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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24-12-03 00:00莫永忠
南方文學(xué) 2024年5期

瑤族。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賀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短篇小說、散文散見于《民族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作品》《青年作家》《紅豆》《南方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滇池》《民族文匯》等。曾獲全國教師文學(xué)圖書專著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提名獎、賀州市文藝創(chuàng)作麒麟尊獎等。編著《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瑤族文學(xué)讀本》。

百歲老人古阿婆身材矮小,像一枚被歲月風(fēng)干的楓葉。她踮起雙腳,緊緊攀住領(lǐng)導(dǎo)的手,仰望著,用夾雜了當(dāng)?shù)赝猎捲~匯的西南官話懇求說:“你、你、你一定要幫我找、找、找到這口紅軍鍋的主人或者他的后人——當(dāng)年那位好心的紅軍哥啊!”激動使她成了結(jié)巴。“如、如、如今咱們的日子都好過了,他肯定也過上了好日子,咱們早就用不上這種鍋了,可是、可是,我們的子孫后代,應(yīng)該記住這口鍋的故事呢,不是嗎?”

那是一口銹跡斑斑如出土文物般的廣口淺底鐵炒鍋,細(xì)看,還補過許多瘤子般的釘子,它確實早已經(jīng)沒有使用價值了,如果沒有文物價值的話,沒有誰愿意多看它一眼。古阿婆精神矍鑠,思維清晰,態(tài)度懇切,說的話不像毫無根據(jù)。

古阿婆永遠(yuǎn)記得,她十三歲那年,初冬的一個晚上,靜寂的圩街上飄灑著冰冷的細(xì)雨,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謹(jǐn)慎地靠近了她臨街的鋪面。

圩街上只有青石板反射著微弱的天光,看得清那是一雙雙穿著草鞋的大腳,看不清身材和長相。

古阿婆那時還叫苦阿妹。十三歲的苦阿妹,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遲,像一個還沒發(fā)開的生硬饅頭面團,個頭跟現(xiàn)在八九歲的女孩子差不多。

鋪面是父母留給她的。說是鋪面,其實只是臨街的一個茅草屋,墻壁是籬笆糊上了黏土,門也是竹子編的,能擋風(fēng)雨,也能擋惡狗和毒蛇。

屋子里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泥地上有一口三塊大石頭壘成的柴火灶。屋子角落堆滿了柴草。白天,苦阿妹就用滾燙的草木灰煨番薯,她依靠在門口擺賣煨番薯維持生計。

柴草堆旁邊,有一床破舊的棉絮,那就是苦阿妹夜里睡覺的床了。角落里還有幾只木桶和竹筒,幾只籮筐和籃子。

屋子里缺乏鐵器和陶器。案板上充當(dāng)菜刀的,也只是竹片。

晚飯吃了一個已經(jīng)放冷了的煨番薯,喝了幾口涼水,還覺得餓,主要是想吃點熱的。苦阿妹就找出那片完好無損的瓦,架到灶火上,用瓦片爆玉米花吃。

苦阿妹家本來是有一口鐵鍋的。

小時候父母用鐵鍋煮飯煮菜燒滾水,也燒洗腳水洗臉?biāo)?/p>

為了養(yǎng)活三個孩子,父母都去給地主賴世昌扛長工或者打短工。大姐很小就給了別人做童養(yǎng)媳,二姐剛成年就早早嫁出去了。父母留下最小的苦阿妹,本來打算讓她給父母養(yǎng)老送終,可是阿妹還沒成年,父母就先后累死在了地主家的田地里。

地主賴世昌還假裝好人,派管家賴拐子來搶走了苦阿妹家唯一一口鐵鍋。管家賴拐子話說得馬屎面上光:“阿妹啊,你爹娘都走了,兩個姐姐都嫁得遠(yuǎn),撇下你孤苦伶仃,我們老爺心疼你,派我來拿你的鍋到老爺府上,以后叫丫鬟專門煮飯炒菜伺候你呢,你不用在家自己開火了,你看你多有福氣喲!”

