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春,王愷在《上海文學》上開辟了一個專欄,取名“望野眼”(上海話里東張西望、開小差的意思),每兩月連載一篇萬字文章。兩年后,14篇文章集結(jié)成冊,以《地球上的陌生人》一書出版。
我們很難把這本書確切地歸為某個類別。它既非傳統(tǒng)的散文,也不是小說,因部分文章基于過往記者經(jīng)歷寫就,一些人干脆稱之為記者手記或是回憶錄。王愷一一否認?!笆紫人隙ú皇且槐净貞涗洠乙策€沒到寫回憶錄的時候,其實哪怕是回憶很久以前的事,它也是按照我當下的心情與語境在寫,是當下的我在面對過去的我?!薄渡虾N膶W》主編評價稱:“好的散文寫得像小說,好的小說寫得像散文,你的散文寫得像小說。”王愷覺得貼切。他自己倒也無意分門別類,在他看來,這就是非常自我的一次寫作?!拔以诜浅烂C地用我這兩年的眼光審視我們的世界,檢視我生命中遇見的那些非常匪夷所思、非常自然又或者非常身邊的人與事,我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值得書寫的特性,于是我就寫下來了?!?/p>
衡量“值得”與否的標準并不復雜,“哪些是你忘不了的”。“忘不了的人與事才是我們的真生命。”王愷引用歷史學家錢穆的話說道。
成為作家之前,王愷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做了10年的社會調(diào)查記者。2005年入職,直至2015年離開,他親歷了媒體的黃金時代,又眼見著它從最高峰處急轉(zhuǎn)直下,這讓他對這一行業(yè)充滿了反思。王愷說,媒體寫作是有天花板的,那些文章容易制式化,大多時候,記者是在按照一種公眾想聽的聲音敘述。但文學寫作是另一回事。“一旦進入文學寫作,你會發(fā)現(xiàn)是按自己的聲音在講述,公眾想聽什么、不想聽什么,這件事跟你沒關系了?!庇盟谛聲现械木渥涌偨Y(jié),“新聞斷裂的地方,自我的寫作生長出來”。
王愷很快便被文學界看到了。他的文章連續(xù)三年被選入年度散文,一開始,自認文學寫作新人的王愷還有些惶然?!澳敲炊嗳嗽趯?,為什么選你?你開始是不相信,是驚慌,甚至會有所懷疑,但后來看得越多,你就越會有一種自信,你寫得和別人不一樣?!碑斅殬I(yè)要求不在時,這種“不一樣”成為王愷寫作上的最大動力。“你突然覺得寫作是一件好重要、好有趣的事,它可以對抗生命中的很多問題?!?/p>
在《進入死亡的緩慢過程》里,王愷從自家的貓寫到一位患有癌癥的友人的離去,過程一波多折,眼見著要迎來轉(zhuǎn)機,轉(zhuǎn)眼又落了空,最終還是凄然死去。王愷坦言,這次死亡對他沖擊很大。他和這位逝者一度是關系很好的密友,還在北京時,兩人常約著一塊吃飯聊天。如今偶爾路過某家飯館,王愷還會想起上次就是和這位朋友一起來的,“然后你會覺得生命中這么重要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這種沖擊不是輕描淡寫一句“生命無?!钡母锌湍芙淮^去的,震蕩的余波會一次次襲來,它需要個體更深入地進入死亡。“我在書寫記錄這件事的時候,就像一個傷者一遍遍地掀開傷疤,它讓我對死亡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我不能說我解決了這個終極問題,但我對這件事的看法會成熟很多?!?/p>
隨著越寫越多,王愷也清晰地照見了自己在寫作上的進步。2022年,《難中尋吃》交稿時,整個《上海文學》編輯部競相傳閱,“我好像很快就碰到了寫作上的一些真實的東西”。他以此為基準,要求自己以最大限度的誠實下筆,到2023年《進入死亡的緩慢過程》完稿,王愷確信無疑,自己一年比一年寫得好了。從新聞到文學,不那么近,卻也沒想象中遠。寫《難中尋吃》時,王愷回望親歷過的若干個災難現(xiàn)場,時常覺得荒謬,里面并不乏非常文學性的場景。比如在甘肅舟曲泥石流現(xiàn)場,當?shù)厝擞么箬F桶搭起臨時爐子,架上鐵板煎一種小黃餅,見他是外地來幫忙的,忙說“不要錢,送給你吃。”王愷寫道:“我拿著餅就跑,對著她,確實說不出話來?!彼肫鹆藦垚哿嵩凇稜a余錄》里寫到的香港淪陷后滿大街的小黃餅,“它有某種文學上的勾連”。
受中國傳統(tǒng)小說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英國作家群影響,王愷看人觀事都是一雙譏誚冷眼。喜歡王愷的讀者贊其真,稱其文字好看便在于足夠真,看透世事,不僅毫不留情地戳破,戳破后還忍不住譏誚一番,點出其可憐可笑可嘆之處,對人對己,莫不如是。網(wǎng)絡上曾有人形容王愷的文字,“有外星人來地球的窺伺感”。多年過去,這種窺伺感依舊,“像這個地球上的陌生人”。這也是新書書名的由來。王愷說:“其實地球上相遇的大家,大部分是陌生人,哪怕相伴走一段,也還是不可理解。我看看他們,他們看看我,互相目送一場?!?/p>
但這種毫不留情的“真”是十足必要的嗎?
