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滑過的指尖,仿佛還帶著些余溫,如同手中流沙一般,怎么也握不住。
作者簡介
大家好,我是霏魚,是“照日深紅暖見魚”里的小魚。初讀蘇軾的《浣溪沙》一詞,全詞未抒情,細看又處處是情,這也是我創(chuàng)作過程所追求的。
我因為喜歡閱讀而愛上創(chuàng)作,又因為寫古言而了解歷史,愛上歷史。朝代更迭,興衰交替,真正受難的從來不是上位者,而是無數(shù)渴望安寧和平的普通百姓,于是便有了這個故事的兩個主角。他們在和彼此的相處中感知愛,學(xué)會拋卻小愛,成全大愛。
這是我嚴(yán)格意義上的第一篇故事,一個差點因為一念之差放棄的故事,感謝親愛的落落把它從郵箱撈起,讓這個故事得見天日,讓我重拾信心。寫作真的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呢!
編者按
故事的開篇,你或許以為是一個關(guān)于王室爭權(quán)的故事,但隨著情節(jié)的深入,你會發(fā)現(xiàn)它沒有纏綿悱惻,沒有撕心裂肺,更多講述的是一個平靜祥和的小村莊,里面是村民歡聲笑語和男主怦然心動,當(dāng)你以為一切的寧靜美好都將繼續(xù)時,結(jié)局卻再次反轉(zhuǎn)。
本期的新人作者霏魚,文筆純熟流暢,故事中女主人物形象的塑造很立體,表面冷若冰霜、囂張蠻橫,但卻內(nèi)心良善,一身武藝且心懷天下,純純一個女俠的形象,但出乎意料的是生活上的她卻是糊里糊涂,丟三落四,整體的性格特點讓人印象深刻。希望書本前的你也能喜歡這個故事——《岸葦覓梨》。
壹
元景十一年,大雪。
一望無際的起伏山巒被冰雪覆蓋,蒼茫一片,寒風(fēng)凜冽,如刀割臉。
伴隨著少年將軍一聲號令,黑壓壓的士兵聲嘶力竭地吶喊,與敵軍廝殺,硝煙彌漫,刀光劍影間,士兵滿臉血污,已然殺紅了眼。
驀地,箭矢一個接一個,唰地射出,劃破天際,拖著璀璨火星,直向士兵,被少年將軍攔腰斬斷。
隨即,山隘之上,身著甲胄的女子持弓俯沖,縱身一躍。隨即手中長弓不知何時消失,只見她抽出腰間佩刀,刀鋒凌厲,裹挾著寒風(fēng)之勢,直攻向少年。
少年反應(yīng)極為迅速,當(dāng)即橫劍抵擋,只聽“鐺”一聲震響,刀劍相撞,嗡鳴之聲不絕于耳。
“阿籬,投降吧,”少年面露哀痛,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此戰(zhàn)烏盧已無勝算,只要你愿意投降,我定能竭力護你性命——”
“休要廢話!”阿籬冷聲喝止住他的話,“是輸是贏,試過才知道!”
