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先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雪蓮》《長江文藝》《中國作家》《百花洲》《黃河》《飛天》《作品》《四川文學》等三十余家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約八十萬字。獲第三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獎短篇小說獎、第十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獎等獎項,出版小說集《紀念日》。
1
禮拜六一大早,宋江一家就開始忙活。阿曼出門買菜,手上捏著昨天就已列好的購物清單。一些零碎物什還在客廳里堆著,東一包西一袋,女兒佳佳正忙著歸置。宋江在廚房,凈過了手,準備祭神。阿曼說,按湖南老家的風俗,住進新房的頭一天,要祭家神和灶神。這項儀式必須由家里的男丁完成,所以宋江責無旁貸。出門前,阿曼交待了兩遍,家神該如何如何祭,灶神又要如何如何祭。宋江不擅此道,聽得頭痛。趁著這會兒阿曼不在家,他自作主張,棄繁就簡,把祭家神和灶神的程序合二為一:開一瓶汾酒,斟滿四只酒杯;將四個蘋果洗干凈,盛進果盤;拿一口茶盅,舀滿米;從香袋取出三炷香,點燃,插進米盅,放在灶臺上燃氣灶與碗盤架的夾角處,又將果盤端到米盅前,白酒杯挨著果盤擺好。阿曼還準備了黃裱紙。要不要燒紙?宋江拿不定主意。燒吧,灰燼會落上灶臺,搞不好還會飄得滿屋都是,到時候不方便收拾;不燒吧,黃裱紙原封未動,阿曼要是問起來,不好搪塞。最終,宋江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黃裱紙燒在水槽里,燒完了,放水,把灰燼沖進下水道。他覺得,這種事情,心意到了就好,家神、灶神是不會計較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燒過紙,宋江雙手合十,彎下腰,對著燃香深深拜了三拜。拜的時候心中默念:家神、灶神兩位老人家,今天是我新屋入伙的大日子,宋江聊備幾杯薄酒,恭迎二位進門,請你們吃好、喝好。以后逢年過節(jié),宋江都會給你們進香、燒紙,求二位庇佑咱一家三口平安清吉、諸事順遂,身體健康、學業(yè)有成,百毒不侵、天天開心。宋江把腦子里能想起來的求神照應(yīng)之類的話都說了一遍,還覺得差點兒什么,于是又默念了一句“阿門”。
做完這些,宋江又到書房整理。吃過飯,朋友們免不了又要吹牛聊天,得有個清凈的所在。四大箱書,快把書房的地板占滿了,他得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地把它們裝進書柜,騰出空間。剛對付完一箱書,電話響了,是李響打來的。他們剛在坪山火車站下高鐵,不知道該坐哪路公交車。宋江跟他們講了,怕自己沒說清楚,又發(fā)了微信過去。過了一會兒,客廳里響起門鈴聲,宋江以為是李響他們到了,跑過去開門,看見阿曼站在門口,兩只手上提著五六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吁吁地喘著氣。宋江接過東西,說,都累成這樣了?阿曼說,站著說話腰不疼,你又跑超市又跑菜場的試試!他們啥時候到???宋江說,剛下高鐵,這會兒應(yīng)該在公交車上了。阿曼說,楊丹也快到了。家神祭過了吧?家里弄得怎么樣了?
