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就瘋了?
就因?yàn)槲艺f過的那句話?
千不該萬不該告訴他。好人難當(dāng),好人難當(dāng)!
我原本只想幫他,看他絕望的樣子,心一軟就告訴了他。哪知竟惹出這一場大禍。霸王龍啊霸王龍,我恨死你這個該死的家伙了。你讓我該如何收場?
我這張該死的破嘴,都多少次了,每一次吃虧,都是禍從口出。師傅陳堅早就說過,管教與囚犯既是朋友也是對手。是呀,這些人沒一個可靠的。嘴抹蜜餞心懷毒劍,明處笑迎暗處算計,嘴上都說要做好人,其實(shí)沒一個好人,好人會進(jìn)看守所嗎?
好人會——唉,都怪我太年輕,考公務(wù)員填了看守所。
看看這個院子,都關(guān)了一群什么樣的人???奇形怪狀七棱八瓣,我活這么大就沒見過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他們都是天底下的惡人,有的犯了小罪有的犯了大罪,有的盼著早點(diǎn)兒出去,有的進(jìn)來就想早死。但是就算他們痛苦,也終歸只是在為自己痛苦,沒有一個是在為別人痛苦。
師傅陳堅說他在看守所待了一輩子,從青年待成老頭兒。他說他曾聽過不少囚徒講悔恨,但又有多少是真心呢?一個個都曾把話說得死死的,好好改造,出去了好好做人,可出去沒半年又因各種原因被送進(jìn)來。
與這些惡人相比,師傅倒是一個天生的好人。可笑的是,師傅的名字并不好聽。陳堅,一聽就是要在看守所成天堅守,簡直比重型犯待得還久。上次那個被槍斃掉的死刑犯也才三十四歲啊,他活得還沒有師傅在看守所待得久。
同事們說:“老陳啊,你這明年一退休,就可以出獄了?!?/p>
師傅笑著說:“是,早該判了。但我在看守所待得越久,越感覺這退休啊真像判死刑,突然要走出這個院子,心里一下沒了目標(biāo),每天只剩吃吃喝喝,完了去曬太陽,跟死沒啥區(qū)別!”
大家都擠兌師傅說:“你這話太凡爾賽了!”
師傅說:“你們是沒退休,不懂退休意味著什么,退休意味著我快要死了啊。而你們多幸福啊,還能工作好多年,能工作就說明你們年輕啊?!?/p>
年輕的民警一聽就開始罵爹罵娘了,似乎都怪爹媽把他們生得太晚,自己還要在這個院子里熬多久,才能獲得釋放。
霸王龍會瘋?那天底下的男人都會瘋。
打死我我也不信。他肯定是在裝瘋。
就是。上次那個一棒子打死人的,被送進(jìn)來一檢查是精神病,就無罪釋放了。霸王龍肯定也想裝瘋,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來。
那我們打賭,方臉猴這次肯定會死,霸王龍會活到最后。
賭什么?