少年瞳仁烏黑,目光繾綣,映照著女子姣麗的面孔。
他們靠得極近,近到能看清對方瞳仁中的自己。他的眼底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復(fù)雜情緒。
知是勸不動她了,少年斂了斂眼睫,再抬眸時,劍鋒驟然凌厲,是從未有過的堅決:“既如此,我亦不會再手下留情。”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劍鋒指向彼此,卻是最后一次。
今日,他們兩個,注定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
貳
元景二年,大余與烏盧于陰川一役戰(zhàn)敗,被迫締下銀川之盟,割讓銀川,予以歲幣十萬兩銀錢,絹二十萬匹。為顯兩國交好,大余還需派一近親至烏盧做質(zhì)子。
所謂質(zhì)子,明面上是兩國交好的橫梁,實則不過是任人宰割的南冠楚囚罷了。
昔年大余亦有將近親送往烏盧的先例,而這些質(zhì)子,只能作為皇親國戚的囚徒任他們折辱欺凌,最后無一不慘死他鄉(xiāng)。
大余皇帝昏庸無能,就算是烏盧將質(zhì)子折磨至死他最多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兒。
段應(yīng)淮雖為皇子,卻是由婢女所生,出身低微父皇不待見,皇子們鄙惡,甚至連奴子們都可隨意欺辱。這樣的人,成為那顆余國舍棄的無用棋子送入烏盧,已是必然,他沒有拒絕的權(quán)力。
大余與烏盧分界處,陰川。
“不好了,質(zhì)子墜崖了——”伴隨著馬蹄噠噠聲和嘈雜混亂的人聲,只見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之人往斷頭崖一躍而下。
任誰都想不到,平日里任打任罵,忍氣吞聲的質(zhì)子,竟會趁著押運途中休憩的功夫,悄然離開,待發(fā)覺之時,便只留下一個跳崖的背影。
陡峭懸崖邊,一眼望去,深不見底,僅一靠近便有碎石滾落,旋即消失于茫茫盡頭,即便是訓(xùn)練有素的雄兵,也難免望而生畏。從如此高崖墜落,即便不粉身碎骨,也難有生還的可能。
“籬姐姐你快來看,河邊真的躺著一個野人,就在那兒?!焙⑼赡鄣穆曇繇懫?。
俄頃,只見一身著淡綠羅裙的女子緩緩靠近:“咦,還真有個野人?!碧娇雌毯?,喃喃道,“傷勢好重……”似乎是在思忖要不要把這么個麻煩帶回去。
“算了,遇到本姑娘,算你命大!”這是段應(yīng)淮在徹底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待他再度醒來,人已身處一陌生狹小的茅草屋,身上的傷已被人處理過。
他打量著四周,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床鋪,一套被褥,一個方木桌,上頭擺著一套茶具,另有墻頭掛著的尋常木劍,再無其他,從窗口望去,還能看到幾個身著烏盧服飾的村民。
他的心沉了下來,果然還是沒能逃出烏盧。
他在去往烏盧前便對兩國地勢了然于心。若要去往烏盧,銀川乃是必經(jīng)之地,銀川有一陡壁懸崖,名曰斷頭崖,兇險萬分,曾要過不少性命,途經(jīng)之人皆不敢靠近此崖。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斷頭崖雖險,盡頭卻是潺潺河流,再有崖柏作緩沖,足以設(shè)計一場失足落崖的假象。可他終究是凡軀,縱使機關(guān)算盡,終是做不到百無一漏,自己最終還是落到了烏盧人手中。
他必須趁烏盧人還未發(fā)覺前率先離開,起身的瞬間牽動了身上的傷口,他疼得幾乎動彈不得。
忽地,他雙耳微動,驟然警惕起來,只聽“咯吱”一聲,緊閉的木門緩緩打開,從露出的淡綠色衣裙看,是個女子。
電光石火之間,他砸碎方桌上的茶具,抄起一塊碎瓷片,襲向門口之人。
卻不想,他剛有近身的趨勢,便被對方以石子擊手腕,碎瓷掉落在地,接著又是一掌直擊他的胸口,喉間涌上一股腥甜,鮮血吐出。隨即雙手被人反扣在后,掙扎幾下,皆不能動彈,盡顯狼狽之態(tài)。
他額角冷汗直冒,忍著吐血的沖動,怒道:“放開我!”
“受這么重的傷還敢亂動,活該!”背后一道清清亮亮的聲音響起,“喂,你這野人,毀壞了本姑娘的茶具。這副茶具可是我這最值錢的家當(dāng),你說怎么賠?”
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不過是極為尋常的圓融杯,至多不過二兩銀子。
可他眼下不過是亡命之徒,自身難保,身無分文,又何來銀兩相賠?
還未待他開口回答,她又兀自做了決定:“瞧你這野人也不像是有錢的樣子——這樣吧,以后你就留在本姑娘這打雜,直到將債還清為止,如何?”
雖是這么問他,可卻不見女子有一絲要征得他同意的意思。她的眼神仿佛在說,敢拒絕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似乎是意識到了這樣的交談姿勢并不友好,她松開對他的鉗制,朝他咧嘴一笑:“對了,我叫白籬,你叫我阿籬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段應(yīng)淮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重心不穩(wěn),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暗暗地握緊拳頭,心中清楚,只有忍一時之辱,方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要活著,他必須活著回去。
于是他忍著怒火緩緩?fù)鲁鋈齻€字:“段應(yīng)淮?!?/p>
白籬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道:“段,應(yīng),淮。”隨即略有些苦惱道,“名字太長了,不好記——不如,我以后喚你阿淮可好?”
