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人群蜂聚，被蜂擁而至的人群沖散之前，他沖她嘶吼一聲：“到洛陽城等我！”

洛陽，大唐都城，對生在偏鄉(xiāng)僻壤的她來說，是一座深廣如海的繁華城池，一域陌生的江湖，一個遙遠(yuǎn)的傳說。有什么辦法呢？她失去了顧三的消息，他們像樹葉被亂流的人群分別裹挾而去。遠(yuǎn)處，黃埃漫卷，馬蹄聲聲，喊殺震天。她沒命地逃呀逃，像踩了風(fēng)火輪，滾溝越坎，發(fā)髻散了，簪環(huán)丟了，裙裾被荊棘撕碎了。忽然，一只手粗暴地?fù)屪吡怂成系乃{(lán)包袱，里面是銀兩首飾，還有兩件換洗衣裳。她大驚扭頭，瞧見一粗胖蠻漢大步穿插逃去的黑色背影。急轉(zhuǎn)身展步去追，無奈人群擁擠，磕來絆去，到底讓那混蛋跳幾跳沒影兒了。

“王八蛋——”

她哀嚎一聲，悔恨自己粗心，卻又無可奈何，后面追擊的馬蹄聲，廝殺聲不斷傳來。塵煙飛騰，她又隨雜沓的人群逃命，涕淚交流，嗓子干啞，不時被風(fēng)塵嗆得咳嗽，淚痕鼻涕糊在臉上，只剩下跑。眼睛一花，撇見身邊奔突的一會兒是熊羆虎狼，一會兒是豬羊貓狗，一會兒又是男女老少。天陰沉沉的，日月奄乎無光，一片離亂慘傷。

廝殺聲忽近忽遠(yuǎn)，最近的時候，顧三離她只有一里之遙，而他只顧與敵人格斗，她也只顧跑跑跑，倆人又越隔越遠(yuǎn)?；碳敝腥藭杆匍_悟放下，有命就好，金銀細(xì)軟不算什么，她和他的男人活著就好。繡花鞋底磨破了，踩到石頭路上硌得慌，還是跑跑跑，跑得整個人都木了，腿也不是她的了，還嫌慢，眼看跑不動，急哭了，邊哭邊咳嗽，被裹著黃埃土霧的人群漸漸甩遠(yuǎn)，又忽然想到顧三在拼殺中可能遇到的險境，他會出事嗎？熱汗中又冒一層冷汗，一霎間焦慮憂懼，忽然失了力氣，大喘著停下來，混在稀稀拉拉同樣掉隊的婦幼老弱者中，含淚沮喪前行。

廝殺聲倒也漸漸遠(yuǎn)了。

“洛陽在哪里？”她問一名老者。

老者面目清癯，神情淡漠，一身灰色夾袍，整理彈拭得還齊整，像個私塾先生模樣。他疲憊地抬抬多皺的眼睛，緩緩伸出干枯的手指，伸向前方。她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

“到洛陽城等我！”臨出發(fā)，顧三跨馬揚(yáng)鞭，回身一顧，威風(fēng)凜凜，他往前一指，為她確立了航標(biāo)，不容置疑。那一刻，她知道，盡管洛陽城無比大，但那千百萬人中，有她要等的人。這一路，她不會餓死、病死、累死，她必能到達(dá)，愛的食糧支撐起她的意志與身體。

“到洛陽城等我！”他往前一指，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那是星辰懸掛的方向。顧三表情肅穆，無比堅定，眉目間的精悍之色突然放大、擴(kuò)展，將她籠罩。她隱約看到自己的男人長出豹子的頭頸，腰間的長劍分明是一條能橫掃天下的豹尾。她呆呆見他旋身打馬而去，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與逃難的人群一道狂奔。

顧三相信他的女人能做到，那一瞬間，他慶幸父親為他選擇這樣一位妻子，相信以她的壯健、聰慧與勇敢，能夠做得到。她氣質(zhì)里有殺不死的柔韌與堅強(qiáng)，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不由在心里大笑。她是那種能與他并轡齊驅(qū)的女子，她該是為他擊鼓的梁紅玉。而他，在撥轉(zhuǎn)馬頭那一刻，也已將她與一切身外之物放下。沒有人知道，他儒雅的外表下有猛士之心。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他拔出寶劍，心無旁鶩，人劍合一向來犯之叛敵沖殺過去。他殺紅了眼，寶劍躍動如靈蛇，口中嘗到了新鮮血液的味道，前世的記憶，久違的興奮，野性的喚醒，無比強(qiáng)霸的自我。

她比一般女孩子個頭高，平日和鄰家女子蹴鞠，是把好手。騰挪跳躍，身手敏捷，別人搶不過她。蕩秋千時，她能拽著繩子，將腳下的木板蹬上半天空，嚇得女伴瞪著眼不敢喊出聲，她且享受鳥兒從身邊飛過的喜悅。她想飛到月亮上去，她曾離月亮那么近。月亮上有個嫦娥姐姐，和她接近同名，她叫常娥。

2

常娥當(dāng)然是美麗的，但不可美麗得過頭。寫到這里，我沉思了一下，停止敲打鍵盤，點了一支煙，吸一口，吐出一口薄荷味的輕煙。

美麗、質(zhì)樸、聰敏又堅韌，有一雙大腳，適合奔跑，能跑到萬里之外與郎君顧三相會。她有狹長的鳳眼、高顴骨、堅挺微翹的傲慢下巴、兩條大長腿，走路像母馬一樣高高抬起腳，眼睛看的不是腳下，是前方。她踱步的樣子十分美麗，嗒嗒徘徊，隨時準(zhǔn)備脫韁嘶鳴而去。

