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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蘋果

2024-11-05 00:00崔曼莉
天津文學 2024年11期

清水君是我不想活的時候“滴”來的朋友。

在萬物可“滴”的時代,寂寞可以“滴”、孤獨可以“滴”、想罵人可以“滴”、想發(fā)瘋可以“滴”、想戀愛可以“滴”,甚至想自殺也可以“滴”。

事情還得從六月說起。

六月我大專畢業(yè)。眾所周知,考公、考事業(yè)編、考研都和大專生沒有關系??晌业陌謰屢恍淖屛疑?,升完本讓我考研,研究生畢業(yè)再讓我考公。等我當上了公務員,就可以嫁個好老公了。

我真的不理解他們的邏輯。

每當談起他們自己,他們就說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了,這都是命!談起我,他們就好像談論另一個人。只要女兒夠懂事、夠努力,就一定能升本、考研再考公。當了公務員之后再處個好對象。什么是好對象?要么公務員,要么干大買賣的,再不濟也得是醫(yī)生、警察、老師之類的社會精英。如果我當小官,老公就當大官;如果我開奔馳,老公就開勞斯萊斯。在這個邏輯閉環(huán)里,他們雖然一個是家庭婦女,一個是大貨司機,卻因此揚眉吐氣、光宗耀祖,過上了得意洋洋的好日子。

而實際情況是,我不聰明,努力了六年只能勉強上個大專。腦子笨,身體也差,中醫(yī)說我陰虛陽也虛,松泡泡的一身肉,臉肥得像個大餅。我是個社恐,幾乎沒有朋友,在哪里都是小透明。我還有個六歲的弟弟,他除了玩沒有任何長處。

在這座三線城市里,我們一家四口靠我爸一個人跑長途掙錢養(yǎng)活,過得緊緊巴巴,狼狽不堪。

我爸不跑車的時候愛喝大酒,喝多了就打我媽和我。但他從來不打我的弟弟。他打我媽的理由是她不努力管好我,打我的理由是我不努力。因為我們不努力,他的夢還碎著。

我已經(jīng)21歲了,好不容易熬到大專畢業(yè),再也不愿意為他的“夢”浪費三年時間,混個不入流的本科,在抑郁、自卑、沒有未來的絕望里挨他打罵。不僅不愿意,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我一面答應升本,一面偷摸找工作。工作確實不好找,除了飯店服務員、理發(fā)店小妹、KTV小姐根本沒人要大專生,房產(chǎn)中介都必須本科起步。還好,我從小愛畫幾筆,后來偷偷學做美甲,我的指甲和同學的指甲都是我做的。我在市里最好的美甲店當上了助理,滿勤三個月就可以升美甲師,拿正式工資和獎金。這家店不僅裝修得雅致,工作氛圍也好,來的客人素質(zhì)都很高,大家輕言細語的,有免費茶水、點心和好聽的背景音樂。

我想先工作幾個月,存點錢就搬出去。沒想到工作一個多月就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我求她不要告訴我爸,求她讓我工作,求她放了我??墒撬催^來求我,求我去讀本科,求我努力考研,求我當個公務員,這樣就沒有人敢欺負她和弟弟了。我們娘兒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她當天夜里就給我爸打了電話。一個星期后,我爸跑長途回來,直接把大貨開到了美甲店門口。

他沖進店里,薅住我的頭發(fā)便打,一邊打一邊罵我是不入流的賤貨!店長嚇得直接報了警,警察來之前,我躲進洗手間反鎖了門。他把門鎖沖壞了,又砸了前臺的水晶果盤。

警察來了,老板也趕到了。我爸一口咬定是老板拐帶的我,我是大學生。警察和老板都無語了,只能讓我回家。老板說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fā),就當賠門鎖和果盤了,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許去店里,玩也不行,她是做小本生意的,受不起這樣的驚嚇。

我爸還要理論,卻接到一幫兄弟的電話,說要喝大酒。一聽有酒,他撂下了狠話,讓我收拾好東西滾回家等他,就開車揚長而去。

我沒有東西可以收拾,只有一只粉紅色的馬克杯,上面貼滿假的水鉆。

店長好心,給我一只手提袋,讓我放杯子。我提著袋子離開了店,店門口的鈴鐺清脆地響了一聲。以往這個聲音一響,我就迎到門前說歡迎光臨。這次鈴鐺一響,我滾了出去,再也沒有機會踏進這里。

天氣悶熱,像走在一口大蒸鍋里。我不想活了,想去跳海。

我一直往西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快累死的時候,看見路邊有一家奶茶店。

我買了一杯奶茶,半死不活地坐了一會兒,實在無聊便登錄了游戲。我進了“滴滴房”,上了八號麥,主持人問我“滴”什么?我說我不想活了,有人能陪我嗎?

不幸中的萬幸,我的聲音既糯又嗲,是好多女生拼命夾都夾不出的效果。這讓我在“滴滴房”很吃香。一張美女感十足的頭像,一個好聽的聲音足以引人遐想。真實世界的美女總有缺陷,而因聲音展開的美女想象不僅完美,且接近無限完美。

當即有六個男生麥下扣“1”。主持人問我要選嗎,我說不用,都跟我走。

我開了自己的游戲房,上了主持麥,六個男生全跟了進來。

我也不理他們,把“我爸打我媽”“我成績不好”“不想讀書”“想做美甲”“我爸把我的第一份工作打沒了”一口氣地吐了出來。

男生們一個一個退場了,只剩下兩個人。麥上一個,麥下一個。

麥上的叫路西法,麥下的叫清水君。

我覺得清水君這個名字非常好聽,就問他為什么不上麥。他打字說暫時沒有嘴,先在下面黑聽。

這時路西法說話了。

“我覺得吧,你爸不同意你干美甲,可能是覺得現(xiàn)在社會勞動人民不受尊重,”他的聲音低沉,很像爹系總裁,“你想,他是個跑長途貨運的,多辛苦,一路上得看多少人臉色,平時生活里又有多少人尊重他?”

“他不受尊重,不代表美甲不受尊重。”我說。

“那是工作環(huán)境和氛圍不同,從社會階層上講,都是一樣的。”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這時清水君上麥了:“你們能幫我一個忙嗎?”

哇!多好聽的公子音啊。

“什么忙?”我趕緊問。

“你們加我一個微信,”他說,“幫我轉(zhuǎn)發(fā)兩個鏈接,我請你們一塊錢喝一杯咖啡。”

我的臉微微一紅,這個小哥哥好會啊,這么順利地拿到了我的微信。

我們互加了微信,收到了他的鏈接。我打開來,是某品牌咖啡店的推廣活動。我轉(zhuǎn)發(fā)了鏈接后,果然收到了一個優(yōu)惠鏈接,可以在全國任意門店訂一杯咖啡,只需要一元。

我搜索了一下,本城的咖啡門店離我很遠。我打了電話,店里說不論多遠都包送。我訂了一杯美式咖啡,付了一元錢。

等我返回游戲,路西法也訂完了咖啡。他說他家樓下就有這個咖啡店,沒有想到可以一元錢買一杯。

清水君得意了起來,他說這樣的“羊毛”[注]多得是,只要他想。

我問他還有什么,他讓我打開某地圖APP,翻到最下面,再順著打開好幾層鏈接,居然有一個打車福利,可以享受兩元打車一次。

“你想去哪兒就用這個打車,”他說,“算我請的?!?/p>

我連忙稱謝。路西法見我心情好了一些,便開始勸我回家,說不論我有多痛苦,都別想不開,人生很長,一切要慢慢來。不管父母再不好,也不能不回家,一個女生流落社會很危險,我爸最多打罵幾下,受點皮肉苦。我反駁他怎么能只是皮肉苦呢,我的精神更苦。

“就是,”清水君也說,“原生家庭苦才是苦,社會能有多苦?!?/p>

“哎哎,”路西法有些不高興了,“兄弟,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說這種話,她一個剛剛畢業(yè)沒有工作的小姑娘,總要先回家吧?!?/p>

“我能有什么原因?”清水君更不高興,“我告訴你吧,這個社會有的是羊毛,那些有錢人不要的東西,窮人攏一攏就夠活了,《紅樓夢》里劉姥姥咋說的?他們拔根寒毛也比我們的腰粗?!?/p>

路西法沉默了。清水君對我說:“只要你愿意,你拜我為師,我教你怎么薅羊毛,每天什么都不用干,有吃有喝有錢賺。”

“真的嗎?”我眼睛都亮了,“怎么薅呀?”

叮的一聲,后臺有私信。路西法說讓我小心,網(wǎng)上什么騙子都有。我隨手回了個“感謝”。

“這不能隨便說,”清水君得意地說,“我當初可是正式拜師的,還給了我?guī)煾?888的拜師費。”

“我沒有錢。”我放軟了語氣,可憐巴巴地說。

“你不用給錢,”清水君說,“以后每天跟著我轉(zhuǎn)發(fā)鏈接,或者點一點鏈接,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薅多了你自然就會了?!?/p>

“謝謝哥哥?!蔽遗滤洃洸簧?,連忙夾起嗓子,這一下子就更嗲了,“哥哥你真好!”

“我就是個大專生,”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聲音的改變,“現(xiàn)在每天靠薅羊毛,吃飯、喝東西、打車都不花錢,賺的錢就存著,我爸媽還天天發(fā)愁,覺得我不務正業(yè)。我告訴你,父母就是死腦筋,你不用理他們,實在不行就搬出去住,哎喲!我?guī)煾负拔矣惺铝?,我走了?8?!?/p>

房間里一時安靜。我問路西法知道薅羊毛嗎?他說不知道。他依舊勸我回家,我說我真的害怕,他問我除了美甲還喜歡干什么,我說喜歡畫畫。他說這就好辦了,他有一個好主意。

他讓我回家不要和父親頂嘴,要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和他談判,說自己不喜歡讀書,也不是讀書的料,但是喜歡藝術,可以去學插畫,將來當個插畫師。

“插畫師?”我隱約聽過這個職業(yè)。

“是的,學成以后可以在動漫公司上班,也可以給網(wǎng)文配圖,還可以改行做平面設計,如果自己能創(chuàng)作故事,那就升為作家了?!?/p>

我聽得心馳神往,但還是有點兒擔憂:“美甲師不行,插畫師就行嗎?”

“你不懂你父親,”路西法說,“美甲和美發(fā)在這個社會比較底層,除非你做成了大師級的,否則很難實現(xiàn)階層的提升,但是插畫師不一樣,聽上去是和老師差不多的層次,而且很時髦,你要告訴他,插畫師不僅受人尊敬,而且賺得多,最重要的是可以在家工作,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庭,相信我,他會支持你的。”

“可是,”我還是很忐忑,“插畫師和公務員差好遠。”

“他為什么讓你考公務員?”

“找個好工作唄。”

“不是的,”路西法說,“他是為了讓你嫁個好老公,他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認為女人自己有出路,女人的出路都在男人身上,你嫁了好老公,你和你們家才有出路,才有人扶持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一輩子才有靠山?!?/p>

我驚呆了!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我爸媽一直逼我讀書是為了弟弟!

“不可能吧?”我脫口而出,“是為了我弟弟?!”

“這是你說的,”路西法回答,“你說他打你媽,發(fā)瘋的時候也打你,但是從來沒有打過你弟弟?!?/p>

“是的?!蔽也唤麄模耙话驼贫忌岵坏??!?/p>

“你想啊,”路西法說,“他中年得子,自己又沒有什么本事,他著急啊,他把兒子的希望全部放在你嫁了什么樣的老公身上,你做美甲能嫁什么人,嫁醫(yī)生?嫁警察?嫁公務員?但你如果是個插畫師,有手藝又體面,他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再出本書,成了作家,那就更體面?!?/p>

“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說,“我沒有想過要當插畫師。”

“現(xiàn)在想也不遲,”路西法說,“蘇州有個動漫產(chǎn)業(yè)園,里面有很多插畫師培訓班,你可以去試試,沒準兒是個機會。”

“蘇州,”我又有點兒絕望,“這么遠?!?/p>

“你在哪兒?”

“連云港。”

他愣了一下:“不是一個省嗎?”

“額,我沒有出過遠門。”

“你搜一下,應該是包吃住的。”

我連忙百度了一下,果然蘇州動漫產(chǎn)業(yè)園有插畫師培訓班。我打開招生簡章,包吃包住三個月,學費16888。

“學費這么貴?”我不禁嚇了一跳。

“貴是貴了點,”路西法說,“但是園區(qū)有很多公司,找工作很容易?!?/p>

我一頁一頁翻看著學生作品,有一些畫得真好,有一些我覺得自己努力一下就可以達到的。培訓班承諾向園區(qū)動漫公司推薦就業(yè),許多學生還沒有畢業(yè)就找到了工作。他們舉著自己的作品和工作牌,在園區(qū)的辦公室、咖啡廳、小花園里各種打卡。我羨慕地看著,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我。

路西法說得對!插畫師看上去就是比美甲師體面,都是打工,但這個感覺就是很浪漫、很文藝,那個感覺就是伺候人的。不要說男人找結婚對象,就算我找個閨蜜,也更愿意找個插畫師小姐姐吧。

我怯生生地給培訓班打電話,問需要什么資格才能入學,培訓班老師說零基礎教育,只要喜歡就行,最好是高中畢業(yè)。

掛斷電話,我長長地出了一口,對路西法萬分感激。

“謝謝你呀!”我說,“我都想跳海了。”

他哈地笑了:“這叫什么事,哪值得跳海了?你要是遇到我的事,你才不想活了?!?/p>

“你怎么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彼麌@了口氣,“我現(xiàn)在在家里休息?!?/p>

“暫時休息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一言難盡。”他又催我,“你趕緊回家吧,我有事情了,以后慢慢跟你說?!?/p>

他離開了房間,我也下了線。這時送外賣的打來電話,說東邊下大暴雨,他要超時了,讓我千萬不要投訴,他五分鐘之內(nèi)肯定趕到。

以前接到這種電話,我是同情的,今天和路西法談完之后不知怎么了,我莫名有些蔑視。我會嫁給一個快遞員嗎?以前我覺得會,只要他勤奮、踏實、對我好??墒乾F(xiàn)在,我想想別人的男朋友都體面地坐在辦公室里,吹著冷氣開著會議,我的男朋友只能在暴雨天乞求別人不要投訴,我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才上小學的弟弟,他已經(jīng)有個家庭婦女的媽、大貨司機的爸,難道還要有個做美甲的姐姐、跑外賣的姐夫?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第一次理解了我的父母。

人,總要有一點兒希望吧。

一陣風狠狠地吹來,我抬起頭,黑壓壓的烏云已經(jīng)壓到塑料門簾了。

不少行人竄了進來,尋找避雨的地方。眾人還未站定,一聲炸雷,轟得桌椅板凳似乎都晃了,大雨嘩地直澆下來。

水花飛濺,泥土灰塵飛揚,店里人越擠越多,汗味交織,再加上奶茶味香精味,實在令人作嘔。

我受不了了,站起來盡量往門邊擠。有人立即搶了我的位子。我也坐夠了,靠著門空氣好些,也方便接我的“羊毛咖啡”。

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奶茶店門口。一個男人從駕駛位下來,撐著一把大黑傘走到副駕室門前,拉開了門。

一個穿小黑裙的女人從車上輕盈地跳了下來,差點兒撲進男人的懷里。她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小步蹦跳著,高跟鞋濺起一片一片小水花兒。三步兩步,她蹦到了門前,像一只無辜的小鹿,好奇地打量著店內(nèi)。男人雙手撐住傘,盡量擋住門外的風雨。

我很迷惑,他們不是有車嗎,為什么還要下車避雨?