她笑起來,兩頰便露出酒窩,眼睛彎彎的,像月牙,瞳仁在陽光下如明珠一般,亮亮的。這樣的笑他從未見過。
許是那天的陽光過于刺眼,一時間恍了眼,又許是因他的傷還未痊愈,頭腦不甚清醒的緣故,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好?!?/p>
叁
段應(yīng)淮本想著,白籬脾氣雖差了些,可終究救他性命,于他有恩,況且他打翻茶具在先,于情于理他皆不占上風(fēng),打雜“償債”亦不失為一個辦法,即便他們二人脾性不合,忍一忍便也過去了。
相處兩個月,他才發(fā)覺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此女子可以說是他此生所見最為專斷跋扈之人,拿他當(dāng)小廝使喚就算了,稍有不順,就要拿他出氣,不過使的都是些低劣手段,遠遠比不上宮中嬤嬤的手段。
可白籬卻樂此不疲,儼然將懲戒挖苦他當(dāng)作一大趣事兒,無聊至極。
在祁鳳村養(yǎng)傷的時日里,遠離了爾虞我詐,相互算計的朝廷紛爭,倒也自在,倘若沒有白籬的滋擾,便是好上加好了。
這日,他照舊在村子里佯作漫步,實則是在尋找能夠神不知鬼不覺離開村子的法子,耳邊是稚童嬉戲的歡聲笑語。
想得出神之際,被追逐打鬧的孩童撞了個滿懷。
孩童是第一次見段應(yīng)淮。
雖然他穿著粗布麻衣,可孩童第一眼就覺得他與這小村莊的人格格不入,不像是村子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不自覺帶著點好奇。
段應(yīng)淮也察覺到了小孩的眼神,他早已習(xí)慣了朝堂的虛與委蛇和巧言令色,如今卻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是該笑著回應(yīng)小孩的目光,還是兇狠地斥退他。
恰在此時,他的余光瞥見不遠處的白籬,背著一個大竹簍臂彎上掛著一個小提籃,避開人群,往后山走去。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這般形跡詭秘,起初是驚奇于這個力大無窮的女子,可次數(shù)多了,很難不讓人懷疑,可村里人對此卻是見怪不怪。
況且,他看得分明,那日來找白籬的男子,即便他再掩飾,再警惕,他依舊察覺到了,男子腰間的云紋玉玦,唯烏盧貴族以上可持。
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漁村女子,竟與皇室貴族相識,著實古怪。
顧不得什么孩童,他不假思索地尾隨而去。
山路崎嶇陡峭,十八彎折,豁然開朗,穿街走巷,終于見她在一處破廟停了下來。
他是待到白籬進屋掩上木門,才從暗處出來,他小心謹(jǐn)慎地逼近破廟,余光也不忘觀察四周動向,見無異樣,才極輕地附耳偷聽。
里頭聲音雜亂吵鬧,鬧鬧哄哄的。
透過門縫看去,一大群人圍著白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非病即殘,見到白籬皆神色喜悅。
是時,他終于看清了竹簍中的什物,原來是一摞摞的厚衣裳,被一一分發(fā)給了傷殘百姓。
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這才猛然發(fā)覺,天氣漸冷,玄冬將至。
一扇木門,仿佛隔絕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外頭冷風(fēng)瑟瑟,只段應(yīng)淮一人在外駐足,里頭其樂融融,一片祥和,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稀奇的是,平日里蠻橫無理的白籬在這樣的氛圍下,竟也有了些許女子的柔和。
肆
自那次發(fā)現(xiàn)了白籬的“秘密”,每次見她悄悄離開,他便知道,她又要去破廟了。
他總不自覺地跟上去,也不進去,只躲在暗處,有時只看一會兒便離開,有時會坐上一兩個時辰,看他們笑,聽他們嬉戲打鬧,直至薄暮冥冥,又悄悄離開。
