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女孩的救助并不順利,其過程一波三折。先是在省立醫(yī)院碰到了問題,收治她的醫(yī)生在全面檢查之后,認為她不適合做手術,一家人悻悻而返。我得知情況后感覺非常遺憾。
有人向我推薦北京一家大醫(yī)院,稱該院眼科是業(yè)界權威,何不往那里試試?我把情況告訴患兒父親,他拒絕了,稱非常感謝我,但是他們已經認命。我明白這家人更多的擔憂是花費,以及竹籃打水。我向他們保證可以提供有力幫助。
經反復勸說,患兒父親同意再試一試。我通過多方聯系,為他們安排了北京行程。動身之前患兒父親再次變卦,不想去了。
深入一了解,原來他們從未出過省,一想起走那么遠就心里發(fā)悚。問清情況后我決定抽空親自帶他們前去。到北京后又幾經周折,最終該女孩被確定可以手術,只須排隊等待可供移植的角膜。
但是這件事很快成為問題,在檢查期間被要求做出說明。有人就這女孩的手術提出看法,認為我與女孩家人可能有瓜葛,涉嫌假公濟私。
我向檢查組組長段仁杰解釋了全部情況,承認對這位女童格外關注,但是并無私利。女童的救助經費基本出自社會募集,我本人來往北京也不使用公款,那一趟機票與差旅費都是自掏腰包。我向他出示了保存的票據,他表示認可,問:“你為什么呢?”“我總是愛崗敬業(yè)?!蔽易猿罢f。
段仁杰是一位重量級檢查組長,剛從市中級法院副院長位置上退二線。適逢本市進行市直部門工作大檢查,他奉命率組檢查若干單位,市殘聯為其中之一。
他安排了一個下午時間跟我談話,一起談話的還有檢查組副組長和一位組員,談話在會議室進行,很正式。段仁杰主談,另兩位負責記錄,各有一個筆記本,需要時可互相核對筆錄,確保無誤。
談話開始前,段仁杰特別指出:按照檢查日程,今天下午是與殘聯領導班子個別談話。由于目前殘聯理事長因病離崗,又沒有其他班子成員,因此談話對象僅我一人。整整一個下午,時間非常充裕,可以談多一點,談深一些。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讓我做出說明。那些問題是他們通過問卷、意見箱、舉報信和個別談話等方式,從各方面搜集了解到的,搜集范圍包括本單位人員、本單位服務對象、離退休人員、上級領導等。
經檢查組梳理的問題大體分工作、個人兩大類,有關失明女孩的問題既是工作,又涉?zhèn)€人,卻顯然不是他們想要了解的主要事項。
段仁杰提到了裹腳布:“請你也談談吧?!蔽腋杏X不解。他解釋,只要有反映,他們就需要做些了解。不要太在意,如實說明就可以。
我相信他有備而來,很大可能是奉梁茂華書記之命,這塊布始終是個問題,并沒有因為我“工作需要”就消失。我告訴他裹腳布是一種紡織物,估計以土法編織為多。迄今為止我還只限于資料閱讀,從沒見過實物,哪怕一條裹腳布。
段仁杰說:“曹理事長,你應當很清楚我們要了解什么?!蔽壹聪宰霭l(fā)揮,認為裹腳布的要害不在長短,而在氣味。如果它洗干凈并經曝曬,散發(fā)著陽光的氣息,超過五米無妨。如果它臭不可聞,短于三尺也能令人作嘔?!霸蹅冞€是談談其他的?!彼f。
他提到了吸煙室。我告訴他我不吸煙。當然他也知道,在吸煙室里吸煙并不違反規(guī)定,問題不在吸煙?!澳敲丛谀睦??”我問?!澳闳鐚嵳f明就可以了?!?/p>