《到洛陽城等我》這個小說被催得急，男朋友要拍個小電影，找我救駕。

我抽完一支煙，繼續(xù)寫道：常娥有雙泉水一樣清澈、青玉一樣沉靜堅定的眼睛，隱著婦人的堅忍與母性的強(qiáng)悍。

3

顧郎挑起蓋頭，他眼睛閃動了一下，皺起的眉頭漸漸展開了，變成了微笑，他饒有興趣地望向她。這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但卻讓他內(nèi)心跳蕩。紅帳中，她的肌膚施了鵝蛋粉，仍顯微黑，露出健康少女才有的細(xì)膩底子。胭脂膏染過的輪廓清晰的嘴唇，像紅菱角，有點緊張又有點倔強(qiáng)地抿著。那窄緊濃密的長眉，傾斜的眼睛，低垂的長長的眼毛，都有一股子潑辣之味。視線下移，他看到了她挺直的瘦肩膀和長腰身。她俯下身，輕輕掂起石榴裙，那是一雙穿著紅緞子繡花鞋的大腳。鞋面上繡著鴛鴦戲水和四時花卉，構(gòu)圖相當(dāng)簡潔，針線也不那么細(xì)致。他的微笑更深了，眼睛中有小星星在閃爍。

他的微笑里有贊賞，又有一絲玩世不恭的嘲諷、無奈和傷感。

他娶了不想娶的人。這位是老父親喝酒后一時沖動定下的未婚妻，但他另有所愛。

一夫多妻制的唐代，一位男子到底不必為戀人守節(jié)，故此，不得不娶時，他的反抗也比較軟弱，更像一種表演，一種自我安慰。使旁觀的親人們有掩不住的得意，到底他們勝了。在張羅迎親與拜天地中，他自始至終顯得勉于應(yīng)付，笑容閃閃爍爍，似有沮喪，又不乏期待，反而讓他有種松馳感。松馳感又帶來一種貴氣。據(jù)說這位未婚妻聰明能干，老父親還看中了她的爽朗大氣的性格與細(xì)腰寬胯的身架，這樣的女子好生養(yǎng)，有子孫滿堂的氣魄。

顧先生家金線吊葫蘆，三代單傳。時局常常動蕩，不斷有要打仗的風(fēng)聲傳來。充滿隱患的時局讓老人家在選兒媳時，沒有將家世門第看得重要，專門重金請一位會相面看八字的媒婆子為兒子選妻，聲稱不擇嬌滴滴的小姐。

媒婆子至，常娥正在家里的點心鋪后廚幫忙。媒婆子訂幾斤甜軟的好點心孝敬老娘，常掌柜一見，熱情地讓她到后廚喝茶。媒婆子挑簾走進(jìn)后院，偌大的院落，除了時興花木，還陳設(shè)了一排擺放兵器的架子。廚房里，人影晃動，熱氣騰騰，時不時傳來說笑聲。一位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正領(lǐng)著兩個幫廚的婦人在忙活。她布衣素裙，長身玉立，身手敏捷，一雙白手翻花兒一樣在面案旁忙活。和面、調(diào)餡、搟皮、包點心，行云流水一般，聽得媒婆走進(jìn)來，扭臉粲然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精光似電，媒婆子不由暗喝一聲采。

常娥聽爹爹吩咐，忙洗了手，解了圍裙，轉(zhuǎn)身端點心、沏茶。媒婆子細(xì)心打量，將她的面相、身條兒、手腳都看了，越發(fā)像見了寶貝，接茶碗時心想，俗話說“手如干姜，家道必昌”，這樣不肥不瘦、細(xì)膩潤澤的一雙長手，有福有財運(yùn)的女子才會有，百里挑一呀。

她試著問話，聽姑娘對答如流，聲音清朗，大大方方，并不怯場。媒婆子不由得對常掌柜十分夸贊：“哎呦喲！這閨女兒可是好體面的人材，好麻利的身手！”

常掌柜喜瞇瞇地答道：“吾族雖非富貴，也算中等之家，本不用閨女親自下來幫廚，愚某一向認(rèn)為，人生漫長，難保太平無憂患，學(xué)一點本領(lǐng)，無論遇什么世事，既能保命，又可養(yǎng)身?！?/p>

媒婆子聽得眼睛都瞪圓了。串完親戚，媒婆子就樂不可支地跑去顧家報信了。

顧郎看著常娥，像看著一件美麗的禮物。他面上多了兩分喜氣，原本的冷硬倔強(qiáng)也漸漸柔軟了。母親早年過世，老父也重病在身，希望他早日完婚，了卻心愿。常家，在這不安定的年月，也巴不得早早將姑娘嫁人才省心。

新娘子輕低著頭，見半天沒動靜，抬眼大膽地望向他。她敏銳捕捉到了他的喜歡，也敏銳看到了他的心很大。這份喜歡只占其中一部分，即是這樣專門設(shè)定的喜日子，喜歡也不能將他充滿，他的心里還有很大的地方，裝著一份她不大懂的志向。顯然是一位不好拿捏駕馭的丈夫。

