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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奔馬

2024-11-22 00:00吳湘巖
延安文學 2024年6期

吳湘巖,苗族,湖南鳳凰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星火》《鹿鳴》等。

李寒夜失蹤那天,事先沒有一點預兆。

直到許多年后,李月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雪花飛舞的夜里,寂靜的屋中聽到伯父李寒夜幾聲咳嗽,接著是一陣馬蹄踏雪的聲響。那是李寒夜最后一次走出家門,距他上一次外出,已經(jīng)過去十個年頭。

李寒夜永遠忘不了最初給他播下寫作種子的那段時光。那時他讀高二,他的一篇作文被那個戴著金絲細邊眼鏡的語文老師出乎意料地夸獎,后來便在本地的一家內(nèi)刊發(fā)表了。作文本原先一直保存著,可惜后來忽然遺失了。那是他嘗試寫的第一篇小說,內(nèi)容已經(jīng)忘記大半,但題目仍刻在他的腦海里,叫《期盼》。文后的那段評語,至今聽來仍令他怦然心動:你有成為作家的潛質(zhì)。就是從那時候起,李寒夜著了魔般沒日沒夜地寫小說,他的作品也由內(nèi)刊發(fā)到了公開發(fā)行的期刊。因喜歡巴金的小說《寒夜》,后來他不再使用自己的本名李路生,而取了個筆名叫李寒夜。直到高中畢業(yè),高考失利后,他仍然處于寫作的慣性中無法自拔。

李寒夜公開發(fā)表的第二篇小說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他在家專心寫小說快一年了,投出去的二十篇中短篇小說,全部石沉大海。就在他將要心灰意冷的時候,忽然收到兩本樣刊,他的小說在一家省級期刊發(fā)表,并在那年年底獲了獎。后來,不少期刊約稿,他陸續(xù)把小說存貨都一一發(fā)表了。最終,李寒夜成為全省最年輕的青年文學獎得主。那年,他二十歲。

李寒夜的事跡一度在巖城引起轟動。他作為特殊人才,被縣文化館破格錄用,有了正式編制,成了一名文學創(chuàng)作專干。他比那些考上大學的同學提前參加工作,這使他興奮了好些天。那股興奮勁過去之后,他又一個猛子朝著文學的海洋扎了進去,這一扎,就是十年。前五年,他的作品依然陸續(xù)發(fā)表,影響力也慢慢擴大。他得到一次調(diào)去省里的機會,但被他拒絕了,原因很簡單,他想繼續(xù)扎根基層,默默耕耘,寫出偉大的作品。不過事與愿違,后五年,他的作品發(fā)表漸漸式微,他基本上是在被退稿的日子里度過的。退稿信中,編輯們有意無意提醒他要學會轉(zhuǎn)型,運用新寫作技法在小說中解構(gòu)生活,并對他那種原始社會刀耕火種式的寫作方法進行了委婉的批評。李寒夜停下手中的筆,在家萎靡了差不多一個月,直到某一天清晨,他忽然聽到巷子里傳來一聲馬的嘶鳴,把他從睡夢中驚醒。從此,伴隨著清晨窗外的每一聲嘶鳴,他著手構(gòu)思一部皇皇巨著。

第二個十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開始,十個年頭,李寒夜沒有再邁出家門一步。這十年里,他沒有再發(fā)表一篇作品,他攢著勁,要為人們奉獻出一部曠世杰作,一鳴驚人。

李寒夜上一次出門是給父親送行。他曾無數(shù)次地想過,父親走后他會怎樣。事實證明,父親走后,李寒夜的生活依然平靜如水,這個家不會因為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產(chǎn)生任何變化。只不過,父親的房間換成了弟弟和弟媳居住。及至侄女出生,這個家反倒像窗外那棵枯木,在這個春天長出新芽,日漸活泛開了。

