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家的老莊生命哲學塑造了中國人自然時間中的生命意識。老子認為萬物自然地從“道”中產(chǎn)生,發(fā)展與衰亡,不依恃于外在之物。莊子在繼承老子思想的基礎上,更加關注人的生命存在,認為人的終極目標是要達到“游”的狀態(tài),以進入超越的自由的境界?!段男牡颀垺の锷菲芷溆绊?,不再以時運交替的角度來觀察世代文風的文質(zhì)之變,而是在歲時變遷的陰陽運化中來體察萬物的生命演變過程,以及物我之間的感召融合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染上主觀感情色彩的物,還是受物觸動而自然生發(fā)情感的主體,都是超越世俗功利,擺脫外在束縛,體現(xiàn)了自然真實生命情調(diào)的。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劉勰在《物色》篇中提出了“入興貴閑”與“析辭尚簡”的文學批評思想。
【關鍵詞】自然時間生命意識;老莊哲學;審美創(chuàng)作觀;《物色》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時代?!盵1]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如是說。魏晉南北朝混亂的政治局面,不僅使得士人逐漸掙脫大一統(tǒng)儒家思想的束縛,將視野轉(zhuǎn)向老莊思想,還使得人們對于生命的短暫無常有了深刻的體悟,從而“發(fā)現(xiàn)了自我,發(fā)現(xiàn)了感情、欲望、個性”[2]。在對名教思想以及政局的失望之中,魏晉士人轉(zhuǎn)而探尋山水。他們一改以往的“比德”思想,用審美的眼光來觀察歲時變遷中的“物色”之變,并在這個過程中實現(xiàn)個體生命與自然之道的融合。
一、道家生命視域下自然時間觀的生成
老莊的生命哲學使得中國人將自然看作是與自己一樣的生命體,都處于陰陽二氣的不斷運化之中。古人從體會自然時間流逝中觀照到人的自身,認為人要將自己有限短暫的生命與自然無限永恒的時間融為一體,從而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自然時間生命意識。
(一)老子對于“無為”的追求
老子認為“道”是萬物產(chǎn)生的源頭和基礎?!八灰揽客饬Χ嬖冢纬扇f物的可能性。”[3]故其在《道德經(jīng)》中論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 ①。老子提出“道”產(chǎn)生萬物的過程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②,即“道”中產(chǎn)生一“氣”,“氣”含有孕育萬物的能力;“氣”有陰陽之分是為二;陰陽二氣和合是為三,和氣成而萬物生。故知萬物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變化與陰陽二氣的交互流變是密不可分的。同時,“道”中雖然產(chǎn)生萬物,但其對于萬物的作用,只是從其自然之本性,故曰“道法自然”。萬物依順自然時間產(chǎn)生,發(fā)展與衰亡,遵循生命的演化規(guī)律,也是它們生而就有的本能。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時間不僅是一種計量單位,而是內(nèi)蘊了生命的存在價值。時間變化的過程就是生命變化的過程。故老子反對“有為”,他認為居高位者的“有為”是社會禍亂的根源?!坝袨椤笔怯萌祟惖闹腔鄱皇且勒杖f物的自然本性來治理社會。以“有為”為出發(fā)點,只能走到其對立面而無所作為。故老子提倡“無為”?!盁o為”并不是無所作為,而是順應天地自然之道的運行規(guī)律,不強加以人為的干涉,讓萬物各歸其位,各顯其性。
(二)莊子從“自然”到“自由”
莊子在繼承老子思想的基礎上又有所發(fā)展。相對老子集中探討國家治理方面的問題,莊子還涉及論述人生哲學的問題,關注個人自由與精神超越,“企圖以自然無為之道達到精神的絕對自由境界”[4]。所以莊子也反對以人為的方法戒律來規(guī)訓萬物各不相同的本性,反對設置同一的標準制度來使天下人服從。他在《至樂篇》中講到魯侯愛鳥,為之“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 ③,鳥卻驚懼而死。鳥的本性是喜愛于深林中棲息,以泥鰍魚類為食,以游戲沙洲江澤為樂。魯侯用人的標準來對待鳥,只會適得其反。莊子認為,萬物各由其道,各得其德,也便各有其性,強同其性就會像絡馬首,穿牛鼻一樣,損害其天然。正確的方法應該是以不齊齊之,以不治治之,使萬物依其本性自由生長,人依其天然自由發(fā)展。
在這種自由之中,人能夠擺脫利害之心,將自己與萬物視為一體,消弭物我,生死之間的裂痕,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④的超越狀態(tài)。莊子在《大宗師》中寫女偊從“外天下”到“外物”“外生”“朝徹”,最后到“見獨”,而后能夠“不死不生”。所謂“不死不生”就是“齊生死”,是超越生死的狀態(tài),也是真正自由的狀態(tài)。莊子認為,世間萬物的生命形態(tài)都是氣聚則生,氣散則死。氣聚時,“道”顯現(xiàn)為萬物的具體形態(tài),各有其獨特的生命特征;氣散時,萬物重新回歸于“道”的本體。生與死不過是“道”的不同形態(tài)。當人能夠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待生死時,就將個人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道”聯(lián)系起來,也就達到了完全的自由。
二、《物色》篇中審美化的自然時間生命意識及其
文學批評主張
