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等祝子漠反應(yīng)過來,身后又是轟隆一聲響。大門關(guān)上了,留給他一條平坦的陽光大道。是,干部就是這么說的,要走一條平坦的陽光大道。爹在信上也這么說的,要走一條平坦的陽光大道。
陽光跟爹的拳頭一樣熱烈,密密匝匝的,一下一下砸得他直打踉蹌,可是他喜歡。爹今天忙,但這陽光懂爹的心思,完全就是爹的歡迎儀式,歡迎他終于恢復(fù)自由。
祝子漠興沖沖地離開監(jiān)獄,三步一跳地朝馬路走去。邊走邊踢踢路邊的草,摸摸草中的花,再使勁吸幾口新鮮空氣。一切都像在做夢,卻又疼痛般真實。到了馬路邊,他搭乘上一輛開往市區(qū)的公交車。
爹在市區(qū)租了房子,在工地上做工,夜里也蹬三輪車給商場送貨。這都是爹在信上告訴他的。
車很快到了城中村附近。祝子漠又看一遍信封下了車。民主巷15號,是他記得滾瓜爛熟的地址。在監(jiān)獄時,他反復(fù)揣摩過,巷說明了啥?說明了爹租的地方又窄又小,不然就應(yīng)該叫街了。這么一排除,爹的位置就好找多了,只管瞅準(zhǔn)巷道就行。
沒走多遠,他真望見一個小巷道,入口處豎著一個牌子,上面寫了民主巷幾個字,然后就是一個對著里面的大箭頭。祝子漠望了一眼,心里直犯嘀咕,明明是民主巷,為啥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民主,一點兒都不文明?道子兩邊是高高低低的樓房,直筒筒地豎著,一棟連一棟,像歪歪扭扭彎彎曲曲的隊列。巷道也跟著歪歪扭扭彎彎曲曲,一會兒寬一會兒窄,一會兒這冒個臺階,一會兒那冒出個水池子。
一個門牌號一個門牌號地數(shù),祝子漠來到一個小院子前。對著院門的是兩棟五層樓,并排站著,只隔了兩三個人的距離,除了一樓沒連著,其他都有樓板連著。猛一看,這兩棟樓跟電視上看的連體人一樣,肩膀挨肩膀,手拉著手,親親熱熱卻又忸忸怩怩。
祝子漠往里走,忽然不知從哪間屋跑出來一個端飯碗的女人。
你找房?女人顧不上吃飯,笑瞇瞇地看著他。
不,找爹。祝子漠說,我是說我找我爹。
祝子漠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四方塊”,小心打開,露出信封。你看,我爹叫這個名。
女人垮了臉,斜著眼看,眼睛馬上瞪得比牛眼還大,抬起頭盯了祝子漠半天,又一把奪過信封舉起來看,湊到眼前看了半天,終于看煩了,丟給祝子漠,用手指了指上面,說,二樓,靠右手,最里面的一間。
好,好,謝謝阿姨。我爹今天在不在家?祝子漠幾年來第一次用這個稱呼,臉忽然憋得通紅,扭頭見了樓梯,趕緊逃過去。
咦,他不是死了好幾年了嗎?你不曉得?祝子漠跨到樓梯轉(zhuǎn)角處,忽然聽到樓下女人這樣說。
誰死了。你說誰死了?
你說還能是誰?信封上的人唄。
你是說我爹,我爹他死了?
咋啦?我還哄你不成?他幾年前就死了,從20層樓上栽下來的,哎呀那個慘呀。
你,你放……你胡說,你沒看這郵戳還是今年的嗎?
真是稀奇了,我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女人說完打鼻孔哼了聲,端著飯碗進屋了。
祝子漠望著女人怔了怔,想想,暗笑道,瘋婆子。
二
二樓右手邊有三個門,門旁邊都帶一個窗戶。第一個窗戶里面用一塊布遮住,黑洞洞的。第二個窗戶也用一塊布遮著,亮著燈,傳出電視里說話聲。這城里人真怪,看個電視把門關(guān)著,窗戶還遮塊布,大白天開燈,明擺著炫,炫富。祝子漠想起在監(jiān)獄學(xué)的新詞,心里舒舒坦坦的。他等會兒要跟爹說,這幾年他可沒惹他生氣,天天晚上都看書,真正把刑期當(dāng)了學(xué)期。
再朝里看,第三個門也關(guān)著,也用一塊布遮著窗戶,也透著燈光??磥淼矔鸥?。祝子漠心里暖和和的,用拳頭快活地敲門。爹,爹,我回來了。
敲了好幾下。第二個門吱呀下開了,露個老人頭。
你找誰?