王愷不止一次被讀者問到類似問題。他的回答是:有一個問題大家可能忽略了,作家其實是有道德性的,這個道德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理解的道德,而是說一位作家如果不把他所認識的真實寫出來,他就是不道德的;如果不把他認識到的殘酷寫出來,他就是非常虛偽的?!盀槭裁礇]有人去批評托爾斯泰殘酷呢?”王愷反問。他說,如果一個19世紀的俄羅斯作家就已經(jīng)如此下筆了,今天的我們又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去粉飾呢?“我完全不想粉飾任何我看到的真實,我寫作時特別自覺,在自覺地回避一些虛偽的寫作,這是一個優(yōu)點?!?/p>
不同于一般作家,王愷的寫作之路更像是跳躍著行進:《浪食記》關于食物與吃,《浪游記》聚焦旅行,到了《茶有真香》,他又開始系統(tǒng)性寫茶,最新的《地球上的陌生人》是一種嚴肅的純文學書寫?!拔液孟裉貏e愿意拋棄一個行業(yè)?!蓖鯋鹦Φ?。他有時也會自省,“為什么我不像別人那樣在一個領域?qū)9?,好比說茶,我看到寫茶的這本被很多人列為學茶必備書籍,我其實也可以繼續(xù)在這上面耕耘,但我沒有那個心思,把這事兒弄明白之后,我就把它暫時放下了。也許再過三五年,我還會出一本與茶相關的書,但它一定跟現(xiàn)在這本不一樣,它有可能只是一本寫茶的散文?!?/p>
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令他入迷的事物,王愷不打算改變。到了這兩年,他愈加覺得不用拘著,也不用去定位自己。2022年,他卸去所有職業(yè)身份,搬回上海,成為一名徹頭徹尾的自由人,或者用他的話說,“一個個體戶”,他覺得快意無比,稱之為“我人生真實的開始”?!澳汩_始活得自由,寫得自由,你寫什么高興就寫什么,你不需要為了討好人而寫作,你只為討好自己而寫作?!彼罱诩氉x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著作,為自己的下一本書做準備。這是一本關于農(nóng)村的非虛構(gòu)作品,寫作的緣起是王愷的母親,母親半生動蕩,從北京到農(nóng)村,再下干校,一直在搬來搬去。王愷計劃重走母親走過的路,把她的回憶和當?shù)厥妨弦约白约簩嵉氐淖咴L調(diào)查參差對照。這又是一次迥異于以往的寫作嘗試。王愷有意給自己設定了一個很高的參照物,“像史景遷的《王氏之死》那一類”。相比年少成名的作家,王愷時常慶幸自己在人生相對成熟的時期才開始寫作,“你一開始就對自己有了很高的要求”。于王愷而言,寫作是自得其樂,也是知難而上。他說,對自己要求更高,寫得更好,這始終是對的。
早幾年,隨著《浪食記》和《浪游記》相繼出版,王愷常被人冠以美食作家和旅行作家的頭銜。一開始,王愷很是不滿這種叫法,覺得“美食作家有低人一等”之嫌。他坦言有某種“愚蠢的虛榮心”作怪,甚至《地球上的陌生人》也是他有意無意為自己嚴肅的作家身份正名的產(chǎn)物。但漸漸地,王愷發(fā)現(xiàn)大家其實并不在意這些稱謂,“它最后就變成了一個自己的游戲”。在這個游戲里,王愷認定的游戲規(guī)則是世界上的作家只分為兩類:出名的作家和nobody?!拔覀兌际莕obody,是不出名的作家”,但他引以為傲的是,“我寫得還不錯”,并且將繼續(xù)寫下去。
CNT×王愷
Q_現(xiàn)階段,促使你出發(fā)前往一個地方的理由是什么?