顧三比她大四歲，到底是成熟持重，儒雅中有果敢，便多了一份英氣。

4

我停止鍵盤上的敲打，抬頭看看墻上男朋友手拿籃球的照片，他高大，五官俊朗，笑容里有一點玩世的幽默與譏嘲，是我喜歡的類型，也多少算是顧三的原型。畢竟，你心里裝著誰，寫作時就會想到誰。第一次見我，他的眼睛亮起了小星星。追求比被追求快樂，他比我快樂。我慢熱，卻也慢慢愛了。愛一個人就想為那個人改變。我遺憾自己又黑又瘦又小，內(nèi)心最想成為高大美麗的女子，和他走在一起，像兩匹并轡的馬兒，十分般配。但也只能在小說里塑造常娥這樣的形象，或者說，塑造出我靈魂的理想樣貌。

好在男友并不嫌棄，他倒很喜歡我的小巧玲瓏與骨相清氣。世間緣份就是這么不可思議。一直以為婚姻該半斤配八兩，這樣誰也不吃虧不委屈。可后來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并非如此，我為人牽過線搭過橋，以我半斤八兩配的眼光搓合的男女，第二面都不愿意再見，倒是那些膽大的、敢亂點鴛鴦譜的，每每介紹成功，比如美配丑，高配低，黑配白，高學(xué)歷配低學(xué)歷，浪漫配理性，古板配風(fēng)流……我承認(rèn)生活就是一種平衡，承認(rèn)我的天真，但到底內(nèi)心惆悵。

我繼續(xù)寫道：常娥滿意地微微笑著低了頭，她不喜歡靦腆的男人，不喜歡像她表哥那樣的，人溫柔到軟綿綿的，走路連薄腰都一閃一閃。

5

“洛陽離這里有多遠(yuǎn)？”

“有三千里吧?！?/p>

三千里是多遠(yuǎn)，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父親進(jìn)城時，只十里路，他們的馬車就走了半上午，再回轉(zhuǎn)到家里，星星都滿天了。洛陽雖遠(yuǎn)，洛陽城雖大，但只要有了方向，終能到達(dá)的。且不說，在洛陽怎么找到他，先到了再說。

她聽從老人們善意的提醒，找鍋底灰抹臟了臉。她的頭發(fā)亂篷篷的，就隨其亂好了，用手指頭理理，折根荊條，在石頭上磨磨，胡亂挽了起來。歇息時，席地而坐，不避塵土，反正，越難看越臟亂越?jīng)]人看出她的年齡與美麗容顏就越安全。

饒這樣，她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倘若真被叛兵捉到，該怎么辦？自然，死是最干凈痛快的。她身上藏有一把小匕首，連刀鞘才七寸長。那是逃亡之夜，顧郎從靴子里摸出來送她防身的。是防身也是讓她關(guān)鍵時刻自裁的吧？她常娥真的有勇氣抹脖子插胸膛嗎？從小她就怕疼。倘若身邊有井，捉住前先跳井去。怕的是想跳無井，想上吊還來不及，她是有丈夫的女人，自然寧肯殉節(jié)，不愿失身受辱的。

“到洛陽城等我！”逃命路上，新婚的丈夫說完，就丟開她的手，隨著參加義軍的青壯勇士們騎馬走了。叛軍馬上追來，他們是去斷后的，要保障前面逃亡百姓的安全。

他不會戰(zhàn)死吧？忽然一陣心慌，并沒有停止向洛陽進(jìn)發(fā)的腳步。不會的，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久前來個會算命的瞎子，吃了她做的甜糕，說話嘴跟抹蜜似的，說顧三能活到一百歲呢，說他們還有五男二女呢。想到這里，她嘴角有了微笑，當(dāng)時不大信，這時候又信了，心也定了。

6

寫到這里，我有點迷茫，也餓了，起身到廚房找吃的。盤子里還剩一個蘋果，拿起來啃幾口。一扭頭，小狼已經(jīng)不聲不響蹲在那里，饞巴巴望著我。它平時可不乖了，讓學(xué)本領(lǐng)，裝沒聽見，扭臉不看人，只有討吃的時候最乖順。

養(yǎng)小狼已經(jīng)三年了。它當(dāng)然是條狗，名字是我男朋友起的，他說它是一條什么純種的小獵犬，具體不記得了。初抱來時，才剛滿月，奶兇奶兇的。他卻喜歡它的兇勁，經(jīng)常故意逗它，氣它，讓它發(fā)火。但不到一個月，他就厭倦了，將它扔給我，自己沒事人一樣，上班、出差忙個不停。我倒成了狼媽了，天天下樓遛它，還要貼狗糧。養(yǎng)著養(yǎng)著，小狼和我越來越親，男朋友吃醋了，想將它送人，我卻不肯了。后來，他見它就呲牙，它也呲牙低吼，他們一起互含敵意地對視，又轉(zhuǎn)而和解玩耍。

就讓我的小狼來陪著常娥逃難吧。

7

晌午，常娥對著一碗討來的粥，正坐在樹蔭下憂愁苦惱，忽聽見“唧唧噥噥”的聲音，扭臉見一只瘦棱棱的小黑狗正在一旁舔舌頭。不像家養(yǎng)的，流浪日子不短了，皮毛骯臟，神情憔悴。她和它的黑眼珠對視著，良久，確定彼此打算相依為伴。這只小黑狗就成了她的伙伴。

“小狼”，她喊，“去追那只兔子！”

她的狗當(dāng)然叫小狼，聽起了又悍又颯的名字。

小狼箭一樣跑到草叢里追兔子，過了一會兒后，空著嘴氣喘吁吁回她身旁臥下。狗與人都餓，哪有力氣追獵物。

忽然，一只女人的手伸過來，半只白饅頭遞到了小狼面前。小狼“噌”地站起身，搖著尾巴，兩眼冒火，專注而貪婪地看著饅頭，口水流了下來。那只手忽然一揚(yáng)，將饅頭往空中拋去，小狼“嗖”地一躍，一口噙住，跑到一邊兒，噎得咳嗽著吃了起來。