苦阿妹知道地主賴世昌是什么人,她從他不經(jīng)意間瞥她的眼神里,覺悟到老狐貍內(nèi)心深處的詭計。在賴世昌眼里,苦阿妹模樣周正俊俏,長大了肯定是個美人,他有七個老婆,還不滿足,他是想霸占苦阿妹做小??喟⒚脽o依無靠,不敢明著反抗,只是賴在家里不走。鐵鍋沒了,她找出母親在世時用來腌酸菜的陶罐,洗干凈架到灶火上,充當(dāng)鐵鍋,熬雜糧粥、燒滾水、燒洗臉?biāo)茨_水,樣樣使得,只是比鐵鍋費柴些。

地主賴世昌派狗腿子來,一家伙砸爛了苦阿妹的陶罐。

門外的人竊竊私語,像蟲子爬過樹葉覓食??喟⒚脺缌嗽罨?,停止咀嚼爆米花,拿不準(zhǔn)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她躡手躡腳,搬只水桶抵住竹編門。門外的人徹底安靜下來,好像就在她家屋檐下避雨,背靠背半躺著。難道就打算這樣熬過一夜?苦阿妹擔(dān)心飄雨會打濕他們逐漸被自己體溫焐干的衣服,那會凍出病來。

直到門外屋檐下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苦阿妹才決定打開門,更近距離地觀察一下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當(dāng)竹編門被小心翼翼地打開,最貼近竹編門的那個 人,還是警覺地站了起來。當(dāng)他感覺出少女的氣息是善意的,他馬上不好意思起來,舌頭有些打結(jié),說:“老鄉(xiāng),我們是窮苦人的隊伍,路過貴地,只是借你屋檐避避雨,休息一下,沒想到驚擾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啊!”

苦阿妹慢慢地消化著陌生人的話語,在她牛一般的反芻過程中,屋檐下的人一個個地站了起來。有人低聲建議:“驚擾到老鄉(xiāng)了,班長,我們還是去遠(yuǎn)一點,找棵大樹靠著休息吧?”

“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哪里還找得出沒被我們的人搶先占住的樹呢?”中間的人說。

雨線突然密集起來,像一根一根銀針,從天上掉下,要是扎到人身上,那種冷,一定浸透骨髓。割耳朵的風(fēng),也趁機耍起威風(fēng)來??喟⒚猛蝗蛔龀龃竽懙臎Q定,請他們到屋子里來避雨。

一下子進(jìn)來那么多人,苦阿妹起先還是有些害怕的。當(dāng)灶火旺旺地?zé)饋?,映照出他們疲憊而堅忍的善良臉龐,苦阿妹的戒備心才慢慢放下了。

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腰板卻都挺得那么直,眼神溫和而明亮。灶火很快就將他們濡濕的衣服烤出蒸騰的白氣,一股混合著汗味血腥味和布料霉味的濃重氣息,立即充塞了整間茅草屋。他們的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叫,像一頭頭不聽話的豬在鬧槽。他們你掐我我踢你,都在暗示對方要控制住肚子的反抗。在一個陌生的比他們年齡還小的妹子面前,控制不住身體饑餓的本能反應(yīng),讓他們覺得沒有面子??喟⒚猛低档匦α?。她決定下地窖捧一些生番薯上來,煨熟給他們填填肚子。

當(dāng)一個一個或大或小的番薯,從苦阿妹傾斜的衣服下擺滾落到他們腳邊時,他們一個個發(fā)出驚喜的眼神。其中一個說:“老鄉(xiāng)阿妹,阿妹老鄉(xiāng),我們用一斤大米,換你這堆番薯,要得不?”