看守所里的幾個無聊的人私下悄悄約賭,獎品是贏的人可以對輸?shù)娜藦椧话傧履X門。這是一種既能獲得快樂又不違紀(jì)違法的游戲。
幾個約賭消遣的男人,每天早晨像病號一樣,穿著統(tǒng)一配發(fā)的制服,聽周鐵城推一輛鐵皮小車嘎嘎嘎響亮地軋過水泥地,穿過狹長的甬道。
師傅陳堅總說做管教的必須會做人的思想工作,要能看透人心,能料到危機(jī)。上次有一個家伙把肥肉藏進(jìn)鞋里,外出就醫(yī)時,他在廁所里偷偷擠出肥肉里的油,抹在手銬上,自己把手銬脫掉了。要不是師傅陳堅也內(nèi)急鉆進(jìn)廁所,那家伙的跳窗逃跑計劃就成功了。
師傅說管教必須從一個細(xì)微的眼神讀出萬千心思。這叫讀心術(shù),猜透心思才能做思想工作。人一旦變惡,一天不做思想工作,他就會惡從心生。
師傅說在看守所里的很多人是真犯法,是真的惡人,你要想法子救他們。你不救他們,他們就會去傷害別人。
方臉猴就是一個傷害過別人的人。他也終于傷害了自己。他也是一個等待被法院宣判死刑的人。
方臉猴個子矮小,活脫脫像一只黑帽懸猴。
作為末路之人,方臉猴成天掛著一副苦瓜臉。雖然死神早已對他下了逮捕令,可死神在十年前的那晚上喝多了,睡了十年才醒來,死神突然醒來后,就連夜趕到他家,重新帶他上路。
這幾天方臉猴的語言更極端了。周鐵城想,必須嚴(yán)加防范,萬一他做出極端的行為呢?忙完工作還得抽空把他喊來,告訴他只要法院一天沒判,他就還有一線生機(jī)。
方臉猴說:鐵哥,不不——城哥——不對,周管教,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我沒殺那個婊子。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如果真殺了人,這十年里我還能心安理得地不逃跑,還能繼續(xù)在原單位上班嗎?上十年都不走,在你們抓我之前也不逃跑?這不合常理嘛。
我說:真相需要證據(jù),證據(jù)證明真相。
對啊,你們警察掌握什么證據(jù)了就定我殺人?兇器呢,兇器找到了嗎?殺人總要有兇器吧?總不能光憑一枚指紋,就給我定罪吧?那個指紋——我怎么知道會有我的指紋。不對,有我的指紋也正常。那晚她騎在我身上,像一只發(fā)情的母狗,我干那事總要摸一把吧,你干那事時不摸一把?對不起,對不起,該死,我太激動了,不該說你,我是說我,說我……
你怎么知道警方只有一個證據(jù)?
那還有什么證據(jù)?
我盯著方臉猴沒有回答。方臉猴開始揪自己的頭發(fā),捶打自己的頭,面部開始扭曲變形到流眼淚。
你們非要我死,你們非要我死!為什么沒有人相信我,為什么沒有人相信我?我說了我沒有殺人,我說了我是冤枉的,可你們就是不信。
我意識到必須及時控制住他,否則方臉猴情緒失控,可能做出更恐怖的行為。
我俯首三十度看見“黑帽懸猴”的黑色方臉。
你都考過律師資格證了,就不能幫我再看看我的案子哪里還有證據(jù)不足嗎?你們警察最講證據(jù)了,證據(jù)不足就不能證明真相?。∧阋€我清白??!你們警察不是經(jīng)常說,需要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條才能給一個人定罪嗎?求求您了,周管教,救救我吧,我是被冤枉的,我會好好表現(xiàn)好好做人的。
“黑帽懸猴”的方臉高仰六十度,兩只圓溜溜的黑眼睛,楚楚可憐。
我突然覺得這張臉很丑,但說不清是好是壞。
你為什么要?dú)⑵蓿?/p>
我說了我沒殺她,我沒殺她!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可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宦牐课以僬f一次,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你要冷靜。我都聽到了。我這樣問吧,你前妻為什么會半夜死在出租屋里?