我不覺得吸煙室有什么問題。他追問,既然沒問題,為什么不能說一說?我承認他說得很對,而后即做思考狀,緘默不語。
這一次談話與岳曉峰那次個別談話有別,此刻回答的每一個字都將被記錄在案,需要特別注意。段仁杰和顏悅色,勸告我端正認識,實事求是。他讓我不必糾結裹腳布,市尺還是公尺并不重要,無關緊要。
我說:“感謝段組長提醒?!蔽尹c點頭,微笑,一言不發(fā),沒有更多補充。
我們磨了整整一個下午。段組長作為一個老資格法官,也是法官領導,專業(yè)水平很高,耐心也足夠。他可以兩眼盯緊,一聲不吭,觀察我的表情,等我開口,一等半個小時,不顯出絲毫著急。
我對他抱以微笑,很理解,也不著急,始終不再開口。應該說我倆都很成熟,修煉都不錯。如此相對枯坐哪會不尷尬不痛苦?幾分鐘足矣,撐一個下午實有如受刑,我們卻都撐住了。
既然我不說話,段仁杰為什么不能早點中止,讓彼此都輕松些?我估計他跟我一樣面對同一份記錄。如果記錄上沒什么內容,那么只有時間可以表明他們絕非草率,一直在努力勸導,為了聽我一說,非常有耐心。
下班時間到,談話程序按計劃完成,段仁杰宣布今天就談到這里。他要求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準備準備,需要的話他會另找時間跟我再談。他特別強調,本次大檢查非常嚴肅,接受檢查的單位和個人必須好好配合,否則會有后果,可能會很嚴重。
待另兩位收起記錄本離開,段仁杰又說:“曹理事長有點意思?!蔽腋嬖V他,根據北京傳來的消息,由于各方面共同努力,本市那位失明女童已經等到了志愿捐獻的角膜。不出意外的話,手術很快就將進行。我一直保持密切關注,感覺跟裹腳布什么的比起來,這事情更有意思。
“聽起來像是有些感慨?”他問。我承認。人突然碰到意外情況,免不了感覺失落。這種時候特別需要做些事情,覺得尚有可為,把自己從失落中打撈出來。
這位盲女讓我頗有感觸,我思忖自己如果徒有目光炯炯,哪怕眼神如刀片一樣鋒利,其實不辨真假不知善惡,那實在不如瞎眼。通過努力幫助她恢復視力,看清眼前事物,我會有一種成就感,也覺有所安慰。
段仁杰很敏感:“別有所指吧?”我說:“是真心話。”“我還是希望聽你談談敲鐘?!蔽倚πφf,“沒有更多補充?!逼鋵嵑雾毼叶嘌a充,他們早都知道了。什么叫做“敲鐘”?段仁杰是拿我自己的話來提醒我,有如裹腳布。
那一回,李大章問我,梁茂華書記的這份五米長稿是不是我參與研討的?我告訴他是政研室搞的,我沒參與。一旁另一位說,他注意到講話里提到了太平洋中心,看來事態(tài)最終平息了?另一根煙槍插嘴,太平洋中心有些啥?那就是一條大海溝,一大坑,太平洋中心其實就是太平洋大坑?!叭奈濉痹趺凑f都不要緊,財政的錢可不能那么弄,不可以拿去扔海里填那個坑。
李大章插嘴表示反對:“你去撈幾張鈔票上來看看,哪一張印著‘財政’?”另一位說:“需要那么印嗎?明擺的?!蔽腋杏X他們又踩線了,話題比較敏感,笑著再次提醒:“諸位,敲鐘了。大領導目光炯炯,日后再研討。”
那仨煙鬼聽從勸告,不研討了,各自在煙灰缸按滅煙頭,起身離開吸煙室。大家分別從不同邊門溜進會場,如老鼠沿墻角悄然而迅速閃過,竄赴各自位置落座,繼續(xù)聆聽、記錄領導重要講話。