真正在李寒夜單調(diào)而沉悶的生活里掀起風暴的,是一個叫蓮的人。蓮具體來自哪里也無從確認,李寒夜只知道她來自北方,因為她講一口標準的北方普通話。那個灑滿霞光的傍晚,蓮伴隨著夕陽忽然出現(xiàn)在李家門前,令李寒夜措手不及,他沒想到,那個只是與他通過幾次信的姑娘,真的會找來。那時,他都快把她忘掉了。她是他眾多讀者中很普通的一個,但卻是來到他家見過他的唯一一個。他們在信里討論最多的是他的作品。你筆下的邊街很迷人。蓮在信中寫道。李寒夜的小說基本是寫完一篇就忘掉一篇,他很珍視來自讀者的反饋,為了回信,他仔細翻看他寫的邊街系列小說。在小說里,他把現(xiàn)實的邊街美化至極。丟滿爛菜葉、排滿生活污水的臭水溝,被他描繪成江南水鄉(xiāng)那種能行烏篷船的清澈的河渠;街巷里一些潮濕低矮的棚屋被他寫成滿街古色古香鑲滿琉璃瓦的建筑。但他在信中對她說,他只不過是截取了生活里的片段,現(xiàn)實的邊街比他筆下的文字更美,邊街里真實發(fā)生的故事也更精彩。有空來邊街玩。李寒夜在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的末尾,隨意提了這么一句。一定會來的。她在信里表明,到時要他帶她好好看看真實的邊街。李寒夜看完那句話,把它當成禮節(jié)性的回復,他認為她只是說說而已。

大半年了,我寫給你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都不給我回呢?李寒夜沒想到蓮敲開自家大門的時候,對他說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他看著眼前這位爽朗又不失禮節(jié)的翩翩少女有著一張姣美的臉,她的問話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時,也讓他恍然大悟,他斷定,她后來寫給他的那些信,恐怕大概率都被父親截留了。那段時間,父親正四處忙著給他尋覓對象,這就使他更加堅定自己的判斷。

你不是說,沒有對象嗎?此時,正在李家吃飯的一位姑娘,飯只吃了一小半,就氣呼呼地走了。父親看著好不容易給李寒夜找到的對象,就這樣像煮熟的鴨子飛了,連連哀嘆不已。

蓮來到李家的那個夏天,那盆多年未開花的荷花毫無預兆地開了??匆娍莺刹粌H煥發(fā)生機,而且重新開花,父親認為是吉兆,因此旁敲側(cè)擊,要李寒夜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遠道而來的姑娘挽留住。沒多久,他就把之前給李寒夜介紹的那個對象忘得一干二凈了。李寒夜看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對蓮說,你看,它在歡迎你的到來呢,以后就留下來吧。蓮點點頭,微笑著,沒有異議。

一個星期后,蓮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雖然她最終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邊街與小說里的邊街根本是兩碼事。一個月后,她就將賓館里的行李搬到了李家。父親把弟弟閑置已久的房間騰了出來,讓蓮住??烊?,是該談婚論嫁了。父親說。在父親看來,李寒夜和蓮步入婚姻的殿堂,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幾年,李寒夜正處于寫作的低谷,蓮的到來確實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他從深陷的泥潭拉上了岸。這根稻草不光能救他的命,而且可以助他魚躍龍門。這一時期,他的作品融入了更多的理想主義色彩,并在幾家國刊連續(xù)發(fā)表了好幾篇,他仿佛又活了過來。一個春天的午后,李寒夜從睡夢中昏昏沉沉醒來,接到了一家知名出版社編輯的電話。那個編輯先是客套地跟他寒暄了幾句,隨后轉(zhuǎn)入正題,說社長在某某刊物看到了他的作品,很欣賞他,叫他準備不少于十萬字的小說,打算幫他出版一本小說集。李寒夜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分享給蓮,蓮正在侍弄家里的那盆蘭草,他迫不及待地從她背后抱住她,肩膀不停地聳動,哽咽著說,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蓮說,你看,這盆蘭花開得真好,你的作品也會像它一樣。一連好幾天,李寒夜常常從睡夢中笑醒。他像傻子一樣整理著自己的作品,又像傻子一樣按照編輯提供的地址寄出去。

