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傲·和門人祝壽
[宋]蘇轍
七十馀年真一夢。朝來壽斝兒孫奉。憂患已空無復(fù)痛。心不動。此間自有千鈞重。
早歲文章供世用。中年禪味疑天縱。石塔成時無一縫。誰與共。人間天上隨他送。
【古意】
對親情的眷顧,對人生圓滿的期許
這首詞,仿佛一位老者穿越時光隧道,回望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在他看來,世事如過眼云煙,唯有內(nèi)心的平靜與堅(jiān)定,才是人生最寶貴的財(cái)富。
早年,蘇轍以文章名世,用筆墨書寫時代,中年以后,他開始領(lǐng)悟禪意,回歸自然,“石塔無縫”,象征著他認(rèn)為一生已無憾、功德圓滿。同時“無縫塔”這一典故在《東坡志林》中也出現(xiàn)過,蘇軾用“無縫塔”來形容兄弟之間患難與共,情意深厚。
【今解】
歷經(jīng)坎坷,胸中信念不變
在蘇軾被貶儋州期間,弟弟蘇轍也被貶到了廣東雷州。長途跋涉,舟車勞頓,雷州的水土氣候讓他深感不適。雖然屢遭貶謫,但他心中的信念從未改變,這也是蘇轍在詞作中能夠吟出“心不動。此間自有千鈞重”的原因,不逃避苦難,也不放棄希望。才華、學(xué)識與人生閱歷就像他心中的壓艙石,讓他充滿平靜與堅(jiān)定,這是歲月給予的饋贈,也是人生境界的升華。
【詩詞素描】
這是一首祝壽詞,也是蘇轍回首一生的感慨。
那日是蘇轍的壽辰,許多文人學(xué)子從千里之外歸來,新知舊交歡聚一堂,他們斟滿美酒,舉杯共祝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福壽安康。老人手捧酒杯,并未飲下,而是將酒水緩緩灑到地上。
第一杯,先敬兄長。
他的星光,從來都只是那個人。
“七十馀年真一夢。”詞人七十多年來的人生,恍若大夢一場。人生匆匆,那些憤懣、惆悵、失意早已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他也曾掙扎于俗世之中,懵懂過,清醒過,矛盾過,只是,白發(fā)蒼蒼時,方知萬事皆成空。
而今,他的壽辰,子孫后代奉酒,不憶前塵舊夢,只聞滿堂歡笑。他沉浸于喜樂之中,從前的憂患已成空,再不會引人心痛。他老了,歷經(jīng)世間的風(fēng)雨坎坷,一顆心早已如磐石般堅(jiān)硬。休要提及往事,其中自有千鈞沉重。
他早年入仕,文章為政為世,提出新法的利弊,然因觀點(diǎn)與王安石不同,屢遭貶官。人到中年,落筆生禪,了然通透,似乎是蒼天有意讓他參透世間諸法。
“石塔成時無一縫?!痹从谛珠L蘇軾的一個夢?!稏|坡志林》里有“夢寐”一類,記了十一個夢,其中一夢為《記子由夢塔》:
“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須發(fā)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zāi)福,答云:‘向去甚好,無災(zāi)?!瘑柶渚┏撬?,要好朱砂五六錢。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開,其中舍利粲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xì)大不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盅裕骸岬热耍闶侨鶡o縫塔?!?,遂覺。覺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p>
當(dāng)年夢寐的人已不在人世,空剩夢中人,誰與共?逝者游于天上人間,獨(dú)留生者客居凡塵。七十余年,人生處處皆是那人的身影……
蘇軾那首著名的《水調(diào)歌頭》作于宋神宗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一年后,蘇軾赴徐州任職,蘇轍與之相伴而行。到達(dá)徐州后,蘇轍停留百余日,只為與兄長相聚一段時光。那些日子,二人飲酒賦詩,泛舟游湖,所見皆是美景,所感皆是歡喜。
只是,終有分離之時。蘇轍將赴南都任職,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相見。
月光散落在人間,蘇轍望向月光,靜靜地想著:至少,過了中秋再走。
又逢中秋佳節(jié),二人共賞月光,蘇轍不禁想起兄長的那首《水調(diào)歌頭》,萬般感慨涌于心頭,作《水調(diào)歌頭·徐州中秋》回贈其兄: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逼吣?,仿佛是一瞬間,又仿佛滄海桑田,不知不覺間,竟分別如此之久。只可惜,相聚的時光短暫,今夜還在舉杯歡飲,明日便要孤帆遠(yuǎn)行。
蘇軾言:“我年二十無朋儔,當(dāng)時四海一子由?!?/p>
蘇轍言:“手足之愛,平生一人。”
少時一同求學(xué),朝夕相伴;入仕后,聚少離多,每每相見,總要徹夜長談。于他而言,蘇軾亦師亦友亦兄。
蘇軾因“烏臺詩案”下獄時,蘇轍為兄辯白,作《為兄軾下獄上書》。
一道奏章,訴盡數(shù)十年的手足之情,為救兄長,他不顧自己的仕途,不惜申請降低自己的官職,以贖兄長的罪責(zé)。明知希望渺小,也愿一試,將生死、前程置之度外,哪怕被牽連貶官,也無怨無悔。此后,二人被貶偏僻之地,相距甚遠(yuǎn)。
暮年之時,蘇轍被貶為化州別駕,雷州安置;蘇軾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兄弟二人相別于海濱,此番一別,竟成永別。他聽聞,兄長臨終之前唯一的牽掛便是他。蘇軾曾言:“萬里生還,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貶及歸,不復(fù)一見而決,此痛難堪!”
自兄長過世,蘇轍便宛如蘇軾的影子,處事波瀾不驚,心如不動秋水。閑居潁昌十余年,閉門謝客,號潁濱遺老,從此不問俗世煩憂,不理會人情涼薄,時而割麥,時而釀酒,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豁達(dá)、樂觀、瀟灑,他漸漸活成了兄長的樣子。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