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感覺這人有來頭。
不曾謀過面的人能成為“好友”,只能出現(xiàn)在微信天地里。
感覺是,我只知道他的假名,并和我擁有同一個故鄉(xiāng)——這個我判斷他沒作假。不公平的是,他肯定知曉我的一切——在網絡的那頭,遠遠地觀察著我。網絡里的那頭不知是哪頭。
一回回的,他想讓我明白的,是一個地方的人不假,可我們的生活里不曾有過交集。直覺卻告訴我,我們應當有交集,且是不淺的交集。我們曾不止一次地回想伴著那個時代一塊兒消逝的苦難與繁華。他好多話都模棱兩可,說半句留半句的樣子,隱含企望和想象。他低估了我文字的解讀能力??戳宋覒雅f的文章,他說親切。有幾次,我們像是聊到了什么,又像是沒聊到什么?;蛟S聊到的只是印象——曾經丟失的印象。我判斷,他在有意回避著什么——我問他去過某校(我母校的名字)嗎?他說也許路過;我問他哪年參加的高考,他說他沒參加過高考。從那以后,每要聊到點什么的時候了,他總選擇不回,不知是忙別的去了還是不想回?這一回,聊著聊著我說,青年時做過的好多事好后悔,想想就想懺悔。他回:我也是,腸子悔青了的。接下來我說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是年輕時該付的學費,也是人生的一道風景。他卻沒再接話,好像發(fā)覺了我在套他的話。不算我有意為之,聊著聊著聊到了旋渦,旋渦的強大吸力對我也是不可抗拒的。
有這樣一個神秘人存在,我的思緒總不能停止。
又是一宿沒睡。每次與他聊天,常會換來不平靜,我不知道不平靜與波瀾有何區(qū)別。我的結論是,他打算僅在微信這個虛擬世界里與我相見。我哥去世那會兒,我告訴他說,我哥去世了,沒及時回您信息,請諒解。沒告訴他我哥是誰,多大年紀,他卻回了“也算高壽了”“節(jié)哀”等字樣。雖然迅疾撤回了,但恰巧我準確無誤地看到了。撤回后,他的對話框里顯示正在輸入,寫了又刪,刪了又改,顯然他意識到了話語里的紕2afde94211ba12de72a0e6312fb6e307漏,在斟酌措辭。我盯著,沒動屏幕的任何地方——不想讓他發(fā)覺剛才我看到了。他重新發(fā)回的內容是節(jié)哀。人都有這一天。他露餡了。明明知道我哥是誰嘛!因為憑想象應當不會知道我哥比我大十九歲的事實吧。我翻閱了一下聊天記錄,是的,沒記錯,他分明知道我的真實年齡。若不是加上十九歲,怎么著也算不上高壽??磥恚芙^重新走進我的生活??蛇h遠地窺視,也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啊。我將聊天記錄拉回到原點看了看,當初是他主動加我的:我是“回望來時路”老鄉(xiāng)交流群的文火。那個群里多數(shù)應當是老家里的人。這些已足夠驗證我之前的判斷:他知悉我的全部底細。我甚至認為他選擇“文火”作昵稱,似乎也有出處。這下,像是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你能告訴我你是我生活中的誰嗎?我問。以前記得有句歌詞:“你若不說,我就不問?!爆F(xiàn)在好像做不到了。
不是誰。他回。
寫之前問一句是對他的尊重,不是誰那就不再顧忌了。這天又恰逢母親的忌日be2aa528650ccca738df61436282d01f,更激起了我的回思。于是,不再猶豫。
我費了幾天工夫,把我們活生生的過去寫了下來,并草擬了一個題目《約定》。寫下來是為了發(fā)給他,就說幫忙修改一下吧。算是我的謙虛,也是一種尊重。當然不忘說:耽誤您寶貴時間了,有幾句話的后面都帶著感嘆號,像個士兵把守著我想要表達的本意。
點擊發(fā)送的那一刻,我仿佛是在喊:誰躲在那里?出來吧。
人民公社的社員他干了三年不到。
從每天五分工干起,干到了九分工。在即將成為正勞力每天給母親賺回十分工時,傳來了個好消息。那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剛恢復高考,他符合條件,就想去碰碰運氣。父親剛去世不久,家里缺勞力,母親卻支持。困難是困難些,可萬一……萬一是人間里的災難,更是希望,好多事怕萬一,又有好多人指望著萬一。他皮膚很白,細皮嫩肉的,好多人都說不像個下苦力的莊稼人。