我也不曉得。我也想知道啊。我和她干完那事后,接到一個兄弟的電話,然后我就穿衣服出去喝酒。等半夜我回來時,她就死了。她為什么會喝農(nóng)藥?她是自殺的嗎?一定是的。周管教,你相信我嗎?我要說什么你才肯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證據(jù)。
對,周管教你說得對,證據(jù)就是真相。證據(jù)就是真相,證據(jù)不全就不是真相。求求你,幫我分析一下我的案子吧。我不想死,更不想被冤死。我想活著,清清白白地活著。方臉猴說,我知道你厲害的,其他管教都說你法律學(xué)得好。
方臉猴又說:周管教你也有煩心事吧?我也可以幫你。霸王龍是吧?我敢打賭他在裝瘋。他不會因?yàn)槟阏f了一句話就突然發(fā)瘋。我還沒瘋呢他就瘋了?要瘋也該我瘋。霸王龍怕被槍斃,他犯的罪肯定要吃槍子,只有瘋了他才能活。
這時,我又想起你。你的原名叫啥來著?算了,不重要。反正那只是一個代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代號,代表他來過這個世界。
代號有相同的有不同的。代號就像草木,我們看見一株又一株草,草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但在我眼里它們沒什么不同。可惜每株草都不這樣想。它們沒有意識到,每株草的一生可能與幾千年前、幾萬年前的某株草的一生完全相同,連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和經(jīng)歷風(fēng)雨后的悲傷都可能完全相同。
你進(jìn)來的第一天就是絕望。你交代你真沒想到,警察的行動會如此快。警察踹開了小賓館的門,小賓館還是你特意挑選的呢,在滿是“拆”字的老巷子里。四周都是小巷,窗外又是河道。你盤算好了,如果有意外就跳河,你水性好,潛游幾十米不換氣,然后乘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你沒想到同伴出賣了你。一大群人沖進(jìn)來,用槍指住你的腦袋。你來了力氣,拼命掙扎嘶吼。你知道如果被抓住,你將失去一切,你覺得就像要被挖走眼珠子一樣。你半個身子跳出了窗戶,警察拉住了你的腳。
你進(jìn)看守所后,癱軟無力,每天都在空氣中漂浮。過去你從來沒想過,人活在空氣中,被空氣浸泡著。
你不肯說話,不肯吃飯。但是當(dāng)你拿起兒子的照片,你囁嚅著哭了。你必須獨(dú)自面對兒子的絕癥,那是屬于你的,誰都無法幫助,就像一年四季草木枯榮,誰也阻擋不了。
我說我去見過你的妻子,她說她懷孕了,還說要把第二個孩子生下來。我說這是個好辦法,第二個孩子一定會健康地長大成人,長成一個好人——那是許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說希望總在許多年以后。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也是在許多年以后。
你低垂著頭,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把她懷孕這個好消息告訴你。你停了十秒,漫長的十秒,突然站起來,用手指直直地指著我,劇烈地顫抖著指著我,你指著我——什么也沒說出口,你咬破了舌頭,癲癇發(fā)作……
當(dāng)你醒來,你突然瘋了。
換我,我也會瘋的。
遇上這種事,哪個不瘋?
造孽,兒子還沒生出來,爹就要被槍斃。
賠了夫人又折兵。
人生如果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叫錯位人生。人只有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錯位,才能迎來悲喜交加的結(jié)局。
最后這句話是張老師說的。張老師過去是一個教書的老師,現(xiàn)在正同我一起擦玻璃。
