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云和霧同樣都是水蒸氣,但根據(jù)其形成時所處的高度,在叫法上會有區(qū)別。以地面為基準,若接近上空就叫云,接近地面則叫霧。
這本是在中學時學到的,當時尚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干巴巴地背誦下來。等到再度回想起這句話時,我正行走在初夏的山城。彼時云霧繚繞,天空如同一條巨大而溫暾的河,云層氤氳,從一端滑向另一端,透不出一點光芒。被擱置的陰影落在地面上,整個世界仿佛都失了顏色。這樣的時刻無需刻意記錄,它們會長久地存在于這里,制造出緩慢、不受人期待的氣氛。
來到這里是在三年前。一紙通知書將我?guī)磉@里。固然是新的起點,一次嶄新的開始。我深知其來之不易,我是只身經(jīng)過了千軍萬馬的鐵索橋,又踩著一根獨木搖搖晃晃走到這里的。我在殘酷的淘汰制考試中存活了下來,帶著一腔勇氣,懷揣著夢想與期待,邁入了全新的求學旅途。
本以為,會是一片坦途。但初到重慶時,并不能很快適應這里。多雨的氣候,空氣的潮濕,與家鄉(xiāng)不同的口味,專業(yè)上的困擾,幾乎從不放晴的天空……這些從四面八方涌來,相互交錯,構(gòu)成了完整的生活場,如同一個不怎么規(guī)整的圓形,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和褶皺不平。我只能在種種不適應與沖突中,努力將其平整,小心翼翼,不斷試著將日子恢復成想象中的輪廓。
這里四面環(huán)山,只要視野得當,便能在高處看到環(huán)環(huán)相嵌的綠。茫茫的綠色,看得多了,就會迷了眼。這樣的景致毋庸置疑是美好的、令人心曠神怡的,但每當我走在路上,面對著遙遠的翠色群山以及頭頂永不消散的霧氣,心里總是生起一陣難言的情緒。
有霧有云,就經(jīng)常有雨。多雨的天氣帶來潮濕,這些來自天空的水滴不斷穿過帷幕,制造出或大或小的雨。這也是云的一部分。每當空氣中跳脫出雨的潮濕氣息時,心里的云層也越積越厚。我想,也許有人會喜歡陰雨天氣,但長久的雨,淅淅瀝瀝,接連不斷地下,他恐怕也會想要看一看太陽。淺灰的顏色游走在連綿不斷的云里,滲透著濕潤的涼意,如同一幅單調(diào)的水墨畫,寥寥一片呆板的顏色。我在潮濕中嘗試與環(huán)境和解,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和解。一路跋山涉水,從一片天來到另一片天,本以為來到了更寬廣的地界——或許人生如此——卻闖入了更加逼仄的境地。
來到山城的第四個月,我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詩歌,那是寫給重慶的詩:
每個潮濕的早晨,都有霧縈繞在我的指尖
風被季節(jié)的謊言欺騙,掠走云塊和飛鳥
世界是一座翠綠的孤島
沉靜的夜我時常睡在樹下
一連串的夢在我身體里扎根
千篇一律的色彩陷入眼中,空境
般的回響
時深時淺
我來自干旱少雨的北方,在那里,無論四季,太陽總是如約而至,霧也不厚,只有在秋冬之際,才會在早上看到片片薄霧。那里的云時常是純粹的白,一團一團,背后是一塵不染的天空。
我曾以為,不管哪里的天都會是藍色的——長久的藍,或者說,至少在大部分時間都是藍色(這同我在北方生活的經(jīng)驗相關(guān)),卻不知曉,在遙遠的地方,還有充滿云霧的城市,那里又有我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云和霧彼此聯(lián)結(jié),相互交織,讓人無法看清天空的模樣。
每一天,我都在清早醒來,看一看窗外,陰天,有霧;太陽是很少見到的,所以每次見到,我都會走到外面,抬頭望一望天,藍得輕盈。云也干凈,輪廓被勾勒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這樣的日復一日之中,我喜歡上了望天。我期待著晴朗的出現(xiàn)。我不止一次想起海子的詩句:“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蔽以谏襟w的圍繞中,在南方濕熱的空氣中,反復著同樣的動作,重復著同樣的期待。
十余年寒窗,總有做不完的夢。每一個新階段開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每一次向前,都對未來含有期待。求學的路并不容易。我知道我必須懂得與所有的不適應相處,我要適應陰雨連綿的天氣,適應繁忙孤單的生活,適應遙遠的距離。然而終究會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敗,世上的路高高低低,每走過一段,就要過一道坎。逐漸地,這一切讓我感到莫名困惑,陌生的日子讓我有了退縮的情緒:我不太明白,為何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認真小心,卻還是會身陷不自在的境地里。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夢想,在不期而至的低迷與挫折面前,似乎都會黯然失色。
直到一個有風的午后,我一如既往地在飯后望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一陣風后,霧氣消散得干干凈凈,而云仍結(jié)結(jié)實實地盤踞于上空。有雨點正在其中孕育。
