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米遠的距離,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心里卻都已暗暗有過了滄海桑田。
1
康寧覺得從春至夏的任何時刻都很美,處處希望涌動、生機勃勃。
就連那個沖出地鐵站正迎著朝陽大步朝前走,卻在不經(jīng)意間一低頭,驚覺自己穿錯了襪子的時刻,她也只是愣怔了一瞬,接著就又昂首闊步地朝前走了。
怪不得地鐵上有阿姨一直從頭到腳地朝她打量,眼睛里還帶著笑意,原來啊,原來!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回家換?不現(xiàn)實。當街脫掉?沒必要。
就這樣吧,左腳淺藍,右腳純白,權(quán)作當季最新款!
康寧這樣想著,腰板兒就愈發(fā)挺直了些,穿著深藍九分牛仔褲的雙腿也顯得理直氣壯,走得腳步鏗鏘。
路邊的小木槿好似一夜之間又長高了一些,新枝上開了新花,粉瑩瑩、水嫩嫩,真美!
碧空如洗,幾朵小白云悠悠閑閑地飄,清風一吹,便散去了東南西北方。
她剛進辦公室就被領(lǐng)導(dǎo)塞了一摞文件,接著又被一通電話急急召去了會議室——原本她還打算抽空去衛(wèi)生間把襪子脫下來,但忙著忙著她就把這事兒忘光了。
江延是在會議室里第一次見到康寧的。作為遠道而來的兄弟單位的同事之一,他的目光從康寧坐下時抻起的褲腳上一掠而過,沒忍住又一掠而過。
收回視線時,他的眼睛里多了些許笑意,很柔和。
不過,康寧并沒注意他的目光,她忙著呢。
這間辦公室很大,說話時隱隱有回聲,像心跳敲擊著胸骨,清晰的、有節(jié)奏的——心跳何止詮釋心動或喜歡?更為自我與明天。
2
康寧租住在一棟老樓里,鄰居們在樓門前用舊瓦盆種著胖乎乎的多肉,用舊魚缸養(yǎng)著開紅花的碗蓮,下班回家走到樓下時,能聞見從人家窗口傳來的炒菜香。
康寧喜歡這樣熱氣騰騰的生活,質(zhì)樸、熱誠、接地氣,就像她也向往時尚、高端、現(xiàn)代化,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
可是,江延剛把車開進胡同就開始皺眉頭,他說她不該住在這樣的地方,衛(wèi)生不好,也不安全。
康寧不以為然地一邊綁好安全帶,一邊吐槽:“你這話說得,好像我爸!”
是的,康爸第一次來時就是這么說的,他還自作主張地給她聯(lián)系了新房子,但康寧不愿搬,她說這里舊是舊了點,但租金便宜、交通方便,她說她要自食其力,要收支平衡。
整個六月,江延每周都會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往返于雙城之間。
第一周,他用致謝的名義請了包括她在內(nèi)的幾個同事一起吃飯,成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第二周,她加班,他跋涉而來,只為了送她一束白玫瑰;
第三周,他給她買了兩打一模一樣的白襪子,她請他去位于六十二樓的餐廳吃飯,將最亮的天狼星指給他看;
第四周——也就是現(xiàn)在,他送了她一枚亮晶晶的指環(huán),她沒收,卻笑:“你都沒有問過我,怎么知道合不合適呢?”
“我也沒想那么多,想買就買了。”江延有些不好意思,著急地補充:“是指環(huán)又不是戒指,尺碼不合適我可以拿去換!”
他看著她笑,目光真誠,那些一閃而過的無措很可愛,充滿了熱望與期待。
指環(huán)是個很著名的品牌,樣式也好看,但康寧還是將它裝進盒子,從桌面上推還給他,語聲輕輕地說:“你先收著吧,以后再說?!?/p>
她心里有些失落,有些不舍——不是不舍得指環(huán),而是不舍這個時刻,不舍拒絕面前這個人,但她心里隱隱地不適,促使她拒絕了他。
3
七月,江延是這個城市的???。
康寧不懂車,但也認得幾個車標;她看得出他的短袖襯衫質(zhì)感不差,也知道他腳上球鞋的牌子;他的車飾、手表,他時而展現(xiàn)出的自信和舒展,樁樁件件都顯示著他的家境很好、品味不壞。
這當然很好。愛情是靈魂的事,有摧枯拉朽之力。落到生活實處,精神物質(zhì)雙富足,自然好上加好。
但是江延一開始就透過她穿錯的襪子、普通的牛仔褲和襯衫,以及租住在巷里老樓的家,斷定了她的家境平常。
隨著兩個人越來越熟悉,他開始提及未來,有意無意間帶著規(guī)劃,甚至指導(dǎo)和引領(lǐng)的味道,仿佛她和他并肩攜手地站在一起,便可以完成某種躍升一樣。
這讓他的熱情和推心置腹,在某種程度上顯得過于直接和自負。
康寧不喜歡。
他說他喜歡的樣子,她都有——聰慧、努力、自信、含蓄,以及活力與美麗。
心儀之人的贊美自然是動聽的,可康寧的內(nèi)心卻愉悅而憂愁,因為他再說下去,就要說到她的工作調(diào)動了。
可是,她并沒有這樣的打算!