苦阿妹害羞地說:“你們都是我的客人,我拿不出好東西招待你們,就一堆番薯,打算煨熟了給你們填填肚子而已,不用拿大米換的。”

“要的,要的。紅軍有紀(jì)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不接受我們的大米,我們是不能吃你的番薯的?!彼麄兤咦彀松嗟卣f。

廣口淺底的大鐵鍋,從一個人的背上卸下,轉(zhuǎn)移到了灶頭上。又有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找出了一條腸子般的米袋子,異常小心地將大米一粒一粒擠進(jìn)大鐵鍋。米香氣立即彌漫了整間屋子。

苦阿妹凝視著鍋底,火光中,鍋底的黑,襯托得大米更加顆粒飽滿、晶瑩剔透,仿佛不是人間所有,不應(yīng)給凡人享用。苦阿妹暗中吞咽了幾下口水,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見過大米了,大半年來,她都是靠番薯木薯老玉米充饑熬日子。

大米只擠出一小堆,那雙粗糙的大手就停止了擠壓,抬高了袋口,反復(fù)掂量了袋子里所剩的大米,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苦阿妹說:“老鄉(xiāng)阿妹,阿妹老鄉(xiāng),袋子里估計還剩下一斤大米,就讓我們用它來換你這堆番薯吧?”

苦阿妹不懂怎么拒絕,她被動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一小袋大米,轉(zhuǎn)身要去藏起來。她心里暗想:“我怎么能夠要客人的東西呢?也不知道他們要住幾天,這米,就分開幾餐,添加雜糧,煮給他們吃吧?!?/p>

見苦阿妹接過了大米,人群發(fā)出歡快的笑聲。有人嚷嚷:“趕緊加水呀,趕緊燒火啊,趕緊洗干凈番薯啊,找刀子切塊啊,趕緊煮成一大鍋粥,每人熱熱地喝上一大碗,有了力氣,好轉(zhuǎn)回頭去打白狗子?。 ?/p>

苦阿妹欽佩地偷偷打量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穿的是一樣的土布衣服,戴的是一樣的帽子,雖然衣服帽子的破損程度、破損的地方各有不同,但帽子上的紅色五角星,還有翻領(lǐng)上的兩小塊紅,都一樣完好無損。大多數(shù)人都受了傷,有的傷在腿上,有的傷在手上,有的傷在腦袋上,有的傷在軀干上,有的傷口暴露在外血跡未干,有的經(jīng)過了簡單包扎,不管傷得輕還是重,他們都緊緊摟著槍桿不放。傷得輕的,趕緊行動起來。不一會兒,一大鍋雜糧粥就煮上了。

雜糧粥咕嘟咕嘟煮滾了,有人揭開杉木板鍋蓋,掏出一小袋粗鹽,小心翼翼摸出幾顆,一顆一顆地放進(jìn)鍋里。

苦阿妹再一次欽佩起他們來。鹽巴對于她來說,比大米還要稀罕。她怕是有一兩年沒見過鹽巴了。

粥熬好了,那個被人叫作“班長”的后生,先舀了一竹筒,客客氣氣地遞給苦阿妹??喟⒚媒舆^粥,把粥供奉到了神臺上。班長說:“老鄉(xiāng)阿妹,阿妹老鄉(xiāng),那碗粥,你先吃!”

苦阿妹低下頭,偷偷咽了下口水,輕聲說:“我吃過晚飯了的,粥留給你們吃?!?/p>

眾人齊聲笑著說:“阿妹哪,你不帶頭吃,我們當(dāng)哥哥的怎么吃得過頸?”

在眾人善意的“逼迫”下,苦阿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干凈了那碗雜糧粥,真香甜哪。熱粥溫潤了她的肚腸,精氣神從她雙眼透出,使她好像一瞬間長成了大姑娘。人群中爆發(fā)出低低的滿意的笑聲。苦阿妹內(nèi)心深處那份孤寂凄涼,被這憨厚的笑聲融化了。

那口大鐵鍋,在苦阿妹的心里,成了圣物。

一年前,在桂西北,這口鍋本來也很普通。巖洞里,紅軍炊事班長老韋剛用它煮熟一大鍋白米飯,正喜滋滋準(zhǔn)備叫開會的同志們打打牙祭。由于叛徒告密,白狗子黑壓壓地打來了。同志們來不及吃上一口熱飯,摸上槍,掩護著學(xué)員,邊打邊撤。