老莊哲學對于自然時間生命的體悟在魏晉時期進一步發(fā)展。這一階段混亂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和戰(zhàn)爭所造成的朝不保夕的危機感,引發(fā)士人對于時間和生命價值的重新思考。《物色》篇在其影響下,提出在自然陰陽交替中觀察生命的發(fā)展狀態(tài)和萬物變化對人的情感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自然時間視角下的生命
《說文解字》對“時”的解釋是“時,四時也”,四時即春夏秋冬四季,是自然界中陰陽變化引起季節(jié)交替輪回的自然歲時,而非人為劃分的社會政治時間?!段锷菲撌龅木褪亲匀粴q時變遷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拔锷边@個詞,本身便帶有四季的內(nèi)涵?!爸挥性跉q時節(jié)候的影響這個前提下,‘物色'的意義才算完整??偠灾?,‘物色'即‘物之色',意為外物在歲時節(jié)候影響下可供視聽感知的形態(tài)?!盵5]老莊認為自然界中的四時根源于陰陽二氣的交流激蕩,而陰陽二氣來自于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道。所以陰陽二氣之中蘊含一種造化之力,四時的更替即體現(xiàn)這種造化之力,萬物因時而變,順時而動是這種造化之力的具體表現(xiàn)。故《物色》篇開宗明義提出論點“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 ⑤。“物色”之動在自然運化、四季更替中進行,萬物按其生來就有的本性活動變化:“陽氣萌而玄駒步,音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⑥萬物沒有時間的概念,卻能有條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命活動,這不能不說是自然的奇跡。故王羲之作詩云:“三春啟群品,寄暢在所因。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廖闃無觀涯,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蘭亭詩二首·其二》)。詩人在陽氣漸升,萬物復蘇之中體會到天地奇妙的造化之功和生命的律動之美。這種對于萬物生命的觀照,必然也會涉及主體自身的體驗,而這都體現(xiàn)在自然時間的流轉(zhuǎn)之中。
(二)物我交感
莊子認為萬物來之于氣,萬物的發(fā)展變化離不開陰陽二氣的相互激蕩,作為天地之心的人也存在于無所不在的氣之中,故人能夠與萬物相通相感?!吨庇巍分姓撌觯骸叭酥?,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萬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故貴一?!?⑦萬物由一氣而生,氣分陰陽,陰陽相摩相蕩,故萬物以成;萬物一氣相連,萬物均來自一氣,所以物物相連,生生相通,萬物由氣化成,生即是氣聚,死即是氣散,歸于太虛;人存在于宇宙之中,也由氣化生,與自然界中的萬物處于相互聯(lián)系,相互感應的關系中。所以陰陽二氣的變化引起四時交替,萬物有感于陰陽之變,人亦隨四時景色交替而情趣萬千。難怪乎劉勰會發(fā)出“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百日與春林共朝哉” ⑧的感嘆。
對于物我交感,劉勰隨后進行了更深入地探討,“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zhuǎn);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 ⑨。雖然四時循環(huán)往復,物色也不過是四時更替。但物色有限,人的心緒卻是無限的。每個人的生命體驗都具有獨特性,故而映入眼中心中的景也差別萬千。而且這種物我交感,并不是“一種‘物主情從'的簡單的‘觀物'活動,而有意識地描述人的審美活動,帶著一雙充滿情緒的眼睛在審視四時的變化,并且使四時之美也有了觀物者的‘性格'”[6]。且也不是一種“情主物從”的,物完全被動打上主體情感烙印的“觀物”活動,而是物與主體相互交流,相互感發(fā),物以“色”動心,心以“情”感物的過程。故《物色》篇中有“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⑩之句,在這一來一往,一吐一納之中正可以發(fā)現(xiàn)人與物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深深共鳴。
(三)審美化的文學批評主張
當主體不以傳統(tǒng)的倫理社會的眼光來看待物我之間的交流時,物與我便都是處于天地之間最自然、最原始的生命。劉勰受到這種超越世俗功利,擺脫外在束縛,體現(xiàn)自然生命情調(diào)思想的影響,故其在《物色》篇提出“入興貴閑”與“析辭尚簡”的創(chuàng)作觀,要求情感的真摯自然。
1.入興貴閑
所謂“興”,劉勰釋之為“‘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興'則環(huán)譬以托喻” ?;孔穎達認為“興,起也,起發(fā)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毛詩正義》);李忠蒙將之釋為“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胡寅《斐然集·與李叔易書》)。這里可以看出,“興”總是與“物”和“情”分不開的,是外物對于主體情感的充分激發(fā),是主體與物之間往復交流的過程?!段锷菲姓f:“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 ?表明感發(fā)人心的物依照自然時序的流轉(zhuǎn),生命由萌芽走向衰落,繼而新生。由這種自然物色所引起的人之情感也是自然發(fā)出的,若美好的景色時時都能見到,便不能如此打動人心。此外,情感的自然飽滿不僅來源于所觀之物的自然,還來自于主體心境的自然。