“老板!”她燦爛地笑著,越過人群朝店內(nèi)大喊,“有大紅袍奶茶嗎?”

“有!”服務生隔著人群,在柜臺后大聲回答。

她的聲音清脆明亮,一點兒沒夾,卻透著好聽的清澈:“我要一杯喲,不要珍珠,三分糖!”

“好!”服務生大聲重復,“大紅袍奶茶一杯,不要珍珠,三分糖!”

我低下頭,見她小腿白皙,肉肉的,很可愛。突然,我被震驚了!天吶,她腳上的美甲是什么?不可能吧!我再細細打量,沒錯,確實是“蓮花一夏”!

即便在網(wǎng)上,“蓮花一夏”也是個傳說,極少有博主發(fā)視頻說做過這個。據(jù)說發(fā)明這個美甲的人不是美甲師,是美院的兩個學生,一個學國畫,另一個學漆藝。兩人聯(lián)手才完成了這幅指尖藝術品。

“蓮花一夏”的蓮花花瓣以國畫分染法染出從深到淺的層次,荷葉上點嵌碎鉆,寓意露珠,荷稈則以磨成針尖兒大小的碎貝殼滿鑲而成。十只甲面圖案各有不同,如十幅國畫在腳趾尖辦了一個大展,一趾一景,十趾聯(lián)袂。

整個連云港沒人做得出,仿都仿不了。

美甲店老板上個月去上海進修,為了看一眼真的“蓮花一夏”,專門去了趟杭州。要不是親眼見過“蓮花一夏”的照片和視頻,我恐怕都認不出她踩著雨水走進街邊奶茶店的美甲,就是五萬元做一次的“蓮花一夏”。

五萬塊??!在我們店,哦不,在以前的店都能辦個十張金卡了,一張金卡做一年的美甲,可以做十年。

我有點兒蒙,欣賞半天后才想起抬頭看她的長相。也談不上多么漂亮,就是自然的好看,健康自信,有一種愛誰誰的松弛。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花五萬塊做一次美甲,還可以在暴雨天露著這樣的美甲踩著雨水去街邊的奶茶店買八塊錢一杯的奶茶?

她過得到底多幸福?。啃腋5桨殉钥喈敵梢环N浪漫?!

“幫我傳一下啊!”服務生做好了奶茶,喊著。

一個手提袋從柜臺后手傳手地傳了出來,沒人說話,也沒有人笑,大家麻木地做著這個動作。因為我站在最外面,手提袋傳到了我的手上。

我遞給了女人。

“謝謝!”她看著我嘻嘻一笑,兩只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忽然,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眾人驚呼,她卻拿出奶茶,一邊津津有味地喝著一邊欣賞起瓢潑大雨。

雷電交加,風把雨掃進了店中,人們不得不后退,她卻一動不動。撐著傘的男人也紋絲不動。

一輛小摩托頂風冒雨地沖了過來,快到門前時,前輪一滑,連人帶車翻在雨里。

眾人驚叫一聲,我看著都替他疼。女生命令撐傘的男人:“你去幫一下?!?/p>

男人撐著傘出去的瞬間,女生朝我移了半步,擠在我的身邊,躲開了掃進來的雨水。她不知噴了什么香水,有股清淡卻強壯的香氣,像雛菊又像松木。

男人扶起外賣小哥。小哥連連鞠躬,一面表示感謝一面朝店內(nèi)急退。

他退得太快了,我嚇得猛推了他一下,才免了他一腳踩上“蓮花一夏”。

他轉(zhuǎn)過身,滿臉滿身都在滴水,幾乎看不清五官。他從雨衣下解開系在腰間的快遞袋,提著大喊:“誰的一元咖啡?”

我的臉紅了,在“蓮花一夏”面前這也太廉價了!我蚊子叫一樣答應:“我的?!?/p>

雷聲轟鳴,外賣小哥提高了嗓門:“誰的一元咖啡?”

女生指了指我。外賣小哥看著我:“你的碼呢?”

“什么碼?”

“這個活動要憑碼兌換的,我們送的時候都要拍照,”外賣小哥說,“不然說不清楚?!?/p>

我慌亂打開微信,點進鏈接,果然有個二維碼。外賣小哥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從袋子里掏出手機,打開拍了一張。他把咖啡遞給我,大聲嚷嚷:“感謝品嘗立德咖啡,選立德,就立得!”

我“嗯啊”地應著,恨不能鉆進地縫里。他居然更大聲起來:“活動三天啊,分享立德鏈接,咖啡一塊錢一杯!”

“真的嗎?”女生如獲至寶,“一塊錢?”

小哥看著她,愣了一下說:“真的。”

她立即笑靨如花地看著我:“在哪里可以轉(zhuǎn)鏈接呀?”

我不知如何拒絕她,結結巴巴地說:“得……得加微信?!?/p>

“加我一個唄,”她從舉傘的男人上衣口袋掏出手機,“我也想要。”

我準備掃她,她卻主動來掃我。她的微信名叫“流光燦若辰”,頭像是一個雨天撐傘的背影。她打開清水君的鏈接后,倒騰幾次后又驚又喜:“真的可以哎?!彼龑爝f小哥說:“我要買一杯?!?/p>

外賣小哥絕望地看著她:“姐姐,這么大的雨沒人接單了,我也不接了!”

“不需要,”她笑盈盈地,“我選了到店自取?!?/p>

她雙眼閃亮,似乎找到了新目標?!昂:#彼兄业奈⑿琶⑽⒁恍?,“我們微信聯(lián)系?!闭f完她走進了雨中,男人撐著傘緊緊跟著她。

他們開車揚長而去。

滿店沉默,只有雨擊打地面的聲音,電風扇轟轟旋轉(zhuǎn)的聲音。那風扇扇得如此猛,卻毫不解熱,像頭快死了的怪獸,只剩下裝裝門面的嘶吼。她來去都不像真的,像雨天里的一個夢。我打開灑了一半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實在是苦。

半個小時后,雨忽然停了,眾人散去,我坐公交車回了家。我失魂落魄,剛剛進門,我媽就迎了上來,連話也不敢說,拿手朝我比劃/BWYj62Cygt55N3sH24H+GZypmcJvi5dI0xZL/u3XCk=,意思是:你爸在里面呢。

我嘆了一口氣,胃一陣作痛。

我進了屋,他躺在床上,直挺挺的。我走過去,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爸?!?/p>

他不答應。每次發(fā)瘋前都是這樣,像世界末日,又像垂死前的蓄力掙扎。

我媽不敢進來,端著一杯水示意我端給他。我有時懷疑她是故意的,就像一個要唱戲,一個得搭臺,沒有這杯水,我爸就無法開場。

我只能接過來,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爸,喝點兒水?!?/p>

他騰地坐起來,抓起杯子砸在地上,咣當一聲,玻璃碎片與水花四濺:“你爸死了!哪有你爸!”

“他爸,”不等我接話,我媽竄了進來,可憐兮兮又勇敢萬分地擋在我面前,“你別生氣,孩子不懂事你慢慢教育?!?/p>

他跳起來一記耳光甩在她的臉上:“教育個屁!你天天在家看著她,連個人都看不住!”

換作以前,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崩了,要么哭得無聲卻撕心裂肺,要么渾身發(fā)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爸,”我今天有了準備,顫著嗓子說,“我不去美甲店了,我要去上學。”

我爸準備給我媽第二記耳光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媽也轉(zhuǎn)過了頭。兩個人驚愕地望著我。

我拿出手機,翻出了蘇州動漫產(chǎn)業(yè)園的招生網(wǎng)頁,遞給他。

他拿著手機,坐在床邊,仔仔細細一條一條地看著,我媽也挨過去,平時我爸總會罵她滾遠點兒,這個時候卻沒有,兩口子頭挨著頭看完了。

“這是……”我媽沒看明白,“這是干嘛的?”

“插畫師,”我爸沒好氣地,“就是畫家,但不是那種搞藝術的,是上班的?!?/p>

“我去讀本科也不一定能考上研究生,再說碩士博士畢業(yè)找不著工作的也多了去了,我喜歡畫畫,不如去當個插畫師?!?/p>

“這是什么工作?”我媽還是不明白。

“這是一門手藝,”我吸了吸鼻子,“培訓班畢業(yè)能去動漫公司上班,還能在社會上接活,還可以搞創(chuàng)作,如果出版了就是漫畫作家,這個工作很體面的,雖然不如公務員穩(wěn)定?!蔽蚁肫鹆寺肺鞣ǖ脑?,趕緊說明,“但是可以在家里工作,能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p>

我爸低著頭,反反復復看著手機,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在產(chǎn)業(yè)園打卡的照片,半晌說了一句:“倒是個正經(jīng)手藝?!?/p>

“啊,”我媽大驚小怪,“還是個手藝?。俊?/p>

“你懂個屁!”我爸說,“這才是手藝,那剃頭的、做指甲是什么手藝,那就是伺候人的,和過去的丫鬟奴才沒有區(qū)別;畫這個,還真得喊聲老師,要是手藝過硬,還得求著你畫呢?!?/p>

“那好啊,”我媽見我爸轉(zhuǎn)了口風,連聲說,“那好啊,太好了!”

“干這個還能照顧家庭,”我爸問我,“叫搜什么一族?”

“Soho?!蔽艺f。

我爸頻頻點頭?!坝帜墚嫯?,又能照顧家,這……”他居然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這……這也算個才女了吧?!?/p>

“我們家葉兒從小就會畫畫,”我媽趕緊說,“你不知道,她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畫畫委員?!?/p>

“不是的,”我說,“是美術組的組長?!?/p>

“都一樣,”我爸臉色稍緩,突然又表情一緊,“你要學這個,為什么還去美甲店打工?”

“我怕你不同意,”我只能撒謊,“就想著去賺點兒學費?!?/p>

“他爸,”我媽眼淚說來就來,居然抹起來了,“葉兒懂事了,又有計劃,還知道自己賺錢?!?/p>

我爸長舒了一口氣,神色全緩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你真的打算學這個?”

“我只能在我們學校升本,三流的本科不如不讀,我學門手藝工作幾年,可以去考藝術類的研究生,”我見他松了口,福至心靈,話說得流暢起來,“到時候又有資歷又有學歷,不比硬讀一個本科強。”

他不說話,似乎在衡量。

“供一個本科再供一個研究生至少五六年,家里壓力多大!小弟馬上上學,又是一筆開銷,再說了,研究生畢業(yè)找不到工作有的是,考公也不是隨便考的,要是考兩年考不上,我都多大了,小弟多大了,到時候又怎么辦?”

“你盡說喪氣話,”他不服氣地掙扎,“怎么就考不上?一定要考得上!”

“我不喜歡你逼我也沒有用?!蔽疫€是了解他的,既然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瘋,說明他是贊同了,“我喜歡這個,萬一過兩年出本書又有名又掙錢,公務員還不如我呢?!?/p>

又是一陣沉默。我媽不時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去倒了一大杯白酒,進來當著我的面一口干了:“學費我出,你要是學不出來,老子弄死你!”

我頓時覺得胸口一緊,像塊大石頭壓在心上。我媽歡天喜地地掃了玻璃碴子,拖了地,哼著小曲兒準備飯菜去了。吃晚飯的時候,我爸只喝了二兩,家里氣氛意外地和諧,但他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錢他出,我學不出來他就弄死我。

我只覺胃疼,心疼,頭更疼。

路西法的建議真有用,我能去蘇州學插畫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高興,他那句弄死我不像開玩笑。吃罷飯,他抱著弟弟又親又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賠著笑臉坐在他們旁邊。

我忽然不想學插畫了,也不想嫁個好人家。我是人!不是工具!憑什么要讓他滿意,要讓弟弟將來過得好?我想回美甲店,畫我喜歡的指甲,和那些干干凈凈客客氣氣的小姐姐們待在一起。

想到客客氣氣干干凈凈的小姐姐,我想到了流光燦若辰。她那樣的人應該轉(zhuǎn)頭就把我忘了吧,沒準已經(jīng)把我的微信刪了。我苦笑著打開手機想刪了她,以免自己難堪,沒想到一開微信,就看到了她發(fā)來的消息:咖啡很好喝,謝謝親愛的。

那么苦的咖啡怎么會好喝?她那樣的人,可能覺得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是甜的吧。

我回了一句“不客氣”,沒有想到,她又立即回復了,居然問我玩不玩游戲。

我問她玩什么游戲,她發(fā)給我一個名字,我說我也玩。她立即要我的游戲名,我發(fā)給她,她說加了我好友。我登錄了游戲,果然有個新好友,名字和她的微信名一樣——流光燦若辰。

就這樣,我和流光在線下一面之緣后又成了游戲網(wǎng)友。

我本以為像她這樣的人在游戲里的魅力值會很高。魅力值來自游戲好友送的禮物,不管是洋娃娃、鉆戒、跑車、洋房,還是夢境、仙鹿、神女峰,都是動圖特效,只能在屏幕上一閃而過,卻要花錢購買。從一元到幾千元不等,最貴的禮物要好幾萬。游戲禮物不管收多少都是不能變現(xiàn)的,僅僅能換魅力值的表現(xiàn)分數(shù)。游戲里有一個魅力值排行榜。每天排行榜都會更新。不僅女生有榜,男生也有榜。長居榜單前十的人,都是每天有人送禮物的。榜首男女的魅力值如果換成人民幣,至少價值上百萬。

不是一萬,也不是十幾萬,是上百萬。

上百萬,在我們這里可以買市中心的房子了,至少是個兩居。

上百萬,夠我爸不吃不喝跑八九年長途了??稍谟螒蚶铮荒苜I到這些數(shù)字,把一個漂亮的名字和漂亮的頭像掛在一個頁面的首位。

所以,我不僅在生活里居于三線、位于底層,在游戲里也是一樣。

我以為像流光這樣的女生魅力值至少在榜單前十,沒有想到,她的魅力值居然沒有我高,甚至連我的一半都不到。我已經(jīng)是個平凡的小人物了,她簡直就是個小透明。

這還挺打破我的認知的。我以為魅力榜上的小姐姐們肯定在生活中都是白富美,否則誰愿意為她們花那么多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以流光的魅力值,她告訴我她做了“蓮花一夏”,我肯定認為她是個騙子。哪怕她發(fā)來圖片和視頻,我也會認為她是盜圖。

我看了一下她的好友位,關注384人,被關注266人。這說明她是個老玩家了,而且她關注的人多,關注她的人少。我很奇怪她為什么不清理一下那些不關注她的人。我的游戲名叫“海海有點菜”,關注48人,被關注265人。這說明我搭理別人少,都是別人追著我玩。這在游戲里是另一種體面。

她可是花得起五萬塊做“蓮花一夏”的人,怎么這么低調(diào)?!