老韋可舍不得這一大鍋香噴噴的白米飯哪,他蓋上杉木蓋子,拿藤條捆結(jié)實了,整個兒綁到了自己背上,一邊打槍一邊跟著隊伍撤退。

在撤退到老松樹林邊上時,敵人的一顆子彈,不聲不響地,穿過杉木蓋板,穿過米飯,穿過鐵鍋底,鉆進(jìn)了老韋的背部肌肉里。老韋忍痛,繼續(xù)跟隨部隊急行軍,到了安全地帶,解下大鐵鍋一看,香噴噴的白米飯,已經(jīng)被老韋的鮮血染紅。

老韋可惜那一大鍋白米飯不能吃了,心疼鐵鍋底穿了個洞眼,唯獨不心疼子彈鉆進(jìn)了他的肉里。他為自己的鮮血糟蹋了一大鍋白米飯而自責(zé)了許久呢。

這口鐵鍋,救了老韋一命。老韋更愛惜它了。到了一個圩上,他找打鐵鋪補好了鐵鍋,繼續(xù)背在身上,跟隨大部隊行軍。一路走來,直到背著它,來到了桂東北萌渚嶺腳下的這個圩街。

苦阿妹凝視著鍋底的瘤疤,不停地?fù)崦?,一次次偷看班長老韋,直到老韋被看得不好意思,呵呵笑著找人縫躲藏。

叫老韋,其實一點兒不老,頂多二十出頭??喟⒚孟?,她哥哥要是不夭折,應(yīng)該就跟班長老韋差不多大,至于長相呢,她覺得,應(yīng)該也跟老韋差不多。

第二天早上,苦阿妹最先醒過來。她夢里都在想,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呢?他們估計是實在太累了,兩個兩個背靠背,摟著槍,都還睡著,克制的鼾聲在茅草屋里此起彼伏。

周嫂在竹編門外輕輕叫喚苦阿妹。

周嫂叫周愛蓮,是從出過瑤族皇太后那條村嫁到蓮花圩的。只比苦阿妹大幾歲。周嫂的家公是名私塾先生,注重行善積德。周家算不上富裕,但經(jīng)常接濟窮苦百姓。周嫂的男人被國民黨反動派抓了壯丁,聽說死在了外面,致使周嫂年紀(jì)輕輕就守了寡。家公家婆勸周嫂改嫁,周嫂不愿意離開周家,要為家公家婆養(yǎng)老送終。為了幫襯家里,更為了幫扶苦阿妹,周嫂經(jīng)常來邀苦阿妹去給地主富農(nóng)家打些短工,得些番薯木薯或者玉米什么的度日。天氣轉(zhuǎn)冷后,周嫂家就把煮豬潲的大鐵鍋,每天晚飯后清理干凈,用來燒洗澡水,免費供應(yīng)給左鄰右舍。苦阿妹臉皮薄,經(jīng)常不好意思去周家討要熱水。周嫂經(jīng)常挑了熱水送來。苦阿妹把周嫂當(dāng)最親的人。

紅軍阿哥們?nèi)胨?,顯然就考慮到了苦阿妹要比他們早起這個問題,他們在屋子中央留出了一條路??喟⒚幂p輕打開竹編門,見到了周嫂熱切的笑臉。

“阿妹,你家住進(jìn)幾多個紅軍阿哥???”不等苦阿妹開口,周嫂就迫不及待問。

苦阿妹還擔(dān)心被周嫂責(zé)怪呢,周嫂就偷偷沖她豎起了大拇指,贊揚她做得對?!奥犖壹夜f,他昨晚摸去周家祠堂,見過了紅軍大首長了,從紅軍大首長不多的幾句言談中,家公就能判斷出,以后的天下,紅軍坐定了!”周嫂神秘地咬著苦阿妹的耳根說。