從廟中人的交談他得知,他們之中有烏盧人,亦有大余人。有的曾是兵丁,身受重傷,被遺棄至此處;有的是因兩軍交戰(zhàn),不幸被累及,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隨波行至此處。
是了,這里四面環(huán)山,林木遍野,隱蔽至極,是極好的避難所。
只是白籬是如何找到他們,將他們安置在此,又是從何處尋來這大批物資,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他知道有一個地方,那里寸草不生,荒涼無比,尸橫遍野,百姓飽受鋒鏑之苦——那個地方叫“戰(zhàn)場”。
綿綿戰(zhàn)亂之下,無辜的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被迫上戰(zhàn)場的兵丁可憐,這些老弱婦孺可憐,被無辜波及的生靈可憐。
可是他們又能怎么辦?只有本能地奔逃求生,茍延殘喘而已。
他能為這些人做什么,又能改變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至少現(xiàn)在是。
聽罷,他面色平靜,只盯著墻縫中頑強生長的雜草看了許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末了,他終于抬腳,轉(zhuǎn)身離去。
他心神不寧地回到祁鳳村,恰巧撞見村里幾個頑皮小子在欺凌一個孩童,不假思索地上前制止。
待幾個人離開后,孩童仍未緩過神,整個身子蜷縮在泥地上,渾身顫抖,衣服臟亂不堪,發(fā)絲沾著濕土。
他上前將人扶起,蹲下身,揩拭去小孩臉上的污漬,露出小孩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小孩也看清楚了他的模樣,瞪大眼睛,張大嘴巴,脫口而出:“我認(rèn)得你!”
他很是詫異,只聽到小孩繼續(xù)說:“那日在河邊,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你,喚來籬姐姐將你救下?!毙『⑶榫w激動,手舞足蹈地描繪著那日的場景,全然沒了方才被欺負(fù)后的膽怯與難過。
他蹲下身子,學(xué)著白籬平日里待人的模樣,輕撫著小孩的腦袋說:“你一口一個籬姐姐,想必與她關(guān)系極好,相識甚久。”
小孩點點頭,思忖片刻后,又搖搖頭:“籬姐姐不是祁鳳村的人,聽爹爹說,籬姐姐是兩年前游歷至此,覺得村子環(huán)境甚好,從此便定居下來?!?/p>
果然如他所想。
“你心悅籬姐姐吧!”
“什么?”段應(yīng)淮愣了愣。
見他面露疑惑,小孩又重復(fù)了一遍:“你若是不喜歡籬姐姐,為何要向我打聽,書上說,若是喜歡一個人,便會對她的一舉一動格外在意……”
段應(yīng)淮輕笑一聲:“這說法倒是有趣,你倒是說說,你還從書上學(xué)到了什么。”
他靜靜地聽著他滔滔不絕地敘道,未發(fā)覺自己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
講到一半,小孩卻忽然止住了聲,欣喜地朝某處揮手打招呼。他笑容還未來得及收回,偏頭一看,直直地撞到白籬的眼眸。
隔著一簇簇隨風(fēng)擺動的蘆荻草,白籬還背著一個空簍子,朝他們揮手示意,眉眼彎彎,明眸皓齒,笑意坦蕩粲然,他卻不自覺地有些心虛,避開了目光。
“你們倆在這兒做什么,可知現(xiàn)在是何時辰?”白籬擼起袖子,給了他們一記拳頭,“還愣著做甚,還不快些回去。”
待他回過神來,對方已經(jīng)走到跟前,手腕不知何時被攥住,她的力氣很大,即便是男子,也無法輕易掙脫,不過他也沒有要掙扎的想法。
“此處常有野獸出沒,你們一個小孩,一個傷患,怎的如此膽大妄為?!?/p>
他們緩步跟在她身后,小孩低垂著腦袋,聽著她的絮叨斥責(zé)。而他則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直挺綽約的背影,這一次他真切地觸碰到了那雙細白的雙手,手心厚厚的劍繭。
