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媒體人
上海師范大學攝影專業(yè)教授、攝影專業(yè)碩士生導師,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會員,藝術策展人。
前些日子,中國攝影圈被推上熱搜的話題,莫過于斯蒂芬·肖爾的北京之行。
那天,斯蒂芬·肖爾的講座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學術報告廳舉行,演講題目是“轉(zhuǎn)變我人生的五次經(jīng)歷以及它們?nèi)绾未偈刮页蔀橐幻囆g家”,同時還有視頻直播。結(jié)束時,出現(xiàn)了下面這一幕:肖爾通過現(xiàn)場翻譯向在場的觀眾說:“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先跟大家說一聲抱歉,因為我接下來說的事情可能會有一點點冒犯?!?/p>
肖爾神情嚴肅地接著說:“既然我現(xiàn)在談論的是注意力這個話題,你們也知道我在聊注意力。那我覺得,你們也應該明白,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力的重要性。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今天在場的各位,其中有非常多的人從頭到尾都在看手機。你們今天特意來聽這個講座,但你們卻都不能夠集中注意力,那么你怎么能夠在意你平時吃的東西或者太陽照在你皮膚上的那種感覺呢?我們今天就到此結(jié)束,挺好的?!彪S后,斯蒂芬·肖爾走下講壇,回到觀眾席。
主持人不由得在講壇上感嘆地說:“今天肖爾老師的講座,給我們傳遞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就是,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這也算是圓場吧?但是各種評論接踵而至——
胡武功說:“肖爾由于看到大多數(shù)學子看手機而憤然離場。”在我看來,肖爾早就該靜悄悄地“離開攝影場”了,但他卻自作多情地“憤然”離場!
那日松說,那天,肖爾來訪,他陪肖爾逛798,請他吃烤鴨……全程幾個小時,大家都沒聊一句“攝影”, 聊的都是“NBA”之類的。肖爾是籃球迷,對 NBA球星的動態(tài)了如指掌,比如誰轉(zhuǎn)會了哪支球隊……我覺得跟肖爾聊“攝影”其實是對他老人家的不尊重……我們根本沒資格跟他聊“攝影”……還是歇了吧。
還有人說:看到視頻,肖爾即便很生氣卻也很有禮貌地結(jié)束了講座。挺好的!我覺得也沒毛病,肖爾的感知可能來自日常,來自陽光照在皮膚的感覺。千禧一代的感知交織著多媒體的虛擬世界和真實世界,只是每個人感知世界的能力不一樣而已。
……
寫到這里,也就突然冒出了上面的標題:肖爾來了!肖爾走了?肖爾來了,他是什么時候進入中國攝影人視野的?我在肖爾中國展覽的第二站,也就是上海站開幕當晚的座談會上,由江融引線,和肖爾隔空對話。當時我就提出了一個觀點:為什么肖爾時至今日才被中國攝影界接受?為什么不早10年、20年、30年?其實這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中國攝影界在當下究竟走到了一種什么樣的美學境界?或者說對于影像的認知發(fā)展到了什么樣的一種高度?這些都是和肖爾有關系的。
我們回顧一下,20世紀80年代對中國攝影界影響最大的是誰呢?法國人亨利·卡蒂埃—布列松,他的攝影美學“決定性瞬間”,對中國攝影造成一個巨大的沖擊性影響,因為他的照片非常戲劇化、非常好看。很多中國攝影人都向他學習,很快就學會了,但是過段時間他們就感到不滿足了。20世紀90年代,美國人羅伯特·弗蘭克進入了中國攝影人的視野,他用一種打破傳統(tǒng)美學的思維方式,給觀眾傳達一種原始的、直接的情感和視覺沖擊。
又過了十年,到了21世紀以后,出現(xiàn)了英國人馬丁·帕爾,他用彩色的媒介,用似乎更為無聊的手段表現(xiàn)對現(xiàn)代生活的批判,從而又一次給中國攝影界帶來了新鮮感,讓很多人樂此不疲地效仿他的方式。