找我爹,你看,他叫這個名。
祝子漠把“四方塊”又打開,指給老人看。
看不懂。你找錯門了。這家人出去了,不是你爹。
你咋知道不是我爹?我爹就住這兒。
那你爹是男是女我還不曉得?找錯門了,快走。誰曉得是不是小偷?
我真是找我爹的。你看,這個地址就是院子,對不對?樓下的阿姨說我爹住第三個門。祝子漠又把信封遞給老人。
看不懂??禳c走,要不我就報警了。老人吐著氣,手在身上摸。
祝子漠?
一個女人的聲音,還喘著氣,從背后傳過來。
祝子漠扭過頭,見一個跟爹年紀(jì)差不多的女人望著他,像是很累的樣子,喘著粗氣。他沒說自己是還是不是,只覺得納悶。
女人看了看他,跟第二門的老頭打過招呼,走到第三個門前,放下手里的菜,開門。
祝子漠見女人開了第三個門,急了,一步跨到門口。你是誰?咋在我爹租的房子里?
女人捋了捋頭發(fā),忽然笑著說,你還沒吃飯吧?我來做。
我爹呢?祝子漠覺得太奇怪了,爹在信里說過,到這一天,天大的事都不做了,專門在家等他??蛇@說了半天,既沒見爹的影兒,也沒聽見他的聲兒。
等會再說你爹。你先歇會兒,我做飯你吃。女人照例柔聲柔語,不再理他,自顧自開始摘菜。
女人不高不矮,微微有點兒胖,不過做起事來挺麻利,又是洗菜又是掃地,外帶蒸米飯,好像都是一瞬間的事。祝子漠看著忙碌的女人,恍恍惚惚到了遙遠的時空,娘正在拍著他入睡,他偏爬起身,抓娘手里的針線,抓娘散落在臉上的頭發(fā)。那時的娘,也是這樣忙碌麻利的,不管干啥都是一瞬間的事??上В幸惶焱蝗徊灰娏四?。聽人說,娘死了。爹開始黑了臉,動不動狠命地揍他,直到把他揍出了家,揍進了監(jiān)獄。
祝子漠深信,自己就是被爹揍進監(jiān)獄的。他推理過,如果爹不狠命揍他,他就不會逃離,如果不逃離就不會遇到那幾個鐵哥們,如果不遇到那幾個鐵哥們,自己就不會鉆來鉆去,如果不鉆來鉆去,就不會戴上手銬進牢房。
想到爹,祝子漠突然覺得心頭一陣不安,樓下端飯碗女人的話,隔壁老頭的話又一股腦蹦到耳朵里:真是稀奇了,郵戳還是今年的。他幾年前就死了,從20層樓上栽下來的,哎呀那個慘呀。
出租屋只有十幾個平米,中間拉著一根鐵絲,掛上一大塊花布,就把一間屋隔成兩半。外間擺一張簡易的布沙發(fā),一個小茶幾。廚房就是在靠門口處的窗戶下,支起一張舊課桌,擺上鍋灶油鹽醬醋,旁邊立個煤氣壇子便完事了。
女人把火打著,迅速把油倒進鍋。
我爹呢?祝子漠的問話跟鍋里的白煙同時冒出來,把女人嚇了一跳。她有點兒生氣,干脆關(guān)了火,扭身進了花布遮住的里間。
女人再出來時,手里多了個盒子。她把盒子往茶幾上使勁一放,接著又去打火炒菜。
盒子不大,上面有張照片。照片上,爹笑得跟陽光一樣暖和。
這啥意思?祝子漠吼出這句話時,耳朵里猛地又跳進了樓下端飯碗女人的絮絮叨叨,炸得他一陣陣心慌,但他還要問,要問個清楚。
你自己不會看呀,你爹就在盒子里。鍋里冒著嗆人的煙,祝子冷不丁的吼又跟煙子一起冒出來,把女人嚇了一跳。她嗓門也噔噔噔上了幾個臺階,像誰惹了她。
祝子漠這下好好看起盒子來,左看是個四方形,右看也是個四方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猛地大叫哭著喊了聲爹呀,就把盒子緊緊抱住了,哭了一陣又不哭了,對女人嘿嘿笑起來,你騙我。
我騙你個啥?女人本來跟著祝子漠一起掉眼淚,這時被他嘿嘿一笑嚇怔住了。
我爹沒有死,他明明說的好好的,這一天天大的事也不做,就專門在家等我。你拿個盒子拿個照片來哄我。
那我哄你個啥?