同村的有想法的還有黃文炳,他爸爸是村里的民辦教師,家境稍好點,高中畢業(yè)后擔任著村里的文書,算是很光鮮的活兒。那個時候,民辦教師是距離國庫糧階層最近的群體,手里有些特權的。收完地瓜后,他們倆一塊進了管區(qū)里的中學。
全班共三十一個人,有近三分之一是各村里的民辦教師。人數(shù)為何不多?因為窮,窮鄉(xiāng)僻壤的家家過得都不熨帖,供不起。主要是缺乏信心,畢業(yè)最短的也兩三年了,在學校里學的那點東西忘得差不多了,怎能考得上?有當兵的,有招工的,沒聽說過誰家的孩子通過考學吃上公家飯的。
地里沒了莊稼,坡里沒了柴火,樹上的果子摘光了,葉子也不多了,院子里沒了葫蘆架,可以安心學習了。只是留給他們復習的時間不足兩個月。那種教學簡單到可用一個詞來概括:臨陣磨槍。第一次面對高考,老師不知道講什么,學生更不知道考什么,硬啃著花樣繁多的書本和“小抄”。小抄是指從各式各樣的復習資料上扒下來的各種數(shù)理化、時事政治解答題等等。你抄我抄,大家傳著抄,關系不好的不讓他(她)抄。然后再死記硬背。班上很少有調皮的,多數(shù)二十大幾的人了,體會過農活兒的辛苦,也都深知父母的不容易,全一色和尚入定般啃著書本。老師同學都明白,數(shù)理化不開竅的,就那么點時間不可能提上來;數(shù)理化成績好的再加死記硬背,還是有指望的。這樣,開學不到一個月,先后有四人因“跟不上班”輟學了。
黃文炳的數(shù)理化成績就不行,每次考試單科成績都比他少差不多二十分的樣子。開頭幾次黃文炳看他的試卷,一臉的羨慕,到后來他不再讓黃文炳看了,心想那樣會影響黃文炳的自信心。他們倆就一塊分析黃文炳的試卷,錯在哪里,怎么改正,類似的考題怎么舉一反三,等等。畢竟一個村的,從小又是玩伴,黃文炳的爸爸還是他們的小學老師。他心里明白,黃文炳的這個成績考上幾乎是不可能的。
學校門前是條公路,公路下面是敞亮的青河,晚飯后這段時間他倆習慣去河邊走走。要是能考上該多好!黃文炳說完,望著天,長舒一口氣。聽后他心里涌起一股辛酸,用眼睛余光打量著黃文炳,看著那張希望與絕望交織著的臉,內心里生出一股親兄弟般的情感。
哥,馬上要報志愿了,你報哪里?他大兩個月,黃文炳習慣叫他哥。
沒想好,想去大城市看看。他說著他的真實想法。
咱報一個地方吧?
好啊。報一個城市,別報同一所學校。他說著。和人家爭行,自家別爭。這個話題特別敏感,同學說到家就是競爭對手。
好,咱選A城吧?來回有個伴兒。我喜歡醫(yī)生,報衛(wèi)生學校,我爸不主張我當老師。黃文炳說著,眼睛里透出天真而純凈的光芒。
好,我報工業(yè)學校,學工業(yè)能保證自己待在大城市里呢。他微笑著說,心里暗自發(fā)狠:一定要考上!只是發(fā)完狠后,心里突增了些惆悵。我考上考不上兩說,他只考不上一說啊。
你學習好,要是你考上了,我會再復習一年。
哪能呢,咱差不多。你考上了我也會再復習。他對等著回答,保護著對方弱弱的自尊。
你若考上了,處的對象咋弄?問后他接著后悔了。是呢,你倒清凈。黃文炳看著眼前的流水,喃喃著。
頭頂暗藍色的天,眼前一溪沒結冰的河水,腳下枯萎的黃草,遠處是一縷縷繚繞上升的炊煙。臨走,他們浪漫地一人重復了一遍剛學過的內容:“茍富貴,莫相忘?!?/p>
全班沒一人敢報大專,中專更能保證先吃上國庫糧。第二天,學校里組織照相,說是得貼在準考證上。班里關系好的同學有照合影的,他與文炳一個村,狠狠心也花錢照了一張合影,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照相。
同學們都拼到了只剩喘氣。貧民當中有些人成熟得很早,他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爭取,他從自己的分數(shù)里覺出自己能行。因此,無論多么累,一次次摸底考試的高分總會使他熱血沸騰。
這天傍黑,他正在教室里看書,校工說大門外有人找。會是誰呢?除母親外,沒人來過的。他一邊跑一邊尋思。特意外,來人是同村的嚴仁禮,騎車近三十公里剛從臨近公社趕過來。他部隊轉業(yè)后安排在公社民政,一步步干起來,現(xiàn)在已是公社里的副書記,為人寬厚,氣質不俗。面對全村最大的官,他有些激動。
還好吧?