他生出了一種詭異難言的心思,倘如能夠一輩子這樣倒也不錯。
伍
白籬與他所見過的姑娘都不一樣,既不溫柔,也不可愛,平日里喊打喊殺,可人卻又笨手笨腳,丟三落四的。
不是找不著家中捕魚用的竹簍,就是燒煳了菜。后來她索性做了甩手掌柜,將雜務(wù)交由段應(yīng)淮全權(quán)負(fù)責(zé),美其名曰“還債”,而她,只管練劍去了。
也正因如此,家中竟再未丟失過任何東西。
要說這家中器具,皆有過“失蹤”,可唯獨那一柄木劍,她視若珍寶,從未丟過。成日里舞刀弄槍,她這般脾性,也不知哪個男子受得了。
“呸,本姑娘管別人作何感想。若是同別的女子一般相夫教子,草草度過此身,那我就不是我了?!卑谆h反駁道,“我的人生就該由我自個兒決定。”
他身子微微后傾,慵骨懶態(tài)地靠坐在花草郁蔥之間,把玩著手中的狗尾草,問她:“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白籬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手中木劍一橫,練了兩個時辰的劍,她的氣息逐漸凌亂起來。
“擊鼓三通寒?dāng)衬?,彎弓一羽落殘陽。”(出自《七律·梁紅玉》)
忽地,她手腕一轉(zhuǎn),劍直指他的眉心,握劍的手長滿繭子,她正色道:“我要世間再無戰(zhàn)亂,我要百姓安康。”話音落下,她眼眸里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山風(fēng)穿林,沙沙作響。
在這兵連禍結(jié),白骨露野,民不聊生的年代,王侯將相尚力不從心,此時白籬一句“要世間再無戰(zhàn)亂”,若是讓他人聽了去,定是會嗤其異想天開,自不量力。
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有種預(yù)感,只要是白籬所想,便沒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烈日當(dāng)頭,她又練了這么長時間的劍,此刻可以說是大汗涔涔,鬢發(fā)緊貼面頰,黃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滑過她的臉頰,從下顎滴落到花瓣上,惹得花朵都顫了顫。
“罷了,你不會明白的?!痹挳?,白籬又繼續(xù)練劍。
段應(yīng)淮抿了抿唇,一言不發(fā),愣愣地看了她許久,直至暮色四合,天地寂寥,白籬一臉不耐地喚他回去抄勺燒菜,他才回過神來。
許多年后,他好似才恍然大悟。
那一瞬間,從未有過的,心臟如同泡入酒缸的,怪異的感覺,是怦然心動。
陸
白籬對待自己的生活,向來是敷衍了事,得過且過,可對吃食卻尤為講究,素日里最愛的便是那蓮子粥。
段應(yīng)淮日日都被逼著熬上一碗蓮子粥。
將蓮子和粳米、糯米放在一個鍋中,再輔以適量桂圓和糖霜,熬制到軟稠香滑便成了她最愛的蓮子粥。
她這般不能自束地連著吃了有一個月的結(jié)果便是,臥病在榻,腹痛難忍,整個人病懨懨的,食欲不振,得不償失。
又連著吃了半月的苦澀湯藥,叫苦不迭,這才敗下陣來,發(fā)誓再也不吃蓮子粥。
可沒過多久,又叉著腰,氣勢洶洶地要他做蓮子粥。
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問她,莫不是苦頭沒嘗夠,還想再吃半月苦藥。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早已想到萬全之法。只要日后我都將粥勻你一半,這樣我所受之苦,你亦得一半。難受減半等于沒有,豈不妙哉。”頓了頓,瞪著眼,補充道,“不準(zhǔn)拒絕!”
他將藥渣倒去,將瓦罐清洗干凈,好笑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也不說話,停下手頭的活兒,尋了張干凈的帕子,揩拭手上的水珠,步至她跟前,替她將額前碎發(fā)挽到耳后,問她:“我終有離你而去的一天,到那時你又當(dāng)如何?”
