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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分享會開到兩小時,我才有些放松,打量了一番臺下的讀者朋友。余下來的時間是兩名男女大學(xué)生分別朗讀一些片斷,然后主持人總結(jié)幾句,活動就圓滿結(jié)束了。
就在主持人要開口時,有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忽然舉手,主持人瞧了我一眼,我略一思忖,點點頭,他馬上說,這位朋友,你有什么問題,請講。
我想問李老師,你書中寫的多是你三十多年前的戰(zhàn)友故事,現(xiàn)在你還跟他們有聯(lián)系嗎?
我笑笑,說,不多,但我挺想他們的,我相信他們生活得都很幸福。雖然我沒有跟他們聯(lián)系,可他們在我筆下,永遠都鮮活如初。說完,我思索片刻,又補充道,你也是熱愛文學(xué)的,當(dāng)然明白作家筆下不只記錄原本的生活,它肯定經(jīng)過了藝術(shù)的加工。桃花源如果真實存在,我相信它不會有那么永久的魅力。
又一個少女舉起了手,主持人把話筒遞給了她,她一雙清亮的眼神瞧了一會兒,才說,李老師,你的小說里面,戰(zhàn)友間的那種愛,的確感人,但我有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有些美化他們之間的友誼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肯定有這樣那樣的矛盾。有人說,相逢不如懷念。友誼跟愛情一樣,相處久了,自然就有摩擦消耗。我很想聽您真誠的回答。
我略一遲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輕聲笑道,有時喝水,我們還會嗆一下,但不能因為怕嗆,就不喝水了吧。我說到這,大家都笑了。我本來還想說,可又想,言多必有失,便果斷地停住了話題,然后把目光望向主持人。
這時坐在后排一位戴著淺藍色口罩的中年女人又舉起了手,聰明的中年主持人已經(jīng)理解了我投給他的眼神,抱歉一笑說,李老師一會兒還有活動,今天的分享會就到這里。謝謝大家!我馬上站起來給大家鞠了一躬,長長舒了口氣。
正當(dāng)我簽完名,要站起來時,忽聽有人喊李曉音,李曉音!我心里一哆嗦,下意識地想難道剛才的回答有紕漏?一抬頭,是那個本來要提問的跟我年紀(jì)差不多的中年婦女,看起來有些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她是誰。我謹(jǐn)慎地問:你是?
哎呀,真是貴人多忘事。她重重地打了我一拳,說,我是李湜湜呀,今天專門來聽你講座的,太為老戰(zhàn)友自豪了。來,快給我簽個名,我好四處炫耀。
呀,李湜湜,你來旅游了?一直說跟你聚,可總有這樣那樣的事纏身。沒想到,北京沒見,卻他鄉(xiāng)相逢,好有戲劇性。我遞過書,握住她遞過來的手,隨著她熱烈的擺動,也跟著機械地搖晃。
你現(xiàn)在是功成名就,我?guī)状未螂娫?,你都不接見,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我們了。張一鳴昨天還提起你呢。我今天本來去韭菜坪玩,無意中在地鐵里看到你的新書分享會海報,哎喲媽呀,我以為眼睛花了,我的老戰(zhàn)友竟然把事干得這么大,都出名到全國了,我呢,坐井觀天,啥都不知,立即打電話告訴張一鳴,她要接受記者采訪,讓我一定把你請到她那,咱們幾個老戰(zhàn)友好好說說話。
我這次來時間緊,你看,一小時后,還有一個活動。
你這么一說,我更要怪你了,你到貴州來,也不給張一鳴打個電話。抽出一兩個小時見見老戰(zhàn)友,總歸有時間吧。張一鳴說她聯(lián)系過你幾次,你有她電話。來到戰(zhàn)友的城市,卻不聯(lián)系,這我可要批評你。要知道,我可是專程從北京來看張一鳴的。她說著,終于松開了我的手,汗津津的手,讓我很不舒服。什么人,我又不是當(dāng)年的新兵,當(dāng)著眾人的面如此訓(xùn)我,這樣的戰(zhàn)友我寧可不見,但又害怕李湜湜的大嗓門招來更多的讀者,讓人誤解我筆下戰(zhàn)友情深,現(xiàn)實卻與戰(zhàn)友君子之交,只好抱歉一笑,低聲說,怕麻煩大家嘛。
怎么叫麻煩,人是越走越親近嘛,說好了,晚上一起吃飯,三十八年沒見了,難道你不想戰(zhàn)友們。我一會兒給你發(fā)聚會的定位,說好了,不來你就不是我們女兵三班的人。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呢,分享會上你沒來得及回答,私下咱們痛快地聊。對了,你還不知道吧,張一鳴跟你一樣,也干成了大事,都登報上網(wǎng)了。我先不劇透,去了,你肯定大吃一驚。李湜湜神秘地說著,又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盡量!這時主持人叫我去另一個大學(xué)做講座。我匆匆告別了李湜湜。
不見不散,多晚,我們都等你。我走出老遠了,李湜湜還在背后叮囑道。主持人笑道,他鄉(xiāng)遇故知,難得,難得。
下午五點剛到賓館,我就接到了張一鳴的電話,說,好高興老戰(zhàn)友要見面了,五點半派車過來接我。如此盛情,我決定去見見三十多年沒有見的戰(zhàn)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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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我的司機姓劉,是一個健談的小伙子,當(dāng)我問張一鳴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時,他充滿自豪地說,張院長辦了一個老兵之家,他就在那上班。
老兵之家,我想它就是個招待所,給軍人或退役軍人打折。這是不是李湜湜嘴中張一鳴干的大事?
當(dāng)窗外的景色再無新鮮感時,我的思緒慢慢切換到了新兵連。
張一鳴在新兵連,引起大家注意的不是她的大個子,而是她把觴觥觚斛念錯了。我敢說這些都是用獸角做的酒器,我們女兵班除了姜班長沒有一個人能全念對,這不能說明張一鳴不優(yōu)秀。我認(rèn)為這是班長故意難為張一鳴,而且我也認(rèn)定班長考她之前,先做了功課的,可在好強的張一鳴看來這是件很丟臉的事。
按說姜班長對我們每個新兵都很好,只要在訓(xùn)練中能吃苦,即便腦子笨些,班長也不會批評,最多眉頭皺一下,在你跟前站的時間長一些,先扳你的胳膊或腿,還屢教不改,她會讓你正步單腿伸長時間比別人多五分鐘。那五分鐘,簡直比五十分鐘還讓人難熬。
班長為什么要考張一鳴,客觀地說,這是張一鳴自己找的。
在我們新兵到部隊的第三天晚上,以班為單位組織召開懇談會,班長讓大家介紹各自的家庭和個人情況,規(guī)定每人十分鐘,不知張一鳴是要顯擺自己的家,還是想給大家留個好印象,一口氣說了半小時,要不是班長制止,她還說得沒完沒了。后來她告訴我,她當(dāng)了團長的舅舅多次寫信告訴她初進軍營,給大家留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們十二個女兵,東西南北中,說著全國各地不一的家鄉(xiāng)話,跟著班長學(xué)普通話,經(jīng)常拐得舌頭都不直溜了,有時牙還咬了嘴唇。張一鳴一口陌生的南方話,因有著普通話墊底,我們大概還是能聽懂的。她說我們畢節(jié)是“洞天湖地、花海鶴鄉(xiāng)、避暑天堂”;氣候清涼宜人,是避暑旅游城市觀測點。民族歌舞中有漢、彝、苗、回、布依、白、仡佬等。那兒有草海,有草原,有湖,有山,有古城,有村落,一棵樹長了七百多年,你們信不?她不等我們開口,接著又說,還有吃的,什么酸湯魚、長桌宴、辣子雞、絲娃娃、豆腐果、牛肉粉、羊肉粉、腸旺面,香得不要不要的。
我聽得頗新鮮,班長卻皺起了眉頭,張一鳴也看到了,馬上又急著說,我們那兒還是紅色熱土,四處傳頌著“火把果,救軍糧;紅軍走了最難忘……”的歌謠。“火把果”即火棘,在饑荒年代,它救了許多人的命。我小時最愛吃了。
行了!班長打斷了張一鳴的話,回轉(zhuǎn)身,從內(nèi)務(wù)柜端起綠色的茶缸,喝了一口水,慢慢回轉(zhuǎn)身說,張一鳴,聽說你考大學(xué)只差幾分,也算半個大學(xué)生了,大學(xué)生,你認(rèn)識這幾個字嗎?班長說著,隨手在筆記本上寫了四個大字,讓幾個戰(zhàn)友像擊鼓傳花般地傳到了張一鳴手里。
這四個字就是觴觥觚斛,一下子打暈了張一鳴。嚇得我們眾新兵都低下了頭。說實話,我也只認(rèn)識第二個字。
誰想到第二天外出,張一鳴就買了本《新華字典》,整天翻得皮都爛了,還動不動拿難字考我們,起初我們還參與她的游戲,后來只要她往我們跟前一站,我們都說,去去去,大學(xué)生,我們可不像你那么有學(xué)問。平時,大家一見她,也都躲得遠遠的。
這時,她就不停地扶著落到鼻尖的啤酒瓶底厚的眼鏡,滿臉無辜地說,讀書多了,就比別人多一條路。
她是我們女兵班唯一戴眼鏡的女兵,據(jù)說因為偏科,愛看小說,在油燈下抄世界名著壞了眼睛,差一分沒有考上大學(xué)。本來她是可以跳出農(nóng)門的,初中專都考上了,但她想上大學(xué)中文系,所以才上高中的。但與她曾經(jīng)關(guān)系很好的湖北兵姚紅說,哪呀,她當(dāng)兵第一天就告訴我,因為早戀,被一個女同學(xué)挑逗著跟一個男學(xué)生鉆桃花林,最后沒考上大學(xué),才退而求其次——參軍。此話我們半信半疑,因為她倆有過節(jié)。新兵連第一次組織緊急集合,因姚紅穿錯了張一鳴的軍褲,張一鳴沒能趕上集合,事后張一鳴與姚紅理論,姚紅則反復(fù)強調(diào),是張一鳴把褲子錯放在她的床上了,害得她沒跑到第一。而張一鳴則說是姚紅馬虎,拿錯了她的褲子。緊急集合哨子像催命似的,大家顧自己還來不及呢,誰也沒看清真相,焉能說得清。
新兵連的日子,最難過的是在嚎叫的西北風(fēng)中走隊列。齊步、跑步,向左轉(zhuǎn)、向后轉(zhuǎn),小學(xué)生都會的動作,我們要反復(fù)練,一練就是一整天。練到上午十點,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我們盼著下操,盼著吃飯。中間休息,班長讓我們體會隊列動作,我們才懶得練,大家聊得最開心的是猜午飯吃什么,晚飯包子里包著的是肉還是豆腐粉條韭菜,吃的炒菜是肉片還是紅燒排骨。我們逆著西北風(fēng)站著,臉還是凍得像刀子割般,不停地跺腳不停地發(fā)牢騷,要是不當(dāng)兵該多好呀。
每當(dāng)這時,張一鳴就晃著她的大個子走過來,批評我們說,在部隊多好,不用像在老家吃高粱饃、玉米餅,不用燒炕,自有暖氣,外面再冷,宿舍總是熱乎乎的。從里到外,從內(nèi)衣、襪子到四季衣裳,都是部隊發(fā)的,每月還拿著十幾塊的津貼。更神氣的是一身綠軍裝,吸引得駐地大街小巷的小伙姑娘不停地追著要跟我們合影!這么多的幸福,比在農(nóng)村強一百倍都不止。怎么還不知足。說著,又嘆了一口氣,說她在家里,天再冷,也要到溝里砍柴掃樹葉,要飲牛要挑水,還沒錢花。不就是頂著風(fēng)在操場走個步跑幾圈嘛,別說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跟前輩軍人比起來,也沒什么克服不了的。這時李湜湜就會小嘴一撇,揮著雙手扇著鼻子說,呀,誰吃大蒜了,我怎么聞到一股臭味。大家先一愣,然后就哄地笑開了,這時張一鳴皺著眉頭,搖著頭不再理會我們,自己一個人站到操場一角,不停地給自己下著口令:向右轉(zhuǎn)!向左轉(zhuǎn)!向后轉(zhuǎn)走!在口令聲中她一個人有模有樣地走著,這時,班長就邊點頭邊教訓(xùn)我們,我敢說你們中,如果只有一個人能成為優(yōu)秀軍官,除了張一鳴,不會再有第二位。
聽得我們鼻子吸溜半天,更對張一鳴的行為不屑了。
張一鳴卻毫不在乎,仍然不停地練隊列,不停地把發(fā)的三大條例和一本本新兵必讀之物反復(fù)地在上面劃紅線,還搖頭晃腦地背。李湜湜戲稱,張一鳴怕都打聽好了軍官每月掙多少工資了。
我們新兵中,除了李湜湜上過班,其他都是學(xué)生出身,高中畢業(yè)或初中畢業(yè),大多來自城市,也有少數(shù)的農(nóng)村,比如我跟張一鳴。我以為我倆出身相同,應(yīng)當(dāng)有共同語言,共結(jié)同心,可是她對我一點情面都不講。班里報紙到了,我看完,把好文章剪下來留存,為此她給班長告了我好幾次狀。班長就讓我們兩個愛看報紙的人,每人一周輪留給大家讀報。其實關(guān)注報紙的就我倆,我認(rèn)為這是浪費時間,讀時趁人不注意就跳著讀,張一鳴又把我叫到?jīng)]人處,給我說,做人要踏實,不能虛著來,還給我說,別把讀報紙當(dāng)成小事,那是你已比別人進步的標(biāo)志,證明你有文化,說明你在班長心中,已是兵中的骨干了。這話我愛聽,晚上她當(dāng)小值日,我主動幫著她給大家盛飯,她贊許地點點頭,說,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骨干,這樣,考軍校才有資格。群眾基礎(chǔ)很重要,忽悠得我每天跟著她半夜起來戴著口罩掃廁所,大冷天頂著雪花到鍋爐房給戰(zhàn)友們洗衣服。