行啊,哥。
就是時間緊,是吧?
嗯,人家也一樣,都一樣。
寒暄之后嚴哥從車把上掛著的包里取出來一個網兜,里面有饅頭,還有兩個罐頭,是魚和豆腐乳的。過年都吃不到的好東西!太重了,哥!他不知怎么拒絕,摸摸自己的褲子,擦擦上衣,推推哥哥的手,手不知往哪擱。
這個拼法,得吃好。嚴仁禮說著,又從兜里掏出來兩塊錢要塞給他。
這個不能再要!哥,哥。那綠綠的紙票透著高貴,他從沒花過這么多錢,心怦怦直跳。哥執(zhí)意要給。
不行啊,哥,你有弟弟妹妹!
你爸剛去世,不容易,給你的你就拿著,一門心思復習,??!該留下的還是留下了。更可喜的是嚴哥還給他帶來了公社教育組收集編寫的復習資料,是根據(jù)地區(qū)、縣里的資料用油印紙印刷的,一搭眼他就感覺出了它的價值。畢竟代表全縣的師資水平,不是山溝里的老師能比的。
如獲至寶!
他得空兒去河邊如饑似渴地背著,眼睛像細眼篩子一樣過濾著復習資料上的每一個文字,想用最短的時間把它裝到腦子里。也沒忘告訴黃文炳。全班同學都看是做不到的,囑咐他得保密。但考慮他教師爸爸在村里的面子,沒說資料是嚴仁禮送來的。
還剩不到十天了!
這天考完測試,他忽然想起來那份復習資料,考題里就有。有幾處記不清了,更害怕記馬虎了,連忙偷偷地叫文炳到屋山頭,沒想到他說資料找不到了。沒準讓人偷去了。哎呀,我千囑咐萬叮嚀……
你記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轉頭問。
記不全。文炳搖著頭,理虧似的說了一句。
這事搞的。遠遠地望著屋面瓦縫之間一株株發(fā)灰的瓦楞草,落寞、無助。無論他自己還是天氣,幾天都提不起精神來。
高考總算結束了。
好壞由它了。不過他預感到自己能考上。因為每次考試后,自己都有個估分,實際分數(shù)下來后,回回都差不多。心里高興著,嘴上卻千萬千萬不能說。只是白天夜里期盼著,期盼著遲早會屬于自己的那份輝煌。心里偷偷地想好了考上之后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打算適當風光風光。母親不容易,也給她長長臉。
殘酷的現(xiàn)實是,那一天他沒有盼來。心里酸酸的,就像沒買上票的旅客,眼看著列車呼嘯遠去。班里考中的兩個人炸響了山區(qū)。
我在意料之中,你有些意外。黃文炳安慰著。說的也在理?;鼗爻煽儽人吣敲炊啵瑓s落榜了。感覺很沒面子,只是不能再更沒面子,于是他把淚忍住了。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卻又不知道哪里不對勁兒。因為這之前他與鄰村考上的同學對過題,感覺自己分數(shù)要比人家高。那一個多月的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穩(wěn),高考之前還沒這么焦慮過。夜里母親偷偷流過幾次淚,在他假裝睡著了的時候。母親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流淚……
整個過程里有一個人始終關心著他。
再復習一年吧,年齡不大。這回太急忙,一起根就急忙。嚴仁禮稀釋著他的尷尬。任何人都明白,要想走出這大山,只剩復習這一條道了。同班的兩人已經證明,學校就像發(fā)射火箭的底座,只要備足了燃料是能夠把學子送到目的地的。