沒等我多想,她已經(jīng)開了一把游戲。然后開麥和我邊玩邊聊天。我發(fā)現(xiàn)她真的愛玩這個游戲,要執(zhí)行什么任務,怎么走,搞什么裝備,玩得專業(yè)又投入,把對面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以她的魅力值、關注位數(shù)字和這一手游戲技巧,我肯定認為她是個掛著女生頭像的男生。

聊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她開的是全隊麥,果然那些男生們也紛紛開麥加入了聊天。我覺得他們很煩,不就是想和女生搭訕嘛。她卻毫不在意,居然指揮起全局。有個男生堅持不聽指揮,連續(xù)掉點,眼看游戲要輸,他越來越慌,轉(zhuǎn)頭責罵流光指揮得不好。流光鎮(zhèn)定自若,一邊繼續(xù)指揮一邊懟他,懟得男生啞口無言。他惱羞成怒,開始飆臟話。我一直沉默,聽到他罵臟話覺得我是不是得出來說幾句,哪個小姐姐能受這個?何況是“蓮花一夏”。沒等我開口,流光說:“海海你關了聽筒?!?/p>

我愣了一下,來不及操作,她口吐芬芳罵了起來,罵得那個驚爆。男生也來了精神,二人互噴一直到游戲結束。

好家伙!人類世界的多樣性太豐富了!我從沒見過流光這樣的女生——生活中大小姐一枚,游戲里盡顯屌絲風范。

她和我之前見過的女生完全不同,也不只是有錢,她身上有股勁兒,說不出來的勁兒。我第一次想和一個女生成為閨蜜,雖然我知道不配,但哪怕是一個游戲里的閨蜜也行?。?/p>

雖然窮,這幾年我也存了一些游戲禮物。游戲背包里有“玫瑰花”“魔術帽”“比心心”等等。這些都是我趁節(jié)假日禮物打折的時候買的,還有做任務白嫖的,一點一點積攢下來,平時都舍不得送人。我開始給流光刷禮物,而且刷得非常大方。當天就刷了十朵“玫瑰花”、五個“魔術帽”,還有三個“比心心”。

我們倆的親密度立即從0級升到了2級。按照常理我給她刷禮物她也會給我刷禮物,但是她沒有。我想可能禮物太輕了,她沒有在意。我就堅持送,每天都送,直到快把我的“玫瑰花”“魔術帽”“比心心”送完了,她也沒有刷一次禮物給我。

五萬塊做一次美甲的人,不舍得給我刷一個五毛錢的游戲特效?

果然有錢人的世界我不懂。她有多看不起我才會這樣對待我,但是她看不起我又要和我玩游戲。這說明什么?她善良!就像她會讓司機去扶摔倒的快遞小哥!

我只是一個女屌絲,何必熱臉貼別人的冷屁股,強行和一個公主當朋友?

我在游戲里拉黑了流光,也拉黑了她的微信。我很難受,比這個更難受的是我爸出了那筆學費,送我去蘇州學動漫繪畫。他因為出了這筆錢,對我說話更狠了,幾乎每天重復不好好學就弄死我的話。我睡眠一直不好,現(xiàn)在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人困得快哭了,大腦就是醒著,而且亂七八糟的什么事情都能想起來。

我得找人說話,不停地說,把難受都吐出來。游戲里有免費心理咨詢室,其實都是吃瓜群眾。我說來說去大家覺得我的故事也不狗血,建議是反正我爸出了學費我就去蘇州學就行了;至于流光,一個不回贈禮物的網(wǎng)友算個屁,拉黑完事。

這些安慰根本不是安慰,只會讓我覺得無人可以理解。我瘋狂地給路西法留言,但他一直沒有上線。至于清水君,我像寫小作文一樣長篇大論地說出我的痛苦,有時寫著寫著,我就被自己感動哭了。微信顯示他已讀,但回復的消息永遠是任務,刷這個羊毛,點那個鏈接。我無心薅羊毛,但架不住他聲音好聽,而且確實薅到了羊毛。我花三塊錢刷到一盒12個且免費快遞到家的咸鴨蛋,還有不花錢的試用裝口紅、粉餅,甚至胸罩。

清水君還教我每天把銀行卡的錢充五塊錢到電子錢包,然后再把電子錢包的五塊錢提現(xiàn)到銀行卡。這樣操作一下沒有真的花錢,但銀行會誤認我每天消費超過了3.88元,就會補貼消費立得金3.88元——這是真的現(xiàn)金收入。銀行活動期間每天刷,除了提現(xiàn)扣除了一毛錢手續(xù)費,凈賺3.78元。一個月一張儲蓄卡至少薅到一百塊。清水君有十幾張儲蓄卡,全部用來薅羊毛。

他說信用卡里的羊毛更多,但他對自己有個規(guī)定,決不提前消費,所以他不薅信用卡的羊毛,只用信用卡交水費電費。我問為什么,他嘲笑我什么都不懂,用信用卡交可以打折,我讓我媽用信用6AExDSBEmatPOD+R0F8Lxmr9w9BV9bbwb+nbl9N7ZMA=卡試了試,果然少交了2.75元。

聚少成多,聚沙成塔,他孜孜不倦地教導我。我們玩的游戲也是可以賺錢的。有些限量的手辦如果天天刷可以低價刷出來,然后再到游戲群里賣給那些沒有買到的發(fā)燒友,普通的能賺個十塊八塊,有的甚至能賺上百塊。各大平臺的會員優(yōu)惠,我們也可以不停地抽,抽到了再拿到網(wǎng)上拍賣,十塊二十的也不是問題。

有錢人的時間賺大錢,窮人的時間賺小錢,他說,時間就是金錢。

漸漸地,我不再吐槽父親和流光了。夜里睡不著我就到處薅羊毛,刷網(wǎng)、刷鏈接,這很費時間。導買導賣也很辛苦的,需要和人反復溝通。

不知不覺過去了大半個月,我的電子錢包里多出了兩百多“羊毛”,清水君教我存在電子錢包里,并購買了基金。他說這叫以錢生錢。

我吃到了各種免費的快餐面、速食鍋,還有奇怪的廉價食品。清水君說,窮病才是真正的疾病,有吃就吃,能填飽肚子就行,吃不死人的。

就在我沉浸式薅羊毛的時候,蘇州新一期的插畫師培訓班開學了。

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家,行李箱被我媽塞得滿滿的。臨行之前,不僅我媽抱著弟弟哭,我爸也紅了眼圈兒。

這份溫情來得太過突然,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心一下子暖了,覺得還是要好好學習,為了家人好好奮斗。

我爸開著大貨把我送到了高鐵站,因為超高,他進不了站臺,只能在高鐵站下把我放下,讓我自己走上去。他把大貨靠邊,從駕駛位上跳下來,繞到副駕駛位,替我打開門,接過行李箱放在地上,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在記憶里,我太久沒有和他握過手了,久到好像除了巴掌和拳頭,我們父女倆沒有其他的身體接觸。大貨的座位很高,他又擋在面前,我只能把手遞給他。當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心里一顫,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跳了下來。

因為怕碰到他,我盡量往旁邊跳,他卻想接住我,我們倆弄擰了勁兒。他一把薅住我,險些閃了腰。

“我去!”他脫口而出,“我的腰?!?/p>

“爸,”我嚇壞了,又擔心他的身體又覺得他粗魯,“你沒事吧?”

“沒事,”他咬住牙站好,朝我擺手,“快走。”

我拉開行李箱的拉桿,剛走兩步聽見他說:“好好學!”我低著頭“嗯”了一下。

他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像威脅又像鼓勵:“不好好學老子打死你!”

身邊的車一輛接一輛朝高鐵站臺飛馳,天大地大,他的聲音聽起來無力又荒唐,我想笑又笑不出來,吸了吸鼻子,只覺得想哭。

走了一小段,我忍不住回過頭,想看一看父親,可是他已經(jīng)開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繼續(xù)往前走,進了高鐵站。已經(jīng)是暑期,站內(nèi)到處是大人和孩子,一家一家又吵又熱鬧。我孤身一人坐在檢票口前的椅子上。一對老夫妻坐在我的對面,正在吃泡面。泡面香氣撲鼻,我感覺很麻木。

就這樣,乘高鐵,轉(zhuǎn)公交,一路折騰,最后一次轉(zhuǎn)的公交車開出去很遠很遠,我才到了動漫產(chǎn)業(yè)園。

這里以前是家倒閉的紡織廠,晚上六點多我進了園區(qū)大門,到處空空蕩蕩沒有人煙。我邊看地圖邊打接待老師電話,在廠區(qū)里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找到了培訓班宿舍。孤零零的一座樓,在廠區(qū)的最里面,房子感覺快塌了。接待老師在樓前等我,她說這里原來是職工宿舍,每間房有兩張上下鋪,走廊盡頭一邊是廁所,一邊是澡堂。澡堂按時間分男女,晚上七點到九點女生洗,九點到十點男生洗,十點停水,十一點停電熄燈。

房子沒有電梯,我只能提著沉重的行李箱往五樓上爬。接待老師也不搭把手,例行公事地介紹完后,她悄無聲息地跟在我的后面。不時有巴掌大的蜘蛛順著灰蒙蒙的墻壁飛快地爬行。我又驚又懼又累,只差哭了。

老師把我?guī)нM宿舍。門是破舊的木門,窗戶是破舊的木窗,上下鋪是鐵架子的,輕輕一碰就開始搖晃。老師說我來晚了半天,下鋪已經(jīng)住滿了,我只能挑一個上鋪。

“你試試,哪個爬起來比較穩(wěn)挑哪個。”她建議著。

我試著爬了一下,床一下子左右打擺,我尖叫起來,不敢往上爬,抱著床柱子。

“你別怕,”她說,“倒不了,這是四條腿的。”

不得已我又爬了幾步,搖搖倒倒地上去了。床上鋪著草席,床頭結著一張蜘蛛網(wǎng)。我又尖叫了起來:“這……這上面有蜘蛛?!?/p>

“沒事,”她嘻嘻笑著,“蜘蛛不咬人。”

她從門后取下一塊抹布,遞上來給我。我大著膽子把蜘蛛網(wǎng)擦了,抹布上沾滿了蜘蛛絲,我用手指拈著抹布邊,惡心得想吐。

我把抹布扔給她,她洗干凈后又遞給我,我把床板的灰擦了擦。每擦一下,感覺整個床架子都要搖一下。

“老師,”我說,“別的房間還有下鋪嗎?”

“都滿了,”她飛快地說,“上鋪好,上鋪干凈。”

我不好再說什么,忍著委屈把床擦完。她幫我拉開箱子,把床單和蓋毯遞了上來。我問她哪兒有賣枕頭的,她說園區(qū)門外有個超市,超市里什么都有。她看了看時間,讓我快點下來,食堂八點關門,現(xiàn)在去還有飯吃。

搖搖晃晃地,我從上面爬了下來。箱子沒有地方放,門后的櫥柜已經(jīng)塞滿了物品。我只能把箱子靠在櫥柜邊。她給我一張食堂卡,說到食堂把我交給兩個室友,她就下班了。

室友一個個子矮,一個個子高。她們對我還算熱情,互相打了招呼。她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就先回宿舍,我吃完飯在回宿舍的路上給我媽打了電話,報了平安。她問我吃住還習慣嗎?我說還行。她就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學,我爸為了給我掙學費,又接了個大長途,明天就走,這次出門可能要兩個多月。

我覺得我應該感動,不,是應該感恩,可是我什么感覺都沒有,只覺一塊巨石壓在胸口。

等爬上五樓,一進宿舍,高個室友就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挑她的床睡上鋪。

我說老師安排的。她說不可能,這都是個人挑的。

她個子很高很兇狠的樣子,我嚇壞了,問為什么不能睡在她的上鋪?她說睡可以,你夜里不能翻身,也不能動。我問為什么?她說這床一動就晃得叮當響,我這么胖動起來還不地動山搖的,她還怎么睡?

我欲哭無淚,給老師打電話,老師讓我和同學們協(xié)商解決,都是成年人了,他們只是管吃管住,不管這些閑事。

矮個的同學聽了這話,拿起盆、毛巾轉(zhuǎn)身出去了。我只得追了出去,我快她更快,一溜煙兒地進了洗澡房。我剛剛進去,她就罵了起來:“你跟著我干什么?變態(tài)??!”

我一下子憋住了,想說也說不出口,像一條狗一樣慢慢回了宿舍。高個室友見我這樣就知道沒戲了,便在屋里摔摔打打。我沒有地方坐,也不敢爬上去,而且蚊子也多到嚇人。她吩咐我去買蚊香,直到我走了很遠從超市買了電熱蚊香和花露水上來,她的臉色才緩了一點兒。

當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動也不敢動。夏天天亮得早,我尿憋得急,也不敢動。好不容易忍耐到七點,我從上面連滾帶爬地跳下來,直沖到廁所,差一秒就尿在了褲子上。

我一邊尿一邊哭,怎么也想不通招生簡章里光鮮亮麗的照片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現(xiàn)實?

離開家折騰了一個白天,晚上上刑一樣煎熬了整整一夜,我精疲力竭。我不想回宿舍,站在廁所外的走廊上望著荒涼的廠區(qū),感覺就像我的生命死氣沉沉。

“活著有什么意思?”我再一次想,“不如跳下去。”

手機響了一聲,在我們一家人的微信群里,跳出來我媽的早安問候,我爸以往從來不回這些消息,今天難得地跟了四個字:閨女加油。我一下子捂住臉嚶嚶地哭了出來。

這時陸續(xù)有人起床了,紛亂中不時有人經(jīng)過我,上廁所的,洗漱的,有男有女,沒有人問我為什么哭,又為什么站在這里哭。

等我哭夠了,洗了臉胡亂換件衣服去了教室,才發(fā)現(xiàn)一個班稀稀拉拉十幾個人。還以為來學插畫的都會很有藝術氣質(zhì),打眼看去,和原來的學校沒什么區(qū)別,個別人年紀還比較大??赡苁俏揖癫缓?,我覺得個個都很猥瑣,包括我在內(nèi)。

這樣坐了一個上午,我頭重腳輕,什么也沒有聽明白,但是有件事聽懂了,要想學這個,得買一臺最好的Pad(平板電腦),我搜了下價格,至少八千多。

我萬分怨恨路西法,出的什么鬼主意?早知道這么辛苦,我不如在學校直接升本了,也不用花這么多。如今一萬六搭進去了,還要再花八千,我怎么向家里開口?

可是無論我怎么在游戲后臺向路西法求助,他就像死人一樣沒有回復。我只好不停向清水君吐槽。我和他倆的微信一個只管說個痛快,一個只管布置任務。他完全忽略我的感受,不給予一絲安慰雖然讓我不舒服,但我沒有別的支持了,這樣奇怪的交流倒也兩不耽誤,有勝于無。

沒有Pad,班里的課聽了等于白聽,我只能硬著頭皮跟我媽開口,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為難,隔了一會兒便說我老爸同意了。但是我也收到了不知道跑車跑到哪里的老爸發(fā)來的第一條語音微信:“東西老子買,給老子好好學,學不出來老子弄死你!”

我?guī)缀踉谛睦锬钏脑?,和他發(fā)出的語音完全同步,沒有猜錯一個字。

Pad網(wǎng)上下單,第二天就到貨了。學了一個星期后,我們開始上機操作,幸好學校配了電腦,不然我還要再去開口要錢。

由于晚上完全睡不好,早上的課我只上個大概,中午回宿舍補覺,又常常會補過了,下午缺的課又借不到筆記,只能根據(jù)課程胡亂在網(wǎng)上找些內(nèi)容自學。來蘇州不到半個月,我的生物鐘不是顛倒,而是顛三倒四,精神狀況更是全面崩潰,除了在薅羊毛時能感覺到一點兒情緒,我好像喪失了喜怒哀樂,肢體也日趨僵硬。

我沉默寡言,因為不想見到人,盡量不去食堂吃飯,餓了就吃面包或者快餐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努力,似乎把狀態(tài)好一點兒的時間都拿來學習了,但歷史總是驚人相似,一個月后班級小考,我考了倒數(shù)第一名。

這是我在來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對畫畫還是有點兒自信的,如今卻成了自卑,不,這不僅僅是自卑,是赤裸裸的侮辱。

一個成年人的培訓班,收這么多的錢,又不是義務教育,居然像對高中生一樣對待我。他們把第一名到倒數(shù)第一名的名次貼在班級的大門外,還貼在園區(qū)的公告欄里。

我想不通!