所謂“太平洋中心”是個什么?簡而言之,那就是一個大型造城開發(fā)項目。這項目搞砸了,疑似上了幾個跨國騙子的當。類似項目初起時總是很誘人,該中心聽起來曾經像個微縮型上海浦東,資金因而趨之若鶩,直到被席卷一空。當這個中心引發(fā)動蕩,情勢顯得嚴重之際,有一家公司果斷介入,接下盤子和巨額債務,投入大筆資金理賠,讓事態(tài)漸漸趨于平靜。
出手救場的是一家上市公司,底子是本市市屬企業(yè)集團,主管是本市國資委,經幾輪打包和資產重組上了市。這家企業(yè)近年經營不善,屢現貧血,市里通過各種途徑為其輸血,幫助其撐下去,企業(yè)的錢雖然沒有印著“財政”兩字,實有賴于地方政府。
為什么已經貧血還要跳入太平洋?因為那個大坑項目原本是梁茂華書記親自招商、親自拍板確定的,不能聽任不救,哪怕背上巨債。這件事機關內外議論不少,于本市屬于敏感事項,所以我對吸煙室那三位敲鐘叫停。
這才是裏腳布后邊的要害。如果僅是那快臭布,哪怕再加上個懶婆娘,即便對滔滔不絕的市委書記有所冒犯,也不至于讓他那般氣惱。裹腳布實只在表面,里邊還包著一個坑,那個坑才深不可測,有如太平洋的馬里亞納海溝。
事實上,吸煙室里的這個坑與那塊布一樣,跟我基本無關,卻顯然被姓“批注”了,所以才有梁茂華目光炯炯,把我拖出來當一只雞砍了,以誡眾猴。
為什么事后岳曉峰與段仁杰又先后要求我談情況?估計梁茂華心里或許有些生疑,要聽聽我怎么講。這種事大張旗鼓嚴加追查影響未必好,只能用比較隱晦的方式。這尤其讓我無法接受。
類似情況要搞清楚又有多難?無須勞駕包公穿越,讓分管領導悄悄把幾個當事人分別叫去問問,稍加比對,自會真相大白。為什么不先搞清楚就雷霆萬鈞,草率處置曹某?退一萬步說,即便裹腳布和太平洋大坑都姓曹,那又算什么?就應該被一刀砍了?顯然不對。
在木已成舟之后,如果我喊冤申辯,或者遵命向岳曉峰、段仁杰提供我所知情況,也許有一些好處,立刻反轉“工作需要”,官復原職可能性不大,至少不會陷于沒完沒了。但是這么干于我有障礙。
考慮到他們未必就相信我,且洗刷自己同時肯定得舉報他人。我不知道事情將如何發(fā)展,只能走著瞧。
半年多后,梁茂華榮調省城任職,離開本市。履新的第三個月他突然出事,名字登上“打虎榜”,成了涉案被查官員。關于其涉案細節(jié)有眾多傳說,包括太平洋大坑,據說其家人在該項目審批中獲取了巨額利益輸送。
如此看來,他為那個吸煙室大為光火實有隱情。
我因為傳聞紛紛的“批注”與“工作需要”被辦案人員注意到了,他們把我請到辦案組駐地,讓我談談所知情況。我告訴他們,因工作所限,我并不掌握梁茂華涉案情況與證據,我在吸煙室除了敲鐘叫停,沒有參加任何研討,并無出色表現。裹腳布什么的與案情無關,無須多說,或稱“沒有更多補充?!?/p>
此后裹腳布漸漸歸于塵土,至今我還不知道自己被誰“厚愛”了。相信查實不難,只是懶以為之,與其追逐臭氣,不如尋求光明。
我所幫助的女童經成功手術,已經得見天日,兩只大眼睛閃閃發(fā)亮,波光粼粼,炯炯有神又含暖意,令我欣喜不盡,覺得這種事值得多做。
偶爾我也會有些不平與失落,幸而都能自我排解,畢竟強如梁茂華書記都到牢子里讓人“批注”去了,我還能做點好事,閑來笑談“裹腳”,不挺好嗎?
(原文刊載于《湖南文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