咽不下這口氣。自始至終他也沒對外說自己的分數(shù)要比人家高。臉上稚氣未脫,但又夾雜著一種早熟的穩(wěn)重。準確地說,是需再復習半年——他隨寒假后入學的學生一道進入了縣第三中學。
苦了含辛茹苦的母親了。母親每周給他三毛錢,那是她用雞蛋換來的。有時是紙幣,他更喜歡硬幣。五分錢的硬幣共六枚,一路上把它攥在手里,一會兒把它摞成一個小的圓柱,夾在拇指和其他指頭之間,一會兒散開,在手里掂掂,然后把它放進口袋里;過一會兒再掏出來攥著,把玩把玩。有叮當叮當?shù)穆曇舭樽啵瞬挥X累。要知道步行去學校得三個半小時呢。
學校里不提供伙食,各人從家里帶煎餅還有辣疙瘩咸菜,一帶一星期的。氣溫漸漸高了,各人的煎餅都在教室后面的一排桌子上放著,開飯時人吃,不開飯時,老鼠、蒼蠅轉悠著吃。很奇怪,班里很少聽說有誰拉肚子了。
這天,嚴仁禮又來了。看得出來,嚴哥有點拘束。只好掏出來一根煙點上,手里有根煙拿著,增加點兩人之間的內容。我為了咱村,為了咱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每次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這么好的苗子栽不活,多可惜。哥回答著他不曾問過的問題。聽到哥說的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自然聯(lián)想到自己的落榜,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羞澀。他沒看哥哥,但知道哥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臨走,哥哥從車把上的包里掏出來一身秋衣秋褲,這可是那個年代的奢侈品。還有五元現(xiàn)金,綠紙票變成紅的了。他再三說不要,哥,媽媽每周都給我零用錢。哥攥住他的手,不再允許他的拒絕。我來看你的事,也別告訴你媽,啊,免得老人家有不得勁處。他只是愣愣地答應著,沒有復雜地去理解哥哥話里的內容。
哥——還有一件事,他喊道,緊跑了幾步追上,你勸勸黃文炳,讓他回來復習吧。他望著哥哥的背影,突然間想起來這事。此時,同來復習的黃文炳已輟學差不多兩周了。哥用左腳尖點地,沒下車,扭頭看著他,看了好大一會兒。自己的實力自己最清楚,考上的能不上嗎?哥哥說完,丟下他走了。不遠處,風兒陪著沙土在玩著轉圈。
黃文炳沒有回來。
端午節(jié)了,記憶總是和節(jié)日有關。校園內正在醞釀著填報志愿,他沒猶豫,直接報了本科大學。卻在猶豫著是否回家割麥子,隊里的不用管,自留地是要自家割的。母親做不了。若回去就得耽誤一兩天。臨近午飯,母親卻踮著小腳來了。送來了一小包煎餅,里面另有一小包粽子,還有六個煮雞蛋,粽子的香味瞬間彌漫了全教室。他驚喜著,又埋怨著,送母親出校園時,沒想到母親拉著他的手說:麥子你別管,舅舅幫著割了,還有這幾天,我多跑跑,你少跑吧,啊。媽,多么遠。他沒有控制住,淚水奔涌而出。搞得母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嗨,這個孩兒,娘說多了話嘍……左手攥著他的手,右手夠著,揩去他臉頰上的淚……母親走了。在風里,背影單薄,衣服有些寬大。很遠了,母親回頭抬起手,示意他快些回去。一大早就往這兒趕,一個來回五十里路??!
