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月吧,或是六月。在遼西五月或是六月的黃花甸子上,就開了那么多的黃色花。黃色的朝天委陵菜在營子后面的甸子上開著,黃色的旋覆花在前面的坡梁上開著。那時候的老三知道,他能叫得出名字的,也就只有苦苦菜和婆婆丁了。
在這個叫黃花甸的村子里,老人們都慣把村子叫作營子。上下相鄰近的村子,人們也都好說成是上下營子住著。老三家的院子在營子里把東頭,院子外是老三家的菜園子,園子的東南角上,是老三家的大水井。
后院的春明喊老三,說要去水泉溝里剜曲麻菜,老三也喊著回應(yīng)說:去不了,我有事呢。
老三就一個人坐在院外井沿的青石頭上,看看井里的水亮亮的,能照出樹的影子。樹是杏樹,杏是家杏,不是山杏,山杏一坡一溝的,都在營子外的山上長著。營子里長著的,都是家杏。在營子里家家都長著的家杏,外人要是看了,覺得好像模樣都差不多。開花的時候都一樣,看不出來啥。杏青的時候也就差不多的樣子。可老三知道,杏熟了可就都不一樣了。杏在樹上熟了的時候,就都各是各的樣了。
老三家的杏樹在井邊上,井邊上坐著的就是老三了。老三盯著樹上看,朝南的枝上有九個熟了,朝北的杈上就熟了三個。
要熟的,就都在樹上等呢,再等些陽光,再等些雨水?;蚴蔷驮俚纫粋€白天,一個黑天,也許一個半晌過去,就好了。熟好了的,就等一陣風(fēng)來了。一縷的風(fēng),一絲的風(fēng)過來,就可以往下跳,就可以往下掉。這兒一個,那兒幾個,藏到樹底下的草里。那邊的三個在草里的,露出青的一面多些;這邊的,就露出來黃的一面多些。
樹是老杏樹了,杏是青皮杏,草是青蒿草。
在蒿草窠里,草是綠草,杏是綠杏。也不就是綠的,顯青色的,叫青皮杏的那種。熟了也看不出來個熟了的顏色,還是青的皮。但風(fēng)可以看出來,一陣風(fēng)來,熟杏就禁不住搖,就自己掉下來。熟了,就把持不住了。雨來也是,風(fēng)和雨或是一起來的呢?老三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雨過去了,就總會有那么多的杏掉下來。不知道是故意地跳,還是不小心地掉呢,反正就那么落在樹下了。
有落在樹下的,也會有落在井里的。井有轆轤架,用營子西山上的榆木做的,搖把滑;營子?xùn)|邊河套邊上柳木的、棗木的轆轤亮,是井繩蹭的。
半個營子的人家都來這井上打水吃。等老三長大了來這井沿邊呆坐著想事的時候,營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也都打了井,就不大有外人家來打水了。
老三盯著轆轤轉(zhuǎn)的時候,一顆杏就掉下來,砸在后腦勺上,一愣,不疼。抬頭,也找不著是從哪個杈上掉下的。就看見有叫“驢糞球”的鳥在頭頂上的枝杈間一跳,又不見了。手里的搖把沒停呢,井里的桶就一圈一圈地往上來,往上來的青麻井繩就一圈圈地往轆轤上纏。
一顆杏掉下來,打在轆轤上。一滾,掉進了沒出井的桶里了。桶里的水就亮亮地顫一顫??粗幸活w落下井里去,井那么幽深而一顆杏就那么輕。
是真熟了啊,都到六月的天了。不能瞅樹上了,轆轤響的不是動靜。看看柳木的轆轤軸,就更響得厲害。缺油了吧,踅摸一眼,黃油瓶子就在刺玫叢里擱著,遮得嚴(yán)實,只露出個半拉的罐頭瓶蓋,不細(xì)看就看不著??墒欠挪幌率职。糜命c力了,缺油了就軸。右手把了轆轤,左手拽著井繩往里圈順一順??纯淳?,桶到了大半腰了。一只麻雀突然飛回井里來,叼著一只蟲子呢。蹲在一塊突出井幫的石頭上轉(zhuǎn)著腦袋瞅,就聽見它身后的石縫里有小麻雀叫得急。在頭頂?shù)男訕渖献サ南x子吧,差不多,像呢。一分神,青麻搓的井繩上的桶一晃,就有一捧水晃出來,嚇得麻雀不瞅了,一縮身1fa4163e1cdf3bd2b0a5c60573418e23鉆進石頭縫里去了。水落下去,就有一半灑在石縫里鉆出來的那叢豬毛菜上,水珠就沿著草葉滴答著又落回井底去。小麻雀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頭頂就是那棵杏樹的枝丫,籠著頭上的天光,也籠了樹下的井。也不只是井,井才占了多大的一塊地方。還有那么大的地兒呢,就長了黃蒿,還有馬蓮。馬蓮的花是藍(lán)的,是紫的。就在花和葉子的中間,爬著一只黑螞蟻。是黑的,黃的也來過,被黑的打跑了。黑的是好的,黃的是壞的。孩子們都這么說的,最早誰說的,忘了。忘了也就忘了。孩子們幫著黑的螞蟻打黃的。知道黃螞蟻是壞人那邊的,就放不下,就擔(dān)心是不是會欺負(fù)黑螞蟻。黃的螞蟻不是太多,多的總是黑螞蟻。孩子們看見黃的螞蟻就興奮了,就大呼小叫。