把東西放進廚房,阿曼開始檢查工作。除了批評宋江和佳佳效率太低,她還指出幾項重大失誤:茶具還沒有拆封,關(guān)鍵是茶杯還不夠;水果沒有洗,小零食也不知去向;這會兒,拖鞋不應(yīng)該還躺在鞋柜里,而要恭恭敬敬地候在進門處的過道上;衛(wèi)生間里沒有放紙巾,客人如廁沒紙用……阿曼風風火火,安排宋江組裝新買的那套功夫茶具,叫佳佳去樓下超市買茶杯,她自己則忙著準備拖鞋、清洗水果。
門鈴再次響起。李響、關(guān)磊和張飛出現(xiàn)在門外,每人拎著一袋東西。宋江把他們迎進門,阿曼跟他們打了招呼。三人由宋江領(lǐng)著參觀房間,連連發(fā)出贊嘆,說這房子戶型好,面積大,住起來舒服云云。宋江又帶他們到陽臺。陽臺朝南,陽光穿過防盜網(wǎng),在地板上流金瀉玉。正對面是小區(qū)公園,里面草木蔥蘢,有小孩在嬉戲、老人在休閑。小區(qū)左側(cè),坪山河像一條綠色的帶子在大地上蜿蜒。張飛面朝陽光,瞇著眼說,我要是住在這里,就不用為晾衣服發(fā)愁了!三個人都笑了——張飛租住在城中村,一棟棟房子挨挨擠擠,他家的陽臺上一年四季不見陽光,衣服全靠陰干。他經(jīng)常為此自嘲說,一出門,別人就能聞到他衣服上的霉味。
宋江沏好茶,大家落座,扯起閑篇。阿曼在廚房喊宋江,讓他幫忙剝蒜瓣。宋江進了廚房,阿曼把大蒜拿給他,關(guān)上門,小聲問:“李響他們,就這樣來恭喜你喬遷新居?”“啥意思?他們不是都帶了東西嗎,水果牛奶什么的?!彼谓悬c不明所以。阿曼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這個笨腦殼。我是說,他們沒給你送個紅包什么的?”宋江搖搖頭。“這點人情世故,他們也不懂?天天寫文章,一個個都寫成傻子了!”宋江說:“你能不能別凈想著錢?不是真朋友,誰會這么大老遠地從寶安趕過來吃你這頓入伙飯?張飛現(xiàn)在比較困難,前段時間他爸生病花了不少錢,就算他們送紅包,你好意思要?”“不是圖個吉利嘛,咱又不是希圖他們的錢。要是真送了紅包,張飛的那份,可以退給他嘛。算了,說了也是白說,你只知道維護你那幫朋友?!卑⒙f。
不多一會兒,門鈴又響了。宋江打開門,看到楊丹和馬東。楊丹說:“恭喜姐夫哥,入伙大吉!”馬東說:“恭喜喬遷!”馬東胸前還抱著一只花籃,向日葵金黃,百合白中帶粉,在鮮花的映襯下,這對伉儷看上去像新婚夫婦一樣喜氣洋洋。宋江說:“歡迎歡迎!太客氣了,還送花籃干什么,真是的?!卑⒙劼晱膹N房迎出來,跟楊丹寒暄兩句,又去廚房忙活。楊丹一進門,屋子里就多了一股香氣,也不知道是花籃里飄出的香味兒,還是她身上的香味兒??蛷d里的空氣立刻變得愉快起來。楊丹拉著馬東,滿屋子轉(zhuǎn)了一遍,轉(zhuǎn)到哪間房子,哪里便傳出笑聲。觀覽完畢,她對宋江說:“姐夫哥,不錯嘛。黑白灰裝修,簡潔、低調(diào)、大氣,你設(shè)計的?我們在龍華又買了一套房,毛坯的,到時交了房,也請你幫忙設(shè)計設(shè)計?!彼置榱艘谎垭娨暺聊唬癜l(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驚呼:“哎呀,你們這些大男人,也看這種節(jié)目?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女人才愛看!”三個人才光明正大地把視線轉(zhuǎn)移到楊丹身上,李響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這年頭,不都是女人領(lǐng)導(dǎo)潮流嘛?!睏畹び挚┛┬ζ饋恚骸斑@話說得倒沒錯。這位大哥,你在家里是妻管嚴吧?”李響皺著眉頭:“唉,我就這點秘密,也被你發(fā)現(xiàn)了!”馬東這時輕輕咳了一聲,楊丹看了他一眼,馬東便不再做聲。宋江端起茶杯,說,來,都喝茶,喝茶!