張老師踩著一張四角凳,踮起腳尖探起胳膊,抓住一團(tuán)廢報紙用力去擦高處的玻璃。汗水掉到他的眼鏡片上,模糊了眼睛,他忽然看見一塊閃著光亮的四邊形。他擦著這片亮光,然后不經(jīng)意地說出了這句“悲喜交加的結(jié)局”。
我低頭弓腰雙手用力,壓住張老師踩著的四角凳。這是周管教今天上午交給我的新任務(wù)。周管教交給我的一切任務(wù)我都會認(rèn)真地完成。我必須好好表現(xiàn)。即使周管教不愿交給我任務(wù),我也要找到任務(wù)去認(rèn)真完成——比如對付霸王龍。我不在乎霸王龍是不是真的瘋了,說不定我會死在霸王龍前面呢。這樣一想,我是急得真快瘋了。但周管教肯定也不相信霸王龍是真瘋。霸王龍因?yàn)橹芄芙痰囊痪湓捑桶l(fā)瘋,這不正常。我必須幫周管教揭發(fā)這個假瘋子。我?guī)土怂鸵欢〞臀?,一看他就是知恩圖報的好人。雖然我還有律師,但為了活著,任何一條出路我都必須試一試。萬一呢?人人都說周管教法律學(xué)得好。
霸王龍,你還真瘋了啊?我仰起腦袋站在那個大個子霸王龍面前。
霸王龍又顫抖著抱住枕頭躲在墻角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不要碰我的孩子。
我盯住霸王龍的眼睛,悄悄用手指去掐他的大腿。我掐得越來越狠。
你的孩子,我不會傷害他的。
霸王龍沒有喊疼,任憑我掐他。這個混蛋,他居然比我還能忍。我想。
你看孩子都臟成啥樣了,都兩個月了,渾身油膩發(fā)亮,也該洗洗了。我猛拽枕頭。可霸王龍的力氣更大,雙臂夾住枕頭不肯松手。
這是我的孩子,不要搶不要搶!霸王龍咆哮起來。他一個轉(zhuǎn)身退出角落,把我反撞進(jìn)角落里,像一頭憤怒的斗牛用牛角頂住了斗牛士,頂?shù)梦也铧c(diǎn)兒憋氣憋死。我一腳踢向他的襠部,這才逃出角落。
我不敢再靠近了,否則被他頂死才是白死。一個瘋子,不用負(fù)法律責(zé)任的。
他可能真瘋了。胳膊抱枕頭彎了兩個多月,正常人誰能堅持下來?他的胳膊肯定是伸不直了。我和他關(guān)在一間牢房,也是倒了大霉。這兩個多月他搞得我也快瘋了。他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覺,躲在角落里抱著發(fā)臭的枕頭,還拎起他的一只鞋,說那是菜刀,誰敢靠近就砍死誰。我拉他去外面放風(fēng),他發(fā)瘋地咬我。他一天到晚這樣也把自己累得不行,直到后半夜才不再鬧騰,闔眼睡下,我想終于可以睡一會兒了吧,哪知我剛昏昏沉沉地睡著,他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差點(diǎn)兒把我嚇?biāo)馈?/p>
他還不肯吃飯,周管教讓我們輪流去喂他。大家都不愿意,周管教就帶頭喂,我們只好跟著喂,一勺一勺像伺候爹一樣。我們喂啥他吃啥,很熱的湯他也喝。周管教發(fā)現(xiàn)我們使壞,就提前把湯放涼了再送進(jìn)來。水果要切成塊,周管教怕他噎死。
有一次我把蘋果核喂到他嘴邊,他照樣嚼著吃。有人還把腳后跟上的老繭摳下來喂他,他眼睛眨都沒眨就張開了嘴巴。那個人自己被惡心得不行,才沒送進(jìn)他嘴里。
他拉屎拉尿也不去廁所,不吭不哈地拉在自己褲子里。周管教只好讓我們給他脫褲子換褲子,我們打死也不愿意。周管教又是自己先做,我們只好跟著他做。我憋著氣給他換褲子,就算我爹我也沒這樣伺候過。就在我看見一褲襠黃色時,差點(diǎn)兒把胃酸吐出來。
周管教說這樣下去可不行,要每隔兩小時派兩個人輪流抬著他上廁所。我們只好兩人一組,定時定點(diǎn)抬著他,就像抬著一麻袋土豆,抬進(jìn)廁所,給他脫褲子,按他蹲下,等他拉好了,還要用紙幫他擦屁股。
市醫(yī)院的心理醫(yī)生來給霸王龍做過檢查,醫(yī)生也拿不定主意,說瘋與不瘋本就一念之間,有可能是真瘋,也有可能是裝的。跟沒說一樣,我們還得繼續(xù)伺候他。