眾女兵中,李湜湜是最會打扮的,只要在休息時間,她不是在化妝,就是在洗衣服。夏天,她洗衣時,脫掉軍裝,里面著件水粉色的的確良襯衣,淡如杏花的粉色在綠油油的樹下,由于光的照射,襯得她的五官特別俏。還有那雙眼睛,清亮得有如湖水。最漂亮的是藍軍裙下,那細長的白腿,讓我更是看了還想看,便也端起盆子跟她一起洗衣服,偷偷聞她身上的香味。她告訴我她用的擦臉油是上海的,叫百雀羚,擦手的叫萬紫千紅,是北京產(chǎn)的。北京、上海,還有這些如詩般的護膚品名字,更讓我喜歡跟李湜湜待在一起。
每每這時,張一鳴就坐在宿舍門口軍綠色的小馬扎上,無視眾人,拿著幾何書,不停地演算著習(xí)題。一陣風(fēng)來,紙片有時落到嬉鬧的我們腳下,我拾起還她時,她瞧瞧四周,小聲說,你不要跟著李湜湜學(xué),人家是城市兵,退伍后她當(dāng)市供電局長的爸爸自然會幫她安排好工作。而你呢?后面的話她沒有說,但我已聽出了話里的意思,忙端了小馬扎,坐到離她不遠處的核桃樹下,看起書來。說實話,看數(shù)理化實在沒意思,別說李湜湜跟對面水池前的男兵們的打趣,就是樹上一只花姑娘,天上一片飄過的白云,地上的一團人影,都比那些枯燥的數(shù)字讓我著迷。這時,我再瞧張一鳴無視身外世界,旁若無人地在用過的紙背面做著一道道方程式,佩服得一塌糊涂。
有天,張一鳴不知從哪打聽到的消息,悄悄告訴我,當(dāng)兵一年,就可以參加軍??荚嚵?。
張一鳴上的是夜班,白天就坐在宿舍外面的大核桃樹下復(fù)習(xí)功課,教導(dǎo)員見了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睡不好覺,晚上做方便面就容易出事故。有例為證,一男兵就因為上夜班打了個盹,半只手夾進了機器里,李湜湜一見掉在地上的半只手,一下子就倒在了我懷里。
在教導(dǎo)員的監(jiān)督下,張一鳴只好回到宿舍,大家都拉著窗簾睡覺,她雖然人躺下了,可床仍咯吱咯吱響,后來實在睡不著,又坐在宿舍門口看書,并且給教導(dǎo)員保證如果她因為看書影響了上班,任組織懲罰。
果然上班時,我們大家都困得眼睛不想睜時,張一鳴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請教秘訣,她給我說,實在困得不行,就咬一口干辣椒,想睡都睡不著了。她口袋里經(jīng)常裝著一包紅辣椒,我問她從哪來的,她也不告訴我。
我說張一鳴,你真是個狠人。
她說不對自己狠,就成不了夢想中的那個閃閃發(fā)光的人。閃閃發(fā)光明白嗎,就是在任何一個地方,你都能脫穎而出。她說著,揚起手中的時事政治書,說,李曉音,我問你,莫斯科最有名的那個廣場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班長就笑著打趣道,張一鳴,就憑你這鉆勁兒,給你個杠桿,你都能把地球撬起來。
張一鳴笑嘻嘻道,班長,瞧你說的,我好好地待在地球上多舒坦,干嗎要破壞咱人類最美的家園。我的近期目標(biāo)是盡快當(dāng)一名合格的兵,一年后考上軍校。遠期目標(biāo),把軍官當(dāng)一輩子,讓我當(dāng)農(nóng)民的父母揚眉吐氣。張一鳴說著,下垂的雙手握得緊緊的,好像拳握得越緊,她就能實現(xiàn)目標(biāo)。
年底,我因為發(fā)了幾篇文章,調(diào)到了基地政治部當(dāng)新聞報道員。第二年春天,聽同一辦公室管干部的黎干事說為了讓更多官兵考上軍校,基地將聯(lián)合駐地一中,舉辦一期文化補習(xí)班。我把此消息悄悄告訴了來看我的張一鳴。自從我調(diào)到機關(guān)后,張一鳴經(jīng)常來看我,還給我?guī)?、鳳尾魚罐頭。還叮囑我,辦文化班的事,誰都不要告訴,讓我抓緊復(fù)習(xí)。后來不知誰走漏了消息,反正我們十二個同年女兵全都報了名,大家誰不愿意上軍校,不愿意成為神氣的女軍官?!但是畢竟上學(xué)的是少數(shù)人,基地總機班、衛(wèi)生所、招待所,還有分場的食品廠、紙箱廠、啤酒廠,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有人做?;匾惶柺组L在大會上宣布了死命令,哪級首長打電話寫條子都沒用,考試!預(yù)考上的兵方可參加文化班。
憑著每天比大家少睡三個小時的覺,張一鳴預(yù)考基地第一,我考了第四,我們從來沒瞧見看書的姚紅竟然考了第二,至于湜湜,淘汰了。她落榜在我們意料之中,畢竟她只上過初一,按她自己的話說,物理和化學(xué)她都不知道是何物。
我們到省軍區(qū)參加軍??荚嚕谑〕亲×艘灰?,誰知第二天進考場時,張一鳴怎么也找不著準(zhǔn)考證,誤了考期。
我考上了軍校,上學(xué)時,張一鳴當(dāng)了班長。來年她要考軍校時,她又帶新兵參加軍里比武,最終沒能考試。當(dāng)我們在為她惋惜時,她因為比武奪得冠軍,基地報她提干。但因為沒有文憑,年紀(jì)又偏大,當(dāng)了五年代理排長,仍以戰(zhàn)士身份復(fù)員。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回到貴州老家,沒能安排工作,嫁了個民辦教師,后來到城里打工,當(dāng)過保姆,清掃過廁所,后來在縣城開了一家壽衣店,賺了些錢。把女兒帶到國防科技大學(xué)校園轉(zhuǎn)了一圈,說,媽媽這輩子當(dāng)軍官的愿望就靠你實現(xiàn)了,果然她的女兒不負母心,現(xiàn)在是軍校的一名講軍史的上尉教員,讓張一鳴在戰(zhàn)友面前很是神氣。
這都是李湜湜告訴我的。最后她總結(jié)道,人再強,強不過命。不是你的就是爭破腦袋,也是竹籃打水,白費勁。我心想未必,但不會跟她爭辯的。
李湜湜退伍后進了供電局不到一年,就被調(diào)離到一個偏遠的電站。要不是找了個在市委當(dāng)秘書的丈夫,也不會調(diào)到北京,干到處長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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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五分鐘我們就到了。司機手往前面一指,說完就打起了電話。
我從往事中醒來,瞧著車外,不遠處是一幢五層樓,周圍樹木繁茂,看樹葉,好像樟樹或者榕樹之類。樓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綠得如藍寶石,繁茂的樹根在水下清晰可見,讓我以為到了九寨溝。
此時我所在的城市還是烈日曝曬,這兒卻清風(fēng)吹來,甚是涼爽。車一到門口,一位穿著老式迷彩的小伙給我們敬了個禮,司機忙伸頭致意。
一進院子,兩邊闊大筆直的樹木,像一列隊伍迎接著我們,喇叭里響著《戰(zhàn)士的第二故鄉(xiāng)》,司機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在腿上打著拍子,還跟著哼起來:云霧滿山飄,海水繞海礁。人都說,咱島兒小,遠離大陸在前哨,風(fēng)大浪又高。
我真疑心走進了軍營。讓我醒過神的球場上不是年輕的官兵,而是一伙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樓前站著一排人,為首的是一個女人。司機說,我們院長等你了。
一個歲數(shù)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來,大著嗓門說,我是張一鳴呀,李曉音。三十多年了,她沒怎么變。個子好像比過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發(fā),穿著綠色短袖的體能服和藍色短褲,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利落精干。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曉音能到我們這個山城來,我求之不得。說實話,三十多年不見了,好想你呀,新書出版也不告訴我,瞧不起人。她說著,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我平時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人,面對如此的熱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動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來了,松開了我的手,行走時,不再跟我并排,與我拉開了些許距離,我知道她誤解了我,忙補救道, 在車上我可是聽小劉講了你不少故事。
這個小劉呀,什么都好,就是話多。不過,小伙子技術(shù)好,人好,在部隊當(dāng)雷達兵,跟七八個人守著個小島,他給我說,不說話,就很寂寞,所以話多。
為什么想著辦養(yǎng)老院呢?地方選在這兒對了,環(huán)境真好。
這兒原先是一所小學(xué)校,后來學(xué)校搬走了,我到這兒來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時間久了,就有了投資的想法。當(dāng)我親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后面臨著孤獨、無助和無法應(yīng)對緊急情況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積蓄和賣房子錢,完成了這個心愿。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貴陽部隊工作,有空了就來住幾天,說這兒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們一晃三十多年沒見了。走,到飯店,湜湜在那等我們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
我陪你去。
這時,有人叫她,她說我讓人陪你,我忙說,不用不用,一個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還是原來的脾氣,好,客隨主便。一會兒我去找你。
當(dāng)我一個人走進寫著老兵之家的大廳,發(fā)現(xiàn)一伙中老年人在學(xué)習(xí)室看錄像,墻兩邊懸掛著張思德、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雷鋒等十位英雄模范畫像,桌椅跟部隊一樣,全是統(tǒng)一的。我坐到后面,細一瞧,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屏幕上的女兵走隊列練大刀舞扔手榴彈的片斷。
你們平常都看這些?我問旁邊一個穿著米色軍襯衣的老人。
戰(zhàn)爭片居多,昨天看了一個蘇聯(lián)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軍人愛看的,老人告訴我,邊說邊不停地指著大屏幕,你看這舞多棒,我們就愛看這,自從老伴走后,我在家里悶死了。到這里,跟戰(zhàn)友們在一起,好開心。瞧著這節(jié)目,好像又回到了年輕時代。
對了,你也想來我們院?老頭說著,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說,來看看。
那你是踩點的吧,我可給你說,這地方真比家還親。我們跑步,走隊列,有時不想走了,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軍歌一放,那簡直就是口令。對了,前面那個老頭,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個,比我大五歲,那是我班長,我們以班為單位,住宿吃飯和鍛練,跟部隊沒什么差別。有些人一住進來都不想回家了,我也是,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兒子上班,家里也沒人管我,在這,我們吃飯、下棋、講故事,玩得像現(xiàn)在年輕人說的很嗨。我們還輪留幫炊事班做飯,包包子、餃子,做面條,炒菜,既做得自己愛吃,又練了腦子,人嘛,不干活,就廢了。院長老說,你們動起來,高興起來,想想,能一輩子當(dāng)戰(zhàn)士,多開心的事。老人滿頭白發(fā),可一點也不落伍,手機里的音樂聽起來還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結(jié)實。我每天要走一萬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須的,走得多了,對身體就好。還有,我們也練大字,唱軍歌,講故事,練腦子嘛。老頭又說,你瞧,我還玩抖音呢。
這時,一個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聲告訴我說,那是副班長,最近看他老一個人呆坐著,借下棋要給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進一間四人房間,全是部隊的布置,白床單,綠被子,被子疊成了豆腐塊,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們當(dāng)年一樣用的制式衣柜和床頭柜。