其實,在這幾個攝影師出現(xiàn)的時候,肖爾已經(jīng)逐漸形成了他自己的風格,并且在不斷地往前探索,但是為什么他遲遲進不了中國攝影界?我很早就寫過關于肖爾的評論,在 2015 年的時候,我曾經(jīng)用過很大的篇幅介紹肖爾——
審視肖爾的作品,至少有兩個主要的理由讓我們感興趣:第一,我們可以通過他,不斷地質(zhì)疑所建立的經(jīng)典攝影語言,了解看似簡單的圖像背后的復雜性。同樣重要的是,通過肖爾的基礎理念和承諾,為這些主題的建立提供文化背景的靈感;第二,由于他的這些計劃的廣泛傳播,使其成為當代攝影界中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
他的作品對于觀眾來說,既是簡單明了的,又是復雜難解的。他旨在通過對影像的體驗,挑戰(zhàn)預先構想的理念和模式,挑戰(zhàn)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同時又允許我們將古老的習慣融入其中。他要求我們用盡可能大的情感空間去體驗,顧及身心兩端。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冥想。這是一種邀請,也是一種挑戰(zhàn),然后就是一種提升。
但當時還是很少有人對他感興趣。也許因為肖爾的作品對于中國人來說,表面看上去平淡無奇,好像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于是導致當年我在給攝影專業(yè)的學生上課的時候,最難講的就是肖爾。講到卡蒂?!剂兴蓵r,他們覺得很精彩,講羅伯特·弗蘭克也不是很困難,因為他有叛逆的心態(tài),以及馬丁·帕爾給人們帶來超現(xiàn)實的沖擊感,那種對社會的強烈諷刺和批判,迎合了新一代年輕學子的心態(tài)。但是講到肖爾的時候,學生們很少有反應,讓人不知所措!這讓我聯(lián)想到胡武功所言——我看了他的作品后,只有一個感覺:平淡甚至平庸。也許在20世紀,肖爾擺脫了“黑白主流攝影”,有一定的超前性,適應了現(xiàn)代藝術逐漸轉(zhuǎn)向當代藝術的潮流。然而,我們知道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世界藝術中心從巴黎轉(zhuǎn)向紐約,現(xiàn)代藝術演變?yōu)楫敶囆g的轉(zhuǎn)化時期。而現(xiàn)代藝術與當代藝術相同之處都是“去傳統(tǒng)”的,不同時代的藝術家一定要體現(xiàn)自己的藝術價值,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貢獻。對于今天的人來說,知解與學習以往,為的是揚棄。那么,我們從肖爾的作品中,真的能獲得色彩、構圖、瞬間,甚至情感、思想的借鑒與啟迪嗎?
胡武功的結(jié)論是:我認為肖爾唯一的意義在于首肯平凡、平淡、平庸,以此拓展了攝影題材的視域。作為實踐彩色攝影先驅(qū)的代表性人物,肖爾在色彩語言的認知與發(fā)掘上并沒有突出的貢獻。用當下高科技語境觀察他的“美國新生活”,使用的都是最簡單的拍攝方式。攝影發(fā)展到今天,肖爾已經(jīng)失去廣泛推廣的價值??梢姡绹摹霸铝痢辈⒉槐犬斚轮袊脑铝翀A。
然而,對于中國攝影界而言,肖爾來了!去年肖爾的作品出現(xiàn)在麗水,今年來到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直至在北京的展出,你會發(fā)現(xiàn)的確給中國攝影界的美學思維方式帶來了一次非常重要的沖擊和一種具有變革性的意義。
當時姜緯接過話題:我今天借著林路老師的由頭來說,是不是中國攝影師要逐漸開始接受一種非奇觀化的觀看方式?而不要像卡蒂?!剂兴赡菢优臄z跳個水塘、守株待兔,甚至去找一個戲劇化的場景,等等?總而言之,是去拍攝一些異于常人的畫面,如馬丁·帕爾般,他結(jié)合了英國人的幽默、自嘲、諷刺等。這些內(nèi)容當然豐富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也豐富了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領域……如今,也許是年齡的關系,我認為對我們而言,上述的拍攝方式并不親切。