A_獨特的生命體驗。今年夏天,我去了中亞幾個國家,那里陽光特別強烈,我每天都在陽光下行走。餐館、陵墓、馬路,到哪都是走,走著走著,我就走出了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回家后,我足足高興了一個多月。這種陽光帶來的獨特生命體驗是非常難得的。
Q_食物在你的游走經(jīng)歷里占據(jù)著什么樣的位置?
A_食物是一種巨大的安慰劑。現(xiàn)在大城市的早餐很多都是冷凍食品加熱,大家認為這是現(xiàn)代化的一種必然趨勢,覺得理所當然。它并不是理所當然的,比如今天早晨我在內(nèi)蒙古的一個小城看到一家小餐館,四五個人齊心協(xié)力地搟面、切面、包燒麥,那不也是一種生存嗎?為什么要否定人家這種生存呢?張愛玲在《異鄉(xiāng)記》里寫,中國人在哪都“齊心勠力過日子,也不知都是為了誰”。我覺得這種齊心協(xié)力過日子沒什么不好,它帶給人一種穩(wěn)定感、一種安慰。如果每天早上我們吃到的都是冷凍的、油炸的、加工的食物,這還是會讓人覺得人生有點兒沮喪。
Q_相比前作,《地球上的陌生人》里記錄的這些游蕩與行走有什么變化?
A_我覺得更加自由、更隨心所欲了。我們年輕時候都會做攻略,都免不了說“我一定要去這幾個地方”。我不想自吹自擂說我天生就避免打卡式的旅行,但到了一定年紀,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人生自由了、開闊了,你去到任何地方都覺得挺有趣的。比如我現(xiàn)在到的這個準格爾旗,它也沒什么旅游景點,就是黃河邊的一個露天大煤礦。一開始,我特別不開心,覺得這是寒冷、荒涼、什么都沒有的地方。但在這里的幾天我挺高興的,我們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荒原、巨大的煤礦、羊群。黃河邊的人那種大大方方的態(tài)度里有特別溫柔的東西。我們下午看人放羊,有一對老夫妻不怎么說話,就是那種沉默的、沒有語言的牧羊人,在天與地之間奔跑的感覺,讓我覺得感動。夕陽下,羊群回羊圈,像李滄東電影《燃燒》里的場景,很美。
Q_新書里寫到的那些因采訪名目去的各式犄角旮旯里,你有特別想重走的地方嗎?
A_緬甸仰光。仰光的陽光特別迷人,它有一種舊城市的迷人,我的一個朋友形容說特別像改革開放前的廣州。我們?nèi)サ臅r候大概是2010年,當時因為任務緊,也沒認真玩。我特別想再去看一下那個標志性的大金塔,其實它是很大眾的一個目的地,但那個塔就是特別好看。10多年前的仰光還沒有太多高樓,最高就是六層樓,無論你從城市哪個角度,都能看到大金塔在夕陽下發(fā)著光。你一點點走近,會發(fā)現(xiàn)大金塔旁邊還有很多小小的塔,上面掛著鈴鐺,風一吹就叮鈴鈴響。進到塔里,你會看到很多穿著當?shù)胤椀哪信仙僭谀抢锕虬?,你會覺得大金塔既神秘,又美麗。
Q_“望野眼”作為專欄名,后來又延續(xù)到新書篇目里,你怎么理解這個詞?
A_它是一句江南話,在民國小說里出現(xiàn)特別多,就是形容一個人在一個地方東張西望,看到很多花里胡哨的東西。它好像確實是我游走的一種狀態(tài),我發(fā)現(xiàn)我的旅行就是到處看、到處吃、到處走,東瞧瞧、西望望的。這個詞的重點在“野”,但“望”是前提?!耙啊笔谴嬖谀抢锏模總€人都在用眼睛看,但能不能“望”到就看個體的本事了。
Q_無論新書里寫到的人與事還是你平時社交平臺上的表達,都有一種荒涼虛無的底色。你如何與這種虛無感對抗?
A_這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我的答案是非常真實地生活,真實地旅行,真實地泡一杯茶、吃一頓飯。比如說我喜歡喝茶,當我真實地喝到一杯茶的質(zhì)感,很認真地跟朋友討論這是哪個山頭的茶,它哪里做得好或者不好時,這都會讓自己有真實存在于世界的感覺。當所有的真實都回歸到你自己本身,你寫作、吃飯、喝茶,你在路上不斷地走,自我突然變得清晰可見了。我們就在黃河沖刷出來的松軟沙土上走,那些沙土不知道會通向哪里,有一種從荒野走向更荒野的感覺。這個不真實嗎?我覺得比在上海買個大平層還要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