哄個啥嘛,我咋曉得?我得好好想想。于是,祝子漠習(xí)慣性地蹲下來,開始想,越想越迷糊。哄我個啥嘛,捉弄我,好像沒理由。那她哄我個啥嘛,我又沒得錢,不對,我還有一百多塊錢。
祝子漠腦袋一下清朗多了,站起來翻口袋。
你看,我兜里一共只有一百多元錢,全給你。你告訴我我爹到底死沒死,他是不是遛圈去了。祝子漠把褲兜翻得底朝天。
好你個小狗日的,你敢損我?看我不打死你。女人急哄哄地抓了掃帚往祝子漠身上打,一打一個著,一打一個著,最后一下不打了,扔了笤帚蹲下身嚎起來。
我爹真死了?不能呀。你看,我這塑料袋里這一沓子,全是爹寫的信。他咋就死了呢?祝子漠也急哄哄地解衣扣,抖抖索索解了半天,終于解開了兩顆扣,掏出一個塑料袋。打開來,里面全是整整齊齊的“四方塊”。
入獄后,祝子漠漸漸迷上了一件事,就是每次收到父親的來信,他讀過幾遍后,就認真地疊成一個小“四方塊”,放在貼身的內(nèi)襯口袋里,每天偷偷拿出來讀上幾遍。收到下一封來信后,他才戀戀不舍地把這個“小方塊”塞回原信封,鎖進自己的小衣柜,然后再把剛收到的信件疊成小方塊,放在貼身的內(nèi)襯口袋里,再每天偷偷拿出來讀上幾遍。他就是喜歡身體與信紙摩擦的感覺,感覺那就是爹,就那么靜靜地站在自己跟前,不時用手摸摸他頭,摸摸他臉,摸摸他身子。
我爹寫的信,剛好有一百封。這最后一封還是上個月寫的,他咋能就死了呢?
你說啥?女人停了嚎,露出跟樓下端飯碗女人一樣的眼神,好好把祝子漠看了看,一把奪過塑料袋,一個四方塊一個四方塊地查看。最后,一個激靈跑到茶幾邊,打開那個黑盒子,嘴里跟樓下端飯碗女人一樣絮絮叨叨的。
祝子漠只望了一眼,見到兩根白乎乎的像骨頭樣的東西,跟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混在一起,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三
祝子漠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到底是誰寫的信。
祝子漠醒來第二個念頭就是,我得找到他。
第一個蹦進祝子漠腦中的是舅。自從娘死后,舅就跟爹結(jié)了仇,跟他家斷了來往。舅說,是爹沒本事掙錢給娘治病,是爹害死了娘。但祝子漠認為,舅再恨爹,再斷了來往,知道爹死后,也不會不管他的這個親外甥。而且,舅是有文化的,會寫字的,肚子里多少裝了幾年的墨水,而且舅這兩年做點兒小生意,手里有不太多的零花錢。
基于這兩點,祝子漠?dāng)喽ńo他寫信的非舅莫屬。他帶上一百封來信出發(fā)了。
舅跟祝子漠住在同一個小鎮(zhèn),同在一條街,只是一個在北頭,一個在南頭。北頭臨近省道,人口相對集中密集。許多人家都順勢把自己的一間臨街房開個窗或開扇門,再掛個牌子,就做起小買賣了。舅住的原是土坯子房屋,見別人開店賺錢,自己也跟著弄了點副食煙酒,再把房屋臨街的一面墻刷上白石灰,開了寬寬扁扁的“大口子”,安上活動鐵皮板子就趕緊開業(yè)大吉了。不知舅算不算走了狗屎運,這一開業(yè)真的就大吉了,每天雖賣不了多少東西,但那個“大口子”里的東西竟然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