2
午飯開了席。宋江在香滿園訂了六個菜,有荔枝木烤鴨、清蒸大閘蟹、老黃瓜煨鱔魚、鹵味雙拼,加上阿曼自己做的八個菜,餐桌上盤摞盤,碗擠碗。宋江招呼大家落座。餐桌呈長方形,楊丹、馬東和佳佳坐在長邊,李響三人在對面,阿曼和宋江分居餐桌兩端,阿曼挨著楊丹,宋江緊鄰李響,八人位的餐桌剛好坐滿。張飛看著滿桌佳肴,兩眼盯著大閘蟹,連連抽動鼻翼,筷子拿在手里,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楊丹瞄了眼張飛,撲哧一笑:“您這是從昨天就開始留著肚子啊?”張飛趕緊放下筷子,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擱,只好交叉著搓了起來。
宋江拿出汾酒,給男賓各斟一杯,又給楊丹、阿曼斟了紅酒,佳佳喝飲料。馬東說下午得開車,要以椰汁代酒,馬東便不勉強。李響帶頭舉杯,祝賀宋江喬遷,大家齊聲恭喜完畢,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楊丹抿了一口紅酒,把臉轉(zhuǎn)向宋江。
“表姐夫,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吧?你也不介紹我們認識認識,太不夠意思了!”
“嘿,你看,我都忙忘了。他們幾個,是我最好的哥們兒,今天聚齊了?!彼谓酒饋恚钢铐?,說:“這位,李響,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過作品,獲得過人民文學獎、梁斌小說獎,是深圳乃至廣東最牛的非虛構(gòu)作家?!?/p>
“唉呀,失敬失敬。我說呢,表姐夫這么優(yōu)秀的人物,結(jié)交的朋友一定都不簡單。來來,李大作家,我敬您一杯,您干了,我隨意!”說著,楊丹端起杯和李響碰了一下,酒杯挨上紅唇,輕吮一口。李響嘬的一聲,一飲而盡。
“這位,關(guān)磊,在市文化館工作,畫家、文藝評論家,是深圳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擅長花鳥、山水,作品多次入選全國美展。他開了一家少兒美術(shù)培訓(xùn)班,報名的學生都快把門檻踩爛了!”
“畫家啊?我最羨慕的就是畫家了,見天背著畫板,到處游山玩水采風什么的,不要太瀟灑了!對了,關(guān)老師在哪兒開培訓(xùn)班?。炕仡^我把小區(qū)鄰居家的孩子介紹到您那兒學畫去。這杯酒,我得給您滿上!”
“那敢情好,先謝過美女。這杯酒我先干了,等會兒再好好回敬你。”關(guān)磊一仰脖,杯里的酒沒了。
“這位,名氣就更大了,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張飛。三國里的張飛只會舞槍弄棒,我們這位張飛可是文曲星下凡,小說一篇接一篇地發(fā)表,書是一本接一本地出。他今年還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了國家級作家,是我們當中的頭一個?!?/p>
“國家級作家?太厲害了,我太崇拜了。我說表姐夫啊,你這些朋友真是個個來頭不小。張老師,我想拜讀一下您的小說,能不能送我一本簽名版的?來來,為了表示感謝,我敬您!”
“美女敬酒,榮幸,榮幸啊?!?/p>
“張老師,您太不夠意思了。您看,李老師和關(guān)老師都干了,就您杯里的酒還能養(yǎng)魚。咱們這是第一次見面吧?張老師再怎么看不起小女子,這第一杯酒也得給個面子,是不是?”