那個春天似乎特別漫長,在漫長的等待中,李寒夜沒能寫下一個字,他的新作品始終停留在開頭那句。三個月后,依然杳無音信,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撥通了編輯的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他分辨出這個聲音就是來自之前叫他寄作品的那個編輯,他先是向編輯問好,又客套地寒暄了幾句,接著說了自己的身份。編輯仿佛把他忘了,最后他說自己就是三個月前從邊街給他寄作品的作者。編輯恍然大悟,終于記起來了,他在電話那頭說,現(xiàn)在出版社每天都會收到好多作品,他說現(xiàn)在純文學作品不好賣了,他們出一本虧一本,現(xiàn)在社里正在密集開會,調(diào)研如何轉(zhuǎn)型。社長也是這么想的嗎?李寒夜怯怯地問。編輯告訴他,這就是新社長的想法。是看過我作品的那個社長嗎?李寒夜又問。他腦出血,退了。編輯惋惜地說,老社長確實很喜歡你的作品,但新社長喜歡另一種風格的作品,你的作品集出版計劃只能暫時擱淺。他告訴李寒夜,如果后面有通俗小說可以繼續(xù)寄給他們。掛了電話,李寒夜感覺自己一下子從火爐掉進了冰窟。沒能一鼓作氣,便只能像再而衰三而竭敗下陣來的士兵,沖鋒的戰(zhàn)斗還沒打響,就偃旗息鼓了。李寒夜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筆,誰也無法安慰他,包括蓮。他看著蓮把那些讀者和筆友寫給自己的信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卻無動于衷。他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再不結(jié)婚,黃花菜就涼了。父親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告誡他。每天早晨,李寒夜照例坐在書桌前,握著筆的手不住地顫抖,常常為自己未能寫下一個字的焦慮而焦慮著。父親的話像一片飄落湖面的秋葉,沒有漾起半點漣漪,等他終于醒悟過來,蓮已經(jīng)走了好些天。

沒有人知道蓮是哪時候走的,蓮就這樣成為李寒夜人生路上起到轉(zhuǎn)折作用的一個節(jié)點,每當夜深人靜,他回想起她時,腦海里出現(xiàn)的依然是她最初到來時的情景。她仿佛從沒在他家待過,除了那只灰貓,與她有關(guān)的東西她全部都帶走了,包括她寫給他的那些信。伴隨蓮一起離去的,還有他的父親。那個秋天的夜晚,已經(jīng)臥床兩周的父親忽然把李寒夜叫到床前,一股腦跟他說了好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看著父親,腦袋里思考的卻是新作品應(yīng)該怎么下筆。這個床,睡著不舒服,你以后要換。最后,李寒夜只記得父親說的這一句。第二天,父親再也沒能醒來。那天夜里,弟弟帶著弟媳回到了邊街。

窗外的馬鳴就是弟弟歸來次日清晨聽到的。那時,父親還沒有下葬,李寒夜仍然沉浸在悲傷的牢籠里。直到第三天,把父親送上山后,他才發(fā)現(xiàn)邊街的新變化。馬兒是從哪里來的?蓮和父親為何突然離去?這些問題將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李寒夜揮之不去的困擾。

經(jīng)過一系列變故后,李寒夜辦理了停薪留職,回到家里,徹底斷絕同外界的聯(lián)系,終日與書相伴。他要開辟一個全新的虛構(gòu)世界的想法,即將付諸實踐,他給自己定下的期限是十年。為此,他跟弟弟弟媳商量好,他每月按時繳納生活費,讓他們負責自己的一日三餐。這對新婚夫婦一開始是樂意和熱情的,仿佛撿了一個大便宜。年深日久之后,他倆就產(chǎn)生了怠惰的情緒。此時,李寒夜已經(jīng)不是他們尊敬的兄長,而是打發(fā)叫花子般打發(fā)他的一日三餐。

李寒夜就這樣像冬眠的動物在邊街消失了。邊街的人們偶然想起他的時候,他的模樣仍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樣子,漸漸,大多數(shù)人也就把他遺忘了。隨著李寒夜的同輩或比他年長的人日漸老去,邊街的青少年已經(jīng)不知道曾經(jīng)有過他這么一個人。