她哼聲道:“那本姑娘就用麻繩將你捆在柴房,讓你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他心想,果真是蠻不講理,這樣的性子,怕是除了他,沒幾個人受得住。
他曾無數(shù)次徘徊搖擺,甚至一度下定決心,放棄皇子的身份,放棄爭奪皇位,只做她的阿淮,和她過著平淡樸實的生活。
直到那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午后,他所有的滿心歡喜皆如回旋的利刃,一刀一刀刺穿了心臟,湮滅幻想。
他們不會有以后。
畢竟,烏盧的公主與大余的皇子,終究是勢不兩立的。
柒
茂密幽暗的林叢。
一縷刀劍光劃過,長劍刺穿喉嚨,身著黑色勁服的數(shù)名刺客應(yīng)聲倒地,黏稠的鮮血在段應(yīng)淮素色衣袍暈染開來。
身后傳來踩碎枯葉的動靜,剎那間,他手腕一轉(zhuǎn),殺氣騰騰的長劍劃破氣流,卻在劍鋒距那人脖頸一公分的地方頓住,他的呼吸驟然一滯,長劍從手中滑落。
來人并非刺客,而是白籬。
他的額角還淌著血珠,襯得他的皮膚慘白至極,腦子則是一片空白,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
說他不認(rèn)識這些刺客,路過此處平白被襲擊,為了自保不得已才殺人?這樣的說辭,她會信嗎?
告訴她真相,說他是大余皇子,這些刺客都是他遠在大余的“好哥哥”,得知他還活著,派來刺殺他的。如此,以她的脾性,發(fā)覺自己被欺瞞了兩年之久,定會和他恩斷義絕,他不想這樣。
“阿淮,”還是白籬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份死寂,她像往常一樣拉起他的手,他聽見她聲音里少有的輕柔,“我們回家吧?!?/p>
風(fēng)聲唰唰,吹亂了鬢發(fā),可她的那雙琥珀瞳無波無瀾,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一路沉寂,段應(yīng)淮緊跟在她的身后,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回到茅屋,白籬也只是默默地給他處理身上的傷口,仿佛方才所見只是他的一場噩夢。
“我殺了人,”他終于忍不住問她,“你不怕我嗎?”
她搖搖頭,手上動作未停,只抬了抬眼:“我了解你,你這么做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既有苦衷,我有何可懼?”
他心有不甘,又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誰,那些人又為何要殺我?”
那雙琥珀瞳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她瞳光閃爍,未正面作答,而是反問他:“你想說嗎?”他抿抿唇,一時啞然,她繼續(xù)道,“你既不愿說,我自是不會強迫于你,待你想通那日,再說與我也不遲?!闭f著,捧著血水便出去了。
段應(yīng)淮抬了抬手,張嘴想要叫住她,末了,卻只是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倩影。
青絲滑過的指尖,仿佛還帶著些余溫,如同手中流沙一般,怎么也握不住。
捌
段應(yīng)淮離開祁鳳村之前,采了滿滿一籮筐的蓮子,置于地窖,這樣她便可吃個夠。
而后將家中器具都整齊擺放到顯眼之處,又覺不夠,寫了滿滿幾頁的留心事項,壓在軟枕下。如此,若她再有丟三落四的行徑,紙中內(nèi)容定能助她尋回物件。
末了,他特意尋了個她不在的時候,悄然離去。
他怕一見到她,就再也走不了。
出了祁鳳村,他不知不覺地步至他們初遇的河邊,駐留許久,正欲離開之時,身子忽地一頓。
他猛地一抬頭,并未回頭去看,但也猜到,是白籬以木劍抵住他的背脊。
“阿籬……”
“別動?!彼雎暫鹊溃敖酉聛砦艺f什么,你只需點頭或是搖頭?!?/p>
他啞聲說:“好?!?/p>
“你是大余皇子?!笔强隙ǘ且蓡枺磥硭缫阎獣?。
他點頭。
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們二人相處朝夕相伴已有兩年之久,你對我可有哪怕一刻的真心?”
他點頭。
白籬了然。
“最后一個問題,”她頓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你今日非走不可嗎,即便我們就此一刀兩斷,以后兵戎相向也要走?”