“這……我不能喝,他們都知道,請多包涵……”張飛捂著酒杯,面有難色。楊丹舉著杯子,不肯放下。李響、關(guān)磊在一邊幫腔:“沒事,就這一杯,趕緊喝了。你可是國家級作家,別讓人家美女失望?!睆堬w看一眼宋江,宋江說:“楊丹很少給人敬酒的。頭一杯,喝了吧,有事我給你擔著?!睆堬w端起杯,皺皺眉,閉閉眼,一臉痛苦地把酒喝了。楊丹啪啪鼓掌。
眾人喝酒,吃菜。張飛夾了一筷子紅燒肉,吃得嘴巴油光發(fā)亮。楊丹又把酒杯舉到他的面前:“張老師,我再敬您一杯。這杯酒,是祝賀您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表姐夫都說了,您是頭一個,喝了這杯酒,您以后就能拿那啥文學獎……表姐夫啊,是啥文學獎來著?”楊丹把頭轉(zhuǎn)向宋江。
“魯迅文學獎?!?/p>
“對對,魯迅文學獎。張老師,您說,這杯酒該不該喝?”
“哎哎……真不能喝,不能喝。再喝,就該醉了,回不去,咋辦?”
“回不去怕啥,反正今天是星期六,今晚就在這兒住。我表姐家這么多房間,您看上哪間就睡哪間,對不對啊,表姐?”
張飛扭頭看看主人。宋江點點頭,阿曼不說話。
張飛端起杯,略一躊躇,像是壯士赴死一般,把酒灌進口里,抹了一把嘴,就趕緊拿筷子夾菜。
“張老師,看來您潛力無窮啊。您剛才答應(yīng)過,要送我一本您簽名的書,對不對?拿到您的書,我一定好好學習。這第三杯酒,算是我的拜師酒,喝完這杯酒,我就可以跟人說您是我的老師了。您要是不喝,我哪兒好意思厚著臉皮在外面吹噓?您別怕,我保證,這是我今天敬您的最后一杯酒。李老師、關(guān)老師,你們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太對了,必須得喝。張飛,趕緊喝了。我們想收這個徒弟,還輪不上呢?!?/p>
張飛看向楊丹,求饒似的問:“真是最后一杯?”
“真是?!?/p>
“好,我喝?!?/p>
“哎哎,張老師您悠著點兒,別灑了。看您這樣子,一定是酒場高手。我就知道,堂堂一個國家級作家,怎么可能不會喝酒?弄了半天,您這是在扮豬吃老虎呢。來,來,吃蟹,吃蟹。這蟹啊,一看就是正宗的太湖大閘蟹,是吧,表姐?”楊丹拿起公筷,先夾了一只蟹到張飛碗里,又給李響、關(guān)磊各夾一只。宋江給馬東也夾了一只蟹,半路被馬東擋了回來:“你們吃。我不愛吃這玩意兒,沒多少肉,吃起來還麻煩。”“表姐夫,你甭跟他客氣,他是真不吃蟹,我作證?!睏畹ふf。
大家便開始對付螃蟹。張飛抓起碗里的蟹,左瞅瞅,右看看,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楊丹又咯咯咯地笑了:“張老師不會是沒吃過蟹吧?您看著,我給您做個示范。先把兩對大鉗子掰下來,像這樣,把里面的肉挑出來。把肚臍上這塊殼扒開,去掉心肺腸胃,這些像咸蛋黃一樣的東西就是蟹黃,可好吃了。白色的這些,就是蟹肉……”“這么復(fù)雜?”張飛嘟噥一句,扯下兩只蟹腳,噘著嘴,可著勁兒地想把里面的肉嗍出來,卻“啊”地怪叫一聲。桌上的人都看著他,宋江問:“咋了?”張飛捂著嘴巴,哭喪著臉說:“被蟹鉗扎了!”一桌的人都笑,李響說:“張飛啊,到底是你吃螃蟹,還是螃蟹吃你?”阿曼問:“怎么樣,不要緊吧?”張飛說:“沒事,跟被螞蟻咬了差不多?!睏畹ふf:“張老師,這下您更得多喝幾杯了,蟹鉗扎了有傷口,酒精能消毒!”“就是,就是!”李響、關(guān)磊附和。
飯桌上的氣氛愈發(fā)活躍。李響乘著酒興,講了一個段子:“那天下班,我騎摩托去接老婆。遠遠地看見媳婦兒在那兒站著,還有好多她的女同事,于是想來一個帥帥的漂移,結(jié)果一不小心摔了個狗吃屎。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我爬起來委屈地說了聲:老婆,我來了。結(jié)果,那二貨滿臉鄙夷地問:你誰???”