母親沒有告訴他實情,麥子是同村的嚴仁智幫著割的。人家還釋疑著她的困惑說,嬸子您放心,不會讓弟弟知道的……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他還是把嚴仁禮給錢的事說了,雖然答應哥哥不說。原因是他不想接母親辛辛苦苦換來的錢,也想讓母親一塊記著人家的好,得空兒感謝人家一聲。沒想到,母親吃驚不小,勤勞一生刻印在她臉上的沉靜表情立刻發(fā)生了變化。
他,還對你,說啥了?沒有,只囑咐我安心學習。以后,別要人家的東西,都不寬裕,還有那么多弟弟妹妹。母親說著,心里又想起了他弟弟嚴仁智幫割麥子的事,復雜的眼神里有感激,似乎還帶著怨氣。
記住了,媽。他心里感覺怪怪的,卻沒敢問,也在想嚴哥為何那樣囑咐他。
這年的八月底,他終于等來了京城的入場券。如癡如狂。還有不到兩周就開學,恨不得讓插在中間的那些日子一下子過去。
要走了。那個年代的農村里,送人去讀大學,比送人去當兵要熱烈得多。
母親流著喜淚,摸摸他的胳膊,摸摸他的臉,扽扽他的衣角,依依戀戀。鄰里百家都說著真心羨慕的話。說得母親流著淚笑。他坐上車了,下意識地向路邊的親人揮手。不承想遠遠地看見了黃文炳,在胡同口屋角扶墻站著,呆呆地望過來,面孔陰沉而灰白。他趕緊將額頭貼上熱熱的玻璃,想讓他看見,又不想讓他看見。滿腦子的同情與無奈,還有些許拯救弱者的英雄氣。自然想起了他倆曾經的約定,想到了他的幸運與他的不幸運。獨木橋過去的怎么著也是少數(shù),他有幸享受到了這份榮耀,他也不得不品嘗名落孫山的落寞了。
我告訴他這是上篇,下面的還沒寫出來。
看到這里,我不知他會怎么想。該清楚記得我們共同擁有過的過去,也會認可我的非虛構吧。文章本想到此收尾的,因為已隱約讓人感受到了某種壓力,即是說有被譴責的意味在了。但考慮了又考慮,還是寫下去吧:既然吊起了胃口,既然(對方)三番五次地說,我們不曾有過交集。
兩周了,我沒問,他也沒回一個字。我一直在檢點自己,點擊發(fā)送,出去的像是一面鏡子——照別人也能照自己——這些年了還放不下。人照鏡子其實是看清了別人眼中的自己。這天一大早,我發(fā)過去一句早上好,另加一朵玫瑰花。我沒被拉黑。于是發(fā)過去以下內容:
從村里去縣城,公共汽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從汽車站步行去火車站得二十多分鐘,那時沒有拉桿箱,這被窩那枕頭的背得有些吃力。沒想到,一出站門,視線里嚴仁禮正朝他微笑,膚色和氣色里都透出一種不加掩飾的原生的健康。正好有趟公差,一塊兒走吧。哥說。他驚喜著,第一次出遠門,也特希望有個伴兒。
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坐火車。凡“躍過龍門”的大山學子,都會持續(xù)高密度地面對自己人生里的第一次的。
驚訝的是,在車上,哥哥拿出了一份高考錄取通知書,是1977年的。信皮上寫著××公社××大隊××同學收。我?這是發(fā)給我的!他瞪大了眼睛。急忙把自己的掏出來比較,別是哪里錯了。
是,去年你就考上了。
那?他的眼睛還瞪著,人被釘住了。
你的成績那么好,我感覺不可能考不上。就去郵局問有沒有你的錄取通知書,人家好心給查了,說是有,送給誰誰了。可惜,我去得太晚,元旦前后實在太忙,又急急地去那家工業(yè)學校問,人家答復說以為該考生主動放棄了。這種情況有,考了高分又后悔報了中專,就依次從后面錄取了別人。當時,怕影響你的情緒就沒再對外講。這么個事都沒處理好,別提多內疚。
……
黃文炳??!
是他!是在他手里。他能交出來,還算誠實。哥不帶怒氣,像是自言自語。
晴天霹靂。他腦海里閃現(xiàn)了縮在屋角有些可憐的黃文炳,只是此刻所有對他的好感和心意上對他的拯救一掃而光。
他扯著臉給我解釋,說是不經意間給壓下了,后來發(fā)現(xiàn)時,人家都已經開學了,再拿出來白賺個怏怏,只會影響你的復習。哥哥說著。
他沉默著。
半年多過去了,可感覺仿佛是幾個星期前的事情。仇恨一下會把距離拉近,把時間縮短。在意識里他總覺得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應該發(fā)生在遙遠的國度里,或發(fā)生在童話里。可是,自己手里就千真萬確拿著去年就該收到的錄取通知書。
他沒考上,怕拿出來面子上過不去;爸爸是老師他卻考不上,一家人都會沒面子。還能有其他原因?哥哥點上了煙。那時的火車里允許抽煙,死一般的沉默。他又想起了他倆河邊的約定,老半天沒回過神來。好歹不是在做夢。若手里沒有今年的錄取通知書呢?那么哥哥興許還不揭曉這個謎底?成功能夠掩蓋人的挫折,就像大雨能掩蓋人的汗水和眼淚一樣。
我算了一下,你們高考后二十九天就來通知了。而你的過錯僅僅是比他強。當時我想,此事必須嚴格保密。情緒遠離了書本,眼睛落在哪里都不管用的。拼到最后,憔悴成那樣,真為你捏把汗。好歹,好歹……咱活成了咱自己。手指間的香煙被他猛吸了一口,足足短了兩厘米。
他恨恨的,心里罵著最惡毒的話。窮人的孩子不是養(yǎng)大的,是拉扯大的。母親孤身一人??!花錢不說,挨蟲子叮咬不說,要是再考不上呢?