從幼兒園時代就開始面對的侮辱,好不容易經(jīng)歷了小學、中學,終于在大專差不多結束了,沒有想到踏上社會的第一課還是如此,而且這份侮辱還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向老爸申請來的,是我們家實打?qū)嵒ㄥX買來的!

他們沒有教會我,卻把我拉出來游行示眾,公開處刑?

可這僅僅是侮辱嗎?我再蠢笨也能聯(lián)想到在動漫產(chǎn)業(yè)園的公告欄里招貼成績榜單對我的威脅——不是畢業(yè),而是就業(yè)!

果然班主任在月總結會上說,把排名榜張貼到園區(qū)就是為了刺激成績不好的同學,一共五個月,每月一考,五張告示,是打算排在前面讓用人單位搶著挑選,還是排在倒數(shù)讓自己找不到工作,大家都掂量掂量。錢花了,要花在刀刃上。不努力,錢就打了水漂兒。要對得起自己?還是對得起錢?

她每說一句,我就在下面打一個冷顫。

我預感到剩下的四個月,我還有四次的公開處刑!不僅是這個班級,整個園區(qū)都會認識我——一個倒數(shù)第一的垃圾。如果從這個園區(qū)蔓延出去,是不是整個動漫產(chǎn)業(yè)都會認識我,那個誰誰啊,好像專業(yè)倒數(shù)第一啊!

我的胃開始劇烈疼痛,冷汗一層一層往外冒,我不敢聲張,想從后門溜回宿舍,駝著背站起來沒挪幾步,兩眼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宿舍,而且是高個女生的床位。宿舍里一個人都沒有,我費力支起身體,看見床頭擺著一瓶礦泉水。

我喝了幾口,胃又抽筋一樣的痛。

這時班主任進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去醫(yī)院?我說不用,我有藥。她幫我拿了藥,等我服完躺下后她說,學校又新出了一間宿舍,原來在這兒的同學去那間宿舍了,這間給我一個人住,讓我好好休息。

“不用,”我連忙說,“給我一個下鋪就行。”

“她們說你生活習慣不好,經(jīng)常夜里不休息?!彼α诵φf,“女生不要老熬夜,熬夜傷身體。”

我怔住了,這才反應過來其實沒有人為我考慮,也沒有人幫助我。她們雙雙嫌棄我,并且雙雙拋棄了我。

雖然不是朋友,畢竟一起住了一個月,總要有點兒感情,怎么能在我昏倒的時候集體搬出去呢?我這么討人厭嗎?我做過什么對不起她們的事嗎?我尷尬又悲傷地抬起頭,瞥見了班主任既不屑又意味深長的眼神。

“行了,”她站起來說,“你醒了吃了藥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似乎多待一秒都是晦氣。

她重重地關上了木門,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四張床鋪的一張上。

我瘋了一樣尋找手機,拿到手里后立即登錄游戲,直接闖進一個心理咨詢房,上麥后便放聲大哭。

一房間的人都被我哭愣了,主持人連忙勸我別哭,有話好好說。

我一邊抽泣一邊說了前前后后。

“情況這么不好嗎?”我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聲音。

“你跟我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急急下了命令,然后立即退出去,開了自己的游戲房。

路西法上了麥,我不等他開口就抱怨道:“我給你發(fā)了那么多消息你為什么不回復?我都快活不下去了?!?/p>

“抱歉啊,”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疲倦,“我不太好。”

我聽出了他的異樣,連忙問:“你怎么了?”

他長嘆一聲:“我剛才去那邊想吐槽的,太不好了?!?/p>

“能和我說說嗎?”

“可是你現(xiàn)在這么不好,”他體貼地說,“我怕你聽了會受不了?!?/p>

“不會的?!?/p>

“你,”他遲疑地問出了一句我做夢也沒想到的話,“你相信有鬼嗎?”

“什么?!”我懷疑我聽錯了。

“你相信這個世界有鬼嗎?”

我環(huán)顧空舊的房間,幸好是下午,窗外還有陽光:“怎么說呢,我沒有見過?!?/p>

“我見過?!?/p>

“你,你見過?”我炸裂了啊。

“我從小就能見到,不論白天黑夜?!?/p>

“白……白天也行?”

“是的,”他虛弱地說,“我夜里是不睡覺的,因為沒有辦法睡,如果我睡著了,他們就到夢里來找我的麻煩,和我打架,我醒的時候家里的家具都被打壞了,所以一般我只去人多的地方待著?!?/p>

“什么地方人多?”

“酒吧、夜場?!?/p>

“哦,哦?!?/p>

“這幾年他們白天也來找我,弄得我很累,我沒有辦法就只能找人來我家合住?!?/p>

“等等,你家里人知道嗎?”

“知道,他們不太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我怕打擾他們,要了家里的一套老房子自己住。”

“有人敢去你家住嗎?”

“管吃管住當然有,”他長嘆了一聲,“我前幾個月遇到一個女孩,也不是女孩吧,比我大兩歲,我們倆怎么說呢,唉……”

“你倆戀愛了?”

“要是就好了,就不是又不能說不是?!?/p>

“為什么?”

“她對我真的好,天天做飯給我吃,夜里不論我干什么她都不奇怪,我說家里天天鬧鬼她也不害怕。我真的很多年沒有享受過家庭生活了,我真的很喜歡,我想著她一個女人天天買菜不是事,就轉(zhuǎn)賬給她,她說我天天去夜店把錢都花了,這樣不好,我腦袋一熱就把工資卡給她了。”

“啊啊啊,你有工作?!”我又震驚了,“你把工資卡給她了?”

“嗯,家里安排的工作,做不做都有錢,工資卡給她也沒什么,我就跟她說錢你隨便花,除了買菜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p>

“你這么喜歡她呀!”我羨慕了。

“不是的,”他說,“我和她不是男女那種,但有她真的好,特別像個家。”

“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大學有吧,現(xiàn)在沒有?!?/p>

“你為什么不喜歡她?”

“感覺,沒有那種感覺?!?/p>

“培養(yǎng)不了嗎?”

“一點兒也不行。”

“那不挺好,你花錢大方她又愿意照顧你?!?/p>

“之前是挺好,她還談了個男朋友,但是那個男的不愿意她住在我家,她又不肯搬走兩人就吹了。那個男的大鬧了一場,這下不僅我家知道我們同居了,她家也知道了?!?/p>

“啊?”

“現(xiàn)在她媽催婚,我爸媽也催婚,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釋?!?/p>

“她愿意嗎?”

“她不愿意,就搬走了。”路西法有氣無力地,“自從她搬走后,這些鬼無時無刻不來找我,就我和你說話這會兒,有一個就進來了,坐在我的對面?!?/p>

“它,它……它什么模樣?”我顫著音問。

“很恐怖,不能和你說,會嚇著你的。”

“那你們能和好嗎?”

“我不想結婚,我更不想生小孩,但是我希望她搬回來?!?/p>

我想了半天,說:“這是個無解題啊?!?/p>

“是的,”他說,“所以我狀態(tài)特別不好,根本沒有登錄游戲,不好意思,不知道你過得這么不好,我們加個微信吧,這樣有事就能聯(lián)系上?!?/p>

“沒有啦,沒有啦,我也不知道你這么辛苦?!蔽覍β肺鞣ǖ脑购抟粧叨眨炊軆?nèi)疚幫不上他的忙。我們互加了微信。我這時忽然想起我和路西法都加過清水君的微信,我吐槽了這么久,他沒有提過一句幫我問問路西法,或者把路西法的微信推給我。

我對清水君隱隱不快,但也不好說什么,可能他只關注薅羊毛吧。

下午聽了路西法的故事后,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更不敢睡了。十一點斷電熄燈后,我只能開著手機燈。小小的一束光亮刺激著眼睛,卻顯得房間明暗不均,更陰森恐怖。這比躺在上鋪一動不能動更令人難受,我連著充電寶,打了一夜的游戲,也不知什么時候,打著游戲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深沉,醒來的時候陽光燦爛,不知道幾點了。我嚇得連忙看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沒電了。我趕緊充上電,開機的時候一看,慘!已經(jīng)下午兩點半了!微信班級群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找我,班主任和同學沒有一個人給我打電話。我飛快地換件衣服,抱著Pad趕到教室,發(fā)現(xiàn)教室里也沒有人。我只好給班主任打電話,她說今天組織大家參觀園區(qū)的公司,考慮到我昨天不舒服就沒有叫我。

我說我已經(jīng)好了,我現(xiàn)在就趕過去。

她分享了一個地址,我走了十幾分鐘,進了一幢大樓。

一進門就是一座兩米高的關公像,像前供著香爐。我嚇了一跳,連忙對關二爺作了個揖。剛轉(zhuǎn)身往里走,就看見一只大金毛傻呆呆地站在前臺旁邊。

公司里怎么會有狗呢?我正疑惑,一只巨漂亮的布偶貓悠閑地踱了過去。

“您好,請問您找誰?”一個容貌平平的前臺小姐問。

“我找動漫培訓班的人?!?/p>

“他們在三樓?!?/p>

“你們公司養(yǎng)動物?”

“不是,這些都是同事的,可以帶到公司來?!?/p>

我羨慕地看著高闊明亮的大堂,還有在大堂里吹著空調(diào)閑來無事的貓貓狗狗。這是什么樣的神仙公司??!我上了三層,出電梯時正好遇到了全班的人。沒有一個人和我打招呼,我跟在隊尾,走進了會議室。

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與設計總監(jiān)輪流給我們介紹了公司的主營業(yè)務以及平時的工作內(nèi)容。除了前期的設計,還有后期的制作。他們講完后,班主任重點介紹了考試前五的同學,又請他們提問與總監(jiān)們交流。

漸漸地,我意識到這個培訓班是真的可以介紹工作的,從這個時候開始,已經(jīng)為四個月后的畢業(yè)打基礎了。

我暗下決心要努力,尤其是在參觀了創(chuàng)意部與設計部的辦公區(qū)域后。這兩個區(qū)域有設計感十足的長沙發(fā),還有進口咖啡機和世界各地的咖啡豆。區(qū)域里每張辦公桌的桌面都風格迥異,有的貼滿畫作,有的養(yǎng)著蜥蜴,有的只有一條告示:我是“I人”,無事勿擾。

如果我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我要在桌上放點兒什么?一張全家福,有爸爸、媽媽、弟弟和我。我還要放上漂亮的指甲油,五顏六色、五彩繽紛。等我存夠了錢,就找人在假指甲上做十只真的“蓮花一夏”,裝在鏡框內(nèi),掛在電腦旁。

直到下午六點,我們才把這幢大樓全部參觀完。大家都有點兒興奮,交頭接耳說個不停,沒有人和我說話。是啊,我長得不美,成績又差,他們?yōu)槭裁匆臀艺f話?

這次參觀給我打了強心針。晚上我想辦法睡覺,睡不著我就吃褪黑素,甚至吃氯苯那敏。白天我拼命學習,晚飯吃過了也在教室自習。有了路西法的微信,我真正多了一個可以交流的朋友。他總是鼓勵我,有時候也向我傾訴煩惱。

清水君的任務我也做,塊兒八毛的也是收入。雖然我在培訓的日子和之前沒有區(qū)別,卻覺得日子有了希望。

第二個月的大考來臨了。

頭一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褪黑素,卻怎么也睡不著。到了夜里兩點,我不得已又加了一片,睡是能睡了,卻很淺,每個短短的夢里都在考試。我還夢到了清水君,五官像古畫里的公子一樣溫潤如玉,但沒有表情,伸著修長白皙的手指,不停地指揮我刷鏈接。

七點半鬧鐘響了,我昏昏沉沉,疲倦至極。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像從小到大每次考試前的預感一樣,我又要糟糕了。

果不其然,培訓班二次張榜,我依然是倒數(shù),雖然不是第一,卻是第二。上次的第二成了第一。

我只能安慰自己,從倒數(shù)第一到倒數(shù)第二也算一個進步。路西法也這樣安慰我。中午打飯的時候,倒數(shù)第一和幾個同學吵了起來,罵他們作弄人。我埋頭吃飯不想管閑事,可發(fā)現(xiàn)很多人盯著我,眼神里閃爍著戲謔。

我正不解,微信響了一聲,我點進去一看,是一張臺灣歌星伍佰的照片,貼在排行榜的最下方,還有兩個箭頭,指向我和倒數(shù)第一。我略一思索頓時氣苦,一個二百五加上另一個二百五,正好是五百。

倒數(shù)第一立即指名圈出發(fā)圖的人:小人!惡心!

但是噩夢一般的場景出現(xiàn)了,其他人立即指名圈出發(fā)圖的人:點贊!紅心!玫瑰花!

班主任就在群內(nèi),消失了一般不發(fā)一言。

我吃不下去了,眼睛里含著淚水,跑回了宿舍。

一進門,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給路西法打電話,他沒有接,我就繼續(xù)打,連打三個后他接了電話,卻不回答。我聽見那邊傳來嘶吼與毆打的聲音,有杯子碎了,還有路西法的慘叫。我不敢再聽,掛斷了電話。

微信還在不停地響,我顫著雙手點開群一看,倒數(shù)第一正在發(fā)微信語音罵臟話,她罵一條就被無數(shù)條點贊、紅心、玫瑰花沖到了上面,不爬樓根本看不見。這是一場反對集體霸凌的戰(zhàn)爭,倒數(shù)第一孤身作戰(zhàn),越挫越勇,我卻無能為力。

她罵著罵著,突然找到我,我打開語音一聽:“罵你傻×你還真傻×,你裝什么死啊,看老子一個人戰(zhàn)斗你占著便宜了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所有人引用她罵我的這條微信,為她點贊、比心、送玫瑰花。

于是她一條語音罵所有人,一條語音罵我。開始他們還區(qū)別對待,后面就一律給她點贊、比心、送玫瑰花。

她罵累了,送給我只有兩個字:小丑!

所有人在下面一條一條地指名圈出我,引用這兩個字:小丑!

我完全不能反應,手哆哆嗦嗦地給清水君打電話,他飛快地接了:“我有事。”說完他就掛了。

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還能喘氣。我想給我媽打電話,聽聽她的聲音也好,但是我不敢。我說什么她都會向我爸匯報,如果知道我考了兩次倒數(shù)被全班同學侮辱,我爸有可能殺到蘇州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再“殺”我一次。

突然,我在絕望中翻出了拉黑的名單,把流光燦若辰放了出來。我沒有時間思索她有沒有拉黑我,立即撥打了微信電話。

毛不易的歌聲響了起來:“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喚醒我的向往,溫柔了寒窗。”

我像被什么擊中一樣,心臟疼痛起來,與此同時,流光接了電話:“海海,你找我呀?”

聽到這一聲“海?!保乙幌伦佣椎降厣?,嚎啕大哭。

“海海,你怎么了?”她大聲詢問,我顧不上回答,只是一味地哭,她就不問了,默不作聲。不知過了多久,我以為她掛了電話,再一看,時間的數(shù)字還在跳動,我哭了18分27秒。

“流……流光。”我抽泣地喊她。

“我在,”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干脆而清澈,卻有一種溫柔的堅定,“你還好嗎?”

“不好,一點兒也不好?!蔽疫煅手?,“我活不下去了?!?/p>

“什么事情呢?”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那就慢慢地說?!?/p>

“你……”我有了一點兒知覺,“你現(xiàn)在有空?”