楊丹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李老師好壞,你讓人家差點兒笑岔了氣!您這個頭開得好,我提議,三位老師每人講一個段子,讓我們飽飽耳福,好不好?”她看了一眼佳佳和馬東,接著說:“先說好,不能講黃段子哈,不然罰酒一杯。下面,有請關(guān)老師!”
關(guān)磊稍作沉吟,說:“今天早上,我爸突然跟我說:我?guī)湍隳昧藟K地。莫非自己真是傳說中的隱形富二代?我心里那個激動!我做了個深呼吸,努力冷靜下來,用不經(jīng)意的語氣問:哪里的地?他說:順豐快遞!”
楊丹這次笑得把頭伏到桌上,一只纖纖玉手連連在空中擺動。馬東把臉湊近楊丹耳朵,小聲說了句什么,楊丹抬起身子,不看馬東,把臉轉(zhuǎn)向張飛:“張老師,該您壓軸出場了!”
“好,講就講,誰怕誰?同桌手機里存了我的電話號碼,那天,我偷偷拿了他的手機,把我的號碼名稱改成了‘爸爸’。上課時,我發(fā)短信給他:孩子,趕緊回來吧,我抽獎中了一千萬,你不用上學了!同桌看了以后,撒腿就往教室外跑。老師問他干嘛去,他頭也不回地說:滾蛋吧你,我有一千萬了!”
眾人皆大笑,佳佳笑得最響亮,楊丹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張老師,真看不出來,您還有這一手!”
3
幾杯酒下肚,張飛臉頰發(fā)紺,眼珠血紅,手舞足蹈,話也多了,像一個饒舌的老太太,絮絮叨叨。
“宋江,今天是你入伙的日子,對吧?入伙要暖房,暖房的規(guī)矩,你知道不?”
“這不是在深圳嘛,哪兒有那么多講究?!彼谓瓝蠐项^。
“這你就錯了。新房子,要好好暖一暖,暖熱了、暖好了,就會家庭和諧,鄰里和睦,日子紅火,人財兩旺。你還別不信,前些日子,我寫過一個小說,《暖房》,你們不都看過?為了把這個小說寫好,我沒少查資料、做功課,都快成半個民俗專家了?!?/p>
“我說張老師,您就別賣關(guān)子了,這新房子該怎么暖,您就直說吧,人家還等著學習呢?!?/p>
“第一條,要請親戚朋友到家里坐一坐,吃吃飯,搞搞節(jié)目,人越多越好,越鬧騰越好,這樣,就能增加房子里的氣場和能量,運勢就會越來越旺。但是,依我看哪,咱們還不夠鬧騰。光講個段子,遠遠不夠。你們都鬧過洞房吧?就是要整出那樣的氛圍!”
“張老師,這么說,您先來鬧一個?”