“哈哈哈”，來人被逗樂，笑了起來。常娥見是個三十來歲的爽朗婦人，高顴骨，尖下巴，渾身上下灰撲撲的跟自己差不多，人卻不瘦，頭發(fā)也梳得溜光。

她稱呼大姐，謝了人家。

這位大姐問完常娥的情況，也自稱姓夏，人喚她夏姑，原跟常娥是鄰村的，丈夫死了，自己要往洛陽投奔親戚。

“那我們一路??！”常娥高興起來。這以后有了伴兒了。漫長路途，真是太寂寞與惶恐了，極需要一份友誼。他鄉(xiāng)遇故知，夏姑也很驚喜竟能結(jié)識常娥。女人們到一起，拉拉家常，很快就會熟悉。

常娥與夏姑一路親親熱熱走著。小狼搖著尾巴，在她們身邊來回跑著。

男友送來一杯果汁，站在我身后看我敲打鍵盤，譏誚地微微一笑。讓我歇歇，自己替我寫。

他說要來個情節(jié)翻轉(zhuǎn)。于是寫道：

晚上，常娥做了一個夢，夢見顧三騎著馬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可最關(guān)鍵的時候，一支箭從背后射了過來。他帶著那支箭，扭轉(zhuǎn)身體，望著常娥，笑嘻嘻的，想說什么，忽然，皺眉撫心，血從手指滲了出來。他大叫一聲，從青驄馬上跌了下去。

常娥驚醒，一頭慌汗，半天怔忡愣神，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想到夢中情景，十分擔(dān)憂著急。近日遇到從平叛地方過來的人，她總追著打聽顧三的消息，時有時無，只知道他曾負(fù)過傷，無大礙，戰(zhàn)事遷延，至今在平叛的前線搏殺，且曾立功受賞。怎么會做這樣不好的夢呢？

但又一想，老人言，夢中見血則破，又夢是相反的，顧三福大命大，一定沒事。她這樣自我安慰，焦慮郁抑的情緒才得到緩解。只等到太陽出來，找了截最早被太陽照上的土墻。她默默走過去，用腳尖在地上劃個“十”字，踩在上面，雙手合十對著太陽小聲祈禱：“太陽出來照西墻，昨晚做夢真不強(qiáng)，說與太陽聽，化為吉祥?！?/p>

連重復(fù)三遍，末了說：“連說三遍，大吉大利！”低頭往那地上的“十”字吐口唾沫，鞋底擦了。

這個圓夢的方法是娘教她的，做完得到了安慰，但心仍懸著，眉尖多了一番愁態(tài)。

第二天逃到一個鎮(zhèn)上。眾人歇腳時，夏姑說有她的一個同門親戚住在那里，她去找找看，要常娥和她一起去，卻不愿帶小狼。常娥將小狼托付給同路的人，轉(zhuǎn)身沒走多遠(yuǎn)，小狼卻掙脫跟了上來。當(dāng)時已是夕陽鋪地，在金色的塵光中，常娥和小狼走在后面，夏姑腰細(xì)臀圓，像腰里安了一個轉(zhuǎn)軸，走路扭扭擺擺，系的麻布裙子恍惚狐貍拖著巨大的尾巴掃來掃去。

夏姑邊走邊問，夏老爺家在哪里。有人指了路，是臨河邊的一座不小的宅子。

夏姑讓常娥等在一旁，自己上前敲了門，守門人見到這兩位衣衫破舊滿面灰塵的遠(yuǎn)客，一開始怠慢，聽夏姑自我介紹后，又忙進(jìn)去通報。不久，有仆人出來將夏姑與常娥請了進(jìn)去。

夏老爺不在家，夏太太問了幾句，先命仆婦帶她們盥沐，換了素凈衣衫，又安排吃飯，才又當(dāng)面相見，打聽常娥的家世。常娥不說實情，只說獨自逃難投親。洗浴過的常娥如出水之蓮，清秀端莊，夏太太認(rèn)真將她看了又看，對夏姑點點頭。將她按排到閑置的下房歇腳。晚上，夏太太與夏姑拉家常，安排常娥先行去睡。小狼不肯呆在屋外，睡在常娥的床腳下。到了新地方，常娥顯得煩躁不安，一夜也未見夏姑回轉(zhuǎn)。

天亮，常娥起床討水洗臉，仆婦態(tài)度比昨兒要謙恭，服侍她洗漱梳頭，還拿出桂花油、鵝蛋粉和胭脂膏供她使用。問起夏姑，卻說，昨兒已經(jīng)走了。

“她怎么撇下我一個人走了？”常娥吃驚，忽然覺得不祥，眉頭皺了起來，人也開始焦慮不安。

“你自己不知嗎？”仆婦覺得奇怪，抿嘴一笑，“姑娘可是自賣自身，情愿到我家的呀?！?/p>

常娥更奇怪了。這是哪來的話呢？她一時明白過來：

“什么？夏姑將我賣到這里了？”

仆婦也吃驚了，怪常娥矯情，說：“你不是自愿的嗎？她不是你表姐嗎？我們太太不育，要買妾生子，你情愿上門，太太也相中了，她拿了銀錢和干糧，天沒亮就走了呢?！?/p>

常娥這才知道上了當(dāng)，后悔萬分，她憂急得跺了一個腳，急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小狼似乎也料到了不測，低吼著不安地跟上。仆婦看勢不對，慌了手腳，搶身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卻被她一甩就趔趄著倒退幾步，差點跌一跤。小狼也大聲示威地吠叫起來。