“我剛剛?cè)∠艘粋€約會,接下來兩個小時都有時間?!?/p>

我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會為了我取消約會。我顛三倒四地把我爸怎么威脅要殺了我,路西法建議我學插畫,我到了這里宿舍的同學怎么欺負我,清水君教我薅羊毛,考了兩次都是倒數(shù),路西法家里鬧鬼,同學們在微信群霸凌我,我到處打電話都沒有人理全說了出來。

流光一邊聽一邊幫我捋事情的經(jīng)過,似乎邊聽還在邊打字,有時不屑地哼一聲,偶爾罵一句娘。

“你現(xiàn)在立即做兩件事情:第一,把班級同學群霸凌的內(nèi)容全部截圖,把班主任在群里的頭像也截圖;第二,你立即去園區(qū)公告欄,把排行榜拍張照片。”

“嗯,這有什么用?”

“你先別管,先去做,做完了把圖片全部發(fā)給我?!?/p>

“好。”

“你把園區(qū)的名字還有培訓班的招生簡章現(xiàn)在也發(fā)給我?!?/p>

我依言發(fā)給了她,把微信全部截圖,又去了告示欄,把照片拍給了她。

“除了宿舍和家,你現(xiàn)在有地方去嗎?”

“沒有……有吧……”

“到底有沒有?”她語氣急切,有點兒咄咄逼人。

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兒不高興了,賭氣說:“肯定有。”

“我剛剛幫你寫了一封公開信,把事件始末全部寫清楚了,我再修改修改,一會兒發(fā)給你。”流光根本不管我的語氣,一樣一樣交代,“你收到后發(fā)到學校的論壇,論壇地址我已經(jīng)查到了,再發(fā)到學校招生的幾個動漫論壇,但是在發(fā)之前,你一定要離開學校,去一個你能去的地方?!?/p>

“然后呢?”我大吃一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在公開信里留了我的微信小號,說我是你的姐姐,讓他們有事情找我?!?/p>

“找你?”

“我來跟他們談判,你把手機關了,我們用游戲號聯(lián)系?!?/p>

“這……合適嗎?”

“合適?!?/p>

“我爸交了錢的。”

“正因為花了錢,他們沒有資格這樣對待你,他們是做生意的,這件事情很好談?!?/p>

“萬一……萬一搞砸了呢?!?/p>

“已經(jīng)搞砸了?!?/p>

“沒有吧?”我嘟嘟囔囔地說,“我還可以接著上。”

“你能忍嗎?”

“不……不知道?!?/p>

“就算你能忍,如果接下來三次考試你還是倒數(shù)怎么辦?”

“我……我努力?!?/p>

“你努力過了,沒有用?!彼龜蒯斀罔F地說,“如果你連續(xù)倒數(shù),名字繼續(xù)掛告示欄,你這個培訓班就白上了,不僅找不到工作,有可能斷了你在動漫圈的前途?!?/p>

我真的不高興了,她有什么權力說我努力了還是沒有用,她又有什么資格替我決定接下來要怎么辦?就在這時,微信電話響了,是路西法。

我毫不猶豫地掛斷流光的電話,接了路西法的。他聽上去也快斷氣了,好像大戰(zhàn)了一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聽說了流光的建議后居然完全贊成。

“這是你的真閨蜜,”他說,“有事情人家真上啊?!?/p>

“不是閨蜜,”我說,“就一個游戲網(wǎng)友?!?/p>

“這個人可以,你就信她。”

“可以什么呀,明知道我經(jīng)濟不好,還一個勁兒地問我有沒有地方住?!?/p>

“她讓你離開學校,讓你住她家,你敢嗎?”

我愣了一下。

“她是怕這樣建議后你反而不信任她,如果產(chǎn)生了不信任,后面的事情就很難幫你了?!甭肺鞣ㄕf,“我覺得她做事情果斷,考慮問題又全面,你就聽她的,如果你沒有地方住,你來我這兒,我在河南安陽,我給你安排住處,如果后面她管不了,我來替你談判?!?/p>

“去你那兒?”我有點遲疑,“合適嗎?”

“合適,我家附近的酒店我有個長包房,經(jīng)常招待‘面基’的網(wǎng)友,有時候我一個人不敢回家也去那兒住?!彼f,“人生嘛就是你幫幫我,我?guī)蛶湍悖乙部鄲灥煤?,你來了,我和她兩個人請你吃飯,你也幫我參謀參謀?!?/p>

聽他這么說我有點兒安心了:“謝謝啦?!?/p>

“謝什么,你趕緊訂票吧,今天有票就今天來?!?/p>

我和路西法說完后,給流光打了電話,她立即接了。聽說我要去安陽,她問我去的地方可靠嗎?我說可靠,她便不再問,催我趕緊收拾東西,把Pad和喜歡的衣物帶上,但要留幾件無關緊要的在宿舍里。

“不是要走嗎,”我有點兒舍不得,“為什么不都帶上?”

“你又沒有退學,宿舍當然要給你保留?!?/p>

我只得同意。她一個勁兒地催我快一點兒,我從床下抽出箱子,把要緊的東西全部裝上。

收拾完后,我坐在床邊,訂了一張從蘇州到安陽的高鐵票?,F(xiàn)在是下午三點,四點四十剛好有一班高鐵,晚上十點二十就能到了。

我訂好票,打了一輛網(wǎng)約車直接去了高鐵站。在路上,流光把她的“武器”發(fā)給了我。不要說內(nèi)容,我連標題都沒有勇氣瞄一眼。從小到大,我沒有反抗過什么,任何不高興都是憋在心里。內(nèi)心深處,我是不想和培訓機構對著干的,流光如此推動我也很無奈,但是我影響不了她的節(jié)奏,她卻可以帶動我。我很恨,恨這個世界,恨父母,恨培訓機構和那些所謂的同學們,也恨流光。

唯一不恨的是路西法。清水君怎么說呢,我喜歡他的聲音,可是他不和我互動,雖然讓我不爽,但也不得罪我。

我捏著“武器”到了高鐵站,把車票信息發(fā)給了路西法,然后說流光建議我關機,只用游戲號聯(lián)系。他說高鐵上有無線網(wǎng),讓我上車后用Pad登錄游戲,他在游戲里等我。

高鐵站人流熙攘,我鼓足了勇氣,點開了班級微信群,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消息。頁面停留在半個多小時前,一排一排全是指名圈我的兩個字——“小丑”!

這個群是死了嗎?死在侮辱我的時候?班主任更像死了一樣,沒有給我發(fā)一條微信,也沒有打一個電話。

我好恨??!是真的恨啊!我把流光寫的公開信發(fā)了上去,不僅招生論壇、動漫論壇,最后我發(fā)了班級群,又給流光發(fā)了信息,說一會兒游戲里見,便立即關了手機。

恰到好處的是,我關手機的同時,高鐵開始檢票了。

我心里從沒有這么舒服過,抬著頭檢了票,拖著箱子進了車廂。

我拿出Pad聯(lián)上了網(wǎng),登錄游戲,流光與路西法雙雙在線。看見他們倆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公主般的幻覺:是的,在現(xiàn)實世界我一無所有,但是在游戲里,我是聲音好聽的小姐姐,有愿意幫助我的“左右護法”。

我開了游戲房,流光與路西法立即踩了進來,上了麥。

路西法給我發(fā)了酒店地址:“你今天到得有點兒晚,我就不去打擾你了,我和她說了,我倆明天中午請你吃安陽菜。”

“她……”我小心翼翼地,“沒有不高興吧?”

“不會?!彼f,“我經(jīng)常和網(wǎng)友‘面基’,她都知道。”

我想把流光正式介紹給路西法,但是流光一聲不吭,不知在傲氣什么。不得已我只好喊她,她打字在公屏上說閉麥了正在和學校談判,我嚇得不敢再問了。

差不多晚上七點,流光開麥了。她說談判非常勁爆也非常順利,叮囑我到安陽開機后不要看學校的任何信息,也不要接學校任何人的電話。

“如果談不妥你千萬別太較勁,”我不放心地叮囑她,“不行我就回去上課。”

“談得妥,”流光說,“你放心吧?!?/p>

“會被退學嗎?”我害怕極了,“我爸一定會打死我的?!?/p>

“放心,”路西法說,“他們做生意的肯定能談妥。”

“就是,”流光說,“成績不好他們應該想怎么提高你的成績,而不是在班級里搞階級分化,鼓動同學霸凌同學?!?/p>

“不是他們,”我軟弱地反駁,“是同學不好?!?/p>

“同學不好就是他們管理的責任。”流光強勢地說,“我晚上還有點兒事,十點鐘游戲見?!?/p>

流光下線之后,路西法好奇地問我們怎么認識的。我就把怎么在線下與流光相遇,她坐著豪車跑到路邊買便宜奶茶,腳上美甲是五萬元一次的“蓮花一夏”,因為一元錢的“羊毛咖啡”,我們互加了微信,然后一起玩游戲,我給她刷禮物,她不給刷禮物,我就拉黑了她,因為情緒崩潰又加回來的事盡數(shù)告訴了路西法。

“刷禮物的事你問她了嗎?”路西法說,“我覺得她挺慷慨的?!?/p>

“慷慨?”我不禁抱怨,“可能我這樣的人對她來說,就是路邊店的奶茶,有點兒樂趣吧?!?/p>

“別這樣說,”路西法安慰著,“朋友之間有誤會還是說出來比較好?!?/p>

我和路西法東拉西扯地又聊了一會兒,他說有“人”找他就下了線。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實在難受,就在游戲里亂逛,逛進了CP房,發(fā)現(xiàn)清水君正在“滴”CP。

“我要‘滴’一個生日CP,”他說,“要能現(xiàn)實中見面的?!?/p>

“能現(xiàn)實中見面的?”主持人愣了一下。

“是的。”

“這恐怕有點兒難度,”主持說了一句,趕緊又改了口風,“小哥哥聲音這么優(yōu)質(zhì),哪個女生要在現(xiàn)實中和他共度一個生日呢?”

我毫不猶豫地扣了一個“1”。

除了我之外,并無第二個人響應。主持人問清水君要不要我上麥聽聽聲音,他說不用,讓我跟他走。

我進了他的游戲房,上了麥。

“我生日你真的來嗎?”他一反常態(tài),嬌滴滴地問。

“你在哪兒?”我問。

“你不知道嗎?”他越發(fā)嬌嗔。

“我?”我愣了,“我不知道呀。”

“你不是在蘇州上學嗎,我離蘇州不遠?!?/p>

“你在哪兒?”

“我在昆山?!?/p>

“哦哦?!?/p>

“真是的,”他生起氣來,“離人家這么近,居然把人家忘記了。”

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他什么時候說過他在昆山?還是說過我忘記了?他不再埋怨,劈頭又問:“你來給我過生日,給我?guī)裁炊Y物啊?”

“???”我猶豫了,“這……”

“怎么,”他冷笑著,“跟我學了這么久的薅羊毛,連禮物都不給我?guī)???/p>

“我現(xiàn)在不在蘇州。”

“在哪兒?”

“我在安陽?!?/p>

“安陽在哪兒?”

“河南?!?/p>

“我又不是今天過生日,”他無所謂地說,“你到時候過來唄?!?/p>

我張了張嘴,覺得這個人真的有點兒奇怪,他根本不會問我的情況,只是一味說他自己。我本來想吐吐槽的,現(xiàn)在卻說不出口了。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實在好聽,有一種寬袍大袖公子人如玉的感覺,我都不想再搭理他了。

“你到底給不給我過生日?”他又開始嬌嗔了。

“過吧?!蔽覒袘械?。

“什么叫過吧?”他說,“今天是周二,我周日生日?!?/p>

“嗯?!?/p>

“這樣吧,”他突然說,“等你來了我也給你一個禮物?!?/p>

“什么禮物?”

“禮物嘛就是驚喜,哪能隨便說?你放心,我會精心準備的。”

可能這么長時間的交流他都是單方面地支配我,突然說要給我一個禮物,我還有點兒受寵若驚。蘇州和昆山確實離得近,雖然買車票和蛋糕也要花錢,但事到如今,這也算一個回學校的理由。萬一我被開除了,我也要去收拾東西,如果沒有開除還讓我繼續(xù)培訓,我也得抓緊返校。這樣算來,我在安陽住到周日回去,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我心里一松,頓時少了漂泊感,似乎去安陽就是為了和路西法“面基”,順便度幾天假。

大約因為我答應給清水君過生日,他心情大好,居然和我聊起天來。我第一次比較完整地聽到了清水君的故事。

他說他的父母都是小鎮(zhèn)的工廠工人,從來不給他零花錢,一分不給。他小時候沒有錢,只能眼巴巴看著別的小朋友吃零食、玩玩具。上到小學畢業(yè),他都沒有吃過幾次辣條。后來他家搬去了市里,他最開心的就是去大型超市,跟著客人們索要購物小票,用購物小票去服務臺兌那些有錢人根本看不上的禮物。

“都有哪些禮物?”我問他。

“春節(jié)期間有對聯(lián)、福字,平時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點兒?!?/p>

“你要這些干嘛用?”

“可以當禮物送人,還可以和同學換點兒零食?!彼曇粲茡P地說,“是東西就有用?!?/p>

他初二暑假就開始找餐廳打后廚工,每天想辦法偷東西吃,還把冷凍的食物偷出來換錢。高一他用上了他爸的二手智能手機,在網(wǎng)上拜了師父,開始薅羊毛。賺了點兒錢后,他把錢借給同學們,收取高額利息。我說你放高利貸?他說他查過了,年化率高于央行利率的四倍就是犯法,他的利息只有3.8倍。

靠著放高貸他賺了不少錢,他完全不想讀書了,只想賺錢,但是他父母逼著他讀,還花了一萬元送他去學英語,結果什么都沒有學會,白花了一萬人民幣。

“如果這一萬塊給了我,早就不是一萬了!”他憤憤不平地說。

我問他是買股票或者基金嗎?他說那些來錢太慢了,他看中了不少生意,都可以用錢生錢。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他的生意經(jīng):數(shù)字貨幣、做莊套現(xiàn)等等。我漸漸感覺不對,好像涉嫌違法,但我實在插不上話,也幸好有他說話,不然我一個人在路上也著實凄涼呢。

十點到了,流光沒有如約上線,路西法的頭像也是灰的。

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和不停講話的清水君。

車到站了,我開了手機。叮叮當當進來一堆信息——微信、未接來電提醒還有短信和彩信。我活了21年,從來沒有這么多人惦記過我。我覺得諷刺里帶著一點點爽,莫名讓我舒服。

我用手機重新登錄了游戲,等上了出租車,告訴司機酒店地址后我問清水君:“你談過女朋友嗎?”

“談過,”他說,“虧得要死?!?/p>

“怎么了?”

他說初戀花了他不少錢,結果背著他和校草打視頻,被錄了掛到網(wǎng)上,傳得全學校都是。第二個女朋友是網(wǎng)戀,打游戲認識的,結果她不僅結婚了,還是個孕婦。因為情緒不穩(wěn)定,一會兒要分手、一會兒要和他私奔,他受不了就拉黑了。

“這都是什么???!”我聽得目瞪口呆。

“女人唄,”他輕蔑地一笑,“沒幾個好東西。”

我有點兒不快,但又想他談了這樣的女朋友難免會這樣,只好沉默。

流光上線了,踩我進了清水君的房間。

“抱歉哈,”她直接對我說,“我剛剛辦完事,你沒有搭理她們吧?”

“沒?!?/p>

“你到安陽了?”

“到了。”

“酒店遠嗎?”