桶要上來了,一圈圈的井繩纏著轆轤,要滿了,不用看井里,井繩纏著轆轤就剩二指寬了,就知道桶要上來了。水桶從井里搖上來,水清亮地晃啊晃,還有兩個杏在水桶里浮著呢。一桶水離開井底,井水里就晃著人的影子,還有那棵樹的枝杈的。桶是木頭的,木桶梁是鐵的。拎起桶來倒水,滿桶的和那只閑桶的鐵梁碰了,就叮當(dāng)?shù)仨懀懙枚.?dāng)。
一桶水上來。穩(wěn)當(dāng)?shù)模筒豢木畮?。不磕就不晃,水也就不灑。一點都不灑的,上來就在倒給另一只桶的時候,還是灑了一些。灑了也不白瞎,就灑在了桶外邊??匆娏?,亮亮的一片,就潑在了井邊的花根上?;ㄊ谴堂稻眨遄永锶硕寄敲唇小@先犇棠桃彩沁@樣叫那花的。奶奶那時候就已經(jīng)趴在炕上多少年了,冬天就往炕頭里挪一些,夏天就往炕梢外挪一些。都是爸和媽一起拽著褥子挪的,后來老三大了,和姐姐也可以幫著爸和媽一起挪了。
老三想著,給奶奶揪一朵花,插在罐頭瓶里給奶奶看。
想著這些的時候,老三的手一晃,桶里的水就灑在了井沿邊的黃石頭上,洇著石頭,好像滲了進去。那么樣的一塊石頭,就變了些樣呢,顏色深淺不一樣了,更干凈了呢。
老三看頭頂?shù)臉?,樹籠了一眼井所有的天光,也就籠著老三了。這個時候坐在井沿邊的石頭上的老三看著遠(yuǎn)處出神。遠(yuǎn)處其實也不遠(yuǎn),就在坡下,溝那邊。那邊就是一條小道,小毛毛道不寬,剛好就夠一個人走過,稍偏下身子,紅格子的襯衫就可以刮著右邊的高粱,或是左邊的苞米。村子種著高棵的,也種著矮棵的。
就是那么一個人,別人也走這條道,可是老三不記著。老三就記著紅格子的影子,就總是側(cè)身或是個背影,就是正好對面過來,也是低著頭走過去。毛毛道上,過去的兩個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過去了。這像極了一幅畫,毛毛道兩側(cè),是綿延的草,旋覆花朝著天開,兩個身影,就彼此背對著,走遠(yuǎn)了。
就老三一個人看見,那么多年都沒褪色呢,粉格子的衣服那么淺,紅格子的衣服那么深。就老三一個人記得,那么深和那么淺,都那么好看呢,在記憶里深深淺淺地閃回。那一條毛毛道上,也或有棵朝天委陵菜鉆出來,襯了那么多綠綠的草,柔柔的,那么好看呢。
老三就坐在那一塊大石頭上,石頭是清汪汪的顏色。村子里的石頭,是有好幾個顏色的。
營子里白色的石頭多,輕且塊大,蓋房子最好用。在營子外東面的山上有,營子里每家蓋房子搭屋,都去東山上起這種白石頭。起石頭,營子里人都是這么個叫法。書上說叫“采石頭”。還有營子南河套里的河卵石,圓溜溜的,蓋房子不行。可是每家也撿來那么多,壘了菜園子的小墻,黃泥抹的墻上插滿了圪針,擋了豬啊雞的。那些大點塊的,就擋在了井沿了。河水沖刷得那么久了,就沖刷出來那么光滑的模樣。在一個井口邊那么久,就被摩挲得更溫和。沉靜的顏色,就好像和石縫下長出來的那些草是一樣的表情。
可老三印象深的是井沿邊的那塊石頭,那塊石頭坐了那么多年,也有紅色的粉色的格子劃著。一道一道的,曲曲彎彎的,老三看著就都感覺好看。
坐在石頭上的老三,也就和坐著的一塊青石頭,石頭間的一墩綠草的模樣和神情差不多。確實差不多,穿著布的衣裳,留著毛毛草草的頭發(fā),那么呆呆的神情,看見啥的時候就在想著啥。想著啥的時候,眼睛里就只有啥。老三的眼睛里,就只有溝那面坡上的毛毛道,坐在那兒的日子那么久,坐在那兒的時光那么多。那么多的時候,老三看見她過來了,更多的時候她沒有走過。
只是老三自己那么端坐著在那兒瞅著,瞅著瞅著就漫遠(yuǎn)了眼神,遠(yuǎn)處的莊稼上、山坡上,云彩飄過去。是一只螞蟻繞著老三的腳面爬過去,提醒著老三,頭頂上的一顆杏半青半黃了呢,可是她不知道?;蛟S她也愿意吃呢,也或許不愿意。老三想著,就把兜里的杏掏出來,擺在石頭上。一個圓圓的好看,一個扁扁的好看。老三坐著的地方,和她隔了一條溝沿,還有溝沿邊三棵紛披的柳樹擋著。