苦阿妹才從周嫂嘴里得知,原來昨天晚上并不只是她家來了紅軍,而是整個蓮花圩來了幾千紅軍阿哥呢,幾乎每戶人家都住進(jìn)了紅軍戰(zhàn)士。紅軍指揮部就臨時定在周家祠堂。

“紅軍是窮人的隊伍,紅軍個個是好人。阿妹,你看,我們婦女能為紅軍做點兒什么好事呢?”周嫂拉著苦阿妹詢問。

苦阿妹猜出周嫂隱秘的心思,她沒有說破??喟⒚貌聹y,周嫂想方設(shè)法接近紅軍,一定是受了開明的家公家婆的鼓勵。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給紅軍阿哥洗衣服縫補衣服。

晌午,紅軍阿哥們個個興高采烈地從指揮部領(lǐng)回了一套新軍裝,終于可以將身上不知穿了幾多天的破爛衣裳脫下來了。脫下來的破爛衫褲,仍然是個寶呢,洗干凈,晾曬干,縫縫補補,還可以頂個幾年。

苦阿妹躲在屋外,將紅軍阿哥們丟出來的衫褲,一件一件放進(jìn)籮筐里。等所有人換好新衣服出來,發(fā)現(xiàn)臟衣服不見了,被苦阿妹挑去溪邊洗去了。

紅軍阿哥們商量一陣,就說:“那就讓她挑去洗吧,我們大男人,就幫她修葺一下屋子吧!”

蓮花溪那里早已人聲鼎沸。圩上窮苦人家的婦女,都搶著給紅軍挑衣服來洗??喟⒚锰袅藘苫j筐衣服,走在田基路上,腳下有些打滑,見那么多人,還有些怯場,正進(jìn)退兩難呢,周嫂就從一棵高大的皂莢樹下?lián)P起了手,招呼她過去。

這里全是婦女,來了三個男人,就顯得特別扎眼。這三個男人,是地主賴世昌的管家賴拐子和兩個狗腿子。他們東瞅瞅西看看,沒話找話,想從婦女們口中打探出紅軍的一些軍事機密。婦女們都不搭理他們,他們便有些惱羞成怒。

賴拐子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苦阿妹,就蛇一樣溜過來,觍著臉套近乎。

“苦阿妹,你遲早是賴?yán)蠣數(shù)娜耍阏f說,你屋里住進(jìn)了幾多個紅軍?他們打算住多久?什么時候走,還是,不走了?”賴拐子指著苦阿妹詢問。

苦阿妹故意扭轉(zhuǎn)身,裝作沒聽見沒看見,她心里還有些害怕,使勁捶打大石頭上的臟衣服。周嫂體貼苦阿妹的心思,故意將一坨濕衣服砸到賴拐子腳下的水坑,濺起的水花嚇了賴拐子一跳,剛想發(fā)怒,周嫂說:“有本事自己去問紅軍,欺負(fù)一個小妹崽算什么?”

賴拐子訕笑著走了。

周嫂的男人,當(dāng)年就是被賴拐子帶來的國民黨兵抓走的。周嫂的男人死在戰(zhàn)場上,撫恤金又被賴拐子等人侵吞,周嫂自然十分厭惡賴拐子等人。

第三天上午,苦阿妹正在屋子里給紅軍阿哥縫補衣服,聽到屋外誰家的大雞公啼午啼得一聲雄過一聲,心里尋思著該給紅軍阿哥們煮晌午飯了,冷不丁瞥見賴拐子鬼影一樣飄進(jìn)了屋。

“喲嘿,紅軍來了,有鍋煮飯了?”賴拐子陰陽怪氣地說著,文明杖咚一聲搗進(jìn)了鐵鍋,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又在屋角半袋大米上杵了一下,“紅軍還給你分了大米啊?”