“不遠?!?/p>

清水君咳了一聲,提醒我們他是房主:“現(xiàn)在有個鏈接,刷了可以拿一塊五的紅包,你們要不要?”

我瞬間尷尬了,流光愣了一下:“什么紅包?”

“刷鏈接就可以白得一塊五,”清水君說,“想要加我微信?!?/p>

“謝謝,”流光說,“我不用了?!?/p>

“白得一塊五為什么不用?”清水君撒起嬌來,聲音越發(fā)慵懶而迷人。

“不用就是不用?!绷鞴獾穆曇魶]有任何情緒變化。

清水君完全不知道流光是一塊什么樣的鋼板,繼續(xù)糾纏:“小姐姐,還有人嫌錢多的嗎?”

“有?!绷鞴夂敛豢蜌?。

“誰呀?”清水君問。

“我?!绷鞴饣卮?。

“喲,”清水君的聲音冷了下來,“這是誰家的公主,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

“你說話別人才聽不懂呢。”流光更冷,“一塊五毛錢就想加我的微信,幫你免費刷鏈接,又拿女生的聯(lián)系方式又幫你打工,你想得倒美,你還有臉問我嫌不嫌錢多?我問你,一塊五毛錢也是錢嗎?是錢多了的錢嗎?”

清水君消失了。他不是離開了自己的游戲房間,而是直接退出了游戲。

“喲!”流光學著他的語氣,“占不了便宜就立即破防呀,什么垃圾!”

我不好意思說清水君是我的朋友,更不好意思說我一直跟著他薅羊毛。我想分散流光的注意力,一時無話,情急之中問了出來:“你為什么不給我刷禮物?”

“刷禮物?”她也愣了,“刷什么禮物?”

“我給你刷了好多禮物,”我委屈極了,“你一個都沒有回?!?/p>

“是嗎?!”她聲音里透著驚喜與無辜,“我去看看,哎哎哎,我的天吶!你給我刷了這么多!”

“嗯。”我更委屈了,但是抱怨的話也說不出口。

“謝謝,”她說,“我要回你禮物嗎?”

我氣笑了:“你不想回可以不回?!?/p>

“你別急呀,”她說,“游戲里是規(guī)定要回嗎?”

“只有朋友才互送禮物?!?/p>

“這能變現(xiàn)?”

“不能?!?/p>

“那送來干嘛?”

“魅力值呀?!?/p>

“魅力值是什么?”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和我裝?。课抑荒芤徊揭徊阶屗タ戴攘χ蛋?,又告訴她在我們的名字旁邊都是有魅力值數(shù)字的。

“這有用嗎?”她還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

“當然有用!”我說,“別人會看的。”

“看就看唄?!?/p>

“你!”我氣得直接閉了麥。

我不想一個人在異鄉(xiāng)那么孤獨,只能一邊生氣一邊和她待在游戲房間。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沒過一會兒,我看見手機屏幕上飄過一艘巨大的游輪。我直接傻了,再看的時候游輪已經(jīng)不見了。瞬間,游戲全網(wǎng)廣播打出了標語:流光燦若辰送給海海游輪一只。廣播下面是無數(shù)條羨慕的表情包。

“哎哎,”流光說話了,“1888兩秒鐘就沒了啊?!?/p>

“游輪多少錢?”我震驚了。

“1888呀?!?/p>

“你送的時候怎么不喊我!”我著急地,“我都沒有看仔細?!?/p>

“我也沒有看清,”她說,“不是要魅力值嗎,游輪特效不重要?!?/p>

她提醒了我,我趕緊去看魅力值,不看不要緊,我的魅力值一下子從3280漲到了18280,足足漲了15000。我又去看當天魅力值最快上升榜,我排在第72名。

“我上榜了!上榜了!”我激動萬分!

流光也去看了,她哈哈笑了:“上榜這么開心?”

“我從來沒有上過榜,”我說,“不,是從來沒有上過好的榜?!?/p>

“可這不能提現(xiàn),”流光惋惜地,“白白給游戲公司賺錢。”

“不一樣不一樣,”我說,“可幸福了。”

“你現(xiàn)在還有兩個選擇,”她說,“一是再得一艘游輪給游戲公司賺錢,二是得1888現(xiàn)金請路西法吃飯?!?/p>

“別別別,”我說,“不用了不用了?!?/p>

“論理呢,”她慢悠悠地說,“我應該請你來我家住,但是我們畢竟是陌生人,我擔心你不放心,而且回連云港你壓力可能也大,最主要的原因這幾天我和老媽鬧意見,我直接搬到了同學家,也不好意思再讓人家家里添一個人。”

“哦哦,”我說,“沒有關系的?!?/p>

我很想問問她和她媽鬧什么意見,但是又覺得我也幫不了她,問了也是白問。而且她什么都不缺,估計是電視劇或者短視頻里的大小姐和母上之間的矛盾吧。

她見我沒問也沒有往下說,只是讓我做個決定。

車已經(jīng)到了酒店,我辦理了入住,進了202房間。

房間不大,在走廊的最尾,床的旁邊還有一張小沙發(fā)。睡了那么多天宿舍,這里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天堂了。

我告訴流光我想洗個澡,洗完澡再聊,她說好,讓我隨時踩她。

要一艘游輪還是1888現(xiàn)金呢?還是應該兩個都不要?

花灑灑下的熱水沖著我的肩膀與背,讓我萬分舒服。如果有游輪,我的魅力值就會再漲15000,很有可能就沖進榜十。進入榜十的小姐姐會吸引很多人的注意,沒準兒就能找到一個有實力的CP??墒俏业搅税碴枺∈锹肺鞣ò才诺模€要帶那個女生一起請我吃飯,我總不能白吃白住,1888現(xiàn)金,至少可以回請他們一頓大餐。

思來想去,哪個都想要,我不禁有些幽怨,這個流光,她又不是沒有錢,怎么就不能兩個都給我?有錢人的汗毛說拔也就拔了,憑什么讓我做選擇?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我一向覺得自己非常善良,這是我僅有的唯一的優(yōu)點。我依稀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好,但也不覺得流光就好。

我洗完澡,去看手機,發(fā)現(xiàn)清水君發(fā)了一堆吐槽的信息。我只好安慰他,說流光是幫我的人。他問我流光有錢嗎?我說有,非常有。他說他看見了我的魅力值,也看見了流光送我的游輪。他讓我小心,有錢人為什么要和我們這樣的人做朋友?為了友誼?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說,有錢人看我們就是玩具,流光閑來無事,砸點兒錢就玩了我,我還是要有自知之明,別給人當了狗。

我知道他在惱恨流光,但也不否認他的說法。流光為什么和我做朋友?我一無外貌,二無錢財,三無能力,除了給她當狗、當玩具,還能有什么價值?

我上了游戲,流光正在唱歌房K歌,我進去聽了幾耳朵,發(fā)現(xiàn)她是和同學在線下合唱,她們唱得好聽又默契。我默默地下了線,連魅力榜都沒有再去看一眼。

她不缺朋友,可能也不缺玩具,只是缺條需要做選擇題的狗吧。

躺在一米五的大床上,我翻天覆地不能入睡。生活像一條大河,不知道把我沖向何方。我也不是對學校的事情不關心,一方面我很想打開那些信息看一眼,另一方面我又怕他們更加厭棄我、謾罵我。我太累了,沒有自己的家、沒有朋友,也沒有方向、沒有一技之能。我什么都沒有,只能隨波逐流。

這個房間就是一個臨時避難的殼,能躲幾天是幾天。

我一面唾棄自己一面覺得自己可憐,睡著睡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流光給我發(fā)微信,我說累了要休息。她沒有說別的,給我連發(fā)了十個紅包。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

沒有人給我連發(fā)過十個紅包。

這哪里是十個紅包,這分明是扔給狗的十塊骨頭。

我又恨又愛,心里想拒絕手卻點了接收。

9個200,一個88,果然是1888。

管她把我當狗還是當別的,我拿到了1888。

流光發(fā)來信息,明天你請客吧,這樣比較好。

我一陣厭煩,她不就是給了錢嗎,憑什么安排我的生活?但是因為收了錢,我只好回:好。她回了晚安,我只好也回了一個晚安。

以前我也失眠過,最常見的刺激是我爸打了我媽,或者連我也打了,怕考試,暗戀的男孩子談了他喜歡的女孩子,沒有零花錢買指甲油等各種各樣的原因。到了蘇州就更多了:不敢動,怕鬼,怕考試??蓮膩頉]有一個夜里像今天夜里這么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我在流光的鼓動下第一次向世界發(fā)出了挑戰(zhàn)。流光說是朋友也算不上朋友,她是高高在上的有錢人,為了腳指甲可以一擲千金,我是個薅羊毛的窮人,連薅到3.88的現(xiàn)金都會覺得自己賺大了。我21歲了,沒有被人喜歡過,好男人那么多,沒有一個是我的,路西法成熟穩(wěn)重,可惜不是我的菜,就算是我的菜,他也有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女人;清水君,多么好聽的公子音啊,可是他太喜歡薅羊毛了,對我其實并不關心,但是他求我去給他過生日,也承諾如果我去他也給我一個禮物,且是精心準備的禮物!

至于學校?我不想管,有流光呢,她管不了有路西法呢,他們都管不了,大不了被我爸打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活來活去沒有力氣!沒有盡頭!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我昏沉沉地睡去,倒也一覺睡到了天明。我賴著不起來,耗到了十點,收到了路西法的微信,他說十一點過來接我,讓我準備準備。

我連忙起床,從箱子里翻出最好的一條裙子。三餐不定、睡眠困難的我居然一點兒也沒有瘦,小肚子凸起,把裙子的腰撐滿了。我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丑得不成樣子,想想還是得化妝,打了點粉底畫了畫眉毛,再點一點口紅,還行,臉上有了一點兒氣色。

就這樣我站在酒店門口,看見了路西法和那個她。

他們倆開著一輛我不知道名字的吉普車,車子底盤很高,襯得他們倆反而比較矮小。路西法的聲音聽起來是個成熟高大的男人,實際身高只比我高一點兒,大約一米七,那個她就更矮了,比我矮半個頭。

兩個人都有點兒胖,不同的是路西法是虛胖,那個她則很結實,手臂伸出yU7lR6AkZoMGcBkgdT2QoupjF272NvtEIS/VL3GYnHw=來都是肌肉。而且他們穿的衣服也差不多同款,乍一看不像男女,像一對兄弟。

我和路西法不是戀人,否則絕對見光死。好基友就不存在對顏值的失望了。我上了車,他們倆高高興興地帶著我往熱鬧的地方開。我說今天中午我請客,不等路西法說話,那個她一口回絕:“那不成,你到安陽就是客人,一切我們來?!?/p>

她說話的聲音也粗,像個干脆利落的大小伙子。

一路上她說著安排,中午下館子嘗嘗道口燒雞和皮渣,晚上吃點兒小吃,搞碗粉漿飯。她說什么路西法都說好。除了聲音渾厚,路西法整個人透著軟塌塌的疲倦,似乎靠她把一口氣撐在了喉嚨。

有她在吃飯的氛圍也好,不知不覺我和她說了許多話。我問她在哪里上班,她說她自己開了個服裝店,我問賺錢嗎,她說基本賠錢,勉強糊口。

她邊說話邊給我和路西法添菜,把我們的碗里都堆滿了。我問,安陽有什么可玩的?她說有個甲骨文博物館,她沒有去過,路西法不肯去。她問我想去嗎,我想想算了,我又不懂。正在這時,路西法突然直勾勾地盯著我旁邊的空位子,盯了幾秒說:“我陪朋友呢?!?/p>

幸好大中午的又在這么熱鬧的飯店,不然能被他嚇死。我不自覺地往墻邊靠了靠,路西法又說:“人家讓你呢,你也往外讓讓?!?/p>

“來,嘗嘗血糕,”她給我夾了塊菜,對路西法的言行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你剛才說‘蓮花一夏’要五萬塊?你有圖嗎,給我看看。”

我從手機里找出圖片,遞給了她。

她放大后端詳了一會兒:“這不是神經(jīng)病嘛!”

“怎么了?”

“腳指甲,”她嗤之以鼻,“又不是不長了過兩個月就是五百萬也得剪了,做這玩意兒純屬有錢燒的,無聊?!?/p>

“可是,”我含糊不清地小聲說,“挺好看?!?/p>

“不是它好看,”她大口地吃著血糕,“錢好看!”

“那什么……”路西法求助地看著她,“它讓我跟他走?!?/p>

“走哪去呀?”她不耐煩地說,“你和它商量商量,今天說好了陪朋友?!?/p>

路西法一皺眉頭,再看我身邊的空椅子,臉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走了走了!”

“就是?!彼o路西法也夾了一塊,“吃飯。”

我偷偷瞄了一眼空椅子,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剛剛路西法說它在的時候,我也沒有體感,既沒覺得熱也沒有覺得冷。路西法的表情明顯輕快了,當他看了“蓮花一夏”的照片時,仔仔細細地放大后端詳,然后嘆為觀止:“畫得好,畫得太好了!”

“畫得好?”我愣了一下,因為一般人只能看出用針尖大小的碎貝殼貼出荷花稈很難,卻不知道畫出濃淡有度、層次分明的難度。

“花稈的工藝一看就難,”他說,“但是花瓣用分染法就太難了。”

“難在哪兒?”那個她忍不住問。

“指甲油不是顏料,不能兌水,靠兩個顏色分染,看著像一個顏色,還要過渡自然已經(jīng)很難了,指甲的甲面又小,花瓣就更小,能畫成這樣絕對不是一般的美甲師?!?/p>

“這么復雜嗎?”那個她看向我。

我拼命地點頭,簡直是膜拜了:“你說得太專業(yè)了,我在美甲店畫過好幾次,不是難,是太難了?!?/p>

那個她這才微微一笑,嘴角壓不住地得意。唉,我不覺替她惋惜。路西法博學有禮,待女人體貼又上交工資卡,且事事不隱瞞、句句有回應,做什么事情都帶著她,有商有量的樣子。如果不是長得不帥又時時撞鬼,可算一個完美的男朋友了。

“流光的家世不一般??!”路西法說,“她肯為你出頭你就安心吧?!?/p>

“我覺得不一定?!蹦莻€她說,“她們倆就見過一面,一沒有交情,二沒有利益,聽她哭一聲就跳出來為她出頭,誰知道安的什么心?”

“海海就算拿到好處,流光也占不了便宜,”路西法說,“不用擔心。”

“難說,”她發(fā)出嘖的一聲,“人面獸心不可不防?!?/p>

我有了一點兒感覺,怎么說呢,我突然理解了路西法說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又像一個家人難分難舍。他們倆完全不在一個世界,又好像在一個世界里還挺互補。

周圍熱鬧的環(huán)境忽然有些疏離,我和流光呢?我和流光也是這樣的朋友嗎?

吃完飯路西法說先送我回賓館,他要回家休息,晚飯時再來接我。就在這時我接到了流光的微信電話。我一接通她就興奮地說,好消息!好消息!