隔了一條溝沿,老三就看著紅格子從柳樹影子間的縫隙透過來,又走過去了。老三知道,那是去地里了。老三家的地和她家的一塊地挨著。也不是緊挨著,還隔了一道偏塄。老三家的地種的是白苞米,她家的是紅高粱。種的時間差不多,收的時間也差不多,可就是不能同時一起收。
屬于營子的地塊,大都在營子外的坡上、梁上。丘陵上,就少見了長壟大塊的地。在營子外,有耳朵溝地,有棋盤子地,有刀把子地,也有小臺子地。
小臺子地往上的坡地上,看著像著了火,火在燒,那么大的一片。周遭一個人都沒有。老三站起來,揉揉眼睛,還是看見火在燒。老三站起來,出溜下溝坡,又爬上溝坎,呼哧帶喘的,向著小臺子地跑。老三大口喘著跑到了跟前,東踅摸西瞅瞅,可是什么也沒有啊,沒有火,也沒有看見煙。腳下、眼前就是一大坡的草,在往南面倒,在往北面倒,有風(fēng)刮著。
老三愣愣地看著遠(yuǎn)處,看著腳下,風(fēng)刮過來,老三拿襖袖擦一把臉上的汗,又有汗從脊梁骨上流下去。老三就脫下斜紋布的小褂,手里拎著,光著膀子。一大片的草,就在老三的腳下、眼前,跟著風(fēng)搖過去搖過來。一大片云彩從西山那邊飄過來,罩住了太陽。老三就呆站在山坡上,站在那一大片云彩罩住的陰涼里。
老三看著她家的那塊地,就隔了一條水溝,那塊地里,她不在。遠(yuǎn)遠(yuǎn)看她在地里干活的時候,老三也不在自家的地里。就真的沒碰到一起的時候呢。
兩家的兩塊地,就隔了一條小河澇溝。小河澇溝夏天有水,春天就干著。有時候老三和春明去東山上割荊條,就從這條河溝里走上去。秋天老三和春明去東山坡的松樹林里撿蘑菇,就從這河溝里鉆出來回營子里。
老三在井沿邊的日子不是一天過完的。水是每天都要挑的,外屋的水缸是每天都要滿的。那么矮的身子那么大的肚子,盛滿了,要三擔(dān)的水的。水滿了,缸里的水就浮溜浮溜地貼著粗剌剌的缸沿晃,也晃著那只光溜溜的葫蘆瓢。瓢把都禿了,瓢殼就那么亮。老三的眼神也那么亮,老三個子矮,隨了媽。老三的眼睛大大的,隨了爸。老三要是個子也隨了爸就好了,就可以不用坐教室里的第一排了,就可以不用隔著那么多趟的桌子凳子了。站隊的時候也是,也就不用每次都是站在頭一排,老三就感覺背后總有人瞅著自己,瞅得自己更矮了。于是體育課上,百米跑的時候老三就使勁地跑,往前跑。跳遠(yuǎn)的時候,老三就使勁地跳,往遠(yuǎn)里跳,跳高課上老三就可勁地蹦,往高里蹦。老三這么努力,就老三自己知道。
長到了可以挑起來一擔(dān)水的身高的時候,老三就有了自己的心思了。有了可以挑起一擔(dān)水的力氣時,老三就有了自己的事情了。可是水桶還是會不時地拖拉磕打著地面響,一桶水挑回來,就一路灑出來不少水。老三從井沿邊挑著兩只桶走回到院子里,就可以看見從園子里的井沿邊到院子里到大門口,都是剛灑出來的那些水洇在土路上,一會兒直一會兒彎,一直到屋里的風(fēng)門口。
營子周遭山坡上的那些青枝綠葉的莊稼都是在春天里長出來,在夏天里躥高的,矮的不矮了,高的更高了,到秋天把營子圍了一層又一層。
營子里最高的是樹。老三在當(dāng)街聽人說,營子里最有學(xué)問的馮老六死去的時候,營子里最高的那棵樹隨著馮老六被埋在土里了。屬于老三家最大的一棵樹在井邊,是杏樹。那棵杏樹長在東園子里的井沿上。老三知道,在營子里,不一樣的樹要長高,需要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樹要長到一樣粗,需要的年歲也一定是不一樣的。
樹下,就是老三家的那口井。鄰居有時候也來這口井挑水,但也都并不常來。在終于去城里之前,老三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吃那口井里的水才長高長大的,看著井那邊溝沿上走著的紅格子深,看著井那邊溝沿上走過的粉格子,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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