也有兩人一間的,都是年紀(jì)比較大的,級別較高的,跟部隊住宿安排差不多。每個房間干凈整潔,老人在讀報,或在看電視,玩電腦。有個穿著八五式軍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揚,行了一個灑脫的軍禮,我忙還禮。他笑著說,你是哪個部隊的?也是慕名而來的吧。
走廊最西面一間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門楣上寫著:軍旅博物館。我很好奇,一推門,門沒鎖,里面燈火通明,由墻上展板、架子、地面展柜組成,收集著各個時期兵們的照片和軍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戰(zhàn)時期一個老兵的鋼盔,中間有只彈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軍三級軍士長的肩章。細細打量全館,乍看,跟部隊的史館差不多,可再一瞧,就發(fā)現(xiàn)兩樣了,原來里面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們有駕駛員、衛(wèi)生員、電話兵,職務(wù)最高的也就是個團長。左邊是主人公們的從軍照,右邊是現(xiàn)照。他們能進這個民間博物館的原因不是英雄模范,而如前言所寫:
生命中,一定有段歲月,讓你刻骨銘心。
人生長河中,一定有些人,讓你永生難忘。
一身綠軍裝,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就是我們相遇。
只要你在軍營真誠地走過,天上的一片云,營地里的一朵花,都會記得你曾經(jīng)來過。
那么,戰(zhàn)友,請到軍人之家來,我們與你重溫軍旅歲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記憶。
……
隨后就是一面墻的兵們照片墻。一個80后兵,嘴笑得合不攏,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雙手舉著一張軍校錄取通知書,上面寫著:我最開心的一天。高個90后兵,擁抱著流淚的母親,下面圖注:當(dāng)了兩年兵回家,你看把媽媽想得都流淚了。還有一位八十歲的老兵收藏的各個時期的領(lǐng)章、肩章,許多我這個老兵都沒見過。
一個女兵寫給遠方戀人的情書,竟也在上面,我仔細一瞧,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兵跟我同年,信是她當(dāng)兵后第二年給戀人寫的:當(dāng)兵就是上大學(xué),你在工廠當(dāng)不了先進,咱就沒共同語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貧愛富。隨信寄上我織的毛衣,你猜猜這花紋是什么,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艷紅的唇印。把抹了口紅的嘴唇輕輕觸到信紙的落款處,是我們那時最動人的愛的表白。墻角的玻璃柜里,一個白色細頸玻璃瓶里裝著七顆紅豆,是一位戰(zhàn)士從營區(qū)樹上摘下寄給女朋友的。而一枝干花,又是一個軍校生寄給遠方女同學(xué)的。
在一張張或單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著槍在照相館擺拍的新兵,有坐在軍艦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飛機前假裝托著機翼的空軍列兵。還有一個穿著廚師服的下士揮著鐵鍬似的鍋鏟,在大鐵鍋里翻炒著菜。他額頭上的汗珠讓我禁不住想幫著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頭玻璃柜里放著兩本筆記本,一本封面寫著《帶兵日記 》,另一本攤開著,上面的字跡或稚嫩或灑脫,還有抹黑的幾行字。一塊拳頭大的深灰色石頭,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上面沒有刻意的花紋,更無獨特的造型,顯然沒有收藏價值,可一看下面的說明,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戰(zhàn)士在搬離營區(qū)訓(xùn)練場時撿到的。
不遠處的視頻,我點開,是位老兵講著自己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聽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淚。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個時期的軍帽、軍服、武裝帶、膠鞋、皮鞋、水壺、雨衣、針線包,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帶、舊飛行帽。還有上面繪著領(lǐng)袖頭像的入伍通知書、過去部隊放電影前加映的手繪幻燈片、油印歌譜、金屬哨子、行軍路線圖、火車票、穿了許多孔的胸靶、參戰(zhàn)紀(jì)念章、軍功章、水杯,還有深紅色的塑料飯票,上面寫著某某部隊的理發(fā)票、澡票、信紙、印著紅星的白色背心、生銹的軍號、手寫體的軍旅歌本、繪著彩色圖案的黑板報、艦艇模型……這些小物件單獨看起來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樁樁聯(lián)接起來,就鑄成了一座讓人懷戀的軍旅紀(jì)念碑。
我一件件看著,不禁想張一鳴一定看過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這本書,看來她這一輩子愛讀書的習(xí)慣還是沒改。
這都是全國各地老兵們無償捐贈給我們的。司機小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邊,指著被燈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柜解釋說,對了,你看這顆空彈殼,是我打靶后沒舍得扔,拿了回來,院長看到,就擺在了這兒。
上面的這幾張照片,是我拍的我們部隊的食堂、禮堂、訓(xùn)練場、圖書館,那張是我們?nèi)鄳?zhàn)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隊,我就來到這里,看看他們。因為改革,我的老部隊番號沒了,戰(zhàn)友們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隊若在我心里,它就永遠存在著,你說是不是。
說得好。
對了,你的這幾本書是院長讓我剛買的,還沒來得及讓你簽名呢。你看,這是最新出的,我們行動快吧?
每每在熟人面前看到自己的書,我就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說,不值得,慚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遠處。
好在這時小劉的電話響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戰(zhàn)友》鈴聲,他出去接電話了。
我馬上快步離開放我書的展柜,前面一張發(fā)黃的貼著塑料膜的準(zhǔn)考證,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沒想到這是張一鳴的。因為準(zhǔn)考證丟了,張一鳴才沒進得了考場,它是在哪找到的?
懷著疑問,我花了一小時,仔細看完了這個雖然稚嫩但頗啟發(fā)我的軍旅博物館,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輩軍人怎么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后輩是如何過的。一股強烈的沖動使我很想寫下軍史上沒有的默默無聞的他們。
4
一出老兵之家,我遠遠就看到張一鳴站在院子的一輛寶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來說,走,吃飯去,路不遠,咱們走著去。
你們這空氣真好,還有這山水,好美。邊走邊看,也是享受。
你這話我愛聽。張一鳴開心地說,小有小的好。
我們倆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說些什么。老戰(zhàn)友見面,本應(yīng)有很多話要說,總不能就這么冷場著,作為客人,我感覺自己不主動說話,好像對不住老戰(zhàn)友的盛情接待,便問,你們這個老兵之家辦得真好,光收集這些資料怕費了不少功夫吧。
還好,我希望它將來能和我們這兒的山水一樣,成為當(dāng)?shù)鬲毺氐拿?。張一鳴極力裝得淡然,但神情頗為自得,讓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時的她。那時,她就像一面旗幟,讓我時時向她看齊。
你都博士了,又在軍校當(dāng)教授,是我們那批兵里,干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離將軍一步之遙,一定要給我們多提寶貴意見,我畢竟在這個小山城里,看不到更廣闊的世界。張一鳴謙虛地說著,竟打開手機,說,我要記下來。
別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我讓她收起手機,說,不過,我倒真有幾條意見,說得對不對,僅供你參考。
快說,我聽著呢。
第一, 總體我感覺資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資料還較少。比如官兵愛看的書和雜志都過期好久了。《解放軍生活》《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畫報》新雜志,我收集后給你寄過來。
太棒了,謝謝,不愧是老戰(zhàn)友。張一鳴說著,摟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一下,她馬上說對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臉紅了,說,瞧你說的。對了,第二條,要跟咱現(xiàn)在的部隊掛鉤,要有新時代的氣息。比如,士兵講故事里,可以開個欄目,就是講講勛表中哪一枚對自己意義非凡的故事。
勛表?她睜大了眼睛,剛才還稍息著的一雙大長腿立即收了起來,人瞬間站得筆直。
就是現(xiàn)在我們軍上衣前佩戴的勛表,上面記5tpCookhlK1VPE9KPRq3+h2sFRQg7x27Koa4cBbM5/o=錄著官兵獲得的榮譽、執(zhí)行重大任務(wù)、平時表現(xiàn)、兵齡、任職情況。
呀,這個好,這個好,得加上。還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強笑笑,看你說的。對了,我家里還有多余的軍用物件,你不知道現(xiàn)在軍裝除了春、夏軍裝,還有禮服、迷彩服、體能服、作業(yè)服,樣式種類既齊全又舒適,還有我們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寫的稿件,發(fā)表夠不上標(biāo)準(zhǔn),扔了又舍不得,里面許多事,還是挺鮮活的,就存放在你們的博物館吧。
妙妙妙,她興奮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搖著。這次,我沒再躲。
這個館創(chuàng)意獨特,是個體化的軍旅博物館。如果說軍事博物館是大江大河的話,你們這個軍旅博物館就是一條充滿活力的小溪,春風(fēng)化雨般地鐫刻著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堅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義和價值,在社會上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價值。在我的采訪文章里,我就此要專門寫一章。
謝謝你認(rèn)可,我就一個保姆,一個開壽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給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總結(jié)和認(rèn)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問她這么多年怎么過的,可一聽她這話,再看她眼神,放棄了,又開始談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發(fā)現(xiàn)除了與她談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話題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隨著落日暗淡了??粗谋秤埃覜]想到,離開部隊多年,她的身姿還是那么挺拔,神態(tài)還是那么堅韌。