我說我在路西法的車上,就是建議我去學插畫師的朋友。她讓我打開免提,說大家一起聽聽,給點意見。我開了免提,流光清澈的聲音像悅耳的音樂在車里流動起來。

她說培訓學校答應了三個條件:第一,如果我返校繼續(xù)上學,取消成績排行榜,并且派老師補課,把前面的內(nèi)容補上;第二,如果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就從第二期再開始上,取消成績排行榜;第三,如果我不想回學校,可以所有的課件發(fā)給我,由我在家或在宿舍自學,取消成績排行榜,考試合格后發(fā)畢業(yè)證書。

在這三個條件之外,還有一條附加條件,我畢業(yè)之后培訓班負責給我在產(chǎn)業(yè)園推薦工作,保證半年之內(nèi)找到工作,并且保證試用三個月。

她一邊說,路西法一邊點頭。Jip+OF3BVI9yyJyFGkYhOOjRiWRqRTIfAV+Z/kaLg9c=我則驚訝到不行。在我看來混亂不堪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世界被她輕而易舉地撥亂反正,回歸了正軌,而且這條正軌還是專門為我修建的。

我何德何能?值得別人這樣對我。

我惶恐不安,甚至沒來由地有些憤怒。

車內(nèi)無法四顧茫然,我只能望向窗外。此時此刻,我為什么不高興不歡呼?我氣呼呼地,如果不是怕我爸打死我,我甚至想推翻流光的一切協(xié)議,繼續(xù)把情況砸回原來的爛攤子。

“談得真好啊,”路西法贊美著,“過程肯定很難吧。”

“確實難搞,”流光咯咯地笑,“我親身體驗了一把一個人單打獨斗,他們根本不講理,還威脅說如果不刪帖,就讓海海在動漫圈臭名遠揚?!?/p>

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頓時聲音高了八度:“憑什么?!”聲音尖厲刺耳,把我自己嚇得略略清醒,把后面一句“都怪你!”生生咽了回去。

“放心,”流光并未聽出我對她的針對之音,反過來安慰,“現(xiàn)在嘛,借他們八個膽子也不敢?!?/p>

“你是怎么搞定的?”路西法饒有興趣地問。

“我找了一個干稅務工作的朋友,”流光滿不在乎地說,“他們不過是個小公司,還真把自己當大學啊?!?/p>

“找,找稅務?”我愣了,不知該說什么。路西法一副我猜就是這樣的樣子,在前排頻頻點頭。

“是呀,”流光說,“找教育局也有用,可不如稅務直接?!?/p>

“你……你有朋友?”我已經(jīng)結巴了。

“家里的ZQ3G+oBcRmi+iAh6nQBMa7G7Ex6D6gcSMbofD9C8Lpg=朋友,”她不想多談,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現(xiàn)在想怎么辦?給我一個回話,然后我讓律師起草一份協(xié)議,讓他們簽字蓋章?!?/p>

“不用這么麻煩吧,”我緊張起來,“還要找律師?”

“當然了!”流光說,“肯定要簽呀,包括你的成績他們還要簽保密協(xié)議?!?/p>

“海海,”路西法轉(zhuǎn)過頭,“你別管這些了,只需要想怎么辦?!?/p>

我已經(jīng)忘了是哪三條,在路西法的復述下我想了起來。我從來沒有做過選擇,通常只有走投無路。我一時不知怎么辦,想想回學校還要面對大家就很尷尬,萬一他們再針對我,我總不好再找流光:“要不,要不我回家上網(wǎng)課吧?”

“也不是不行,”流光說,“但是在產(chǎn)業(yè)園接觸公司更方便。”

我想起那家有狗和貓的公司:“那,我也可以回去?!?/p>

“她回園區(qū)可能壓力很大,”路西法說,“有了課件讓她按自己的節(jié)奏慢慢學,反而能學到東西,能學會了去領畢業(yè)證,在公司實習的時候也能熟悉。”

流光想了想:“我覺得合適,海海你覺得呢?”

“合適,”我只剩下說,“合適?!?/p>

“我去找律師了,”流光說,“你在安陽好好玩。”

說完她直接掛了電話。不等我和路西法說話,那個她發(fā)出一連串的嘖嘖嘖:“這個女的家里干嘛的?有錢有勢!”

“肯定有背景,”路西法說,“稅務的朋友說辦就辦,來頭不小?!?/p>

“媽的!”那個她說,“要不說社會復雜,這幫玩意兒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心里一爽,像罵出了我的心聲,然后我又羞愧加內(nèi)疚,畢竟是幫了我呀!

“不能這么說,”路西法語氣嚴肅,“有資源不是罪惡,更何況她還幫海海伸張了正義。”

“怎么不是罪惡?”那個她大聲反駁,“怎么她有我沒有?!”

路西法呵呵笑了:“可能她爹比較努力。”

突然,車像失控了一樣從路中間直接橫向朝路邊飄移,路西法和我都發(fā)出了慘叫。我聽見緊急剎車的聲音和叫罵聲,正驚魂未定,那個她跳下車,站在路邊指著路西法破口大罵:“你爹也努力了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你什么樣子,還來說老子!”

我嚇傻了,路西法坐著一言不發(fā),也一動不動。

她連罵帶啐,似乎怎么都不解氣,正好有出租車路過,她一招手便上車揚長而去,把我和路西法連人帶車扔在了路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guī)е耷徽f:“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p>

“你會開車嗎?”路西法問。

“我不會?!?/p>

“那你會嗎?”他又問。

我心里一寒。他的頭轉(zhuǎn)向駕駛位,對著空蕩蕩的方向盤發(fā)笑:“你也不會,車上這么多人,總有人會開吧?”

“路西法,”我顫著聲音,“車上沒有人?!?/p>

他把頭慢慢轉(zhuǎn)向后座,眼圈兒烏青,盯著我的旁邊:“你不許嚇唬她,她是我的朋友?!?/p>

我萬分后悔剛剛沒有和那個她加個微信,現(xiàn)在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想逃下車又不好意思,不逃又怕得要死。我哆哆嗦嗦給流光打微信電話:“我在車上,我朋友的朋友走了,我們都不會開車,我朋友又有很多朋友在車上,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什么朋友的朋友,”她咯咯地笑,“你在說什么?”

“路西法他能看見鬼,”我直截了當?shù)卣f,“他的朋友跑了,車上就我們兩個人,他非要說有好多人,還說我旁邊也有人?!?/p>

路西法的臉像僵住了,眼睛也像死人一般失去了光亮。我越看越怕,尖叫起來:“你別看了,轉(zhuǎn)過頭去!”

“你打開免提?!绷鞴鉁厝岬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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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法,”免提一開,她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本是光之使者,車上這幾個朋友你請它們暫時下去吧?!?/p>

路西法精神一振,模糊的五官突然清晰起來,眼睛里閃著自信,威嚴地看向四周,又朝我微微一笑。

“走……走了?”我問。

他點了點頭,聲音越發(fā)洪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路西法,最美的天使也是最大的魔王,世人無人不知。”流光說,“你們沒有人開車了,找個代駕吧。”

路西法莊嚴地點了點頭,我一邊找打車軟件,一邊控制著手不要發(fā)抖,感覺要么是我瘋了,要么是世界瘋了。

我不敢掛電話,流光也不提掛電話。我們一直等到代駕師傅來,她讓路西法說了地址,吩咐師傅把他連人帶車送回家,然后讓我下車,說有個地方讓我去一下。

我下了車,陽光劇烈地曬著我,我雙腿發(fā)軟,只覺死里逃生。

“你打輛車,趕緊回賓館。”流光說,“如果沒事還是別待了,回蘇州取行李吧。”

“我打車行,”我還是害怕,“你別掛電話?!?/p>

“我陪著你。”

“謝謝!”我第一次真心地感謝流光,“謝謝你!”

“舉手之勞,”她說,“別客氣?!?/p>

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我打上車回到賓館??匆娐肺鞣ㄟ@副模樣,這個房間我也不敢睡了,匆匆訂了一張回蘇州的車票。我不知道怎么向路西法告別,流光讓我直接走,走了之后給路西法打個電話,她說他會理解的。

我覺得她和路西法之間才有那種理解,他懂她,她也能懂他。不然她為什么一兩句話就讓路西法換了狀態(tài)。她說他是最美的天使最大的魔王,我問她這是什么魔咒?她哈哈笑了,說路西法的名字就是這個意思。我去搜索了一下,這才知道路西法就是西方的撒旦,也真的是天使出身。

這就是他們互相的理解吧。僅僅一個名字,她便知曉其中的深意,而他也能知道“蓮花一夏”手法多么難得。雖然我們都是網(wǎng)友,但我們不在一個層面。說實話,路西法和流光在一個層面,我和那個她在一個層面,還有誰呢?我差點兒忘記了——薅羊毛的清水君。

說到清水君,我想起答應他要去昆山幫他過生日。

他星期天生日,今天才周三,回學校我可以睡宿舍,剩下那三天怎么辦?住肯定尷尬,不住去賓館,三天至少幾百塊,我舍不得。

可能今天對流光太感激了,我把過生日的事也說了出來。

“什么?”她驚詫了,“一個一塊五毛錢都要占便宜的男人,而且機關算盡,你要去給他過生日?”

“他……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哼哼唧唧地,“這段時間也多虧他和我說話。”

“那你就去嘛,”她說,“朋友就要互相支持?!?/p>

“他說如果我去了,他就精心給我準備一個禮物?!?/p>

“你要謝謝他陪你說話你就去,禮物就算了。”流光干脆地說,“一塊五都要算計的男人能給你什么禮物?”

“他說了!”我強調(diào)了一遍,心里又隱隱發(fā)堵。流光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照顧別人的情緒。她是有錢,有錢就有錢唄,何必抓著“一塊五”不放?強勢,我在心里嘆氣,太強勢了!

“行,那送了什么到時候告訴我。”

“好?!蔽宜斓卮饝?,想想又打預防針,“他不是有錢人,不會是什么高級的東西。”

“有心意就成,”流光誠懇地說,“關鍵在于男人的心意?!?/p>

“男人的心意?”我雖然在網(wǎng)上刷到過很多這樣的視頻,還是在生活中第一次聽到一個女生這樣說,不由得發(fā)問,“什么是男人的心意?”

“心意就是他對你真的關心,比如他會問你喜歡什么,可以正面發(fā)問,也可以側(cè)面打聽。”

“問我喜歡什么?”

“是啊,就是他愿意了解你,沒有了解就沒有理解?!?/p>

“那……”我有點兒不開心了,“你也沒有問過我呀?!?/p>

流光發(fā)出了一聲輕笑,像在驚訝我的問題。她想了想說:“第一,我不是男生;第二,我沒有問過你,你也沒有問過我;第三,我們認識之后我邀請你打游戲,沒打兩天你把我拉黑了,好像不是我不想問你,是你沒有給我機會吧。”

她每一句的第一、第二、第三,就像錘子直擊我的心臟,我不僅心疼臉上也火辣辣的,像挨了三記響亮的耳光。

“我……我這么不好,”我的聲音抖了起來,人也渾身發(fā)抖,“你為什么要和我玩?”

“小姐,”她笑得更奇怪了,“好像你直接把我加回來,又打了我的電話?!?/p>

“我不好,我無能,我不堪,”我一連串的不之后,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我這樣的人不配活著,只配去死。”

“人吶,不要自欺欺人,”她冷冷地說,“一哭二鬧三拿繩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她聲音中的冰冷如拒人萬里之外,卻偏偏一字一字說得清楚,像刀又像劍,攜風夾雪疾勁而來。我害怕了,真的怕,我不想失去流光這樣的朋友,更何況蘇州的事情還沒有辦完,但我偏偏忍不住,繼續(xù)和她硬杠:“這叫什么?”

“以軟凌強也是霸凌,我好意幫你,你不說謝謝也無所謂,但是想用道德綁架我,恐怕你找錯人了?!?/p>

“誰霸凌你了?”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好像突然回到了家里,被父親用巴掌扇到了地上。地是瓷磚的,冰冷又防滑。我的手撐著地,手掌有一種奇異的冷麻,只要我把注意力放在那個冷與麻上,就可以忽略掉他的吼叫和我媽的哭喊:“明明是你欺負我?”

“我為什么要欺負你?”她不再冷笑,而是發(fā)笑,“我?guī)湍阋彩清e了?”

“你幫我!”我一股腦地說了出來,“你有錢有勢,不就是拿我當個玩具嗎?玩人多好玩,比玩游戲好玩!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說完,我呆住了,也如釋重負!

終于搞砸了,終于把21年來唯一一個真心幫助我,也確實能幫到我的朋友給得罪了。但是,這就是我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才踏實可靠。

我本浮萍無依,我自憐自艾地想,就算你是參天大樹,我也靠不上去。

“謝謝你?!绷鞴馄届o地說。

“謝我?”我愣住了,她為什么謝我?

“我媽說得對,”流光若有所思,“我就是蠢,自以為是的好意不過是被人利用,別人利用我還要在心里罵我,我以為我改了,按照孔子說的,不求者不教,你打電話來找我哭訴我才幫你,原來你不過是一邊求助一邊在心里罵我?!?/p>

“不不不,”我急忙解釋,“不是這樣的?!?/p>

“你譴責我不問你喜歡什么,”她繼續(xù)發(fā)難,“你問過我嗎?記得有一天我跟你說,我和老媽鬧翻了搬到朋友家去住,你問過一句為什么嗎?”

“我,我……”我徹底慌了,我不想傷害她的,“你,你……”

“你什么?你覺得我不缺錢,所以關心一下都是多余的?”

我震驚了,流光每一句都猜中了事實,我只能無能地重復:“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的?”她陰陽怪氣,“你窮你有理?你蠢你有理?你受欺負了全世界都不公正?你知道為什么這樣嗎?”

“為什么?”

“因為你希望的,你愿意的,你不敢反抗你爸爸家暴,也不敢反抗別人對你的霸凌,你卻對每一個善待你的人嗤之以鼻,覺得他們不懷好意,覺得他們不配你尊重,說白了,你欺軟怕硬,和那些欺凌你的人沒有區(qū)別!”

高鐵站里的人流瞬間走動了起來,他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匆忙奔跑。我逐漸回到了現(xiàn)實,我也坐在某個角落,和那些卑微的人們一起。我和他們有區(qū)別嗎?我和那些罵我小丑的小丑們有區(qū)別嗎?我和父親、母親有區(qū)別嗎?

我已經(jīng)無法面對流光,就像我無法面對這些人?我的生活混亂如此,大不了被我爸打死,被我媽哭死,被我的弟弟拖累死,怪誰呢?我誰都不怪,怪我自己——沒錢、沒勢、沒容貌、沒本事,我這樣的人沒有一點配好好活著!

我掛斷了流光的電話,再一次把她拉黑。拉黑之前我殘存的理性閃了一下:要不要和她道個歉,等她把蘇州的事情處理好之后再絕交也不遲?但是我立即又想:我不是利用她的人,我是真心把她當朋友的!

路西法瘋了,流光被拉黑了,我蜷縮著身體,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打開微信,發(fā)現(xiàn)班級微信群已經(jīng)解散了,如果不是班主任的微信還在,我好像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我給路西法打電話,他沒有接,發(fā)微信也沒有回。我又給清水君發(fā)了消息,說我在安陽高鐵站,準備回蘇州。

他問我要不要先去昆山玩兩天,然后給他過生日?他沒有提我去了住哪兒,我也不好意思問只能自己查,幸好有家青年旅舍,像宿舍那種,四個人一間高低床,廁所浴室都是公用的,我選了一張下鋪,80元一晚。流光給我的1888夠住好幾個晚上加吃飯買禮物了,而且還用不完。

想起流光我又隱隱心痛,也不知道心疼自己還是心疼她。我沒有人訴說,只能給清水君寫小作文,因為寫得仔細,倒像在復盤。問題從哪里一步錯步步錯了呢?從我沒有問她為什么和媽媽鬧翻,還是從我問的那一句“你也沒有問過我”?