仆婦急得漲紅了臉，顧不得許多，大聲喊叫起來：“不得了了，人要跑了，快攔??！”

當(dāng)下時間還早，看門的人還沒有打開大門，聽到二門里吵鬧，就有管家與仆從們跑來，將小狼打翻在地。常娥雖會些拳腳，終不抵眾手，被縛了雙手。

大清早聽到吵鬧聲，剛起床的夏太太吃了一驚，已有人稟告情況，丫環(huán)仆婦將常娥帶了進(jìn)來。常娥已冷靜，進(jìn)來頷首道了打擾，將自己的真實身世講了，請求放人，必當(dāng)后報，將來找到丈夫，加倍送銀錢補(bǔ)過。

夏太太不耐煩聽，對這一件事出了岔子十分惱怒。一面命人去追夏姑計較，一面命人推搡常娥進(jìn)一間草料房，要等老爺回來處置。

關(guān)了半晌，常娥憂急，細(xì)瞧門窗亦不算什么牢固，心想晚上趁人不備逃走。尋思間，忽聽外面有嘈雜聲。有仆人進(jìn)去報說兵荒馬亂，官府來核查人口登記戶籍，怕窩藏什么逃匿罪人。

夏太太坐在椅子上，正繡一枝花，聞言，皺著眉頭沉吟，心想留她這身份不明的女子，倘若是賊逆，倒成禍害。又想著當(dāng)今亂局，她嘴里的丈夫顧三也像是個不好惹的人物，得罪不得。她皺皺眉，轉(zhuǎn)頭吩咐仆婦：“只當(dāng)白折了那筆銀錢，不留了，送她走?！?/p>

又過去對常娥說：“不知者不為罪，這身衣裳和干糧贈你了。你丈夫那兒，也莫怪罪，愿你們夫妻早日團(tuán)圓?！?/p>

常娥千恩萬謝，帶著小狼重回到了去洛陽的路上。緊趕著往流亡的人群中尋找，卻再也沒見到夏姑的身影。

“算了吧！”一位老者說，“這兵荒馬亂的，人都到處跑，你上哪兒找去？咱現(xiàn)在還顧不住自己呢，保命要緊，趕路要緊。唉！人心難防呀，以后當(dāng)心點兒，幸無閃失，全當(dāng)買個教訓(xùn)?！?/p>

此后，常娥學(xué)精了，對人、事格外警惕小心，便有心懷不軌者欲接近占便宜，以她的拳腳身手，雖不很精熟，撂倒一兩個還是沒問題。況且又有小狼跟隨，日夜警戒，遇主人有事，便呲牙吠叫，上竄下咬。漸漸地，人知此女厲害，便不敢打主意。

從暮春到夏末，三個月的時間里，晨行露宿，討飯吃野菜，她跌跌撞撞。那年暮春時節(jié)，終于到了洛陽城下，她已是又黑又瘦，衣衫破爛，滿面塵煙。

“到洛陽城等我！”雖然這個地址太籠統(tǒng)，太模糊，但到底是個承諾。信念是強(qiáng)大的，她被這一句話支撐著，無論生病、饑餓、勞累，還是遇到危險，都以無比強(qiáng)大的毅力克服了。孤身一人在日月黃埃中逃亡，想到未來與丈夫的團(tuán)圓，她并不感到孤獨。

“可是，親人呀，我已來到洛陽城，你在哪里？”望著高大城門上犬齒般的雉堞與守衛(wèi)城門的執(zhí)戟的士卒，她撲倒在塵埃中，掩面哭泣。既是歡喜的淚，也是憂愁的淚。

8

等待是千古銷魂的話題。

“幫我寫一個關(guān)于等待的劇本，愛情的，要拍個短劇?！?/p>

“我不喜歡寫劇本，只會寫小說?！辈恢獮槭裁矗幌虿幌部磩”?。

“那就寫成小說，寫完我找人改編。”

上個月，男友把任務(wù)布置給我，就算放了心，自己窩到沙發(fā)里抽煙看電視。我收拾著吃飯的碗盞，心里不大愿意，想著他最近資金回籠不順，每日等遠(yuǎn)方客戶電話，心情焦躁，也就不再計較。當(dāng)時他拿著遙控器不停地?fù)Q臺，被一部新上映的古裝劇吸引，見我坐在電腦前嘟嘟囔囔，抓耳撓腮，就用遙控器一指，隨口給我一個題目：《到洛陽城等我》。就像顧三騎在他的青驄馬上，拔劍向東，轉(zhuǎn)身那一指。

我接著寫：這座城池修建在黃河邊上，她正是沿著黃河一路走才沒有迷路，找到了這里?？墒?，上哪里找她的顧郎呢？

接受盤問后，她隨一群破破爛爛的流民進(jìn)了城。

繁華的都城，茫茫的人海，找一個人如大海撈針一般。

她帶著小狼在街道上徘徊半天，臟兮兮的模樣讓路人側(cè)目。身邊經(jīng)過的婦人女子穿著好看的絲綢，插金戴銀，多么美麗。她定定神，找到一家金鋪，進(jìn)去，從手腕上脫下一只銀鐲，往柜臺上一放，發(fā)出沉悶的輕響。伙計抬眼打量一下她，撿起鐲子。