我知道她心里過不去的結(jié),講往事,勢必要提到自己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生怕她認(rèn)為我在夸耀自己。講現(xiàn)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不知誰說的,學(xué)會說話是能力,學(xué)會不說是智慧。停頓了一會兒,還是我開口,我說記得一首詩寫道: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起咱們在新兵連,吃白菜煮肉片,饅頭就大頭菜的日子真是難忘。你是隊列的第一號,我永遠以你為標(biāo)桿。一說完,我又后悔,你在老戰(zhàn)友面前,賣弄什么呀,忙又說了后面的話。
張一鳴拾起一片發(fā)黃的銀杏葉,笑道,我喜歡跟你干活,因為你干活不偷懶,抬石頭時把繩子往自己那邊挪。
交流總算輕松了,面前的風(fēng)景好像瞬間也亮麗了。我一激動,握住了她的手,皮膚好粗糙,她好像覺察到什么,把手背到了身后。
那時我們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們利用晚上休息時間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們到附近的村子給老百姓打掃院子、理發(fā),老百姓紛紛表揚我們,這時我們才感覺自己像電影里那種真正的解放軍,更多時,我們就是一群穿著軍裝的女孩子,愛吃好的,貪玩,向往營區(qū)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機關(guān)兵。張一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望著遠處的湖面。
新兵下連后,我們一起分到了食品廠做方便面,半年后我因為發(fā)表了幾篇新聞稿,調(diào)到了基地政治部報道組。
我看著她臉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說,你還記著咱們到駐地中學(xué)參加文化補習(xí)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參加不了那個班。她預(yù)選時,成績差得太遠。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關(guān)系不好嗎,自從我讓教導(dǎo)員建議讓她上補習(xí)班,她對我忽然好了,一會兒給我到小賣部買水果,買午餐肉,有時還給我拿包餅干,讓我給她講咱們每天復(fù)習(xí)的功課,她很自信,說,她爸爸說了,只要她成績好,他會想辦法讓她參加考試的。
果然離考試還有一個月,李湜湜也來到了補習(xí)班,我們四人每天早上七點一刻離開營門,晚上七點回來?;仉x學(xué)校有十公里,基地主任大筆一揮,就給我們派了一輛吉普車,每天來回接我們上下學(xué)。我們說住到學(xué)校不行嗎?基地領(lǐng)導(dǎo)說,那不行,你們還是軍人,軍人不能在營區(qū)外過夜。我們理解他怕我們在縣城出問題,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隊,領(lǐng)導(dǎo)又挺關(guān)照。
我認(rèn)為主任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當(dāng)我們四人穿著軍裝一進教室,別說同學(xué),連給我們上語文課的秦老師眼睛都亮了,他對我們恭敬地稱解放軍同志,他說解放軍同志一來,讓我們這個破教室一下子蓬蓽生輝。軍民魚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還愣著干嗎,鼓掌呀。他把我們安排在中間的座位?;ɑňG綠的衣服中間,忽然加入我們的綠軍裝,艷艷的領(lǐng)章,每個上課的老師,一上講臺都要大聲說解放軍好。
張一鳴一示意,我們馬上站起來,啪地敬一個軍禮。幾何老師是一個近五十歲的老頭,他走上講臺,一臉嚴(yán)肅地瞧了我們一眼,我們馬上站起來給他敬了一個禮,老師可能沒想到我們來這么一下,慌亂地一會兒舉左手,一會兒伸右手,最后敬了一個少先隊員禮。胖胖的老師,右手舉過頭頂敬禮的樣子,到現(xiàn)在還恍如眼前。
我們最幸福的就是那時,不用訓(xùn)練,中午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花著有限的津貼費,吃碗豆腐腦,一個油糕,一碗臊子面,簡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還是次要的,關(guān)鍵我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穿著被我們改得合體的軍裝,戴著紅星領(lǐng)章,瞧著男男女女羨慕的樣子,胸挺得更高,步子邁得更大,笑聲更清脆。李湜湜起了個頭,姚紅挽著我和張一鳴的胳膊,我們大聲唱著軍歌《我愛我的稱呼美》《當(dāng)兵的歷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大街上空氣那么清新,一縷縷香氣不知是從馬路上,還是從附近的居民樓里飄出,或者是迎面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別香,多年以后,我再也沒有聞到那么讓人迷醉的氣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習(xí),我們從學(xué)校出來,要走過一個小胡同去路邊等部隊來接我們的車時,忽然一伙地方小青年圍住我們嬉皮笑臉,其中一個為首的說,我們想請兵妹妹去吃夜宵,賞個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張一鳴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對為首的穿牛仔褲的小伙說,對不起,我們還有任務(wù)。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頓飯嘛。牛仔小伙說著要拉張一鳴的手,張一鳴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其他小伙子上來,我急著說,張一鳴快松開,注意軍民關(guān)系。
牛仔小伙說,對,軍民一家人嘛。說到一家人時,他忽要親李湜湜,李湜湜這次不敢再開口,嚇得躲在了張一鳴身后。牛仔小伙又上前說,兵妹妹一個個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們。說著,奸笑起來。張一鳴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處就是一腳,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個瘦小伙取下嘴上的香煙,丟到地上,大搖大擺走了過來,說,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姚紅嚇得尖叫起來。
都退后!張一鳴說著,從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張一鳴不要亂來,否則我們連學(xué)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來救我們,可這條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點多了,小城人還沒夜生活,四周都靜悄悄,鮮有人來往。
這時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張一鳴舉著刀子,說,放開她們,我是她們的頭,你們只管來找我,你們是男人,打不過我,那就得認(rèn)輸。說著,她把刀子輪著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優(yōu)美地接住,說,你們再厲害總勝不過敵人吧,我可是從南邊戰(zhàn)場上下來的,從死人堆里活過來的人是什么樣子,你們還沒領(lǐng)教過吧。來,小試牛刀。她說著,揚著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著。
小伙子冷笑一聲,六個人朝我們走過來,還帶著笑。
大家向我靠攏。我們?nèi)肆⒓磭綇堃圾Q身后,李湜湜緊緊抓住張一鳴的衣襟。我們圍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戰(zhàn)友在為我們擋著子彈,緊張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伙子越靠近我們,我們四人越圍得緊,正在這時,張一鳴朝地上跺了一腳,喊道:偷襲!趁那一幫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著我們的小伙子們臉上扔過去。姚紅和李湜湜也趁機拿起書包舉起來,牛仔小伙捂著一只眼睛,大喊,弟兄們,給我上!
這時,張一鳴大喊,目標(biāo),正前方,五公里!開始!我們?nèi)苏嫒绾竺嬗凶繁粯悠粗芷饋?。張一鳴斷后,邊跑邊說,甩開敵人,勝利屬于我們。對于經(jīng)常跑步的我們,跟地方小青年賽跑,當(dāng)然不在話下。但他們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后來不知從哪弄來了輛自行車,搖著鈴,還嘻嘻笑著說,我看你們往哪跑。
他們越來越近,我們嚇得腿都軟了。
朝玉米地里跑!張一鳴說著,率先鉆進了旁邊的玉米地。
我們跟著后面跑,牛仔小伙跳下自行車,氣得大叫。跟著他跑的小伙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里扔。
我們在里面捂住嘴大笑。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接我們的軍車到了。
我們都夸張一鳴厲害,張一鳴說,如果你們認(rèn)為我還像個班長的樣子,就聽我的,此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傳出去對我們影響不好,甚至還會影響我們上軍校。記著,上軍校,是我們所有人的目標(biāo),我們要排除萬難,實現(xiàn)它。
李湜湜說,張一鳴,我不服班長就服你,從今以后,你就是我們的老大。
噓,車到了,我們要裝作跟平常一樣。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張一鳴說著,撣了一下軍褲上的土。在明亮的車燈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綠色膠鞋上,沾滿了土,身上沾著深棕色的玉米纓子。
司機是個當(dāng)了五年的志愿兵,他說去取電影片子,來遲了??粗仟N的我們,問怎么回事?
我們沒事兒,就是預(yù)演了個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班長。張一鳴說著,朝我們擠了一下眼睛,我們齊聲說,班長,在玉米地里演練晚上還是很害怕的,可我們表現(xiàn)得都很勇敢。獎勵一下我們,快講講最近有什么新片子?有沒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環(huán)》?
這是軍事秘密??焐宪?!司機拉開車門,一臉嚴(yán)肅。
坐到車上,司機沒再問,可李湜湜又出情況了,她看看我們,忽然撲哧笑道,那個牛仔……話沒說完,就被張一鳴捏住了雙唇,說你想買的那件牛仔褲你穿著不合適,怕她再節(jié)外生枝,便大聲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個小秘密,然后給我們使眼色,我們跟唱道,就是不告訴你。后來齊唱:軍中女孩都有好強心,軍中女孩愛耍小脾氣,軍中女孩有時很溫柔,細聲細語、細聲細語臉上笑瞇瞇……唱著唱著,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開車的司機班長也跟著笑起來,邊笑邊用陜西普通話說,餓(我)就是喜歡你們這些嘰嘰喳喳的小女兵。
Y0OMzBU/bfcwTgUC0zKgvw== 再上課去時,姚紅就警告李湜湜上補習(xí)班時不要抹口紅,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話,否則再引火燒身我們就不管她了。
張一鳴不滿地說,什么話呀,我們以后就是銅墻鐵壁,哪個有困難,其他三人就是她強有力的盾牌。說著,伸出手來,我們?nèi)粟s緊握住她的手。張一鳴說,我以軍人的榮譽發(fā)誓,此生我們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們也跟著說起來,我以軍人的榮譽發(fā)誓,此生我們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張一鳴戴正無檐軍帽,又把我們的軍帽一一整好,然后朝我們敬了一個莊嚴(yán)的軍禮,我們即刻還禮。
她一字一頓地說,此后,咱們就是親姐妹,無論誰考中,我們都該為她高興。我相信我們四個都能考上。以后無論我們多老,都要把彼此當(dāng)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誰結(jié)婚,我們都給她當(dāng)伴娘,好不好!
