40米的人。其實，古巴的哈維爾·索托馬約爾早在1993年就跳出了2.45米的高度，創(chuàng)造了人類至今沒有突破的紀錄。他在體校的最后一年是哪年？老張記不清了，他也曾跳過了2.35米，離朱建華的世界紀錄只有一步之遙，那一年他18歲，無人喝彩。

然后他會想起馬大個子，聽說他輟學后倒賣香煙，又賣水果，發(fā)了財，成了小老板。又想起拘留所里，幾個警察反復追問，到底有沒有偷看女廁所……

他還想起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操場上一片寧靜，沒有學生，也沒有上課的鈴聲，他穿著全縣秋季運動會上發(fā)的紅色運動衣和短褲，來到操場上練習跳高。夏天的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穿過云層，有著暖暖的味道。他在操場上跑了一圈，突然加速，沖向廁所墻下的紅磚，借著紅磚的高度，只輕輕一縱便躍到了空中。他感受到了高處的涼風，心里非常愜意，這是他第一次穿著運動會上發(fā)的衣服跑出來，他很愛惜，穿上它仿佛就是真正的運動員，就能登上冠軍的領獎臺，這樣想著，他在空中停頓了一下，伸手攀住墻頭，扭身坐在了墻上。對于他，這完全是一個自然的舉動，就像平時跳累了踩在窗臺上歇腳一樣，他只想在那里坐一會兒看看遠方——就在那時，一陣嘩嘩的水聲響起，他下意識地低頭，一個碩大潔白的屁股一覽無余。他的腦子嗡的一聲，那一瞬，潔白的屁股像膨脹的欲望充滿了他的眼眶，世界只有一片刺眼的白——比太陽還亮，還大，還白……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一分鐘，也許女人的腿麻了，要起身了，他才驚醒一般悄悄跳下，像一片葉子無聲地落在地上。

這一幕他從來沒跟人說過，他記住娘的話，對任何人也不說，打死也不承認。他害怕被抓走，害怕所有人的鄙夷和唾棄。

他的確沒有偷看李翠花解手，但是，那天他踩著紅磚跳起來時，心里真的沒有想到那個神奇騷動的星期天的早晨嗎？李翠花的尖叫像驚雷一樣響徹校園，也讓夏天的陽光從此變得犀利和沉重。從那以后，每當他在操場上奮力跳向傾瀉著陽光的天空時，耳邊便會突然響起嘩嘩的水聲，天空中晃動著女人的肌膚，溫熱、潔白、碩大，耀眼的光芒讓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想再多也沒用了。哲學家說，你的長處就是你的局限。如果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一技之長，自己現(xiàn)在也許正在家里陪著母親安度晚年。

終于有一天，當他再次帶著酒意離開燒烤攤時，忘記了放在桌上的墨鏡。

等他想起時已是深夜，有些懊惱又有些莫名輕松，這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紀念。他始終小心翼翼地珍藏著的墨鏡，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失去了。

一想起它，老張心里就掠過一陣疼，這時他耳邊便響起一個聲音：你雖然沒有“沖出亞洲，走向世界”，但畢竟也跳出了“農(nóng)門”，比起那些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同學，你已經(jīng)強多了，有啥可惜的呢？

可是……他在不甘心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的眼前是一個無邊無際的操場，籠罩在白亮的陽光中，耳際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他還是那個十幾歲的少年，沒有犯錯，沒有任何瑕疵，天賦異稟，人們的眼里只有關愛。他看到戴著眼鏡的田校長正看著他微笑，就像那個來家訪的雨夜，告訴他知識就是力量。他看到人們在金色的麥田里安靜地勞作，時間仿佛靜止了。他的心里充滿了欣喜，他奮力奔跑，向空中跳去。他知道，只要跳得足夠高，只要跳進陽光里，穿過棉花一樣的云，就一定能達成一個久遠的心愿，成為一個冠軍。他跳過去了，穿過了云層。

老張在夢里淚流滿面，幸福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