每天,李寒夜在馬的嘶鳴聲中,準時起床,洗漱,簡單地吃過早餐,洗手,在書桌前坐定,然后正式開始了紙上那一畝三分地的耕耘。中午,狀態(tài)不好的話他會立即午休,并在床上繼續(xù)構(gòu)思接下來的內(nèi)容。然后,聽著馬蹄聲醒來,繼續(xù)一天中下半段辛勤的勞作,直到傍晚,按時收筆。晚上的時間,他交給了閱讀。

十年來,李寒夜沒日沒夜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確切地說,是關(guān)在他的書房里。與他終日相伴的,只有那只已經(jīng)病懨懨的灰貓和那株父親從南華山挖回來的蘭草。當然,還有每天窗外的馬蹄聲。他每天聽著馬蹄聲起床,然后寫作,像馬一樣。他發(fā)誓要像巴爾扎克和路遙一樣,寫出一部屬于他的《人間喜劇》或《平凡的世界》。李寒夜的生活按部就班,在外人看來,仿佛沒有丁點變化。只有李寒夜自己知道,其實他的生活變化很大,通過對那些中外名著的研讀,他的心靈變得更加豐富了,他文學的眼界也更高了。他不再沉溺于那一小塊舒適的方寸之地,漸漸學會去發(fā)掘更廣闊的世界,逐漸走出自己寫作的瓶頸。

打斷李寒夜繼續(xù)寫作的是一聲嬰兒的啼哭。在父親去世一年后,李家又添了新生命,弟弟的女兒出生了。一天夜里,弟弟和弟媳抱著襁褓中的嬰兒,闖進他的房間,叫他給新生的侄女取名字。他問了侄女出生的時間,微微皺著眉,然后在屋子里緩緩踱步,最終目光停留在窗外樹梢上垂掛著的那彎月牙兒上,說,就叫李月吧。就在此時,侄女似乎反對似的啼哭起來。

此后漫長的時間里,嬰兒的啼哭和馬的嘶鳴,將成為李寒夜的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作息將被它們徹底打亂,他必須找到它們的規(guī)律,然后重新安排自己的時間,從而再次開啟他自認為偉大的旅程。在此我們不再贅述,因為它們都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我們的焦點需要聚焦在那些對李寒夜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節(jié)點上。其中一個節(jié)點,便是李寒夜給侄女李月取好名字后,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事后來看,如果那個事發(fā)生在別人家,也就算不得什么,但恰恰發(fā)生在李家。

事先沒有一點預兆,那只蓮留下來的貓不見了,此前李寒夜已經(jīng)在屋子里里外外翻找了個遍都沒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那天夜里,伴隨著侄女嬌嫩的啼哭,他送弟弟他們回房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房間四處散落的貓毛。此時他才想起,之前在屋子里翻找,唯一遺漏的地方就是弟弟和弟媳的房間。當他把疑惑拋向弟弟后,弟弟也沒有隱瞞,而是將灰貓死亡的具體時間告訴了他。

一只老鼠都沒逮著,養(yǎng)它何用?弟弟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李寒夜伏在門框上的手顫動著,指甲嵌入了木質(zhì)門,他感覺自己的指甲縫里塞滿了木屑。養(yǎng)貓就非要抓老鼠嗎?這句反問只在他腦海里閃了一下,他便垂著頭,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陣,然后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從此,李寒夜很少與弟弟照面了,一日三餐也不再讓弟弟費心,他所有起居用品的購買都轉(zhuǎn)嫁給每天早晨在街上推著垃圾車的老周,他和弟弟徹底變成了生活在一個屋子里的兩家人。

新的生活秩序在慢慢建立,逐漸轉(zhuǎn)入正軌后,李寒夜又開始全身心投入到理想作品的寫作中。他仍然保持手寫的習慣,那些廢稿不知不覺已經(jīng)堆了一麻袋,他沒有把它們當成垃圾和廢紙扔掉或賣掉,而是選擇用火燒??粗S的火光中,那些曾經(jīng)辛勤寫下的文字變成了灰燼,一種踏實的感覺彌漫李寒夜的全身,因為它們沒有變成垃圾。但廢稿沒燒一半,就被弟弟一盆水澆滅了。