“銀包金?！彼f。還是父親有遠(yuǎn)見，將陪嫁的一對金鐲包了銀，臨逃難時她特意帶上，不顯山露水。

換錢到估衣鋪置買了首飾和兩套里外衣裙、鞋襪，又到旅館定個房間，取熱水來洗澡，坐于窗前讓風(fēng)慢慢吹干，輕挽了頭發(fā)，插一根鏨著并頭蓮的銀簪子。從木樓梯上下來時已是煥然一新，布衣素顏，難掩青春之秀麗。到鋪里吃了湯餅，開始見人就打聽：“認(rèn)識一個叫顧三的人嗎？”她的外地口音，需要解釋半天，人才能聽明白。在城市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打聽半天，都說不認(rèn)識。

城市里啥都好，就是啥都貴。眼看著手中的錢越來越少，在街上轉(zhuǎn)悠著，忽然有了主意。她有那一身做餡餅的手藝，還能餓死？還是當(dāng)年她的父親有遠(yuǎn)見，說家里男女，都需有一個手藝，一為生活，二為護(hù)身。這回果然派上用場，能救急了。

她用剩下的銀子置辦了做餅的一切用具食材，不久，洛陽的一條小街上，她的小小餅鋪在一個角落開業(yè)了，藍(lán)底白字的“常娥餅”三個字端端正正地在旗幡上飄著。第一天開張，生意寥寥，卻還要交300錢的稅，第二天、第三天亦如此。常娥著急了。她賣鐲子的錢，買了爐、炭、柜、杖、食材等物，幾快罄盡，這樣下來，入不敷出，可怎么好。難不成另一只也賣了？她到底不舍，那可是父親送她的嫁妝，萬一找不到顧三，以后吃住還要支應(yīng)呢。洛陽城旅舍費也真是貴。

但什么也難不倒常娥姑娘。她晚上收攤后找到旅舍掌柜，免費將20個餅送給掌柜，請住客品嘗味道，再煩請掌柜將她做的餅推介附近相熟的酒樓，她供貨，掌柜抽成。

掌柜看到她贈送的餅，首先很高興，又聽說如此合作可以抽成，眼珠轉(zhuǎn)轉(zhuǎn)，也就點頭同意了，說可以試試。

常娥又紅了臉，有點害羞地笑著說，她沒錢買面交稅了，能不能暫時借點周轉(zhuǎn)。

“你這姑娘呀，外地來此也不容易，看你是個活套人，又勤勞有手藝，行吧，我先給你墊上?！?/p>

他讓賬房稱出五兩銀子給常娥。

住客吃了餅，自然也贊不絕口。本來嘛，世上免費的東西吃起來總是香的。

第二天，常娥姑娘天不亮就起床開火，將做好的餅碼齊包好，一封封送給掌柜的，讓他給酒樓食客免費品嘗。如此，在舍了有二百個餅后，她的生意漸漸好起來了。慢慢地，來買餅的人越來越多，常娥整個人都精神煥發(fā)起來，忙碌沖淡了她思念丈夫的憂愁。身著藍(lán)布衣裙，頭上束著帛巾，扎著圍腰，每日起早貪黑在面案火爐邊忙活。她手藝嫻熟，動作麻利，操作起來行云流水一般，顯出能干女人的沉穩(wěn)篤定，還有一絲不容侵犯的高冷貴氣。

一段時間后，常娥大方豪爽，放只碗，讓買餅者自己投錢，多少也不細(xì)查，偶有忘放錢的，她也不言聲。別人提醒她，她輕輕一笑，說：“不喊了，讓他吃吧，沒準(zhǔn)是肚餓了沒錢呢。”說完又低頭忙活。眾人欽服，道她心善，街坊便多來捧場。好名聲也傳得快，很快，“常娥餅”的名氣一天比一天大。常娥忙不過來，雇了兩位婦人幫廚。一年后，店面已經(jīng)搬到最繁華的街上了，成為洛陽城聞名的小吃。

一年后的一天，她正在和雇傭的婦人一起做餅，忽然聽到熟悉的家鄉(xiāng)口音：

“掌柜的，買兩包餅?！敝灰娨幻蛷拇虬绲哪凶樱贿厪目诖锾湾X，一邊自言自語道：“顧大人最愛吃這個，可給我遇上了?！?/p>

常娥輕輕“啊”了一聲，又驚又喜，想問，但忽然哽咽了。

9

這當(dāng)然不能是個結(jié)尾，但就是停在這兒很久沒有再寫下去。這篇小說寂寞地被扔在文件夾里，很久沒有再打開。事務(wù)繁雜，一時被遺忘，某天，翻文檔才想起來。一時惆悵。

我想給它圓滿地結(jié)一下尾，卻又怕落入濫俗的套路，讓讀者沒有新鮮感。悲劇的翻轉(zhuǎn)當(dāng)然更易成功，也更容易，卻又心痛不忍。

造化弄人，那次與男友見面后，突發(fā)緊急事情，男友出差被隔到了外地，而又傳來消息，欠款的遠(yuǎn)方客戶斷了資金鏈，一大筆救急的款子暫時也還不上。他的廣告與文化傳播公司到底沒有扛過去，半年后就關(guān)閉了。

這樁婚事，我的母親本來就反對。她覺得這種創(chuàng)業(yè)的小老板不可靠，男人生一副好看的皮囊更增加了不可靠性。

“現(xiàn)在你陪他吃苦創(chuàng)業(yè)，等他將來發(fā)達(dá)了，你也人老色衰了。色衰而愛馳，沒好日子過的?！彼湫Φ?，“男人的本性我太了解了?！?/p>