“不急,聽我先說第二條。這第二條嘛,來暖房的客人,得有所表示。說白了,就是得給主人包一個紅包,多少不拘,不過最好是個吉利數(shù)字,討個好彩頭嘛。主人呢,一定要收下紅包,這樣才能大吉大利、好運連連。”說著,張飛伸手從褲袋里掏,掏出一個紅包,往宋江手里塞。李響、關(guān)磊也各自掏出紅包。宋江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心意到了一樣,一樣?!崩铐懻f:“聽民俗專家的,收下,收下。今天是個大日子,不比以往。趕緊收下,好讓我們沾點喜氣。”宋江推辭不過,只得收了。他看了一眼阿曼,阿曼臉上紅紅的。
“唉呀,你瞧瞧我這記性,紅包都準備好,放在家里的桌上,還是忘了拿!馬東,走的時候你也不提醒一下!”楊丹朝馬東使了一個眼色,被宋江看在了眼里。
“這……這……都怪我,都怪我。表姐,表姐夫,我也想沾沾你們的喜氣,回頭我給你們微信轉(zhuǎn)賬,不收的話,我跟你們急!”
“現(xiàn)在繼續(xù)聽我說。第三條,新房子的男女主人,得喝個交杯酒。為啥呢?一來,寓意著住進新屋后,夫妻感情更牢固,小三插不進,沒有婚外情。二來,代表倆人同甘共苦,余生相互扶持幫助。你們說,這杯酒他們要不要喝?”
“必須的!”
“要喝,要喝!”
宋江沒想到,張飛還有這一出。他為難地看看阿曼,阿曼卻豪爽地端起紅酒杯,朝宋江走過來:“喝就喝,怕個啥?正好把結(jié)婚時沒喝的交杯酒補回來!宋江,大方點兒,別顯得像沒見過世面一樣!”說著,把酒舉到眼前,和宋江兩個人胳膊套著胳膊、臉對著臉,各自喝了一口。楊丹說:“表姐、表姐夫,你們喝得太快了,我還沒拍照呢!”“別急,還有呢。喝交杯酒有三步,這是第一步。第二步,你們得臉貼臉,把自己杯里的酒喂給對方喝。來了,準備!”張飛說?!奥c……慢點……對,對,就是這樣。表姐啊,回頭我要把照片發(fā)到朋友圈,你們可得給我授權(quán)!”“下面是第三步,這一步嘛,難度有點大。你們要交換酒杯,胳膊繞過對方的脖子,再把酒喝到口里。房子能不能暖好,就看這杯酒了!小心點兒,別把酒弄灑了,來,一、二、三……挺好,挺好。完美,完美!”
“哎呀張老師,喝個交杯酒還有這么多的學問,我今天算是長了見識了!看來您真的不光是個作家,還是個民俗學家!這么說,我得再敬民俗學家張老師您一杯。我先喝,您干了!哎哎,您慢點,別嗆著了……張老師您真是海量,您不知道您剛才喝酒的姿勢有多帥……我再給您滿上,今天是大喜之日,機會難得,別的啥也不用想了,您就好好發(fā)揮發(fā)揮,讓我們見識見識您的風采!”
“不……不就是……幾杯酒嗎,有啥……有啥大不了,喝……喝就是了。我剛才……剛才說到哪兒了?第三條……是吧?對,還有……還有第四條?!睆堬w舌頭開始打結(jié)。楊丹又給他斟了一杯酒,馬東說:“差不多了吧,別給他斟了?!睏畹ぐ琢怂谎郏骸澳愣??”宋江夾了一筷子紅燒肉到張飛碗里,說:“來來,吃菜,吃菜。菜都快涼了?!?/p>
“第四條……第四條啊,就是……就是主人得留客人……住一晚……每個房間……都住人……把房子……房子睡熱了……才真正……真正算……暖好房了……你們……你們幾個……都得……得在這里……過一夜,不然……都不能回……”張飛說著,腦袋趴在了桌上,兩只胳膊垂到桌下。
“李老師、關(guān)老師,要不你們陪張老師在我表姐家住一晚?我們還有事,要先走了。”楊丹一臉抱歉的表情。
“不成,不成。我老婆剛才還打電話催我回去,孩子的老師今天要來家訪。關(guān)磊,你留下來?”