祝子漠尋到舅時,舅媽不在,舅一個人坐在“大口子”里,低頭看手機。
舅,你這生意好著呢。祝子漠跟以前爹借錢的語氣一模一樣。他尋思了半天,爹每次都從聊家常開始,聊著聊著再把借錢的話說出來。那樣,即使舅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好直接拒絕,頂多是翻翻白眼,再四下張望好一會兒,才把手放進兜里掏點零錢出來。但這回祝子漠不是來借錢的,他沒必要跟爹一樣從聊家常開始,可除了這樣開始,他又不知道還能從哪兒開始。
祝子漠打完招呼后,剛開始揣摩該咋提信的事,忽然被舅的表情砸住了腳。舅望著他,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好半天動也不動一下。祝子漠嚇傻了,但腦子還沒亂,悄悄摸了摸臉,從額頭往下摸,經(jīng)過鼻子一直摸到脖子,干干凈凈舒舒坦坦,沒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有半點異常。
祝子漠?你啥時候出來的?舅終于活過來了,接著又是左右看呀看,看了好一陣子。沒等祝子漠開口,舅就麻利地打開面前的小抽屜,取出一根細長的縫衣針,轉(zhuǎn)身在土坯墻縫里撥拉。
舅,這幾年多虧了你的信。要不是這,我……祝子漠從“大口子”外面看舅弓著的后背,肥肥胖胖的,幾乎貼在墻上,滑稽死了。他干脆不說了,忍著不敢笑。
舅忽然又轉(zhuǎn)過身,舉著兩個“四方塊”給他。這是兩百塊錢,拿著。
祝子漠揉揉眼睛,這才看清楚,舅手里的兩個“四方塊”真是紅紅的,真是兩百塊錢疊起來的。墻上,依舊是凹凸不平的土,只偶爾見幾個陳舊的裂縫,除此幾乎不見任何新的痕跡,真不知道舅剛才扒拉了還是沒扒拉。
舅,你這錢從哪兒拿出來的?咋也疊成這個四方塊呢?祝子漠手伸進兜里,捏住了自己的“四方塊”。
舅顧不回答他的問題,探頭到“大口子”外張望了又張望,舒了一口長氣。然后,舅的語氣忽然變得十二分嚴(yán)厲,對祝子漠低吼。
拿著,趕快拿著裝布兜里,別讓你舅媽知道了。舅說完,又是把頭探到“大口子”張望了又張望,長舒一口氣。
祝子漠,你剛出來需要錢,別客套,趕緊裝好。這是我平時藏起來的,你舅媽不曉得。舅跟特務(wù)一樣,說一句就勾個腰張望又張望,四下瞅了又瞅。
舅,這幾年真多虧了你的信啊,要不然我……
啥信?舅這次沒當(dāng)特務(wù),眼睛鼻子嘴巴卻像特務(wù)一樣,先是勾肩搭背緊急集合,接著猛地解散分開,跟有人指揮一樣。
你看。祝子漠掏出了塑料袋,又從里面掏出了一踏子“四方塊”,準(zhǔn)備塞給舅,發(fā)現(xiàn)舅的頭直搖。
我沒寫,不是我寫的。
我舅媽不在,你別怕。祝子漠打開最近一封信,說,你是不是怕舅媽曉得了,專門以我爹的名義寫的?
啥?祝子漠你沒病吧?咋說的胡話把我弄糊涂了。舅一把拽過信,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扔給他。
你問你爹就曉得了,跑來問我干啥?舅說這話時一臉氣憤,顯然是爹的名字又惹了他。
舅你拿我開啥心?MsFKg7xHdWuyZnc6dOMl+w==我曉得是你,親戚伙兒的就你會寫幾個字,也有錢打我賬上,還叫我好好改造。你不就是怕我曉得爹死了自暴自棄嘛?