三更半夜,燒什么紙,屋子里全是煙臭味。弟弟憤憤地說。

李寒夜受到弟弟的警告,轉(zhuǎn)而想到用廢稿燒火做飯,可是現(xiàn)在都是用煤氣和電磁爐做飯,哪還有灶的立足之地呢?最后沒有辦法,他只得將廢稿一頁頁撕成碎片,交給老周處理。

燒紙事件過去不久,弟弟和弟媳帶著侄女去了弟媳娘家。要去多久,弟弟沒說,李寒夜斷定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短。他雖然不知道弟媳是哪里人,但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因為從與她為數(shù)不多的交流中,她說的都是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那么她娘家一定在很遠的外地。

屋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屋子里的所有時光都只屬于他一個人。那是李寒夜狀態(tài)最好的一個時期,他甚至只聽到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窗外除了早晨馬的嘶鳴,老周推著垃圾車走過的聲音,以及傍晚的馬蹄聲,仿佛再也沒有其它的聲音了。這是反常的現(xiàn)象,照理,應(yīng)該還有街上孩子們上下學的哄鬧聲,女子高跟鞋的篤篤聲,各種小販的叫賣聲,摩托的鳴笛和輪胎碾壓石板的撞擊聲,甚至人們閃避不及突兀的尖叫聲和叫罵聲,等等。可是外面什么聲音都沒有。

晚上是雷打不動的閱讀時間,那段時期卻是他每天最難熬的時段,因為屋子里的老鼠突然泛濫成災(zāi)。起初,他感覺只有一兩只,每當深夜的時候,它就來到樓板上散步,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并未對他造成很大困擾。后來,它們漸漸多了起來,把樓板當成了賽道,比誰跑得快,響動大得讓他睡不著。最后,它們從樓上堂而皇之地來到了地下,在李寒夜的屋子里到處亂跑,等他起來趕的時候,它們就跟他玩起了捉迷藏。這些都還是可以忍受的,最可恨的是,有一天他打開書柜尋覓它們的蹤跡,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的書大半已經(jīng)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樣子。那個夜晚,李寒夜從書柜清理出滿碗米粒狀炭黑的老鼠屎,老鼠的騷味很快遍布屋子的各個角落,這對李寒夜來說,簡直是無法挽回的災(zāi)難。

喂,老周,有老鼠藥嗎?給我弄十包。第二天清晨,跟老鼠打了一場夜戰(zhàn)累得筋疲力盡的李寒夜推開窗戶,向外面走過的老周求救。

早就沒了,我自己只剩一包了,先勻給你算了,唉,你怎么才記得買呢?老周告訴他,現(xiàn)在也不知怎么回事,家家戶戶鬧鼠災(zāi),從他記事起,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奇了怪了。老周還告訴他,現(xiàn)在一般的鼠藥不起作用了,老鼠都成精了,根本不會碰,新藥還需等一周。

你給我買只灰貓。李寒夜補充說。

老鼠藥在家放了幾天,確實沒用,老鼠照例猖狂至極。他悄悄觀察過,老鼠們連嗅都沒嗅,它們總是能夠神奇地繞過那些藥粒。它們的大腦發(fā)育了,他想。反倒是灰貓來的那天晚上,老鼠們像是商量好似的銷聲匿跡了。那是只即將下崽的母貓,叫聲像哭,深夜,冷不丁一聲慘叫傳來,能把街上夜行的人嚇得腳下一趔趄,甚至摔了跟頭,更何況是老鼠?李寒夜倒是習慣這叫聲,他又開始了紙上的跋涉。