大家都有怨言,還算計著合伙揍他一頓。周管教打探到消息了,趕忙來給大家做思想工作,他說:你們病了別人不也要照顧你們嗎?人嘛,就是相互取暖。可我們才聽不進(jìn)去呢,我們都是什么人?我們自己都不愿照顧自己。
后來,天漸漸冷了起來,周管教拿來一件厚棉褲給霸王龍。周管教對他說:棉褲不好洗,你就別再拉褲子里面了。
我跟周管教反映,我說我明明看見就在那一刻,霸王龍的眼神閃了一下。
但其他人都說沒注意到。一瞬間的事誰能去證明,這事也就過去了。
就像人心的好壞,看不見的,誰能去證明?我們能證明看得見的,無法證明看不見的。
我真佩服周管教,他是一個好人,而我們都不是好人,人心一旦向惡,就很難再變善。
他最終還是幫了我。他看了我的案子,也發(fā)現(xiàn)了證據(jù)不足。
我對他說,你是我的恩人,我要感激你一輩子,出獄后我一定好好做人。我還跟周管教發(fā)誓,哪怕我坐牢坐到六十歲,我也要出去做個好人。
那天,周管教喊我到談心室,我準(zhǔn)備向他匯報霸王龍最近的表現(xiàn)。我想對周管教說,霸王龍可能真瘋了。
我走進(jìn)談心室,周管教讓我坐。我說我想抽煙,我要向他匯報重要情報,但他沒理我。周管教說:你的案子我反復(fù)思考過,確實(shí)有一個地方缺少證據(jù),也就是說,從現(xiàn)有證據(jù)上看,確實(shí)還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閉環(huán)。
我突然更想吸煙了。我激動啊,我咋能不激動呢,我馬上要吃槍子的人了,但是證據(jù)不足,我就不用吃槍子了,不用下地獄了,我可以活在這個人間了??焖懒耍也虐l(fā)現(xiàn)人間令人留戀。
我說周管教,難怪你叫周鐵成呢,鐵定成功啊!
周管教說,我是城墻的城。
我說對對,鐵定……城——鐵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周管教的名字天生就是個干監(jiān)管的命——鐵一樣的城,不就是看守所嗎?難怪他要跟我一樣,在這個院子里待一輩子。都在這里過一輩子,有什么不同呢?
周鐵城不相信,霸王龍會寫出這樣的詩句。
“人生一世,數(shù)不完天上的星星,數(shù)不盡人間的腳印。照在鐵窗上的月光同樣照在我的心上?!?/p>
師傅陳堅為了實(shí)現(xiàn)他所說的教育拯救“高墻內(nèi)的人”,居然還讓他們寫心得體會結(jié)集成冊,成為了看守所有史以來的第一本內(nèi)部書籍——《高墻內(nèi)的心聲》。翻開《高墻內(nèi)的心聲》,第一篇就是霸王龍寫的。
霸王龍笑著說初中他寫的作文就是范文。他字跡清秀,可惜字跡清秀的霸王龍仍然無法被赦免。
“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切?真的不可避免嗎?難道是前世作的孽?”
“一個將死之人,痛苦不堪仿佛已很久遠(yuǎn),又似乎很近。那天晚上,我被戴上腳鐐,步履蹣跚,一步一步挪進(jìn)監(jiān)室,心里早已麻木。周圍的一切,不存在任何新奇,無精神做任何的事。”
“清晨醒來,全身寒冷,心如死灰。一縷陽光透過高墻上的鐵窗,讓寒冷的監(jiān)室有了一點(diǎn)兒暖意,蒼白的手,在陽光映照下,顯得那么機(jī)械、僵硬,連小小的二極管,拿起來都重似千斤,淚水溢出眼角,模糊了視線?!?/p>
“每個夜晚,我躺在黑暗中,地獄與天堂沒有界限,生命似乎終結(jié),心臟早已停止跳動,靈魂在尋找黑暗中的天堂。”
天才在左,瘋子在右。霸王龍的文字也許能證明他有文學(xué)的天賦,卻證明不了他是否是個瘋子。
周鐵城終于在省城聯(lián)系到一家專門鑒定精神病的單位,看守所派人和他開車把霸王龍送過去。他要一個真相??茖W(xué)的鑒定機(jī)構(gòu)給了周鐵城一個科學(xué)的答復(fù),他們說,百分之八十是真瘋,百分之二十是假瘋。
周鐵城說,我只要一個結(jié)果,到底是瘋還是不瘋?