你爹死了?咋死的?咋沒人跟我說一聲?舅這次說話不特務(wù)了,臉上表情也不特務(wù)了,眼睛嘴巴又張得合不攏。
祝子漠懵了,丟下舅給的兩個“四方塊”,扭頭走了。
祝子漠,你別怪我呀。你曉得的,我跟你爹這么些年都不來往了,懶得找他,也沒顧得打聽……
祝子漠沒回頭,走了老遠還聽見舅的聲音。他沒怪他,他在想誰是信里的“爹”。
四
鐵圈胖得幾乎讓祝子漠認不出了。當(dāng)時,他用牙簽剔著著牙縫,搖搖晃晃從一家小餐館朝外走。祝子漠尾隨了好長一段路才敢叫出他的名。
祝子漠,你跟蹤我?信不信我報警?鐵圈扭頭辨認了一陣,馬上捂住肚子說。語言是威脅的,語氣卻是虛弱的,根本不像是這個肥胖的身軀發(fā)出的。
鐵圈你咋了,還記仇?好,好,我正式給你道歉,以前是我不對,不該打你,還把你打住院了。不過話說回來了,那也你是惹我的,你為啥要把我爹的信撕了?
鐵圈意識到自己捂在肚子上的手,不好意思干笑了兩下,說,哪能呢?老子……老祝,我記啥仇,我倆可是鐵哥們。我承認撕信不對,那不是喊你吃飯你不理還發(fā)飆嘛。唉老祝,算我命大,沒死。這不,不光沒死,還渾身是肉。不是吹牛的話,現(xiàn)在你可打不過了。我告訴你,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鐵圈說完,又挺了挺胸脯。
打不過,打不過。我不是來打架的,也不是要錢的。祝子漠想起為付5000元錢的賠償費,他是怎樣忐忑不安、提心吊膽等爹回信的。好在爹同意了,也沒責(zé)罵他,而且趕在鐵圈出院前就把錢打賬上了。為這錢的事,他還挺納悶的,后來想通了,看來城里打工掙錢得很,不然爹咋那么爽快答應(yīng)了?照以往爹在老家的脾氣和收入,該又攆著他滿街跑,也不一定拿得出錢來。
不要錢你跟蹤我干啥?那錢也是正當(dāng)賠我的,你要也要不到。鐵圈說。
鐵圈,咱不說那些事了。到底是鐵哥們,還是你最好。我這次來是特意感謝你的,這兩年要不是你瞞著我,以我爹的名義給我寫信,給我零用錢,我……祝子漠越說越激動,心情澎湃,臉也越來越紅。在太陽底下,他皮膚黑紅黑紅的,嘴巴一張一合,跟魚吞水一樣,不同的是他嘴角的白沫越來越多,眼淚珠子掉到嘴角,馬上被白沫吞沒得無影無蹤。
就在這時,鐵圈打斷了他的話。
老祝你是不是憨了?神經(jīng)病了。鐵圈瞪著祝子漠,前后打量,忽然仰天長嘯。老祝呀老祝,你也有今天。哼,打老子的時候挺狠的,老子差點就被打死了。哎呀,老天爺真開了眼,開了眼。
鐵圈不再理會這個瘋子老祝,猛一拳捶在他身上。見祝子漠被捶得差點坐在地上,他哈哈笑兩聲,轉(zhuǎn)身繼續(xù)搖搖晃晃地走了,鼻子里是一陣陣輕松的、快活的、心滿意足的哼哼聲。
祝子漠又懵了,怔在那里好半天才活過來?;钸^來的他,干脆坐在地上,抱著腦袋好好想,越想越糊涂。不能呀,鐵圈是鐵哥們,除了他就沒別人能寫信了。他具備了給他寫信的一切條件,比如他比他早出去三年,比如他倆都是初中文化都能寫稿,比如在牢里就他倆玩得好,盡管他失手打傷了他,但那僅僅是失手,是個意外,他不是說過原諒他了嗎?