他只覺喉間發(fā)緊,眼眶不自覺地發(fā)澀,拳頭緊了又松。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極輕地點了點頭。
“好?!彼談ωQ于腰后,手撫上他的脊背,須臾,用力推了他一把,別過頭,“你走吧,我們二人從此再無瓜葛,再見亦是陌路?!?/p>
他離開祁鳳村,離開了白籬。
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他將自己弄得滿身傷痕,奄奄一息地回到大余。在大余的眼里看來,他是意外墜崖后僥幸活了下來。陰川之盟因他這個變數(shù)而有所變化,大余未將質(zhì)子送到烏盧,大余只得拴緊褲腰帶,以銀錢作為對“烏盧”的額外補償,他也因此受到了父皇的懲戒。
但是,這一切都是值得的。為爬上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殺人如麻,雙手沾滿鮮血。他算計了皇兄,令他失了太子之位,發(fā)配嶺南。
后來另一個皇子也因犯了錯,大余皇帝怒不可遏,將其貶為庶人,如此那個人便不得不將目光轉(zhuǎn)移在他身上,他的目的達成了一半。
欲達目的,就必須果決狠辣,不被感情所累。他需要一個墊腳石,烏盧首當(dāng)其沖。
當(dāng)初分別之時所言一語成讖,再相見,兩人已不再是祁鳳村無憂無慮的阿淮和阿籬,他們身后是各自的國家,他們是拔刀相向的敵人。
可他始終無法下殺手,他想要那個至高無上的皇位,也是真的舍不下白籬。
最后一次,他們鏖戰(zhàn)數(shù)日,白籬手中的兵器從長槍到快刀,可她真正擅長的長劍,自那日祁鳳村一別,他再未見過。
刀劍相撞間,他用只有他們二人方能聽見的聲音問她:“阿籬,你為何不使劍,你明明——”
“段將軍!”白籬打斷他的話,冷聲道,“與敵人交鋒之時失張失志可是對對手的不尊重?!边@番話,竟是欲同他撇清關(guān)系,除了恨,他再想不到其他令白籬如此絕情的理由。
倘若她使劍作戰(zhàn),他未必能夠占上風(fēng),更甚等不到今日,他或許早就死在了她的劍下。
他思緒混亂,還欲再說什么,猝不及防被白籬一掌推開。
步伐踉蹌之間,段應(yīng)淮眼睜睜地看著一支箭“咻”的一聲從他臂膀擦過,直直地射入白籬的胸脯,將她逼退兩步,幾息的功夫,一道倩影栽入雪地。
而箭矢飛出的方向,大余太子,他的“好哥哥”,手持長弓,正滿臉怨毒地看著他。
他腦子一片空白,理智盡失,全然不記得接下來發(fā)生了何事,只是,待再清醒過來,雪山之上,伏尸流血,尸橫遍野。他雙目猩紅,雙手止不住顫抖,劍幾乎被鮮血浸透。
他永遠記得,那一瞬,濃稠的血從她嘴角流出,她的眼底是他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她笑著看向他,艱難地張了張嘴,“莫念”二字他聽得分明。
白籬死了,也在那一刻殺死了一個叫阿淮的少年。
那明明是射向他的箭,為何會被白籬給擋了去?他想不通,又似乎很清楚。
他們曾在破敗不堪的破廟里,同流民嬉戲玩鬧,也曾在烈日當(dāng)頭的樹影婆娑下長談。
“兩國交戰(zhàn),兵連禍結(jié),達官顯貴酒池肉林,尋歡作樂,世間苦難卻由百姓承擔(dān)。世道已衰,一紙盟約又能維持多久安寧?!?白籬頓了頓,開玩笑似的問他,“阿淮,你說,若是將來我們兩個萬不得已走向?qū)α⒌木置?,會如何??/p>
不等段應(yīng)淮回答,她又兀自懊惱地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應(yīng)該不會因為我們曾經(jīng)的感情,拋卻我自己的責(zé)任。不過,若是阿淮受到傷害,那我也會毫不猶豫站出來保護阿淮,因為阿淮是我……”
白籬唇瓣翕張,他耳邊的聲音卻愈發(fā)模糊。
他脫力地跪倒在地,鮮血從額角流下,他止不住地回想,是什么,那時的白籬究竟說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讓阿淮受傷呢,因為,阿淮永遠是我最最重要的——家人啊?!?/p>
原來竟是這樣。
段應(yīng)淮身子抖動,突然仰天大笑,在這冰血交融中淚流滿面。
最后的最后,他攻破烏盧,平定戰(zhàn)亂,如愿登上帝位。
許多年后的春三月,城樓之下張燈結(jié)彩,燈火萬家。
他終于實現(xiàn)了他們曾經(jīng)的夙愿。
民康物阜的盛景,遠方的故人,再也沒能看到。
在陰川,在蒼茫雪峰下,那支射穿白籬心臟的箭,那暈染了大地的血河,滲透到雪地深處,終將會與寒冰一同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