弟弟是一個月后的梅雨季節(jié)回來的。他沒有經(jīng)歷鼠災(zāi),在他眼里,家里的一切狀況跟他出門時并無兩樣。不過,對李寒夜來說,此前維持許久的平靜又將被嬰兒的啼哭聲打破,好在整日無所不在的雨聲削弱了嬰兒的啼哭。秋夜和雨季是他最喜歡的,聽著雨聲做事和入眠最是愜意,他這一時期寫下的文字是流動的充滿活力的,處處彌漫著江南的雨及河流的意象。整整五年后,滿世界的雨水又開始匯集到邊街,李寒夜的狀態(tài)愈發(fā)好起來,他的寫作提前一年完成計劃的三分之二。他覺得有必要放松一下,看看書,聽聽雨,總之少寫一點。看什么呢?他想起來,靠屋角的書柜最下層是很早以前購買的精裝本世界名著,從把書放進去的那天起,他就上了鎖,除了發(fā)生鼠災(zāi)那年查看過一次,書籍保存完好,此后再沒打開過。

鑰匙放在老地方,兩把,李寒夜拿起來端詳了一陣,總覺有人動過,又看不出破綻。柜門打開,書籍整整齊齊,像一群豢養(yǎng)已久的雞雛,擠擠挨挨,等待著主人的喂食。他抽出一本《堂吉訶德》,只感覺輕如蟬翼,一打開,掉下來許多黑褐色的粉末,里面的紙張只剩下一小截根部。他又依次一本本抽出其它的書籍,無一例外,全都像是被掏空了肚子的土蜂窩,只剩下軀殼。

整個夜晚,李寒夜都在清理書籍,他一本本地把屋子里的書從書柜和書架上搬下來,又一本本地放回去,搬出來的越多,放回去的越少。直到他把所有的書都清理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有一多半都被蟲子吃掉了,只剩下書殼和泥土一樣的粉塵。李寒夜多年來的夙愿,就是最終有一天,自己的書能在書柜占據(jù)一個位置。沒想到,那些填滿整個屋子,讓他感到無比踏實的書,只是一種假象而已。李寒夜想象著未來的某一天,自己的書躺在別人家書柜上,隨著時間滴答流淌,最后也像眼前這些書一樣,沒能逃出變成粉末的命運。他感到不寒而栗,腦袋一陣眩暈,差點跌倒在地。

自從整理書籍后,李寒夜開始陷入失眠的怪圈,他睡得越來越晚,醒得卻越來越早。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機能正在下降,以前可以寫上一天不歇息,此時最多寫一個上午,就寫不下去了。更多的時候,他躺在床上看幾頁書,構(gòu)思一下作品,然后再回憶這個家的過往。母親早逝,父親離去,女友消失,弟弟分家,沒有一件給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希望。李寒夜已經(jīng)活過了母親去世時的年齡,再過十年將達到父親的年齡,而他現(xiàn)在卻依然一事無成,深深的焦慮充斥著他的生活。就是那個時候,他聽到窗外那匹馬低沉的嘶鳴,它也衰老了,仿佛是一夜間發(fā)生的事,馬蹄聲也沒有以前那樣矯健有力。李寒夜支起耳朵,仔細聽它的聲音在風中漸漸消失,就像一塊冰漸漸消融于水中。他的目光落在窗臺上的那盆蘭草上。自從蓮莫名消失,父親離去后,它生長得越來越茂盛,老葉還沒發(fā)黃,新葉就急不可耐地鉆出來,每年都開花,而且越來越多,與日夜成長的侄女一樣,讓他感到生命更迭的希望。

那個寒風刺骨的夜晚,李寒夜再次聽到馬的嘶鳴,那聲音沙啞、低沉,仿佛是在作最后的掙扎。天氣預報說小雨轉(zhuǎn)陰,他打開窗戶,透過橘黃的路燈光,看到天上開始落下細細密密的雪花,它們像頑皮的孩子在空中肆意翻著跟頭。路燈底下,躺著一匹瘦弱的老馬,它的身上有兩大袋水泥。李寒夜幫它卸下水泥袋,抹去它身上的雪。老馬站了起來。

直到許多年以后,李月依然無法忘記那個清晨紛揚的雪花,那場大雪仿佛是專門為李寒夜送行而下的。她站在巷口,看著一條白茫茫的空巷,雪花翻卷,地上是一串還沒有被雪花覆蓋的馬蹄印。李月轉(zhuǎn)身,走向伯伯的住所,推開那扇死氣沉沉的木門,一股嗆人的霉味撲面而來。

責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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