就在那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都只是世界的一個小小分子,拼了命想要上升,抵達天空的最高處;我們往上再往上,終于成為霧的一部分,上升再上升,就成為云。那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正如我——或者說,我們每個人那樣,終其一生都要為了大大小小的既定的目標而行走,我們投身心中的夢與想,時而身處灰暗,時而沐浴陽光。
但風是始終存在的。它作為世界的一部分,抵得上時間的剎那與永恒。但它也是冷酷的,一如時間那般,摧毀不夠雋永的,易碎的。當一陣風吹過,霧氣隨之而散,再無重新組合的可能。
所以我想,與其說,我們每個人都想要抓住云,不如說我們都想成為云的一部分。它永不消散,永遠飛在天空中。我似乎理解了苦難的根源:我們在前行的路上,一定會受到風的阻礙。
因為風的不期而至,人生始終是一條多災多難的路。這無關(guān)山城,無關(guān)世界,它僅僅和天空相關(guān)。家里的天空總是晴朗,藍色的部分深邃無垠,天際無限,怎么望也望不到盡頭,我知道我一定會去頭頂延伸的某個方向,那里必定會有更深遠的藍色存在。然而世界終究是圓的,天空廣闊,人的夢想永不停止。我渴望在同一片天空里找尋慰藉,虛無的情緒經(jīng)常被霧氣遮住,仿佛一道若有似無的屏障,只在正午時分才明朗一些。天氣好一些的時候,接近黃昏時才會有陽光射下,煙色的云層終于有了光亮,淡藍的天幕如同一灣淺河,繞過層層云障,匯入更遠的天際。
每到這時,我都會陷入短暫的感動,像是那里有一扇門,開啟之時迸出了光,不那么耀眼,卻也足夠給人帶來驚喜。有許多次,我都想用力撥開云霧之障,在云層的罅隙中,找到一塊湛藍,并把其握在手里。那里無限,有令人動容的純粹和令人懷念的親切。
于是我開始與云雨和諸多不適應對抗。過程孤獨而疲累。在漫長的日日夜夜里,我不斷把目光投向頭頂,越過云層,一個問題倏然浮現(xiàn)在腦海。
云層上有什么?
其實仔細回想起來,這個問題,我在之前就已經(jīng)窺見了答案。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真正的,或者說我所期待的答案。那是我初到重慶的那天。從東北到西南,我必須得坐飛機才能完成這遙遠的跨越。那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坐飛機,已經(jīng)在機場坐了一夜,疲累得要命。飛機起飛之前,我坐在那兒始終沒緩過神兒,眼睛漫無目的地盯住窗外。飛機開始滑行,一陣短暫的眩暈后,飛機傾斜著朝天空飛去,很快,地面變得模糊,機翼開始穿越云層。
一陣幅度不大的顛簸后,舷窗外的視野漸漸清晰,機身越過厚重的云幕后,一道陽光從側(cè)面投過來,似一束遙遠的顫抖在我體內(nèi)炸開,幾乎讓我淌下眼淚。那時剛剛七點鐘,世界尚未完全蘇醒,但云上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云塊連著云塊,飛機飛在云的深海,四周是無邊無際的藍色。金光漫上身體,那一刻,我仿佛忘記了所有的事,關(guān)于自己的,關(guān)于世界的。我很想打開身邊的舷窗,投身金黃的云海,如果可能的話,再不回到地面。
再回想時,那樣的場景讓人感動。在短暫的飛行中,我暫時陷入美好的遐想,卻不曾知曉,在不遠的未來,有一片厚重的云在等著我。它在這兒,也在那兒,它無處不在。而今,我得到了另外的答案:我知道那里有風,那里是我渴望到達的地方;我還知道,我們無需懼怕它,跌落是常態(tài),只要一直向前看,不回頭,就一定能登上云層頂端,那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我把目光投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那里深邃得動人。前面的路朝著未知卻一定存在的方向延伸,我也試著接受所有的不確定與陰郁的氣氛。我想,那片云和霧存在于任何地點,不管走到哪里,這些都是我們必定要面對的?;蛱魬?zhàn),或困惑,或災難,都是我們無從抗拒的,唯有坦然地抬起頭,去尋找,去等待放晴的時刻。這些都會成為路上的朵朵繁花。朝花夕拾,要時常想念,才能讓過去的星星點點具備溫度。路阻且長,所有的失意與挫敗,都是風的形狀。我想我們永遠也無法避免災難,如同赤腳行走在水里,也會被藏在水底泥沙里的砂礫割傷。懷揣著希望與恐懼度日,每日輾轉(zhuǎn)于周而復始的目的地,總是作為人生的常態(tài);只要我們還在向上攀升,一直往云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夠抵達天空的最深處。那里寬闊,有夢想和永恒的存在,正因如此,我們才一直擁有著前行的動力;那時,我們也一定會知曉風為何物,并能在其不期而至時,予以一點寬容和微笑。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王鵬宇,1998年生,吉林松原人,西南大學2021級戲劇與影視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作品見于《青春》《椰城》《詩歌月刊》等,獲第十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