如江融老師所說,肖爾拍攝的畫面是向觀眾展示:這就是他看到的東西,沒有絢麗、沒有奇幻、沒有說教。這就是一種看世界的方式,自在一點、親切一點、平易近人一點。我一直強調(diào)沃克·埃文斯對我來說是像神一樣的存在。沃克·埃文斯自己收集了幾萬張明信片,他的快照美學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藝術,但實際上它是有美學的內(nèi)容在里面的。這種觀看方式看似平淡、平靜,也許這樣更接近肖爾在麗水展出時所回答的那個問題:攝影是通過他的工作慢慢通向真相的。
所以,肖爾來了!肖爾在這時進入中國,與中國攝影本身的進展有關,與不斷磨煉對攝影的觀看方式、對攝影的理解有著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我們對于肖爾的作品,是以這樣一個過程走過來的:因為中國攝影界長期以來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把攝影藝術看成一種簡單的宣傳,所以在宣傳的過程中,攝影師就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告訴觀眾“我在拍什么,我要告訴你什么,我要給你什么,你必須遵守什么”等。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肖爾的作品看上去好像沒給觀眾什么,也沒讓觀眾接受什么,所以它們不符合中國市場長期以來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這就導致了很多人對于肖爾的理解用了一種慣性思維,制約了我們對于肖爾藝術的理解。
接下來的話題,肖爾走了?
肖爾“憤然”走下講臺,是否就意味著肖爾沒有在本質(zhì)意義上被中國攝影界所接受?
其實,如小紅書中的一段文字所言:這是一場多重因素混雜的鬧劇,這個事情的任何一方本質(zhì)上都是自相矛盾的。比如,尊重和商業(yè)活動是矛盾的。似乎有很多人對肖爾來北京講學感恩戴德,殊不知,即使是圣人孔子講學也是要收十條肉干的,肖爾是大發(fā)慈悲來給大家傳授攝影大道的嗎?當然不是。其實大家是平等的,那就談不上尊重,更談不上誰把誰氣走。當然,主辦方并不希望肖爾和觀眾是平等的,主辦方必須有意無意地把肖爾捧到高位,否則怎么會有更多人來“朝拜”呢?總之,觀眾沒有尊重肖爾的義務,正如沒有人會要求買家尊重賣家。當然,肖爾可以覺得觀眾不尊重藝術,甚至不尊重他本人,他憤然離席也可以,只要沒人追究合同上的責任就行,但他并不具備任何權利去指責這些觀眾,而這些觀眾就更不具備權利去指責其他觀眾了。
上面引用的文字還沒有完:肖爾最后“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的英文箴言真的說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嗎?其實并沒有,他只不過是說出了自己在科技欠發(fā)達時期的感受罷了。也就是說,他成長在一個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他的感受能力是被手機之外的大自然所塑造的,那么,他當然主張這個“真實”的世界?!罢鎸崱焙汀疤摂M”,在西方傳統(tǒng)觀念中自然是以前者為根本,后者為表象,但據(jù)說肖爾是一個“現(xiàn)代”攝影師,竟然會堅持一個傳統(tǒng)觀念嗎?難道一切冠以“現(xiàn)代”之名的東西不都是以反對傳統(tǒng)為核心的嗎?
上面說的話也許有點刻薄,但也確實說出了一點值得思考的擔憂。我所擔心的是:好不容易中國攝影界對肖爾的看法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肖爾在中國被接受似乎水到渠成,但卻被這樣一次偶然的事件轉(zhuǎn)換了視聽。畢竟,肖爾的出現(xiàn)對于中國攝影界來說,還是有著積極的影響的。我們不能放松警惕,不然,肖爾很快就會消失在中國攝影界的空間里——肖爾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