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經(jīng)歷過饑荒的老人們常說一句俚語:“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币馑际秋L(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人總有交好運的時候。
我八歲那年長水痘,連續(xù)多日高燒不退、嘔吐不止,病愈后仍食欲不振??次矣袣鉄o力的樣子,娘心疼地問我:“想吃啥?”我想了想,說:“餃子?!蹦镱D了一下,但還是答應(yīng)了。
娘從缸底舀出小半瓢面,又斟酌著抖出一些,這才加水和成一個小面疙瘩。她又用雞蛋和韭菜調(diào)好了餡兒,一個人一會兒便將餃子包了出來,算上最小的那枚也只有十幾個。待水燒開,餃子下了鍋,濃濃的香氣便飄出了房門。
當(dāng)時二嬸住在我家西側(cè),聞到香味后她便動了心思,打發(fā)兒子三寶給我家送來一盤涼拌黃瓜。三寶把盤子放到我家鍋臺上,這下可讓娘犯了難:村里有個規(guī)矩,鄰里之間要有來有往,盤子是不能空著還回去的。雖然明知二嬸想討要餃子“壓盤子”,但因餃子實在太少,娘只能硬裝糊涂,還回去兩個咸菜疙瘩。
這事后來不知怎么給傳了出去,二嬸為此很長時間沒來我家串門。
其實二嬸并非一無所獲:我和三寶從小一起長大,非常要好,娘把那盤餃子端給我后,我在袖子里偷偷留了一個餃子,下午玩時悄悄給了三寶。三寶雙目放光地接在手上,一下便塞進(jìn)嘴里,邊吃邊咂摸味道:“是雞蛋韭菜餡兒!我娘在家就聞出來了?!?/p>
20世紀(jì)80年代末,峽山水庫干得見了底,大量的土地讓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大為改觀。
二嬸家承包了很多地,頭一年把糧食收下來,她就賭氣地說:“等忙完了這陣兒,咱就過一回年!”
這年的六月,二嬸用新磨的白面包了很多豬肉扁豆餡兒的餃子,并表示要給我家送一大盤。泛著亮光的餃子剛撈出來,三寶便端起一盤要送到我家,二嬸嫌他不會察言觀色,劈手奪下來,說要自己送。
此時,我家已經(jīng)搬到了村東的新房里,二嬸一路上緩邁碎步,左顧右盼,盼著能多遇到點兒人,以便顯擺一下。偏偏那時大家都待在家里吃午飯,結(jié)果她在路上連只貓也沒遇見。她心有不甘,到了我家門外仍磨蹭著不肯進(jìn)去,直到看到有位老奶奶出來買醬油,才急忙扯開嗓門兒和人家打招呼,然后如衙役喊堂般自報家門:“我呀,來給我大嫂送餃子來了!”說罷才進(jìn)了我家門。
這次,二嬸連壓盤的東西都沒要,將餃子倒進(jìn)我家的碗里扭頭就走。姐姐疑惑地抓起一個餃子嘗了嘗,便馬上噘起了嘴:“餃子都涼了,她這不是想送餃子,是踩著我們給自己臉上貼金!”說著便氣呼呼地端起餃子想送回去。
娘拉下臉將姐姐喝住,然后輕聲勸說:“算了,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當(dāng)年本來就是我們做得欠妥?!?/p>
如今,娘已過世,二嬸也成了七十多歲的老人,衣食無憂的她已經(jīng)可以坦然調(diào)侃當(dāng)年的失落和尷尬。
我問二嬸當(dāng)時是否想過能過上今天的生活,她愣了一下說:“雖然沒想過,但是感覺肯定會越來越好,畢竟,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