鑒定機(jī)構(gòu)的人說這就是一個結(jié)果,科學(xué)的結(jié)果就是要辯證地看問題。
周鐵城快瘋了。他把結(jié)果悄悄匯報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也要瘋了。領(lǐng)導(dǎo)問怎么辦?領(lǐng)導(dǎo)也對科學(xué)結(jié)果不感興趣。
周鐵城說那最后再試一次?如果沒法子,就按真瘋處理。
周鐵城偽造了一份鑒定報告,悄悄地把鑒定結(jié)果修改成精神正常,他保留了原鑒定機(jī)構(gòu)的紅章。
他喊人把霸王龍?zhí)нM(jìn)來,把這份蓋有紅章的假證明放在霸王龍面前。他不知道霸王龍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的,人生路上有許多選擇,你可以選擇犯罪,也可以選擇不犯罪。你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不相信。
“從鑒定機(jī)構(gòu)回來,我又被押至看守所,已是晚上十點(diǎn)多,周管教給我戴上腳鐐。靜得出奇的監(jiān)室里,響著恐怖的叮當(dāng)聲。當(dāng)那頁鑒定結(jié)論放在我面前時,我哭了,我還是無法逃避命運(yùn)的懲罰。泯滅的良知讓我祈求,讓我懺悔?!?/p>
“這幾個月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祈求上天,請把我孩子的苦疾和災(zāi)難都降臨到我的身上吧,讓我這無用的肉體代他去承受,我愿意接受這一切,無論多疼……我的生命不再長久,不知來生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有,我下輩子還想做我的兒子的爸爸,我會呵護(hù)他,為他遮風(fēng)擋雨,伴他長大。”
“如果最后法不容我,我決定捐獻(xiàn)器官,讓我這無用的肉體做一次善事吧。”
“兒子,我是你的爸爸。你會不會恨我?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但我全部都是為了你。我選擇了這條窮途末路,似乎早已注定失敗,我無法再幫你了?,F(xiàn)在的我只能給你帶來更多傷害。以后,你不僅是一個重病的孩子,還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今后的路,我不知道你會如何走下去。你不來看我,是在恨我嗎?日復(fù)一日,我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失落。我對你的牽掛如心跳一樣,只有陣陣涼爽的秋風(fēng)在安慰我。每次提筆寫信,我都盼望著你能看到,又害怕我的行為會再次對你造成傷害?!?/p>
“我的兒子,以后的種種遭遇你都要獨(dú)自去面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讓你過早孤獨(dú)地面對生活,讓你像一只不會飛的小鳥,自己去頂寒風(fēng)冒雨雪與災(zāi)難抗衡。爸爸對不起你。”
“我的二兒子,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雖然你出生就未曾見過我這個父親。家里發(fā)生了你難以想象的事情,我沒有選擇一條正確的路。每次有未成年人被關(guān)進(jìn)來,我都會情不自禁想到你,害怕那個孩子就是未來的你,怕你也走歪路。怕你沖動,怕你年輕上當(dāng),怕你貪圖小利,怕你像我一樣犯錯。”
“秋天是多雨的季節(jié),也是多愁善感的時間。每當(dāng)夜幕來臨,我總會站在僅能看見天際的天窗前,吹著涼涼的秋風(fēng),品著綿綿的細(xì)雨,看雨中飄落的葉,或瞇眼凝視幾縷西沉的殘陽,帶著無盡的失落,還有淡淡的憂傷,心中細(xì)想同樣的問題,我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落魄的我,獨(dú)享這種被世人遺忘的凄涼。誰在乎我的心里有多苦,誰在意我的明天去何處?”