劉勰認為想要達到這種與物往來贈答,情志充足的狀態(tài),就要保持主體內(nèi)在心境的虛靜,也就是“貴閑”。這種觀點劉勰早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就有所論述,要求在醞釀文思的過程中“貴在虛靜,疏瀹五臟,藻雪精神” ?。這是在強調(diào)文章的思想意趣是由心中發(fā)出,想要提高作品的藝術水平,人的心靈必須處于一個良好的審美狀態(tài)中。這里“虛靜”想要表達的思想與“入興貴閑”中的“閑”是相同的?!疤撿o”是中國古代藝術理論的重要命題,老子將其表述為“滌除玄鑒”,宗炳將其進一步闡釋為“澄懷味象”,就是要洗凈內(nèi)心的塵垢,排除主觀欲念和成見,心無掛礙,與紛繁的外物保持一定的距離,創(chuàng)造一個適宜于進入審美活動的主體。在進行審美觀照之前,活動主體需要去物去我,達到物我一體,在寧靜的心靈中去映照宇宙中活潑的生命。將胸中之物完全排除,才能容納萬物,故有“虛以待物”之說。在這種虛靜的狀態(tài)之中,萬物將其最生動、最活潑、最自然的生命呈現(xiàn)給主體,主體也能夠以一種審美的心態(tài)對其進行觀照。是以劉勰并不主張凝思苦想,過分鉆礪消耗生理精氣,而是認為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該順其自然,靈光乍現(xiàn)之時文思泉涌,即揮毫潑墨一蹴而就,文思滯澀時就放下筆墨,調(diào)暢心理,不可使其疲乏壅塞。
2.析辭尚簡
劉勰在《物色》篇中談到“《詩》《騷》所標,并據(jù)要害” ?,也就是認為《詩經(jīng)》與《楚辭》是文學寫作的標桿,用詞精確簡當,能夠?qū)⑶樗寂c物貌毫無遺漏地描繪出來。《詩經(jīng)》之簡,為大家所共知。如“灼灼”二字將桃花之鮮艷與女子之貌美盡數(shù)展現(xiàn),“依依”既表現(xiàn)楊柳的柔弱姿態(tài),又將人的多情賦予楊柳……此處不一一贅述。到了《楚辭》階段,物色描寫由簡到繁是大勢所趨,因“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 ?,于是出現(xiàn)了“嵯峨”“葳蕤”這類連詞。相對于以往的《詩經(jīng)》,《楚辭》的章句是繁復的,物色也是豐富多變的。發(fā)展到司馬相如時,對于物貌的描述已經(jīng)非常詳盡了,詞匯也更加豐富,如同“魚貫”,但劉勰對于司馬相如這一批人的評價卻變成了“辭人麗淫而繁句” ?。由劉勰將《楚辭》作為寫作的典范可知,他并不反對物色描寫之繁,但對于漢賦之繁卻給予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所以對于為文的繁與簡是值得再次探討的問題。從《文心雕龍·情采》篇中,似乎可以得出答案:“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詞人賦頌,為文而造情……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弛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為文者淫麗而繁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六朝時期文風浮糜綺麗,講究鋪排,注重文辭的華麗,而忽視文中情感的重要性。劉勰十分反對這種為了作文而強造情的行為。故他所說的“析辭尚簡”,并非簡單指文辭的多與寡,而在于能夠以少總多,情感豐富而言辭練達,反對繁辭寡情,刻意雕琢詞句?!冻o》之繁,是以情感的復雜和多變?yōu)榍疤岬?。正是情感的濃烈使得《楚辭》能夠“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 ?,而這些情感也由于真實自然才能夠情真意切,真摯動人。
注釋:
①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03頁。
②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33頁。
③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530頁。
④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88頁。
⑤⑥⑧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4頁。
⑦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646頁。
⑨??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5頁。
⑩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8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24-325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6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9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17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9頁。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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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甘霖,女,漢族,山東臨沂人,寶雞文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