五
祝子漠在爹的出租屋躺了兩天,終于又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今年應(yīng)該有80歲了,不是親戚也不是鐵哥們,是市里一所大學(xué)的退休老教授。隔幾個月,他都會到監(jiān)獄里看看他們,給他們講故事,講道理,讓他們好好做人,還會給他們帶來不少東西。他們都喜歡他,親熱地喊他爺爺。去年開表彰大會時,他還親自給祝子漠發(fā)了獎品。沒錯,就是他。
這次,祝子漠出發(fā)前,特意把頭洗了一遍又一遍,等晾了半干時才換身干凈衣服。他憶起老教授去年對他們說的話,要洗心革面,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那么,見老教授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也算是洗心革面的一部分吧?
祝子漠買了幾個蘋果,一掛香蕉,又撣撣鞋子上的灰,朝那所大學(xué)走去。這雙鞋是老教授第二次見到祝子漠時送的,聽干部說,是老教授用自己的工資買的,但祝子漠當(dāng)時只在鼻子里發(fā)了一聲哼,表示接受,也表示沒任何感激之情。本來就是,買不買鞋是他自己的事,又不是自己硬逼著他買的,干嘛要謝?
學(xué)校大門在臨街位置,看得出是新翻修不久的,嶄新嶄新的幾個大字鑲嵌在電動門旁邊的墻壁上,很氣派。祝子漠在門前來回走了幾個回合,貪婪地往里望,看見郁郁蔥蔥的樹排得整整齊齊,比他們平時站的隊都直。他真想體驗一把從氣派大門走進大學(xué)校園的感覺,但是脖子都別疼了,也不敢輕舉妄動。最后,他終于濕著眼睛繞到后門進了校園。
他是真的害怕,害怕把大門弄臟了。他這剛從牢里出來,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污點,咋能從大門進,咋配從大門進呢?
后門進來后,是一片工地,估計要蓋房子。地上挖著深深的坑,四周堆的土跟小山坡似的。
不知是不是這小山坡似的土堆點燃了祝子漠的記憶,他竟然想起前年吃花生的季節(jié),老教授沒有按之前的約定給他們送自家種的花生吃。大概過了半年,老教授來了,卻跛著腳。大家爺爺長爺爺短的一陣歡呼,都忘了問他的腳是咋回事,直到他離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集體犯了健忘癥。
后來,不知是誰從干部那里打聽到,花生剛下來時,老教授在校外自家開的小山坡上拔花生。雨說來就來了,老教授只想多拔點花生,一直沒顧得躲雨,也沒顧得腳下泥土濕滑,回家時從小山坡上骨碌了下來,腳摔骨折,人也感冒了好幾天。
后來,當(dāng)然是后來,祝子漠又從同改那里聽到不少關(guān)于老教授的事,比如他有好幾個筆記本,上面記著他們的生日、犯罪事實和余刑。比如他這些年團年飯從不在家里吃,硬是不顧老伴和國外歸來的兒子兒媳的滿腹牢騷。還比如,他們幾乎每人都收到過他送來的衣物及日用品,包括祝子漠腳上的鞋。
提起鞋,祝子漠不由自主低頭看了看腳。腳上穿的就是那雙鞋,讓祝子漠現(xiàn)在感到臉紅的鞋。進來時,他的確只有一雙鞋,而且是一雙磨爛了兩三個洞的布鞋,可下雪那天他分明是不想勞動,就在衛(wèi)生間里走來走去,直走得兩只鞋濕漉漉的。然后,他就穿著濕漉漉的冰冷的破布鞋找干部,想說腳凍得紅腫紅腫的,想回宿舍休息。不巧,正趕上老教授跟干部在談話。他就遠遠站在一邊等,越等腳下越冰涼,越冰涼腳就越疼,忍不住輕輕跺起了腳。這一動讓老教授發(fā)現(xiàn)了他,問了情況,又看了看他的腳,問了他鞋子的尺寸。第二天,老教授又來了,給他帶了一雙新鞋,還說了一大通聽不明白的道理。老教授走后,祝子漠只用鼻子哼了兩聲,這事就了了。
祝子漠不敢想下去了,他怕不爭氣的眼淚打濕眼眶,打消他今天的計劃。