好。
我們四人緊緊地握住手,遠處的華山見證了我們的誓言。只是后來我們就走著走著,散了。
對了,你記得給咱們補習(xí)作文的秦老師,就是那個剛分來的大學(xué)生嗎?張一鳴的話打斷我了的回憶。
當(dāng)然記得,他教咱們怎么寫生動一個人,說,只要能把人寫好,完成考試作文不在話下。
我記得你寫的是你參軍時,你們一家的反應(yīng),當(dāng)時真的太感動我了,老師給你得了九十分,還說要推薦到市報上發(fā)表呢。
張一鳴點點頭,我寫的作文名字叫《參軍前的那一天》。
張一鳴在作文中寫道,她參軍走時,一直跟她淘氣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長大了,晚上纏著她不離開。一向不愛說話的父親不停地讓她多吃些,多吃點。而平時最愛說話的母親卻忽然間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時,把醋倒進了鍋里。喂豬時,把雞蛋殼倒進了豬槽。氣得她父親罵了她一頓,可她還是老出錯。到縣城的班車上,她拉住張一鳴的手說,一鳴,我怕你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父親打了她母親一個巴掌,說,狗東西,說的是人話嗎?張一鳴在作文結(jié)尾寫道:那是清晨,天還黑乎乎的,班車上的人是陌生的,他們驚異地看著我的父母,看著我,我感覺好丟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面,再也不回家了??善婀郑熊囘€沒走出縣界,我就不停地回頭望,好像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的親人了。
沒想到我們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師猜的,是記一件難忘的事,當(dāng)我拿到卷子,想到張一鳴如果進了考場,她肯定能寫一篇優(yōu)秀的作文,眼淚一下子模糊了。
我說不下去了,湖面的一棟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張一鳴說,吃飯就在那。然后又嘆息道,離開了部隊,記著的全是快樂。做夢夢到的都是咱們當(dāng)兵的歲月。十幾個素不相識的戰(zhàn)友,穿著統(tǒng)一的綠軍裝,一起出操,一起吃飯,一起開班務(wù)會,讓我孤單的心一下子溫暖了?,F(xiàn)在想起來,好像那時的歲月永遠都不會過去。
后來,你們上學(xué)的上學(xué),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班長也回了老部隊,十二個女兵只留我一個人時,我絕望得好像看不到前邊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無一物的荒地里大聲哭泣。上夜班很難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獨。夜深了,當(dāng)我回到宿舍,蒙著頭睡了一覺,第二天一醒來已到中午,一伙新兵站在我面前,叫我班長,我就是從那時起,感覺我還得往前走。讓我想起了我們苗族的“滾山珠”,它表現(xiàn)的是我們祖先在遷徙途中,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到荊棘林時,就用血肉之軀滾出一條路來,讓族人通過。苗族后人為了紀(jì)念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們用身軀滾壓荊棘的動作,編成蘆笙舞,名為“地龍滾荊”。對了,春天,你到這來,河兩岸開滿了海棠花,紅艷艷的,跟碧綠的湖水一映襯,我這個笨嘴,真的說不出那樣的美。
謝謝。你們這地方確實很美。我一時找不到語言贊美眼前的山水,只能干巴巴地說。
去年獲茅獎的一部小說《本巴》,講的是人人都只活到二十五歲,永遠也不會老,永遠也不會死,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荒芑氐叫卤鴷r呢,讓我們永遠十八歲。張一鳴說。我們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啟發(fā)經(jīng)營的,大家跟新兵連一樣,上課、出操、訓(xùn)練、講故事,跟部隊一樣的嚴(yán)格的作息時間,大家都說好。年紀(jì)大了,過集體生活,有好處,有人照顧。分成班,有班長管理,我們定期安排他們出游、集會、鍛煉、聊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讓他什么都不干,這他還挺難受的,你看,澆花,掃地,他們可樂意了?,F(xiàn)在報名的好幾百人,我們只好限制住客必須是軍人,這樣才擋一些人。說實話,這工作我很高興,就好像回到了咱們的連隊。
想想咱們十二個女兵,你還在部隊,大校,也算干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崗再任職處級退休,也算功德圓滿。姚紅,點燈熬油,剛提了大科室主任,卻得了不治之癥,英年早逝。還有一個,就是跟你們一起考上通信學(xué)院的楊什么呢,山東兵,你看我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聽說當(dāng)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團轉(zhuǎn)業(yè)的,在上海給兒子帶孩子。一次過馬路,好端端的人,讓一個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還有一個,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你記得不?
是不是那個愛唱蘇劇的江蘇兵?
對,你猜她怎么著,退伍后進了一家賓館,后來當(dāng)上了領(lǐng)班,酒店經(jīng)理,卻因為跟丈夫吵架,跳了樓,死時,年僅三十八歲。
盤點一下,我們大多數(shù)人既沒成為班長所說的大人物,也無事業(yè)上的建樹,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紀(jì)五十五歲,十二個人,已走了三位。是軍人,沒死在戰(zhàn)場,卻以這樣的方式離世,讓人不勝唏噓。讓我想起了一首詩:他從打開的一扇車門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干什么,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對了,當(dāng)年考試時,我跟李湜湜和姚紅住同一間房。對了,你還記得你跟誰住嗎?
我想了半天,搖搖頭。
你當(dāng)時跟朱冬葉和林婉麗一起住的,她倆一個分到了衛(wèi)生所,一個分到了招待所,你們都是機關(guān)兵嘛。張一鳴看我好像忘記,又補充道,高個是河北姑娘,那個個子小的是山東的,她倆考上的是軍醫(yī)學(xué)校的護理系。我呢,馬上要進考場時,才發(fā)現(xiàn)準(zhǔn)考證找不到了。一問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紅,結(jié)果呢,準(zhǔn)考證沒找著,還結(jié)下了疙瘩。年過半輩,我不想人生再有遺憾,一給湜湜打電話,沒想到,三天后她就提著箱子坐飛機從北京來了。她來,一刻都不閑著,一會兒到炊事班去幫廚,一會兒又到客房幫人家干活。結(jié)果老兵之家四處都是她的笑聲。對了,你們都在北京,常聯(lián)系吧。
我正要回答,李湜湜迎面走來,說,這地方美吧,一鳴專門選的這個有山有水的飯店。包間,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應(yīng)景,流金歲月,我挑的。她說著,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張一鳴,走進了湖山飯店。
5
吃飯時,因為有了李湜湜,我跟張一鳴之間的交流自如多了。一路上,我跟張一鳴談得更多的是她的工作,或者我的工作,都是有一說一,而湜湜的加入,話題就豐富得像打翻了調(diào)味品,酸的甜的苦的,一股腦兒全涌了出來。
李曉音,你覺得這地方怎么樣,張一鳴要請你到大飯店,我說,瞧著湖水,吃最新鮮的農(nóng)家飯,李曉音這個大作家肯定鐘意。你看看,這桌飯,菜是他們員工種的,魚也是他們自己養(yǎng)的,特新鮮。這一切,都是我讓她布置的。對了,張一鳴,快讓人摘幾個新鮮的玉米棒,現(xiàn)煮,才好吃。
要是我,就怕給人家添麻煩。可看到張一鳴好像挺樂意做這些麻煩事,笑呵呵地說,好的,我這就告訴服務(wù)員,你們想吃什么,馬上告訴我,我來安排。
我們吃上了剛從玉米稈上掰下的煮玉米,那是我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年后吃得最香的玉米。太陽的味道、植物的芳香好像還沒風(fēng)化,吃著,讓我想起了去世的父母,遠在異鄉(xiāng)的哥哥姐姐。
聽苗歌,喝米酒,看著成熟的玉米棒沉甸甸地結(jié)在稈上,觀賞著天空流光溢彩的云朵,傾聽著四野的蟲鳴,看著清澈的納雍河,我甚是恍惚。曾經(jīng)夢想坐到河邊,跟三兩好友喝著茶,觀著佳山秀水,定愜意。在這偏遠的山城,愿望真的實現(xiàn)了。
你想什么呢?張一鳴問。
我想起了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
哎呀呀,你們別玩那些高深的,欺負我沒文化是吧,說些人話吧。李湜湜插不上嘴,急了。
我說,兩年前,我采訪時,回過咱們的原部隊。
食品廠還是老樣吧?李湜湜急切地問。
張一鳴沒問,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專注地瞧著我。
我長嘆一聲,一切都沒了。食品廠鐵門鎖著,從門縫里面只看到一人高的荒草。大路比過去寬了,村莊比過去密了,家家蓋起了白色的小樓。小河里的水比我們在時更清澈,村里老人坐在石頭上吸煙,秋天金色的田野的光彩和靜謐的鄉(xiāng)間午后,讓我格外著迷,可是戰(zhàn)友們一個都找不到了。
記得當(dāng)年離咱們營區(qū)不遠,有個小賣部,我在那買過桃子罐頭,還有不?張一鳴急切地問。
對,對,小賣部是個瘦小的老頭開的。李湜湜目光迷離,我記得一直是他一個人賣東西,只要咱們發(fā)了津貼,他那可熱鬧了,小小的房間擠得人都轉(zhuǎn)不開。
我記得好像有時還有一個年輕的后生賣貨。張一鳴接口道,他個子高,穿著一件灰色齊領(lǐng)學(xué)生裝,經(jīng)常在店里看書,我記得他拿的一個沒有封面的書,還要過來看了,是《紅樓夢》。
你記得這么清,我問你,咱們基地花園里種的都有哪些樹?你是機關(guān)兵嘛,有的是時間逛,哪像我們整天三班倒地做方便面,渾身都是一股湯料味。
我沒來得及回答,張一鳴搶先道,我記得咱們食品廠的院子。女兵住的是平房,外面是洗臉池,不遠處有棵大核桃樹。她說著,拿了一根筷子,在桌上畫起來。水泥池上面安著水龍頭,咱們常在那洗衣服。十月份,核桃成熟時,我們摘了吃。教導(dǎo)員在樹上拿著棍子打,班長和我們在下面接。一陣風(fēng)來,核桃啪的掉了下來,青綠的皮滾到一邊,白白凈凈的核桃落在我們腳下。晚上炊事班就給我們稀飯里放一把核桃仁,喝著香極了。
核桃樹有幾棵,她倆爭了半天,問我,我說一棵吧,她們一個說兩棵,一個說三棵,每個人都說得振振有詞。我好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目光只投在遠方,而沒注意眼前的事呢。
這時服務(wù)員進來倒水,我們沉默了。
當(dāng)又是我們?nèi)藭r,張一鳴忽然來了這么一句,姚紅走之前,我去看過她。我后背忽然發(fā)涼,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唉,我要知道她病著,說什么也要接她的電話,也要去看她呀。李湜湜說著,把拳頭砸到了茶幾上。
她打電話說,很想見我,就是身體不好,否則就來看我了。一聽這話,我就決定去看她。我以為自己辦了這個老兵之家,多少算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去見她多少有些顯擺的意思。我興沖沖去,還想告訴她我這輩子活得不賴,去了才知道她住院了,病得很重,一直守到她離世。
呀,你對戰(zhàn)友這么情深,我得寫進稿子里。這樣你辦老兵之家的動機更充實,人物形象更飽滿。我馬上說。
你就稿子,稿子,你心中只有稿子。李湜湜瞪了我一眼,我解釋說,本來就是實事求是嘛,這樣稿子寫出來才動人。
我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好。姚紅在市醫(yī)院住四人一間的病房,鼻子上插著氧氣,人瘦得身子輕得像張紙。她拉著我的手,遲遲不松開,給我說了好多話,我才知道她當(dāng)兵前就跟她媽媽關(guān)系很緊張。她媽媽很早就跟她爸離婚了,一直忙公司的事,總以為掙的錢多,就能讓孩子過上好日子,平時對她跟她弟弟也不怎么上心,把他們寄放在姥姥家,一直到她當(dāng)兵。后來她媽再婚了,母女關(guān)系更淡了。這次我去,姚紅說要不是她媽照顧著,她早就死了。
她沒丈夫,或者愛人?李湜湜急著問。
張一鳴搖搖頭,說,我沒問。姚媽媽快八十歲了,走路也不靈便,喂個藥手都哆嗦得喂不到姚紅嘴里。我一到,姚紅就說,一鳴,你能陪我?guī)滋靻?,我媽媽年紀(jì)大了,讓她回去休息休息。那時我返程機票都訂好了,可看著一個將死之人無助的眼神,怎么忍心走呢?只好陪了她一個星期。
她走時,很害怕,老說她不想死,兒子還沒考大學(xué)呢,其實我比她還緊張,還恐懼??伤敲礋o助地躺在我懷里,依靠著我,慢慢地,我好像也有了膽量。她聽著我哼的當(dāng)年我們最愛唱的歌《軍中女孩》,緊緊握著我的手,臉上帶著笑,說,下輩子,咱們還當(dāng)兵,還在一個新兵連。好不好?我安慰她說,你病好了,我把李曉音、李湜湜都叫來,咱們到我的老兵之家好好聚聚,她不停地搖著頭,說,只有在夢中了。
一鳴,要是你的準(zhǔn)考證不出情況,你跟曉音樣,肯定現(xiàn)在還在部隊,成大校,說不定還提了將軍。李湜湜給我們茶杯里添了水,晃著腿說。
對了,張一鳴,你的準(zhǔn)考證到底誰拿的?我在你們的那個博物館看到了。
張一鳴目光望著窗外的湖水,喃喃自語,姚紅在我懷里走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真的,我沒有看到李湜湜拿你的準(zhǔn)考證,我也沒拿。我發(fā)誓,我說的是真的。咱們說好了,永遠是親姐妹,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
李湜湜抹了一下眼睛,我一直恨姚紅,以為是她告訴張一鳴我拿走了準(zhǔn)考證。
我沒有怪你們,都是天意。張一鳴說著,手機響了,她抱歉一笑,說,出去接電話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你們?nèi)撕鋈婚g鬧別扭了,但不知原因。考完試我就回機關(guān)上班了,你們之間的事很少再打聽。再接著就上軍校去了。
李湜湜用手指理了一下頭發(fā),慢騰騰地說,考完后,我們都不敢再提考試的事,一鳴每天吃的很少,話也不多。有天,我出去了,回宿舍時,聽到里面姚紅不停地跟張一鳴說我敢跟你發(fā)毒誓,我肯定沒拿,你想咱們關(guān)系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拿。雖然我跟你是競爭對手,可我學(xué)習(xí)還是不錯的。姚紅說著又分析當(dāng)時的情形,說,咱們房間又不只是我,還有第三個人,你丟了,我沒拿,還能是風(fēng)?她說到這里,又望了望四周,屋里再沒其他人,她卻忘了看窗外,然后姚紅壓低著聲音又說李湜湜親口給我說,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咱們里面最差的,如果咱們考上了軍校,留她一個人,在這片荒灘上怎么過呀。她說完,停了半會兒,又說,你說好端端的準(zhǔn)考證怎能就不見了呢?它又沒長翅膀。
你聽聽她說的什么鬼話,我當(dāng)時很想踢門罵她,可又想著不久要提班長,便找張一鳴解釋,說,我發(fā)毒誓,肯定不是我拿的,你不能冤枉自己的戰(zhàn)友,我們可是發(fā)過誓好一輩子的。
張一鳴再三說過去的事不要提了,根本就不聽我解釋,從此,我再也聽不到她說口頭禪了。對了,你知道她的口頭禪是什么?