問一句“你也沒有問過我”怎么就惹她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她不是一直情緒穩(wěn)定嗎,怎么突然就喜怒無常了?我隱隱約約地想是不是我錯了,我可能傷害了流光,但是清水君立即發(fā)來回復,他說流光就是個自大狂,我沒有錯,錯就錯在不應該和這樣的女生交朋友。

我問清水君蘇州的事情怎么辦,他沒有回答,而是吐槽我和我的父親愚蠢,一萬多塊錢干什么不行,如果跟著他學投資,早就錢生錢了,還用受這份罪?

孤立無援之下,我只能暫往昆山。

火車勻速向前,將窗外的風景一格一格拋向身后,我麻木地看著,直到光線漸漸黯淡,黑夜來臨。

沒有流光,沒有路西法,甚至清水君也沒有在游戲中陪伴我。24個小時日與夜,我就這樣一個人拖著行李,踏上了陌生的城市。

我在青年旅店住下后清水君沒有任何表示,既不說后面的安排,也不說請我吃飯,而是纏著我問要怎么給他過一個生日。

以往我過生日都是在家里,我媽炒兩個菜再買個生日蛋糕。我說找家小飯店再買個蛋糕,他便不回消息,隔了一會兒我問他行不行,他回了兩個字:行吧。

行吧?似乎對我很不滿,我千里迢迢地過來光這份心意就可以了,何況我還自己花錢買的車票、住宿費,這個人怎么有點兒不知好歹?我很生氣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他發(fā)來早安,又問今天干嘛,我消了一點兒氣說不干嘛,他問要不要今天見面,可以帶我四處逛逛。我說行但是反問,我的禮物呢?他說的要給我精心準備的禮物呢?

他說他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準備了,弄到了大半夜,然后他說他這個禮物萬事俱備只欠一個蘋果,問我能不能給他帶個蘋果。

我有點兒開心了。還沒有男生給我準備過禮物,而且弄到了大半夜。

我說蘋果我來帶,今天在哪兒碰面。他說晚上八點,在一個百貨商場旁邊的小區(qū)門口碰頭。我有點兒警惕問為什么去小區(qū),他說這里有個古戲臺,先帶我轉(zhuǎn)轉(zhuǎn)。

約定之后我想起了博學的路西法與流光,便搜索了一下,原來昆山是昆曲的故鄉(xiāng),怪不得要帶我去看古戲臺。我有點兒緊張了。

清水君這么好聽的公子音會不會就是昆曲熏陶出來的,他會不會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如小說里寫的翩翩美少年,拿著為我精心準備的禮物,像帶一個古代的貴族小姐那樣帶我夜游昆山?

可是我這么丑,這么胖,如果見光死怎么辦?

思來想去我給他發(fā)了消息,說我長得不好看,他如果不愿意見就算了,他說他不介意,讓我不要有心理壓力。

盡管蘇州的爛攤子壓在我的心頭,但是晚上的約會還是令我春心蕩漾,從麻木與冰冷中解脫出一點點,至少有了點兒活人氣。

我洗頭、吹頭、貼面膜、做指甲,還向前臺借了熨斗,把連衣裙熨了又熨。我還是忍不住登錄游戲,看看流光和路西法會不會給我發(fā)消息,然而沒有,兩個人一個消息都沒有。

整整一天時間,我收拾著自己,漫長又有序。為了顯得瘦一點兒,我從超市買了即食土豆泥,只吃這個充饑,買土豆泥的時候又買了蘋果。蘋果買一個太寒酸了,四個又多了,我買了兩個,給清水君一個,自己吃一個。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KQTAab5TiIlh4OlEAsrUAdnztAUcaB8mhjuukIWRYOU=,我把蘋果放在包里出了門。夜晚的昆山并不涼爽,和連云港一樣悶熱。我根據(jù)地圖,坐了一趟公交車,又走了幾百米,才找到這個小區(qū)。

小區(qū)門口黑乎乎的,只有門衛(wèi)室亮著燈。我擔心他遠遠看見我就逃走了,便走到黑暗處,也不敢刷手機,怕手機屏的亮度暴露了我。過了一會兒,門衛(wèi)室里走出一個保安,他東張張西望望又進去了。我迅速打開了一下微信,發(fā)現(xiàn)清水君沒有消息,時間已經(jīng)到了八點。

蚊子聞著味兒來了,開始吸我的血。我左撲右打了幾下,根本沒有用,只好先往門衛(wèi)室走。保安打開門走了出來。我不想被他盤問,轉(zhuǎn)過頭看馬路。

“是海海嗎?”清水君公子一樣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環(huán)顧四下無人,難道我在安陽見鬼,在昆山還要見鬼嗎?

他撲哧笑了:“你在看什么呢?”隨著這聲輕笑,保安繞到了我的身前,抬頭看著我。

這是九〇后還是八〇后?或者七〇后?!在隱約的燈光下,這張臉所有的肉都堆在一起,且往下耷拉著,好像被刻意捶打成這副模樣。他的嘴唇厚,眼皮更厚,嘴角眼角都往下垂著,眉宇之間非常陰郁。

我往后撤了一步,還是不敢相信:“你是?”

“怎么?”他的聲音充滿了委屈,神情卻沒有變化,“你嫌棄我?”

“沒,沒沒……”我不知如何解釋,“我我,我……”

“走!”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歡快,“我?guī)闳タ纯垂艖蚺_?!?/p>

我只能跟著他往前走。他的背影比前面看著更矮,如果說路西法是虛胖,他怎么說呢?他連背影都是往下耷拉的,沒有一點點精神氣。

突然,他回頭看我,我驚嚇之下找了一句話:“你這里很熟?”

“我在這兒上班,”他說,“八點到九點巡邏,正好帶你逛逛?!?/p>

“上班?”我匪夷所思。一個保安讓我來“面基”?還讓我給他過生日?而且還是上班的時候帶我在小區(qū)巡邏?

“一個一塊五都要算計的男人能給你什么禮物?”流光的話在耳邊響起。不不不!我在心里吶喊,她就是有錢看不起窮人,窮怎么了,窮也有窮的浪漫。我跟上幾步,與清水君在小區(qū)中漫步。

小區(qū)的路燈很少,只有他的手電一晃一晃地戳亮了前面的物體。忽而是一棵樹,忽而是一輛自行車。明暗之間,他的聲音把所有的東西都掩蓋了下去:“這小區(qū)的古戲臺有一百多年了,大小算個文物,平時小區(qū)的大媽們經(jīng)常在上面唱戲?!?/p>

“嗯?!?/p>

“你會唱嗎?”

“不會?!?/p>

“我是說唱歌?”

“不會。”

“可惜了,”他嘖嘖咂嘴,“我還想讓你在上面唱一段。”

“那個,”我鼓起了勇氣,“我的禮物呢?”

“放心,”他說,“到了戲臺我送給你?!?/p>

說話間我們到了一個寬敞的亭子,古色古香的,亭子旁邊還種著竹子。清水君熟練地繞到亭子后面,那是個沒有門的小屋,屋子中間有幾級臺階,登上去便是戲臺了。戲臺四角有四盞地燈,把氛圍烘托得很好。這也是目前最明亮與最柔和的地方了。

如果忽略清水君的長相,閉上眼睛,站在這樣的地方聽他說話,真的是人間享受。

“蘋果呢?”他問。

我打開包把蘋果遞給他。

他沒有接,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好像是一張紙。他借著燈光把紙層層打開,在手里擺弄了幾下,變成了一個盒子。

難道,他精心準備的禮物是一個魔術?我不由笑了一下,還沒有男生為我努力過呢。

盒子弄好后,他朝我伸出手,我把蘋果遞給他,他把蘋果裝進了盒子,然后遞給我。

我站著不動,他抬起頭,那張接近垮掉的臉面無表情,聲音卻是輕快的:“給,你的禮物!”

我還是無法伸出手:“是……是什么?”

“這個盒子特別好看,還是去年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攢下來的,水果店免費發(fā)的福利,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出來的,差點兒忘記了收在哪兒了?!彼e起盒子,果然,盒子四周印著綠色圣誕樹和紅色蝴蝶結,“你看,現(xiàn)在裝進一個蘋果剛剛好就是一個禮物?!?/p>

我張了張嘴,沒有發(fā)出聲音,手軟塌塌的,根本舉不起來。清水君抓起我的胳膊,把裝著蘋果的紙盒塞進我的手里。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一陣反胃,想著這是古戲臺,趕緊躥了下去,對著竹林干嘔了幾下。

“你怎么了?”他跟了下來。

“可能中暑了?!?/p>

“哎呀呀,”他不等我說完驚叫起來,“你趕緊回旅館吹空調(diào)吧,吹會兒空調(diào)就好了,別去醫(yī)院瞎浪費錢?!?/p>

我點點頭,跟著他往外走。他走得又急又快,似乎很怕我再說不舒服停留在這里。

我們到了門口,卻沒有出租車路過,我用打車軟件叫了一輛車,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微信收到一條消息:“我還要巡邏,你先走吧?!?/p>

我無力地站著,全身上下只有手中那只“羊毛蘋果”擁有重量。

“記住,賓館的空調(diào)是你花錢買的,”他又發(fā)來叮囑,“不吹白不吹,住一分鐘吹一分鐘,不怕感冒就怕中暑?!?/p>

我站在沒有光亮的大門口,整個世界都是熱的,只有我是冰冷的。人世間為何如此苦,又為何如此孤獨?我想念路西法,也想念流光,但我沒有力氣登錄游戲,更沒有勇氣把流光再加回來。

我還沒有死,卻已經(jīng)和死了差不多。

我才21歲,卻已經(jīng)活得太夠了,太久了。

我想哭沒有眼淚,想死又怕疼痛,想活著但是真的太累了。

我喪尸一般直挺挺地站立著,直到出租車來,我上了車,說了地址,如機器人一般坐在車里,任車帶著我在陌生的城市飛馳。

電話響了,沒有人接。

電話又響了。我苦笑了一下:“師傅,你有電話。”

我的聲音又啞又悶,我唯一的魅力在此時也蕩然無存。師傅愣了一下:“小姐,是你的電話?!?/p>

我看了一眼手機,一個蘇州的陌生的電話號碼。我接通了電話,是個男人的聲音:“請問是陳思男小姐嗎?”

“我是。”

“我是蘇州明正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我姓劉,我叫劉健?!?/p>

“你好。”

“我受流光小姐的委托,為您處理蘇州動漫培訓公司的糾紛,鑒于您提的要求對方全部答應且沒有異議,我們發(fā)了一份合同到培訓公司,剛剛收到了他們寄來的同城快遞,他們已經(jīng)簽字蓋章了,我們現(xiàn)在需要您的一個地址,您收到合同后簽上名字,合同就生效了?!?/p>

我說不出話來。我以為搞砸了的世界再一次被流光撥回到正常。蘇州的事情搞定了,我可以回家上網(wǎng)課,還可以拿文憑,還可以得到一個實習期三個月的工作機會。

“喂?”劉律師等了一會兒,“陳小姐,您還在嗎?”

“在?!?/p>

“我們方便加個微信嗎,您后續(xù)有任何麻煩都可以找我。”

“好。”

“您的地址可以在微信發(fā)給我。”

“好。”

“謝謝!”他說,“再見?!?/p>

我打開微信,已經(jīng)收到了劉律師請求加為好友的申請。我通過后把連云港家里的地址發(fā)給了他。他說明天就給我發(fā)順豐快遞,請我務必查收。

我有一點兒激動,甚至感受到了心跳的聲音。劉律師又說律師費用流光全部負責,讓我不用擔心。

流光啊流光,你還是要對我這么好!可能是福至心靈,我忽然想起網(wǎng)絡上的一句話:因為自己淋過雨,才會幫別人撐起傘。再想想流光微信圖片,正是一個女生撐著傘走在大雨中的背影。

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包括和她的母親?一句“你也沒有問過我”惹來她那么大的反應,她是不是也曾經(jīng)像我一樣,感覺到苦、孤獨與死亡?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微信黑名單,把她放了出來,并且發(fā)出了第一條消息:謝謝。

一個紅色的感嘆號跳了出來:您還不是對方的好友。

我又試圖添加,又一個消息跳了出來:對方拒絕添加好友。

我不死心地登錄游戲,發(fā)現(xiàn)她把她的游戲賬號已經(jīng)注銷了。

難怪劉律師說以后有困難就找他,難怪他說讓我不要擔心,原來流光下決心離開了我的世界,在刪除我之前,她為我做了最后一件事——把我委托給律師。

我立即給劉律師打了微信電話,他接聽了。

“我想找流光,你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對不起,”他說,“這是她的個人隱私,我無權向任何人透露?!?/p>

“我想找她?!?/p>

“您可以試試其他方式?!?/p>

“劉律師我真的想找她,你幫幫我!”

“陳小姐,”他客氣又委婉地說,“我是為您處理蘇州培訓公司糾紛的律師,其他事務您還是找別人吧?!?/p>

“劉律師!”我感覺他要掛電話,聲音一下子高了,“我,我,我……”

連說了三個我,也沒有說出我想說的話。劉律師只好等了一下:“您還有事嗎?”

“流光為什么要幫我?”

他呵呵笑了:“這我不知道,您要問她。”

“求求你讓我聯(lián)系她吧?!?/p>

“我沒有權利這么做?!彼肓讼胝f,“大家只是網(wǎng)絡上的朋友,好聚好散很正常,她既然幫了你,你就享受她幫的果實,其他事還是往前看吧?!?/p>

電話斷了,出租車也到了賓館,我拿著“羊毛蘋果”回到了房間。一進門我就連紙盒帶蘋果扔進了垃圾桶。我沖進洗手間,無論我怎么洗臉,眼淚就是流不出來。我還是痛苦,卻有了一點兒不一樣。我不僅為自己痛苦,也隱約地為流光,為路西法,為父親、母親、弟弟和這個人世間痛苦。

我善良嗎?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懷疑自己的善良。我好像一直深陷自己的痛苦之中,沒有辦法感受他人。我看著鏡子中的臉,眉眼陰郁,缺少運動與生氣的肥肉往下耷拉著。我打了一個寒顫,眼睛花了一下——我和清水君幾乎一模一樣啊!

我走出洗手間,把圣誕紙盒從垃圾桶里撿了起來。這個紙盒可能被清水君存了很久,顏色已經(jīng)失去了鮮艷,邊角還有劃痕。我拆開盒子,取出自己的蘋果。多么荒誕和廉價的禮物??!我扔了盒子,握著蘋果癱軟在床上。蘋果的表皮并不光滑,略有一些粗糙。握了一會兒之后,它依舊冷冰冰的,我雙手用力擠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它不止堅硬,簡直堅不可摧。

[注]薅羊毛:原義來源春晚中小品“薅羊毛織毛衣”的做法?,F(xiàn)指當代青年利用各種網(wǎng)絡金融產(chǎn)品促銷手段或商家優(yōu)惠信息賺錢?!把蛎碧刂高@些優(yōu)惠或利益。

崔曼莉,女,生于江蘇南京。文學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浮沉》一、二部,長篇小說《最愛》《琉璃時代》,中短篇小說集《卡卡的信仰》等。中短篇小說先后獲金陵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小說獎等。長篇小說《浮沉》被新聞出版總署推薦為最值得閱讀的五十本好書之一,改編同名電視劇獲第二十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長篇小說《琉璃時代》獲2009年中國作家出版集團首屆長篇小說獎,小說被英、韓、日等多國翻譯、出版,詩歌、散文發(fā)表于《詩刊》《光明日報》等。自幼學習中國書畫,書畫作品曾參展“世界書法與現(xiàn)代書寫大展”(2012,德國);“新文人書畫大展”(2015,今日美術館)等。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