在一座陳舊的宿舍樓前,祝子漠住了腳步。如果沒記錯的話,一樓有小院的便是老教授的家。鐵圈以前說過,老教授愛清凈,愛養(yǎng)花,愛在小院里寫寫畫畫。
小院里果真很安靜,墻根一排種著各種叫不出名的花,還有一個葡萄藤架。藤下擺著一把靠椅,上面坐著一個老人,瞇了眼打盹。
祝子漠站在小院門口,腿突然失去控制直發(fā)抖,牙齒咯咯細響。耳朵變得格外靈敏,能聽見心通通跳動的聲音。他屏住呼吸,甚至蹲下身子,想掩住這通通的聲響,卻發(fā)現(xiàn)它更響了。
奶奶,這是老教授的家嗎?祝子漠終于顫抖著問。
老人沒有動,繼續(xù)打盹,頭點一下就睜眼看看,再閉上,再打盹,再點頭。頭一點,再睜眼看看,再閉上。終于有一次,她睜開眼沒有閉上,望見祝子漠后馬上堆了一臉笑,想直立起來,沒有成功,趕忙說,我兒回來了?快進屋。
祝子漠進了小院,奶奶,爺爺在家嗎?
???你說啥?大聲點。
奶奶,爺爺在家嗎?
???你說啥?大聲點。
奶奶,爺爺在家嗎?
老人站起身,走到祝子漠跟前。你是誰?
祝子漠不知咋回答才好,慌得放下手里的蘋果香蕉,在衣兜里翻出一踏子“四方塊”,遞給老人看。老人轉(zhuǎn)身在靠椅上摸了個東西戴在耳朵上,看著他。
奶奶,我找爺爺。我在里面時,他一直給我寫信,當(dāng)然是以我爹的名義寫的。我出來了才知道爹死了好幾年了,是爺爺寫的。你看,這封還是上個月寫的。
爺爺不在了。老人拉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跟他們一樣,出來了就來看爺爺,可爺爺去年就不在了。
說不請咋回事,仿佛就在一瞬間,老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恍恍惚惚絮絮叨叨的,卻又像是就在耳邊低聲咿咿呀呀,清清楚楚的??傊?,祝子漠覺得太陽變得越來越刺眼,周圍的葡萄藤來回奔跑,奇怪極了??傊?,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
到底是不是你給我寫的信?祝子漠已經(jīng)跟女人一起在工地上做小工,但他每天都念念不忘這句話。他說,據(jù)他想破腦袋的分析,只有女人才有動機,也才有條件。因為女人跟爹同居了,彼此做好了共度一生的準(zhǔn)備,爹的心思她最懂,爹的事情她最清楚。可女人卻不識字,她認得的,只是男女廁所上兩個大大的區(qū)別性別的字。她還認得阿拉伯?dāng)?shù)字,尤其是人民幣的各種面值,她甚至根本不需要看數(shù)字,只看顏色、圖案及大小就能分辨出。在這點上,她顯得格外聰明伶俐,這是祝子漠形容的。
女人說,租住在這個小院的好多都是工地上做工的,跟老祝都熟悉。她還說,老祝脾氣臭,不過大方仗義,誰有事找他,他是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從不含糊。最后,女人說,要查出信是誰寫的也容易啊,整天盯著大門口的小郵箱就行了。
祝子漠于是多了一件事,收工后就站在大門口盯小郵箱,盯得院子里的人都曉得了他的心思,可他還是一直沒盯出個所以然來。那來來往往的,認識不認識的,咋看都像是寫信的人。
但是有一天,女人偷偷繞過守在郵箱旁的祝子漠,走進工棚,給好幾個工友送了些點心,深深鞠躬。她說,老祝兒子回來了,改好了,以后不用再模仿筆跡寫信了。這躬是我替老祝鞠的,大恩永遠不會忘。
作者簡介:
馬小磨,本名馬漢琴,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于《長江文藝》《草原》《當(dāng)代小說》《河北小小說》《青年作家》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