我茫然地搖搖頭。
你呀,還作家呢,怎么這么忘事。張一鳴的口頭禪是每跟人打招呼,開口第一句,一定先要說把人樂的。不說把人樂的,她就不像她了,高高的身材好像也縮小了,像霜打了一樣,蔫蔫的,我看著都心酸。
我又恨姚紅,從此也不理她了,姚紅幾次找我解釋,還明顯地想討好我,我更懷疑她是成心害我,不愿搭理她了。
張一鳴跟我們也不像以前了,只說必說的話。她當(dāng)了班長,每次讓我們干什么,就寫紙條。比如要檢查內(nèi)務(wù),她就會寫一張紙條壓到我們共用的桌上。我要請假,也寫張假條,放到她桌上。我不想再跟她和姚紅一起上班,專門選了夜班,上班不在一個時間段,說話自然少了。我希望她大叫,罵我們一頓,可是她的禮貌讓我生不如死,這就是冷暴力。
你上學(xué)走后的那天晚上,張一鳴在操場上一直跑,跑了十公里,還沒有停的意思,姚紅跑到宿舍叫我去勸,我們哭著拉她也拉不住,她甩開我們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后背上的汗越來越多,短袖衫貼到身了,她也不管,就只管跑呀跑呀。一個人發(fā)瘋了就是那感覺,我們只好去哭著去找教導(dǎo)員。教導(dǎo)員那時都睡下了。畢竟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教導(dǎo)員一聽到我們急促的叫門聲,穿著拖鞋一步三掉地跟我們跑到操場,才把張一鳴勸進了屋。
教導(dǎo)員當(dāng)時的話我現(xiàn)在還記著,他站在跑道中央,雙手背在后面,道,張一鳴,你太對不起你的名字了,我看你從現(xiàn)在起就把名字改成張一熊算了,一個坎你都過不去,還想一鳴驚人,你以為一鳴驚人,張嘴就來呀。跑呀,你去追李曉音呀。你的雙腿能跑過火車飛機嗎?張一鳴也不理他,仍在跑,教導(dǎo)員瞪著一雙大眼睛,說,你這孩子,還真不聽勸,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跑。教導(dǎo)員說著,把灰色的拖鞋踢到草坪上,赤著腳跟著張一鳴跑起來。
我們也跟著跑起來。
教導(dǎo)員的腳流血了,我們喊,讓他停下。他也不理,只管跑,把張一鳴甩了一圈又一圈,血越來越多,教導(dǎo)員的五個腳趾頭都是血,張一鳴才哭著停止了跑步。
第二天,張一鳴第一次主動叫我跟姚紅到食堂吃飯,感覺我們之間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但是她說話客氣,再也不跟我們打打鬧鬧了,就在那時,我就知道,我們回不到過去了。想起咱們剛分到食品廠,她對我的好,我更傷心。我有個習(xí)慣,就是晚上愛喝水,老愛上廁所,你記得吧,咱們食品廠跟紙箱廠共用的衛(wèi)生間,都在廠子后面,有天晚上,我想上衛(wèi)生間,特害怕到后院去,大家都睡得好香,我想叫你,你就睡在我下鋪。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你卻從來也沒問過,我知道你也沒睡著。我實在堅持不住,剛走到門口,外面一片漆黑,頭馬上縮了進來,就在這時,我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扶在我肩膀上,悄聲說,你要去廁所吧,咱們一起走。
跟張一鳴在一起,外面是戰(zhàn)場,我也不怕了,她那么高大,又那么聰明,我想發(fā)生任何事,只要有她在身邊,我什么也不會害怕的。到了衛(wèi)生間,我才知道她不上,她是專門陪我的。還說,你以后上廁所,就叫我。大冬天的,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打擾她呢,可是又沒辦法,每當(dāng)我躊躇時,她已經(jīng)起床,幫我披上大衣,還摟著我的肩膀說,你看冬天的月亮也挺好看的,夜深了,只有我們倆醒著,多年以后,我們一定記得這又圓又美的月亮。此后,她一直陪我上廁所。即便我們鬧別扭了,她一聽我起床,還會起來陪我,可她話少多了,我感覺我們中間隔了好多東西,我們都沒辦法再邁過去。
當(dāng)兵第三年,姚紅考上了軍校。我跟張一鳴關(guān)系稍好了些,但她是班長,為了維護她的權(quán)威性,我跟她更保持距離了,不久,父母把我調(diào)到了老家,心想總算跟她不在一起了??梢补郑x開了,反倒更想,夢里不是張一鳴考上了軍校,就是她的準(zhǔn)考證找到了。還有多次,我夢到咱四個都穿著軍官服,手拉著手,好像走在大街上,對,就是當(dāng)年咱們上補習(xí)班的縣城大道上,大街兩邊全是鮮花,我們行走在花間,秦老師舉著雙手向我們跑來。
唉,醒來才知是夢。三十多年來,當(dāng)了軍醫(yī)的姚紅多次給我寫信打電話,說她發(fā)誓她真的沒有說是我拿的張一鳴的準(zhǔn)考證。我都煩了,說行了,不要再提此事了。她哭著說,真的,我沒拿,你也沒拿,可是為什么就丟了,難道真有鬼。還給我發(fā)誓,說如果她拿了,就不得好死。
張一鳴告訴我,姚紅也屢次給她打電話,說準(zhǔn)考證可能掉到床底下或者被風(fēng)吹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我們姐妹一場,不能因誤會,讓大家一輩子都不得安生。
是呀,這次我到了老兵之家,感受最深的是往事的珍貴,別再讓大家心里添堵,事過境遷,只有放下,說開,才能釋然。
怪我,都怪我。我曾給姚紅和張一鳴都打過電話,我說,誰拿了張一鳴的準(zhǔn)考證,老天爺一定會讓她下地獄的?,F(xiàn)在好后悔,我不該說這樣的話,要不是我咒她,姚紅跟我們一樣,現(xiàn)在就坐在一起聊天,她也能等到她兒子娶媳婦。都怪我,后來她給我打電話,我都沒接,她一定是因為心理壓力,才得了病,是我害死了她。
你不要這樣自責(zé)。我遞給她紙巾,撫摸著她的肩膀,安慰道。
李湜湜抽泣著說,張一鳴告訴我,姚紅去世前,曾再三說,可能是自己造了什么孽,要不能得這樣的病。我要知道她背著那么沉重的包袱,說什么也要接她的電話,也要在她生病時去看她一眼呀。人最難過的是,你后悔了,想讓知道的那個人卻再也聽不到了。
我望著黑乎乎的窗外,不知該說些什么。
張一鳴進來,聽完我們的話,說,以后不要再提準(zhǔn)考證的事,我們大家都是親姐妹。再說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嘛。來,咱們干一杯,人生難得遇戰(zhàn)友,今夜一醉方休。
不但一醉方休,還要說說我們各自的生活。見了老戰(zhàn)友,就像遇到了垃圾筒,把心里的不快全倒進去。我給你們說,我跟我丈夫老早就沒感情了,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家里事一概不管。我公公還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得每天照顧著,口味不對,還給我看臉子,氣得我整天想離家出走。李湜湜說著,拿紙巾拭了一下鼻子,臉上還帶著笑。
張一鳴吸了一根煙,說,我離婚也有小十年了,主要是丈夫不同意我建這個老兵之家,他離不開城里生活。倒是我女兒全力支持我,你看,每天晚上,都要給我打電話。她就是我最好的閨蜜,什么話都說。曉音,我記得你是兒子,該找對象了吧?
同學(xué),研究生。我回答。
還是人家曉音命好,兒子媳婦都是雙軍人,又學(xué)歷高。不像我兒子,考大學(xué)只考了個大專,現(xiàn)在一個公司上班,要房沒房,工作也沒保障,長得一般,能找個什么樣的女朋友,老大不小了,還跟我們一起住著,三間房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R圾Q女兒,也在部隊,找了個連長,住著部隊房子,不用掏錢賣房子,現(xiàn)在北京房價是天價,對吧,曉音,我是望房興嘆。
我擺擺手,沒有回答。
總有辦法的,兒女大了,由他們?nèi)グ伞?/p>
對了,曉音,你現(xiàn)在是大校,有沒有可能成為將軍?
哪呀,再干幾年,就退休了。
不會吧,你能寫書,又來開發(fā)布會,前途無量。
來,喝茶,喝茶。在熟人面前,我從不談?wù)撟约旱墓ぷ骱图彝ィ浀靡晃幻苏f,你談得好,別人嫉妒。說得不好,別人笑話。
她倆倒是有說有笑的,什么話都說,而這些我都不感興趣,也盡量少插話。
這時,張一鳴的電話響了,她笑著說,我說得不錯吧,我家公主來報到了。說著,打開了視頻,果然是個年輕版的張一鳴,母女倆一會兒說化妝,一會兒說部隊生活,一看,果真就是無話不說。李湜湜長嘆一聲說,還是有小棉襖好呀,我家那個皮夾克,好幾月都不會給我打電話,但是我有老姐妹,你看看,我的朋友圈,幾天不見,她們都想我了。說著,就跟她的老姐妹聊天去了。
一瞬間,只有我一個人,握著手機,卻不知該跟誰聊聊。但當(dāng)張一鳴要拉我進戰(zhàn)友群時,我想了想,說,太忙,如果老在群里不說話,會得罪戰(zhàn)友,以后再說吧。
哎,我說曉音,我加了你朋友圈好久了,現(xiàn)在好長時間都不見你發(fā)朋友圈,搞新書分享會,也沒見你發(fā),你是不是屏蔽我了?李湜湜又開始喊叫了。
這一兩年,因為部隊管理嚴(yán),我很少發(fā)朋友圈。
我可聽說,跟不發(fā)朋友圈、無嗜好、講話半天才開口的人交往,要慎重。
我真生氣了,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說,李湜湜,你這什么意思?