苦阿妹心疼鐵鍋,慌忙起身查看鐵鍋,發(fā)現(xiàn)鐵鍋有些不對勁,舀一瓢水進(jìn)去,果然,滴滴答答,漏水了,水滴落在火灰上,發(fā)出噗噗的響聲。鐵鍋沒辦法煮雜糧飯了。

苦阿妹氣得發(fā)抖,盼望著紅軍阿哥快點回屋。紅軍阿哥們一大早就集合到了周家祠堂,說是開什么整編大會去了。

苦阿妹沖出門口,想去找周嫂。門口兩個狗腿子,鬼鬼祟祟,癩痢頭和賴屎王,攔住了她。苦阿妹迫不得已退回屋里。賴拐子正想上前扭住苦阿妹,突然被遠(yuǎn)處的槍響嚇了一個哆嗦??喟⒚贸脵C掙脫。

賴拐子撇下苦阿妹,揮手帶上兩個狗腿子,賊一樣溜走了。

紅軍阿哥們沖了回來??喟⒚谜朐敿?xì)說說賴拐子搗爛鐵鍋的事,班長老韋笑著打斷了她:“阿妹老鄉(xiāng),老鄉(xiāng)阿妹,我們馬上就要跟著連長走了,有一小股敵人來搗亂,我們連負(fù)責(zé)掩護大部隊轉(zhuǎn)移?!?/p>

“可是,可是,鐵鍋爛了,還沒來得及修補呢!”苦阿妹著急得想哭。

班長老韋仔細(xì)查看了一番,確認(rèn)鐵鍋真的漏水了,遲疑了一會兒,說:“老鄉(xiāng)阿妹,阿妹老鄉(xiāng),鐵鍋我暫時不背走,等打完這仗,我再轉(zhuǎn)頭回來取!”

苦阿妹還想攔住班長老韋問些話,班長老韋笑著沖她擺擺手,低頭跑了出去,帶上他的兵,沖往槍聲密集的地方去了。

苦阿妹待在屋里,許久許久,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她知道圩上就住著一個補鍋匠。補鍋匠長著一個紅鼻子,有些嚇人,補鍋匠從不搭理小孩子。以前他們家有鍋時,父親也請過補鍋匠進(jìn)屋里補鍋。有時候路上碰到補鍋匠,補鍋匠會叫人拿需要修補的鍋到他家里去。補鍋匠不是天天都在家,他經(jīng)常挑著補鍋工具,走村串戶,招攬生意。

苦阿妹暗暗給自己打氣,一定要完成把鍋補好這件大事,她覺得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必須用補鍋這件事來證明。

遠(yuǎn)處的槍聲越發(fā)密集起來??喟⒚脤ψ约赫f——不怕!她捏起兩個拳頭,昂首挺胸走出門去,她一定要找到補鍋匠,無論如何要請他到家里來一趟,給她補好鐵鍋,她急著給紅軍阿哥們煮一大鍋雜糧飯呢。紅軍阿哥們打仗累了,餓了,回來就有得吃。

苦阿妹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才找到補鍋匠。

補鍋匠的鼻子更紅了,他一身臟兮兮,正蹲坐在圩街的一角,給一個老奶奶補一口鐵鍋。補好了,老奶奶在身上摸來捏去,硬是找不出一個銅板兒。老奶奶急得要哭。紅鼻子補鍋匠也急得要哭。他在寒冷的街角蹲守了大半天,才守到一個找他補鍋的人,本來指望這人給他一兩個銅板兒,讓他去食鋪里買碗熱粥喝。

苦阿妹說:“大叔,您跟我回蓮花圩吧,幫我補好鐵鍋,我給您一斤大米!”