你怎么他了嗎?過了好長時間他好像才倒悶過來。
沒有,再怎么也晚了嘛。當時只囑咐他對誰也別說。保密對他也有好處。
這世上再沒有比朋友傷人更傷人的了。
當時,村里的文書本該是你的,這事你?哥哥用眼神詢問著。
知道。可這事已算不上事兒了。
哥哥沒再說話,仿佛是在回憶往事。他無語后的長舒氣帶有明顯的道德意向。
咣咣,咣咣……火車還在緩慢地往前爬行。
好大一會兒。為了讓沖上來的血落回去。哥哥又從包里拿出來一個小紅布包,紅布有些發(fā)黑了,外面有小繩子纏著。哥哥仔細解開繩子,慢慢打開紅布,露出了一個小紙卷,紅里泛著黑,單憑顏色就能判斷那是個老物件。哥哥小心翼翼地攤開紙卷,然后雙手遞給了他:看看這個。
哥哥做這一切時早就牽著他的神經了。待接過來一看,腦袋嗡的一下!是豎文寫就的一紙契約:
……村民嚴友堂自愿將幼子過繼給林汝成養(yǎng)活,經中人說妥,林汝成一次性支付給嚴友堂小米四十斤,兩家永不反悔,并保守秘密。恐后無憑,立典契為證。
……
哥……你——是——你——是親哥!他捧著這份帶土味的典契,目光在哥哥的臉上游動著。臉上流下了兩行淚,突然感覺心口堵得慌。雖然都算是喜訊,但喜酒誰說不醉人了。
哥點點頭。
大娘,娘,大爺,爹……他語無倫次地嘟念著,幾近窒息。毫無疑問,他是村子里最后知曉這個秘密的人。
哥點點頭。
隨后哥哥從口袋里掏出來十元錢,是用紅紙包著。這是爹娘單獨給你的,說是買雙襪子穿。他還在怔著。哥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他拉回了眼前。
哥,那這次,你是專門來送我的?
哥點點頭。
難怪,大娘眼神里回回蘊含著深沉的愛憐,且總是在沒人的時候才親切地喚我的乳名,給我糖。娘……他腦海里在一幕幕回放著。我只是感覺咱的關系不一般,也早已感覺到了哥哥身上有種用錢用物買不來換不到的風度與氣質。他說著,一句一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哥不再點頭。
咱有約定。在最困難的時候人家?guī)土嗽?,別傷人家的心??!沒在家里與你一塊走,就是不想讓你媽媽傷心。在民間里,過繼出去的孩子是不準再與親骨肉有任何接觸的,鄰里百家也都有一項約定俗成的義務:替人家保守秘密。這個說那個傳,本身就脆弱的養(yǎng)父母很容易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不管對錯,規(guī)矩老祖宗就這么定的,不能說是陋俗。源于撫養(yǎng)關系中血緣紐帶的不牢靠和深埋百姓心底的那份淳樸與善良。哥哥解釋著。
哦,他一直瞪大著眼睛。哥哥會點頭,他卻不會。正是這些看似愚昧的陋俗才使真理回歸著它原有的位置。
這典契,我媽手里也應當有一份……
哥點點頭。
做完這些以后,哥哥變得嚴肅而深沉。
好好孝順你媽。窮人家叫娘,富人家才叫媽呢。別怨咱爹咱娘,他們忍受的是棄子之痛;而你,有幸享受到了兩份母愛呢。哥哥囑咐著。
他理解哥哥的苦心,盡管貧窮,他卻是貧窮世界里的寵兒。
火車還在緩慢地爬著。
人生的急轉彎,短時間內怎么著也轉不過來……這一反一正的驚天消息顯然已經支配了他的意識與舉止,出現(xiàn)了瞬間的口渴。復播了母親“他,還對你,說啥了?”那個瞬間和略帶怨氣的眼神。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從小享受到的父愛母愛,特別是父親,平平凡凡地耗盡了生命,臨終時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此刻,他才明白,父親是怕他跑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都在默默地兌現(xiàn)著那個約定,保護著父親母親敏感脆弱的心。那么個小山村,每個人都了解每個人的底細;而對這一切自己竟然毫不知曉,真感謝父老鄉(xiāng)親的淳樸與善良啊。