“我?我下午得去美術(shù)館看畫展。答應(yīng)了別人寫一篇評論的,一直沒時間去,今天是畫展的最后一天了?!?/p>
“不許……一個都不許……走……你們都要……都要陪我……你們……你們在深圳都有……有房子,就我還住……住在農(nóng)民房……你們知……知不知道,我最大……最大的愿望,是……是在深圳,住一次……一次真正的房……房子,那種能……能看到……看到太陽的房子……不……不是親嘴樓……有……席夢思……有組合柜……有電視……不怕……不怕你們……笑話,我連……連深圳的酒店……都沒……沒住過……”
張飛的聲音漸漸小了。接著,他的鼾聲響了起來。眾人面面相覷。阿曼說:“宋江,你把他弄到房間吧,怕著涼了。”宋江把張飛攙起來,楊丹看了一眼手表說:“喲,都三點了。馬東,你跟客戶約的是四點吧?得抓緊點兒,可別誤了事?!薄班?,那就走吧。表姐、表姐夫,我倆先告辭了。李老師、關(guān)老師,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沒把你倆陪好。張老師他……”“走吧走吧,有李老師、關(guān)老師在,你擔什么心?我包包在那邊,你給我拎著。表姐啊,今天這個房暖得不錯,你看張老師高興得,都把自己喝醉了……”
4
客人都散了。宋江去書房,收拾了張飛的嘔吐物,又給他蓋了條薄被。阿曼推門看了看,又皺著眉頭、捏著鼻子,飛快地把門關(guān)上了。
“看看你交的朋友。不能喝,還非得逞能,可著勁兒地灌!是酒不要錢,還是身體不值錢?吐了一地,看這房暖的!”
“你說話能講點良心不?要不是楊丹,他能喝這么多?你也不勸勸那個人來瘋!”
“馬東都勸不住,我勸?再說,這個張飛,看他的樣子,今天來了,就沒打算走?!卑⒙D了一下,說:“也是。他就你們這幾個朋友,不在我們家住一晚,還能去哪兒住一次真正的房子?你給他老婆打個電話吧,讓她別擔心?!?/p>
打過電話,酒意和著困意襲來,宋江感覺昏沉無力,便上床睡了。睡夢中,他被隱隱約約的電話鈴聲驚醒,翻身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并無來電。阿曼也在睡覺,她的手機放在床頭柜上,同樣無聲無息。宋江凝神諦聽,發(fā)現(xiàn)聲音不在這間房。他下了床,走出臥室,循聲走進書房,張飛的手機在他腦袋邊,又是響鈴又是振動。宋江拿起手機,看到來電號碼顯示為“經(jīng)理”。張飛還在酣睡,嘴角拖出一道透明的涎水。宋江看一眼張飛,又看一眼手機,正打算掐斷電話,張飛醒了。
“誰……打來的?”張飛一骨碌坐起來,從宋江手上拿過手機,看一眼,立刻接通了電話?!敖?jīng)理啊……我在坪山……又來了案子?加急的?嗯,嗯……酒喝多了,頭疼,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公司,行不……唔,唔……明天一早就要文案?好,好……我馬上就回,馬上就回……一定,一定……”
“回啥回?就在這兒睡一夜,明早再走。你這樣子,怎么走?”
“要走,不走不行,大客戶的單子……原以為今天不會有啥事,人算不如天算,媽的……咦,我的拖鞋呢?”這通電話像是醒酒藥。張飛眼睛雖然還紅著,但說話基本上恢復(fù)了正常。
“床下面,這兒呢。好幾十公里呢,真要走?你們都走了,這房還怎么暖?”
“幾百公里也得走啊……他們都走了?楊丹呢……下次,下次我再來給你暖……”
“我送你到高鐵站吧。”
“不用,我自己叫滴滴。”
宋江從樓下上來,阿曼也醒了。
“張飛走了?因為啥?”
“公司有事,主管讓他回去加班。唉。”
宋江突然一拍腦袋。
“怎么了?”
“張飛的紅包……忘了還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