補鍋匠帶著補好的鍋,白頭發(fā)老奶奶跟著她那口鍋,三人一塊兒來到苦阿妹家里。

苦阿妹用老奶奶的鍋,煮了一鍋番薯湯,讓三個人的肚子都勉強填飽了,才拿出紅軍留下的那口鍋,給補鍋匠補。

補鍋匠補好鍋,紅鼻子閃閃發(fā)亮,對苦阿妹說,他不要苦阿妹的大米,也不要苦阿妹給錢,他想要苦阿妹給他的崽做老婆。

苦阿妹不知道補鍋匠是認(rèn)真的,還是開玩笑,她堅定地告訴補鍋匠,她要等她的紅軍哥回來。補鍋匠無奈地帶著那個老奶奶走了。

可是紅軍阿哥們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喟⒚弥坏鹊揭粋€又一個天黑。

后來,苦阿妹聽說紅軍要打回來了,用補好的鍋煮了一大鍋雜糧飯,等紅軍阿哥們回來一起吃??娠埗嫉葲隽?,紅軍阿哥們還是沒有回來。

苦阿妹開始后悔自己出門去找補鍋匠。說不定,就在她外出尋找補鍋匠那段時間,班長老韋回來過,一看鐵鍋還沒補好,于是很失望,轉(zhuǎn)頭又走了。

苦阿妹決定再也不離開屋子半步,一定要等到紅軍阿哥回來。

后來,周嫂也勸苦阿妹嫁人,或者找個上門女婿,相互幫扶著過日子啊??喟⒚靡膊皇菦]動心過,但最終她還是放棄了。她放心不下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紅軍鍋”。她想,即使不外嫁,只是招婿上門,男人遲早有一天知道她珍藏起來的那口“紅軍鍋”,她不敢保證,男人能理解她對那口鍋的深情。萬一自家男人趁她不備,將她珍藏多年的鍋當(dāng)廢品處理,她就后悔莫及了。年輕時她想,就算男人因為愛她而及鍋,也不敢保證他們生下來的崽女,也能理解父母對一口鍋的感情。就這么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的,苦阿妹就一直獨自守著“紅軍鍋”過日子,仿佛那口“紅軍鍋”是個知冷知熱的大活人;又仿佛那口冷冰冰的一次次修補過的鐵鍋,是一口神鍋,總有一天會讓她的守望得到回報。

那一年,周嫂跑來通知苦阿妹——這時的苦阿妹,其實已經(jīng)熬成苦阿婆了——趕緊將“紅軍鍋”藏好,因為生產(chǎn)隊辦了大食堂了,不允許任何一家人還保留鍋具。

后來,就連周嫂也不知道苦阿妹是如何一次次轉(zhuǎn)移“紅軍鍋”的隱藏地點、一次次躲過搜索的。那一年,幾乎沒有一家能留住一樣帶鐵的東西。不要說鍋這么大件的鐵器,就連小學(xué)生用的小小的鉛筆刀都難保。所有匯總來的鐵器,都被扔進(jìn)熊熊燃燒的高爐熔化成鐵水了。過后,早已經(jīng)熬成阿婆的苦阿妹略顯得意地告訴周嫂,幸虧她沒有男人,也沒有崽女,才沒人將她隱藏“紅軍鍋”的秘密泄露呢。

步入老年之后,苦阿婆才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孤兒。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期盼著紅軍阿哥回來。

其間,政府給她將茅草屋翻蓋成了磚瓦屋,后來,政府又將磚瓦屋推倒,給她翻蓋起了一座鋼筋水泥的平頂屋??喟⑵胚^上了幸福生活,她不愿意人們再叫她“苦阿婆”。人們不知道她姓什么,就干脆讓她姓了“古”,叫她“古阿婆”。

古阿婆也終于兒孫滿堂了,住進(jìn)了一塵不染的別墅。家里各種各樣的新式鍋具都有,古阿婆卻仍然執(zhí)拗地珍藏著那口滿目瘡痍的“紅軍鍋”。隨著年歲的增長,古阿婆的擔(dān)憂與日俱增。她必須在有生之年,將“紅軍鍋”物歸原主。

領(lǐng)導(dǎo)緊緊握住古阿婆的手,動情地說:“古阿婆,我是紅軍的后代,‘紅軍鍋’您就放心地交給我吧?!?/p>

古阿婆卻堅持要領(lǐng)導(dǎo)幫她找到當(dāng)年紅軍班長老韋的戰(zhàn)友或后人,才肯將“紅軍鍋”上交。

領(lǐng)導(dǎo)很是為難,又不敢讓古阿婆失望。

該怎么辦呢?

(編輯 何謂清)

南方文學(xué)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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