教我們學會做人的,是貧困,永遠記住這一點。哥哥若有所思,說出了一句名言。人確實存在貧困和更貧困的區(qū)別。
那一宿他不曾瞇過眼??沙M腦子的咣咣、咣咣外,什么也沒看到。
過去不堪回首,不堪回首是可以理解成苦不堪言的??墒?,哪有那么幸運的人。他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給他的一切,天天學著他該學的東西?;钤诟咐相l(xiāng)親的周圍,只好持續(xù)地創(chuàng)造著未來。開學后的那段時間里,他想得最多的不是母親爹娘哥哥,是黃文炳。他又氣又恨,也不乏一絲絲的同情。心里在構思著一封一刀兩斷的信,也特想質問一下那份復習資料究竟是咋回事。不承想?yún)s先收到了已升任公社書記的哥哥的來信,告訴他說黃文炳死了,在村西下河井里發(fā)現(xiàn)時,已泡得變了樣。公家說是自殺……哥哥分析原因,說他壓信的事終究沒保住秘密,連鄰村的人都知道了這么個缺德事。那段時間里,他祥林嫂似的見到有耳朵的就要傾訴幾句,一會兒跟這個說不是故意的,一會兒又跟那個說不是故意的。其實,從去年開始他的腦袋就與以前不一樣了,一家人也跟做賊似的。眾人的憤怒聲討影響了他的睡眠與健康,頂頂要緊的,是女朋友受不了也跟他散伙了。
黃文炳污染了村里的一處水源,死后招來了不少罵。
他又想到了他倆那張已經陰陽兩隔的合影。也好,文炳弟弟到一個沒有高考煩惱的世界里去了。心里也真真地在感激著哥哥,若更早地讓自己知曉,崩潰的真不知道是誰呢……
直到信發(fā)出去以后,我才分清了不平靜與波瀾的區(qū)別:不平靜時我沒寫;點擊“發(fā)送”后,我心里的波瀾漸趨平靜。
可悲的是,這不是童年的編織,我是在真誠地懷舊和傷感。不知他信不信。
微信里,他很少寫字,多數(shù)時候發(fā)過來的是豎起的大拇指。每每感覺他是專為我喝彩來了,或許這就是他的懺悔?生活需要善。有時僅僅使用一般的善是遠遠不夠的。偏狹的我更需要誠意,不想被人遠遠近近地窺視。
時間真能變惡為善的。恨呀怨的,早都發(fā)酵成了美好的回憶與牽掛。寫下來并與他交流,只能算小說家的一種處理方式吧?兩個時代的接縫處,機會多的是。構思里我卻選擇變當事人“遠走南方”為“自殺”,大概不會有人對號入座了吧。若被理解成詛咒,那我可就弄巧成拙了。我天真地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管對的錯的都是風景。從其他渠道了解到,經濟上他是遠遠超過我的,已是名副其實的大款。我們都趕上了好時代,過上了好日子嘛??爝M入老年行列了,還常常沾沾自喜,因為我保住了本該屬于我的那份天真——沾沾自喜本就是一種天真。
頭頂,是高懸天際的明月……
記憶中的人影已不再擁擠。
我在判斷。我們還能不能一塊兒回到四十六年前。我準備好了美酒加咖啡。還有那張珍貴的合影。
我在等待。也在想象他惱羞成怒的樣子。但愿此舉不會換來他的徹底消逝……
作者簡介:郭文德,筆名末文,山東萊蕪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哭泣的棗樹》(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多次在《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百家評論》《當代小說》《青島文學》《膠東文學》《大眾日報》《齊魯晚報》《濟南日報》《深圳特區(qū)報》等媒體發(fā)表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曾獲首屆全國吳伯簫散文獎、山東省作協(xié)劇本創(chuàng)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