康寧想要跟他說點什么,可是一時之間,心里卻像是塞了個毛毛糙糙的線團,找不到線頭提起。
剛好一只蝴蝶從面前翩躚飛過,康寧小跑了兩步去追。
她穿著一件淡綠色的寬松襯衫,質(zhì)感輕柔,衣襟在晚風里飄搖著,像一朵美麗的,被高樹繁枝染了色的綠云。
她沒有追上那只蝴蝶,它飛高了一些,又繞著梧桐樹的枝葉打了個轉(zhuǎn),接著就不見蹤影了。
“晚霞很美,但它們不會因為你喜歡、你想看,就會在中午出現(xiàn)。”
康寧看著遠空,用這句話做了開場白。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讓江延睜大了眼。
她說,她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孩子。兩位老人都是大學(xué)教授,銀發(fā)布衣、手不釋卷,又都是惜物節(jié)儉的人,舊木桌子擺上一束鮮花就有了生氣,一套衣服一雙鞋穿三五年也是常事,信奉的是潔凈得體就好。
但他們只要站上講臺,立刻有了奕奕光彩,那是腹有詩書、自內(nèi)而外的豐足。
話說到此,江延也就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意思委婉又直白:她有自己的職業(yè)和生活規(guī)劃,關(guān)于愛情,她希冀的是星月際會般的契合,而不是刻意并軌,尤其不是——以她的遷就和妥協(xié)作為底色。
而他太過心急,在傾吐赤誠的同時,也將自私表露無遺。
想明白了這些,江延就倏地紅透了整張臉。
“對不起?!彼f,又補充:“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笨祵幍穆曇艉茌p,瞳仁里漾著清澈水意:“就像在旅途中相遇,你說你的目的地,我說我的終點,就算不能同路也沒關(guān)系……”
4
八月的第一個周末,江延沒有出現(xiàn)。
康寧早早醒來,看了一眼手機,除了工作群里的消息,其他聯(lián)系人都安安靜靜的。
窗外,天也藍云也白,一只灰白色的小鳥落在窗臺上,歪著腦袋不知想些什么,接著撲棱一下翅膀飛走了。
康寧起身,開窗通風,換好運動衣和運動鞋,去附近公園跑步了。
并且,她出門時已經(jīng)計劃好了等會兒要回學(xué)院家屬樓看望爺爺奶奶,和他們一起吃午飯;午后再隨便逛逛街、看場電影,然后回租住的房子。
晨風清涼,朝陽初升,梧桐樹在紅磚步道上婆娑照影,一只蜻蜓落在石凳上。
康寧并不擅長跑步,速度和持久力都很一般,沒跑多遠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路過身邊的大爺沖著她笑,舉手握了握拳:“加油!”
康寧也笑,卻分明無油可加,耳聽著自己氣喘如牛,眼看著大爺?shù)纳碛霸絹碓竭h。
汗水清晰地自額角滑下,她抬手抹了一把,又跑了一小段路,實在跑不動了,就索性停下來。
雙腿灌了鉛似的,整個人也忽然有些泄氣,喪喪的提不起興致來。
就算她身體里有個小太陽,也會偶爾陰天呀,何況她沒有。
她仰頭去看天空,看那些顫顫搖動的樹葉,看闊大的掌狀樹葉——是誰曾在樹下將手掌貼在上面,和樹葉比大小的?
康寧晃晃頭,晃走那念頭,深呼吸,繼續(xù)朝前跑。
又過了一周,立秋日,涼風無信。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年的這一天奶茶店門口的隊列都格外地長。
再一周,上午,康寧剛走出巷子,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江延。
他們已經(jīng)大半個月沒聯(lián)系了,她不知道他還來做什么。
不過,這也沒什么。她迅速調(diào)整了一下心情和表情,笑著朝他走過去。
就算做不成生活里的同路人,他們還可以是同事和朋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這樣想。
十幾米遠的距離,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心里卻都已暗暗有過了滄海桑田。
夏與秋交接,陽光勁烈、樹葉蒼綠。
時光啊,像流水遇巖、過川,潺湲有時、呼嘯有時,只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