來來來,吃水果,這可是我們本地產(chǎn)的。張一鳴忙站了起來。
我只喝茶,不想再開口。
李湜湜仍不停地嘮叨著,真的,我可佩服那些不發(fā)朋友圈的人了,不是冷血動物就是特自控的人,我要一天不發(fā)朋友圈,就坐臥不寧,好像生活中少了一件什么事,不停地拿著手機就想發(fā),就想發(fā)。是不是不發(fā)的人太自信,我呢,不刷朋友圈,就沒存在感。她說著,看看張一鳴,又看看我,說,曉音,是不是呀?好像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又摟著我的肩不停地說,是不是呀,曉音,告訴我呀?
我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了。
張一鳴略有所思道,記得在部隊時有位首長說,看你人際關(guān)系如何,只須查看通信錄,看你能找出幾個隨心所欲聊天的朋友。
呀,我得看看。李湜湜拿起了手機,我不看手機也知道,我除了家人,真的沒有一個能無所不談的朋友。
天色過晚,院子里樹木漸漸黑了,天上云彩從剛才的緋紅變成了水墨畫,從淡灰走向深黑。小劉提了一筐核桃走進飯店,我們?nèi)俗谠鹤永铮灾迈r的核桃。新核桃皮嫩,不摘有些苦味。張一鳴說,來,你看你當(dāng)了師職干部還是這么笨。說著,揭起核桃姜黃色的皮,她的手好巧,剝的皮是整的,白白凈凈的核桃仁一個個地放在我手心。她邊剝邊低著頭說,新兵時,姚紅最愛吃核桃了。那時,是她給我剝。
我半天才說,姚紅走得太可惜了,兒子才上高中。
李湜湜也不再剝核桃皮,拿著一塊核桃,連皮一口吃了下去。
新核桃皮很苦的。我提醒她。
夜深時,張一鳴給我和李湜湜在老兵之家安排了一個大套間,一人間,李湜湜卻不住,說怕打擾我,非要跟張一鳴住。
晚上十一點,兒子給我發(fā)了條短信,竟然瞞著我跟女朋友領(lǐng)結(jié)婚證了。想了半天,給一直跟我冷戰(zhàn)的愛人打電話,他電話先是沒人接,后關(guān)機。我氣得半夜沒有睡著,兒子不聽我再三勸阻,娶的是他研究生同學(xué)不假,可女孩家在外地,又沒工作,又沒北京戶口,以后怎么生活。這樣的事,我怎么能跟一直羨慕我的戰(zhàn)友講?
折騰到凌晨三點,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見我站在一片荒野里,腳下全是爛泥,遠遠看見愛人在前面,我叫他,他也不應(yīng)。我急切地想追上去,卻怎么也邁不開步,這時,愛人不見了,又出現(xiàn)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像同事,又像是新兵時的班長。我終于追上他了,卻原來是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拿著一把槍,嚇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爛泥里。夢折騰得一晚都沒睡安穩(wěn)。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張一鳴看我臉色不對,問,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嘛,怎么眼圈黑得像熊貓?一下子蒼老了有十歲。李湜湜永遠都這樣,有什么說什么。有這樣心直口快的朋友,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哀。
沒事,我挺好。我微笑道,可能是昨天喝了點酒,興奮了,失眠了。
別太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隨時電話。上車前,張一鳴悄悄伏在我耳邊說。
肯定的,咱們是戰(zhàn)友嘛。我嘴上說,心里想,要是給她們說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話我呢。
6
李湜湜本想多待幾天,可她說想跟我好好聊聊,雖然同居一城,我又是大忙人,難得有時間會晤她。她還記著仇,說話酸溜溜的。我摟著她說,放心,肯定以后多要打攪你,還要讓你教我養(yǎng)花呢。
一登機,李湜湜拿起一本書,說,是張一鳴讓她讀的。
我一看,是本《黑水燈塔船》。9Ddx1GFT1bHjy5ZSRm+E+w==自以為讀了好多書,卻沒讀過這一本。
一鳴說,這是本好書,說她已讀了好幾遍。你看,里面劃得密密麻麻的。李湜湜說,我回去把家安置好,準(zhǔn)備過來給她打工。
我嘴上說好事,心里吃驚,又羨慕。
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這樣決定?
我說,老兵之家綠水青山空氣好,關(guān)鍵有一幫能談得來的朋友,你來我舉雙手贊成。
就是,我丈夫就那樣子,我改變不了他,只有眼不見,心不煩。只要張一鳴需要我,我就干到老。對了,你沒問張一鳴為什么離婚?
這種事人家不說,我怎么好意思問呢。我發(fā)現(xiàn)朋友越熟,說話越要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對方的傷心事給勾了出來,不像當(dāng)年,有啥說啥。比如你老問我出的書,我都不提,在老戰(zhàn)友面前,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不但不能讓對方分享你的成果,反倒讓對方徒添煩憂。說真的,我有時就有這毛病,看到人家很成功,心里就難受,將心比心吧。
你呀,我怎么說你呢。我前陣看過一部電視劇《老閨蜜》,潘虹主演的。張一鳴一定深悟交流的重要,理解女人的不易,所以才辦了這么所老兵之家。她說受朋友的啟發(fā)。朋友辦了個女子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會,十幾年了,入會的女學(xué)員上千,她們定期組織采風(fēng),或讀書會,或采風(fēng),或旗袍秀,深受全國各地女作家喜愛,可見它的意義所在。李湜湜說。
我想了想,說,想念不如懷念,在一起肯定會有摩擦。你看《老閨蜜》里面,老閨蜜們真的住在一起了,矛盾就出來了,因為彼此性格、興趣差異,吃飯呀,看電視呀,作息時間呀都不一樣,勢必產(chǎn)生新的矛盾。距離產(chǎn)生美,所以,朋友還是保持距離好。
李湜湜大睜雙眼,她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瞬間坐得離我遠了,說,你呀,我知道,你為什么沒有朋友了,就因為你總跟大家隔著一層,跟誰都不交心,保持著你們知識分子的那種毛病。對,臭毛??!清高。你看,姚紅跟我,跟張一鳴都不停地聯(lián)系,就是不跟你聯(lián)系。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很少向我們打開你的心靈,所以你寫的小說,恕我直言,語言不錯,但是編造痕跡太重,不接地氣,有些像童話,一句話,離我們普通老百姓遠著呢。
我怔了一下,沒想到我在戰(zhàn)友心目中是這樣的,但不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我在意她們對我的態(tài)度,壓住心中的不悅,沉默片刻,說,你們都是這樣瞧我的?
我們怎么看你,不重要,你還記得你考上軍校,走的前一天,我們?nèi)齻€落榜生到你宿舍去看你的情景嗎?
我點點頭,咱們說了好多話,你們還給我本子上寫了留言。說實話,細節(jié)我真想不起來了,那天晚上,來的人太多。有基地政治部的,有分廠的領(lǐng)導(dǎo),還有其他戰(zhàn)友們,那么多的人,我真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
我們?nèi)齻€因為剛上完班,臉都沒洗,穿著工作服去看你。姚紅買了你最愛吃的鳳尾魚罐頭,張一鳴到服務(wù)社給你買了一個塑料皮筆記本,你記得我送你的是什么?
我抱歉一笑。
你肯定想不起來了,我送給你的是一箱方便面,那是你最愛吃的。那箱方便面,花了我兩月的津貼,就這還因為我是食品廠人,走的是銷售價。每一包,都是我挑的,里面湯料有紅燒牛肉、雞蓉的,還有三鮮的,最重要的那是我們?nèi)齻€親手做的方便面,剛從機器里拿出來,還熱乎著。
一陣?yán)⒕?,我很想握住她的手,手伸到半空,卻撥開了額前的頭發(fā)。
我們?nèi)俗哌M你宿舍,發(fā)現(xiàn)里面擠滿了人,你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就跟別人說話去了。我們?nèi)饲那恼镜浇锹?,一直等著他們走了,你閑了,我們才掏出精心挑選的禮物,正要開口,你卻說,謝謝你們來送我,我還沒收拾東西呢。本來我們要跟你說好多話,一聽這話,就放下東西,說我們走了。你可能覺出了我們的失落,忙拿起張一鳴給你送的筆記本,打開封面,讓我們每人給你寫一句臨別贈語。我們一聽,高興極了,心想你還在意我們呢。這時,房間又來人了,你跟別人又說話去了,我們?nèi)松塘堪胩?,每人認(rèn)真的程度跟考試答卷一樣。我在一張紙上寫完我想說的話,讓張一鳴看完,才工工整整地抄寫到本子上,很想讓你看一眼,你卻連看都沒看,就收起本子說,再見,謝謝你們來。這時,又有人進來了,你又跟他們親熱地說話了,那是機關(guān)的人,我們這些基層兵只好走了。
一出門,才發(fā)現(xiàn)下起了雨,我們沒有帶傘,可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在房間里跟那些領(lǐng)導(dǎo)和機關(guān)兵在興奮地聊天。我們?nèi)嗣爸笥?,踩著泥濘,回到了宿舍?/p>
雖然做了一天的方便面,可是我們都沒睡著,姚紅不停地嘆氣,張一鳴看了一夜的書,至于我,那時就發(fā)誓你當(dāng)了將軍,我也不理你。可最后還是想你,想知道你的一切,主動聯(lián)系你,每次都是我給你打電話,你總很忙,三言兩話就打發(fā)了我,可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因為咱們曾發(fā)誓是生死戰(zhàn)友呀,你說我是不是賤。
胡說什么呢。我說著,如坐針氈。我根本就沒想到我的無意之舉,傷了戰(zhàn)友的心。又想,真見了面,我能忍受她的尖刻,她的絮叨,她三天兩頭的打擾嗎?每天,總那么忙,忙上課,忙訓(xùn)練,忙著看永遠看不完的書?,F(xiàn)在的學(xué)生,可不像我們那時,老師講什么聽什么。每堂課,我不但做好充分的教案,還要應(yīng)對他們隨時的提問。還有,學(xué)校各級時不時的檢查。還有體能訓(xùn)練呀,家務(wù)活呀,跟兒子無法溝通的誤解呀,生活真似一堆麻,總有理不清的小疙瘩。
前幾天我讓你把張一鳴給你的筆記本發(fā)給我,我想看看我們當(dāng)年的留言,你沒發(fā),想必早丟了吧。
我手摸著大腿,不停地寫著內(nèi)疚,嘴上卻說不出11f222f6852732c294e0944775a0a201一句來。
我回去想去看看姚紅的媽媽和兒子,看能否幫他們做些什么。對了,你去嗎?
