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深處,有一塊藍花布親切飄蕩,有一個清瘦身影伶仃晃動。有一幅明凈清遠的畫面,年年生發(fā),葳蕤閃現:老杏樹的一團花影里,皮膚黃白眼神安凈的老婆婆,來來去去。她干凈闊敞的竹籬里,藍花布和紅花布,高高飄蕩,蕩呀蕩,使古潭般幽深平靜的舊光陰起了漣漪,漫溢成故鄉(xiāng)小村又綠又滿的那口胖野塘。野塘邊的洗衣石上,擺著方方正正厚厚實實的藍花布,奶奶手持棒槌,一下下捶打。她腦后小而圓的發(fā)髻,小銀魚般,直想從網罩里顛出來。
悠長的時光里,細脆的捶衣聲時常敲打我的夢境,從少年到中年,那般親切、生動、清幽,如午后窗外細雨般善解人意,唯恐驚擾,又不忍離棄。遙遠的藍花布呀,總能蕩出我心底最古樸純凈的情愫;浣衣石上的捶衣聲,總能拍出我眼中最溫熱柔軟的眼淚。
多少年了,奶奶染的那些粗拙的藍花布,在我心里飄蕩呀飄蕩,我想把它寫出來。曾擬題目為《奶奶的染布》。想一想,不妥。后來又想改為《藍花布,紅花布》,似乎古雅了一些,但終究還是不滿意,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于是,悻悻擱筆。
到底缺了什么呢?我又魔怔了。似少年時蓮姐常常說我的那樣,吃飯,走路,睡前,賈島般推敲。幾日如此,仍未果。悵然放棄。
終一日,我在檐下聽雨,讀《詩經》。一首《采綠》清新跳進眼里來。細讀數遍,心中綠意浩瀚鋪開,靈感的小花朵明明麗麗搖曳生姿起來。一抬眼,檐外雨收天晴,一大朵剛洗過澡的明亮陽光,一下子砸在“閑庭絮”的門匾上。倏忽間,喜悅,豐腴炸裂。我給散文起了《采綠》這個中意的名字。
我的文字在《采綠》里孩童般恣意撒歡兒,也在《采綠》的花苑里肆意采摘,喜歡哪朵采哪朵?!恫删G》給了我一塊肥沃的田地,我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想種什么種什么,只要不越矩,不跑題,不種到鄰居地里,就行。
有了《采綠》,我就可以在奶奶的染布外,自由自在、痛快淋漓地填上幾段我和小姐妹們大野采綠的場景描寫:我們一群鄉(xiāng)下丫頭,在滿腹故事、細腳伶仃的小六的帶領下,撲進大野里采綠。我教她們背《詩經》,她們努力地背,音錯而聲甜,逗得我們瘋笑,驚起一群野鳥。哪里是采綠呀,分明是瘋玩瘋鬧。從大人們的眼皮子底下倉皇逃離,再不聽那些女孩兒要文靜不能瘋癲的絮叨,鬧得腦殼子疼也沒人罵,野花簪滿頭也沒人管。大野貧瘠卻厚道,竭力長瘦弱的莊稼,也長肥壯的野草。裝滿竹筐的草們,多半當野菜,少半做染料。這樣,大野里采綠的場景描寫,就像給藍花布繡上了幾朵小花,暖意碎美,使樸拙的染布陡然增添了幾分清新和秀氣。
在《采綠》里,我用大段筆墨寫奶奶染布,也提到了神仙似的太奶。寫太奶的閨秀氣質,寫奶奶在太奶跟前的謙恭、小自卑、小畏怯,也寫奶奶為承擔背負的塵煙責任而癡心學染。文章最后寫奶奶在大雪下采綠:“茫茫雪地上,奶奶像一只黑鳥,瘦小,孤立,卻倔強而堅韌地在黑白世界里對抗,一分為二,絕不屈服。”一個勤勞堅韌的村野老婦,為了柴米,為了碎銀,為了填飽一家人的轆轆饑腸,冰天雪地里,與自己孤獨成雙。
《采綠》,何止給了我一畝三分地?簡直是給了我一片廣袤無垠的大野。我可以靈活使用,種莊稼,長野草,栽風雅。像《詩經》年代的人一樣,一邊勞動,一邊歌詠。我想起了《紅樓夢》里的軟煙羅,想起了它四種清貴顏色的染法;想起了富貴賈母,拿她和奶奶比較,愈發(fā)襯托出奶奶劉姥姥般的貧窮而不自卑,身處底層閃現的簇亮小光芒;想起了花季少女妙玉黑白菱格的清寂水田衣,不如我粗樸明亮的藍花布衫;想起了寒酸的邢岫煙,想送給她一匹染布去,剛能穿上染布新衣的小女孩兒,就生出達則兼濟天下的悲憫小情懷;想起了唐朝薛濤的“浣花箋”,少年時的我異想天開,想種一籬木芙蓉,也染出紅箋,送老師,送同學,得意地顯擺去……
《采綠》,給了我宏大的自由,讓我能足夠表達“采綠”“看染”“熱愛”“眷念”。然后,收拾筆墨,掛起染衣,讓時光在眼前綠意婆娑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