自從我媽跟我爸離婚，忽然對人性失望，同時也激起了神秘的興趣，以一種歇斯底里的求知欲研究起了心理學(xué)。買書，報課程，拿到了二級心理咨詢師證，退休后為一個婚姻家庭心理咨詢機(jī)構(gòu)服務(wù)當(dāng)助手。她接待過太多不幸的婦女，看到過太多案例，這讓她越發(fā)透徹，也越發(fā)悲觀。任何男人被她那陰沉睿智的眼睛一打量，都只剩不堪的人性。

當(dāng)然，她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療愈，是被別人的痛苦療愈了。看到世上比她更苦更倒霉的女人比比皆是，她所遇的辜負(fù)倒不算什么了。父親幾乎凈身出戶，她得了一大筆財產(chǎn)和兩套房。過去喜歡省吃儉用，現(xiàn)在也想開了，和一干子姐妹們聚會、旅行、練瑜伽，倒比年輕時還自在有清福。

“我不支持你跟他交往，咱們找個工作安穩(wěn)、踏踏實實的男生有何不好？非要找這不靠譜的？”她眉心皺出一條針紋。

“我爸支持！”

“別跟我提他，什么東西。就他那眼光。呸！你想走我的老路嗎？”她眼圈紅了。

當(dāng)年，我爸沒有工作，只是個普通的醫(yī)療器材推銷員。我媽是護(hù)士，她幫他成就了一番事業(yè)。他有錢就變心了。從古到今，不勝數(shù)的老掉牙故事。

“你男朋友幾時能回來？你都27了，他是男的，耽誤得，你不能再耽誤了。你的同學(xué)們都結(jié)婚了?！?/p>

“結(jié)婚，結(jié)婚，不知道你從婚姻中得啥好處了！”

一下子戳中我媽痛處，她不言語，摔門走了。我的犟脾氣她是知道的，以前還跟我吵，想制服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獨自搬出來住，很少回家。各種閱世后，也自有鮮明的人生哲學(xué)，不愿聽她那一套。

我默默站在窗邊，看遠(yuǎn)處河水靜流，波光粼粼，在晚霞中蒸騰起霧氣。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買婚房的錢都被他賠進(jìn)去了。一筆筆交給我的，又一次次要走，然后人就去南方打工了。開始去上海，后又輾轉(zhuǎn)到別的城市，再后來去了新加坡。我并不清楚他說的城市是否真實，只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也越來越不真實。每次打電話，只是那幾句問候與他的夢想，可交流的越來越少，又漸漸疏知他的消息。他只說掙到錢就回來，回來就娶我。讓我等。

夜里，我夢見他在春風(fēng)浩蕩中騎著自行車，只有十八歲的模樣，無憂無慮，神采飛揚(yáng)地在山路上飛奔。風(fēng)掀起他的黑發(fā)，鼓起他的白襯衣，身邊和他并排騎車的是他當(dāng)年的同桌，那位齊耳短發(fā)、愛穿格子裙的初戀女友。

彼時，女生已嫁為人婦，多年不聯(lián)系了。我醒后還是莫明有點心慌，給他打電話，他正開車去見客戶，電話里傳來馬路上嘈雜的聲音。他聽了，笑我傻，說每個階段，我們或會愛上不同的人，但以他現(xiàn)在的心智，只有我才能與他同頻共振。我是唯一。

我不迷信，也沒打算認(rèn)真糾纏，很快自己就忘了。

一天晚上，他忽然興奮地打來電話，說掙到錢了，這個月底就回來。

他說：“相信我好嗎？小常姑娘，在洛陽等我，我會賺到大錢的。等將來財富自由了，你就不用再工作。我們?nèi)ヂ尻柺薪冀ㄒ蛔鶐Т蠡▓@的房子，裝成你喜歡的文藝風(fēng)，像塔莎奶奶一樣種花種草、養(yǎng)狗養(yǎng)貓，還生好幾個小孩。晴朗的下午，你穿著長長的格子裙為我們烘焙小蛋糕，煮下午茶。我們圍坐在石榴樹下，一邊喝茶，一邊給孩子們讀詩?！?/p>

視頻中，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我當(dāng)然不信他的夸張，掙錢哪有那么容易。我也不需要他養(yǎng)活，有自己的一份小小事業(yè)在做，也有自己的愛好。但我愿意等。為什么不呢？在這個情感荒蕪的年代，許多年輕人都不結(jié)婚了，如果我不打算結(jié)婚的話，就有大把大把的歲月等得起。如果我打算結(jié)婚的話，打算等他到30歲。

月底到底沒回。第二個、第三個月底也沒回。他又有著新的托辭，無非生意上又有問題拖延了。也許，他明天就回來了。

在惆悵中，我決定給筆下的常娥姑娘一個結(jié)局，讓稿件完成，也為了寄托心意。

10

“顧大人？哪個顧大人？”常娥停住忙活的手，雙眼發(fā)亮，急切地問那位男仆。

男仆皺皺眉頭，不屑地笑笑說：“顧大人能有幾個？他這次平判又立戰(zhàn)功，是新上任的開封府通判?！?/p>

“戰(zhàn)功”“顧大人”“愛吃餅”，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顧三嗎？那一刻她分外激動，想立馬奔到顧三面前，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向他傾訴，她要跟他講述自己是如何憑著愛的信念來到洛陽城的，她要跟他講一路上她克服了多少艱辛與委屈。她要講很多很多，從太陽落山講到星星升起，從黑夜講到黎明，最重要的是，她要告訴他，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切都像夢一樣。那個很大的困難、很空茫的等待與尋找，忽啦就來到了眼前。

一秒思千緒，她晃過神來，并不再多問，篤定了他就是她的顧郎。她抹了一下眼角沁出的悲喜交集的眼淚，手腳麻利地用紙包了糕餅，扭頭堅定地對男仆說：“我要去見顧大人，快帶我去找他！”