我遲疑了一下,說,馬上學(xué)校要檢查。李湜湜哼了一聲,就像機關(guān)槍一樣說開了,我就知道,你不屑于與我們?yōu)槲?。恕我直言,你現(xiàn)在跟我們不再是同一戰(zhàn)壕的人了,我們吵吵鬧鬧,但是親,你跟我們好像總隔著一層薄紗。哎呀,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怪累的,還是直說了吧,你跟我們在一起不要端著好不好?不要說一句琢磨半天,說出的話就失了水分,像塑料人。我們跟你在一起很累,真的累死了。
簡直豈有此理,我真想發(fā)火,可是我在心里給自己下命令,沉住氣,沉住氣。李曉音,你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不要跟家庭婦女一般見識。
你看看,你生氣,就發(fā)火呀,我是你的戰(zhàn)友,又不是領(lǐng)導(dǎo),你怕什么,就這點,我們跟你說話,就不盡興。好了好了,看你臉色,我不說了,對了,張一鳴說她一直關(guān)注著你,你調(diào)到哪兒了,出了什么書,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她為什么不主動聯(lián)系我?
有呀。她退伍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到城里給人當(dāng)保姆帶孩子,有次她跟著主人到北京醫(yī)院給孩子看病,專門倒了好幾趟車到了你辦公樓下,給你打電話,說你說了一句話,電話就斷了,從那以后,她就沒有主動再跟你聯(lián)系。
我記得有那回事,當(dāng)時手機沒電了,我插上電,她再沒有打來。
她以為你怕她來麻煩你,其實那天她在書店買了一本你的書,想找你簽個名,跟老戰(zhàn)友說說話,沒想到你掛了電話。即便沒電了,你也應(yīng)當(dāng)打過去嘛,畢竟是多年沒見的戰(zhàn)友,她等了兩小時,可你一直沒有。她在你們辦公樓下的光榮榜上看著你戴的大紅花照片,看到你那時已經(jīng)晉升中校了,越看越覺得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更沒資格跟你對話了,只好失望地走了。
她這次見面,怎么也沒提這事。我說著,臉發(fā)燒了。
你沒提出跟她住一起,更沒有主動跟她深談呀。她特高興你能來,給你安排的是最好的房間,你沒注意房間的花都是剛摘的,還有她知道你愛吃當(dāng)?shù)氐奶O果,都讓司機小劉給你在樹上現(xiàn)摘的。她告訴我,她很崇拜你,特想跟你好好地聊聊,可是不知為什么,跟你在一起,她總不能放開自己。
李湜湜翹起右腿,又說,張一鳴給我講了很多,講她的不易,退伍,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大雪中往縣城的安置辦,跑了三四次,渾身都是雪,差一點掉到了深溝里,可是都無果,欲哭無淚。后來離了婚,在一家書店,看到你又出了新書,特想給你打電話,可又怕你再掛了電話。那時,她是一個開壽衣店的小城女人,怕你瞧不起她。
我不知說些什么,就打斷她的話說,對了,我在老兵博物館看到張一鳴的準(zhǔn)考證了,她在哪發(fā)現(xiàn)的?
咱們走后,服務(wù)員在張一鳴的床底發(fā)現(xiàn)的。曉音,你說人家戰(zhàn)友聚會,都回憶他們的流金歲月,我們那磕磕碰碰的日子,算流金歲月嗎?
李湜湜的話讓我一下子驚醒,我一看手機,天,剛才差一點刪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你快回答我呀,作家,你讀了那么多書,走了那么多路,一定有高見。李湜湜又說。
我眼前浮現(xiàn)出新兵連沒有圍墻的成片的玉米林,綠浪般的,一眼望不到邊。一條似有若無的彎彎曲曲的小河,兩岸綠樹環(huán)繞的小村莊,還有十八九歲的我們,綠色的軍裝,鮮紅的領(lǐng)章,映著我們年輕的歲月,怎么想,都似在夢中。忽然記得哲學(xué)家康德的一句話:有兩樣?xùn)|西,越是經(jīng)常而持久地對它們進行反復(fù)思考,它們就越是使心靈充滿常新而日益增長的驚贊和敬畏,那就是我頭頂?shù)男强蘸臀倚闹械牡赖路▌t!便回答道,至少我認(rèn)為是。
你還記得帶咱們?nèi)タ荚嚨氖歉阍谝婚g辦公室分管干部工作的黎干事吧。李湜湜一摸頭發(fā),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戴著的是假發(fā),鬢角的真發(fā)有幾縷露了出來,全白了。
他怎么了?我騰地想站起來,才想起腰上系著安全帶。
你急什么,難道你跟他?李湜湜可能看出我掩飾不住的憤怒,止住了下面的話。
可是她的話,又?jǐn)噭恿送?,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高個和藹的中尉。他話不多,發(fā)表了好多文章,是我走向文學(xué)之路的老師。曾一度是我的偶像。而他對我也有一種比一般同事更深的情誼,每次叫我都是曉音,而不是像一般同事喊我小李。每次我向報刊投稿時,都要先讓他審閱。每次他看得很認(rèn)真,不但修改,還提中肯意見。收到稿費,我說請他吃飯,他笑著說,等你當(dāng)了軍官吧。說這話時,他的頭就會低下,整整自己金黃色的中尉肩章。
我上軍校時,他送我到車站,說,代表辦公室的同事送我的。天下著蒙蒙細雨,他騎著自行車,很少說話。車子蹬得很慢,一下一下又一下。坐在車后的我,心也跟著跳得一下一下又一下。
八月底的原野,陽光明媚,田野里的莊稼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一只小鳥在我們頭頂歡叫個不停。
上了火車,他隔著窗子,只說了一句,畢業(yè)了回來喲,我等你。后半句聲音小得只有我能聽見,說完這句,他臉?biāo)⒌丶t了。說著,遞給我一個粉紅色塑料日記本,上面是電影明星龔雪的照片。車開了,我打開一看,扉頁是我一直模仿的他的剛勁有力的毛筆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署名黎暉,暉字寫得小,藏在黎字下面,好像被輕輕摟在懷里,讓我莫名地心跳。落款還蓋著他自刻的印章。他曾告訴我,那是篆體。他也曾給我刻過一個,可惜我從來沒舍得用,后來不知哪次搬家,丟了。我把他的所贈詩詞從西北琢磨到江南,從大一分析到畢業(yè),仍云里霧里,不知他要告訴我什么。還請教了許多同學(xué),大家回答紛紜,反正詩詞本身就如沒蓋子的大海,什么意思任你自己去想,于是我畢業(yè)后,想想老部隊的荒涼和偏僻,自然沒再回去。他也沒跟我聯(lián)系。我們?nèi)缗既幌嘤龅膬善撇剩S著風(fēng)向,各自飛往自己的天空。
三年前,黎干事到北京來出差,他打電話,我們幾個戰(zhàn)友聚會了,他說給你打電話了,你出差了。
是的,要不是當(dāng)時我在外地出差,肯定要跟大家見一面的。
我就說嘛,誰不見,黎干事你肯定要見的。李湜湜不看我的眼睛,拿著牙簽扎著櫻桃慢條斯理地邊吃邊說,曉音,姚紅一個電話,張一鳴就去看她。她一個電話,我就來貴州了。你說,我如果有事,給你打電話,你能來看我嗎?張一鳴羨慕咱們居住在同一個城市,可是她不知道,我們同居一個城市十年了,卻沒見過一面。
我回頭望著她,加重了語氣,李湜湜,對不起。
沒事的,你知道我心里有話,說出來就輕松了。李湜湜翻著書,也不看我。
我累了,睡會兒。我閉上眼睛,心坎里一陣絞痛。
我知道,黎干事那次來,你并沒有出差。我在你的朋友圈里看到你發(fā)的微信,你那時在公園里散步。李曉音,我說話,你不要生氣,昨天張一鳴給我看了你新寫的長篇小說,咱們的戰(zhàn)友情你寫得細膩又充滿了溫度,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怎么如此冷漠?恕我直言,你寧愿關(guān)心筆下那些沒有生命的人,卻對身邊熱氣騰騰的熟視無睹,真不可理喻。
我控制住情緒,正要回答,這時,飛機受氣流影響,產(chǎn)生了強大的顛簸,正在走廊供應(yīng)餐飲的兩位空中小姐忙蹲下身,廣播也讓所有旅客不要走動不要上洗手間,再次確認(rèn)系好安全帶。我慌得心跳加快,發(fā)現(xiàn)身邊的李湜湜卻神色坦然地在吃水果,很想握住她那雙結(jié)實的手,可最終,我只抓住座椅的扶手。
沒事兒,沒事兒,李湜湜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笑道,你怎么那么膽小。坐飛機,這不很正常嘛。我靠在她溫?zé)岬募绨蛏?,很想告訴她,我的確有幾個能真正交心的朋友。有一位,跟我是老鄉(xiāng),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相處十幾年,情如姐妹,經(jīng)常我到她家住。她媽媽去世,是我克服恐懼心理,陪她坐在靈車上,到了火葬場,可不知為什么,有一天,她卻再也不理我。還有一位同事,我們相處二十年,她有一天忽然在朋友圈中拉黑了我。我張了張嘴,卻最終只說了句,湜湜,我好累。
你當(dāng)然好累呀,不跟戰(zhàn)友聚會,不接朋友電話,不發(fā)朋友圈,把自己搞得像冬眠了一樣,別說你累,我作為你的朋友,還累。
她就這么氣人,可細一想,好像又沒錯。
一到京,李湜湜打車,她讓司機先送我。車上,她又說,你兒子找了同學(xué),都是研究生,多好呀,不用為房子發(fā)愁。我們工薪層,要在北京給兒子買房子,談何容易。你兒子結(jié)婚時,別忘了請我這個老戰(zhàn)友喝喜酒,我到時要好好地參觀一下你的豪宅。師職干部,我知道,你肯定住著大房子。
我機械地點點頭,很想說,房子是不小,可是沒有人也冷清呀。但說出的卻是,湜湜,我在飛機上,聽了你的話,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我除了親人,沒有朋友,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
李湜湜拍拍我的手背說,記住,我們永遠是你的好戰(zhàn)友。
回京半月了,我思緒雜亂,一天晚上,看中央電視臺的軍事新聞時,一位海軍陸戰(zhàn)隊二級軍士長的講話吸引了我:在我的勛表中,讓我最自豪的是“個人戰(zhàn)備訓(xùn)練三等功”略章。那一年,我在零下三十?dāng)z氏度惡劣氣溫環(huán)境下參加“兵王爭霸賽”。徒步行軍四十公里課目中,我?guī)状尾铧c抽筋倒地,體能的極限讓我耳邊不時傳來想要放棄的聲音。但憑著對勝利的渴望和堅強的毅力,我最終斬獲第一名。 如今,這些經(jīng)歷都在勛表上留下了印記,它既記載著我的成長,也更加堅定了我矢志強軍的決心……
我往下再看,原來這是一位記者在張一鳴的軍旅博物館看到的視頻,做的現(xiàn)場報道。
沒想到張一鳴這么快就落實了我的建議,我正琢磨著為她再做些什么時,收到了她的短信:曉音,老兵之家就是我們的家,我相信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會越辦越好。剛給你快遞一包東西,你肯定喜歡。切記查收。對了,你寄的書收到了,謝謝。李湜湜說,她病了,你守在病床上,照顧了她好幾周。跟戰(zhàn)友同居一城,真好。
我發(fā)給了她一條短信,到北京,一定給戰(zhàn)友打電話,我去接你。對了,我要告訴你許許多多的事,特別是我光鮮下的創(chuàng)傷,孤獨里的熱望。
責(zé)任編輯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