師傅拿著日記本對我說,全世界每分鐘每秒鐘,都有人在犯錯。犯錯也是對命運(yùn)的選擇,每個人的每時每刻都在選擇自己的命運(yùn)。
那年底,我終于證明了霸王龍的虛假裝瘋。我榮立三等功。記得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霸王龍將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死刑。雖然霸王龍恢復(fù)正常后表現(xiàn)積極,每次站隊都站得筆挺,還搶著干活,幫助別人,說萬分感謝大家在那幾個月里對他的照顧。他也經(jīng)常批評別人,指出這個人的缺點(diǎn)、那個人的不足,希望別人都改正。他還對我的管理方法提出了建議。他的各種積極表現(xiàn),或許都是為了祈求活著。
在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他要求見我。我剛走進(jìn)來,他就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他哭著說:周管教,你是一個好人。我要踏上不歸路了,我罪有應(yīng)得,但我放心不下兒子,求求你……
我小聲嗯了一聲。他又磕了三個響頭,就站起來被綁著押赴刑場。那天早晨他一個人走了,沒有一個親人來送。
在他被槍決的半年后,我又去見了他的孩子。雖然我?guī)Я艘恍╁X,但孩子看我的眼神充滿了仇恨。他的妻子收起錢,沒有怨恨。他被槍決后的一周,他的妻子就改嫁了。
在這件事過去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坐在辦公室盯著墻上的監(jiān)控,突然聽見身旁的民警說,當(dāng)年那個外號叫霸王龍的死刑犯,他的第二個孩子原本就是他妻子后來嫁的那個男人的。
我盯著監(jiān)控屏,盯著那堵布滿視頻的墻,視頻里許多人影無聲地來回走動,那是一面無聲的可怕的墻,我看見許多走動的人,但我看不見他們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又有一天,一個新來的瘦高家伙偷偷跑過來,問我要了一支煙。我知道他有話要對我講。
我給了他一支煙,還給他點(diǎn)上了。我也抽了一支,準(zhǔn)備聽。他邊抽邊說: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秘密告訴你,算不算立功?
我讓他先說來聽聽。
周管教,今天我在廁所里遇見方臉猴,他突然像鬼一樣沖我笑,他笑著低聲說:就是我殺了那個臭婊子,警察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我愣在了原地。
周管教,你現(xiàn)在千萬別去問他,你現(xiàn)在跑去問他,他肯定死也不承認(rèn)。
那個家伙猛吸幾口煙又對我說:周管教,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可是做好人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是一個好人,別人也不會把你當(dāng)作好人。再說了,這個世上有很多好人根本不是好人。周管教,我這算不算立大功?
我遲頓地說:不算,沒證據(jù)。
他急了:那我再說一個,這個有證據(jù),也是大案子,命案,就是關(guān)在你們看守所里的一個人。我住他家隔壁,當(dāng)年我還小,他也小,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年他十六七歲吧,他把村里的一個人敲死了,扔進(jìn)他家茅坑里。
你說的是哪個人?
就是個子很高的,叫劉、劉、劉什么龍。
我忽然意識到,他說的是霸王龍。我忽然發(fā)覺腳下的大地裂開一條口子。
我想起霸王龍在日記里寫過這樣一句話——正常的人心都害怕變瘋,因?yàn)樵谡H说男睦?,變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瘋子從來不渴望變正常,因?yàn)樵诏傋拥男睦?,變正常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p>
我虛弱無力地說:他早就被槍斃了。
啊?什么時候?去年我還在市里碰見他,后來聽說他被你們抓進(jìn)來了,已經(jīng)被槍斃啦?那……那我這算不算立功?我有證據(jù)啊——
我看見腳下的裂縫里有無窮無盡的海水涌出,一會兒就形成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陰翳大海,在我面前波濤洶涌潮起潮落。我只是一個漂泊在大海中的小警察。我看見霸王龍與方臉猴,一人抱一根大樹樁向我漂來,在靠近的那一刻都沖我詭異又輕浮地笑了一下,就沉入海底,兩根大樹樁快速地分道揚(yáng)鑣,漂往各自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的海水與天空相融相連,那里是海的盡頭也是天空的邊際。
而我,漂浮在海面上。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