“你，你是誰？”男仆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打量著常娥，吃驚地瞪圓眼睛。一邊等著買餅的客人們也驚訝地看向他們。

“到那兒就知道了，我是他……家里人?！背６鸷鋈挥悬c莫明心慌，或者心虛。她臉微微紅了，放下糕餅，解下圍裙，用布巾擦擦手，整整發(fā)髻，略有掩飾地說。

一年的風(fēng)霜與勞累讓常娥變黑、變瘦了，但緊致的臉龐泛著青春的紅暈，雙眼顯得更加明亮，神態(tài)多了見過世面的從容與大方。即便顧三當(dāng)了官，也是她的丈夫，無須自卑。她很快調(diào)整情緒，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做出一個好人家娘子應(yīng)有的端莊與矜持，請男仆為她引導(dǎo)。

男仆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了，想了想，覺得也不可怠慢這女子，等她安頓了生意給幫工，遂前面引路，帶她穿過兩個街區(qū)，來到了顧宅。顧宅門前兩只石獅子一左一右，兩扇新漆過的紅木銅釘獸環(huán)大門。

進(jìn)門穿庭走到一個垂花門前，男仆捧著點心說：“就是這兒了。你在門外等一會兒，我去報告大人。”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她的顧郎了，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做什么才好。她又掠掠鬢發(fā)，擔(dān)心自己現(xiàn)在曬黑了，變難看了，顧郎認(rèn)不出她了。顧郎還是那樣英俊瀟灑吧？她的顧郎還在等她嗎？往后日子還長呢，還要細(xì)細(xì)問他。對了，見了顧郎第一句話她一定要說：“顧郎，我到洛陽城來等你了。”

天上開始飄雪花了，旋轉(zhuǎn)著，輕快地落在干燥堅硬的路面上，寒冷的天氣吹散不了從她心里散發(fā)出的熱氣。她聽到了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那人的衣角拂過門檻，那人的面龐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顧——”她剛喊出一個字來，臉上的笑容突然凝滯了，多么陌生的一張臉！這不是顧三！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真的不是。

“大人，”她深施一禮，已不愿說出那個“顧”字，怕自己崩潰，“我認(rèn)錯人了。您——知道顧三嗎？”

“顧三？你就是他的妻子吧？”矮而健壯的顧清風(fēng)大人跨步上前還禮，他的眉宇之間凝著一種不怒而威的肅氣，朗聲道，“他說你在洛陽城等他！”

“他在哪兒呢？”

顧大人請她進(jìn)內(nèi)宅，一邊走一邊說：“顧三將軍英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上月前，顧三將軍到洛陽后，到處打聽你，一時沒有找到，很快又有軍令下來，又率兵開拔隴西剿匪了?！?/p>

“哦！”常娥的心又酸又甜又痛，這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的洶涌，讓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走前他還托我繼續(xù)尋找你，沒想到你親自來了。我這里還有他給你留的東西”。

顧大人吩咐下人，取來一只紅綢的包袱，放于幾桌上，解開，露出一具雕花的紫檀木首飾匣子，內(nèi)有一對洛陽城最好的銀樓打造的點翠金鳳釵，下面壓著一封信。她拭去眼淚，讓自己平靜下來，用指尖輕輕撫摸著那銀釵，拿出信來慢慢看完，眼睛中閃著淚光，抬頭輕聲問：“他幾時再回來呢？”

“說不準(zhǔn)?？赡芎芸?，也可能很久?！?/p>

常娥的眼前浮現(xiàn)出顧三的身影，精悍肅然，有著威武之氣的眉宇與唇角。她知道，他的眼中不僅有她，更有她背后的洛陽城和他要保衛(wèi)的大唐河山。

她拭拭淚，沉默了一刻，抬起頭，語調(diào)堅定地說：“顧大人，有消息了千萬讓手下通知我。也請?zhí)嫖疑有沤o他，說我在洛陽城等他?！?/p>

11

敲下這幾個字，我合上電腦，揉揉眼睛，男朋友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聯(lián)系我了。無止境的等待中，我覺得我就是那個流落到洛陽城的常娥。我對男朋友還是充滿信心的，這也是我打消了將顧三寫死，讓常娥等待落空的原因。我只是讓常娥等待，讓她陪著我一起等待一個可能歸來的人。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小狼，過來！”小狼正在狗窩里舔爪子，聞聲跑到我面前，我抱住他溫暖的毛絨絨的身子，走到陽臺上，向著那天他離開的方向望去。外面下雨了，雨簾潺潺，車流滾滾，像漂浮在河上的船?！巴M千帆皆不是”，漫天愁緒如絲雨，只覺得天地?zé)o比大，而我等待的路又窄又長又縹緲無盡。小狼的頭偎著我斂眉的臉，我們在暮色中站了很久。

天色黑透，萬家燈火璀璨如星河，路上車與行人都匆匆往家趕，人間無數(shù)張香噴噴的飯桌正等著歸人，樓梯上腳步聲接續(xù)傳來，開門聲次第響起。在陰雨潮濕的日子里，人間煙火氣越發(fā)使我動心。

一時鼻子酸。走回電腦前，打算接著寫，給常娥與顧三一個大團(tuán)圓結(jié)局吧。

小狼忽然叫了起來，開心地?fù)u著尾巴向門口跑去，門鈴“叮冬叮冬叮冬”響了起來。我忽然想起我們的約定，響三聲，我愛你！推開椅子，跑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