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于遺忘的競爭中,很多時候,我們競爭的對手之一就是我們自己,包括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條件。人的大腦會保護自己,去消除痛苦的記憶。所以從納粹集中營里幸存下來的猶太人就分成兩種:一種是終生不肯再說集中營里發(fā)生了什么,另一種是積極地不停地訴說,讓人們記住。
把痛苦的記憶遺忘是為了讓人健康地生存,在個體意義上這是有意義的。然而在集體意義上是否有意義,就值得討論了。歷史學研究者是用深刻挖掘記憶的方式,去保護人類的精神健康,而不是制造某類遺忘。但事實上偏偏就是歷史學,成為制造遺忘的最重要的力量,或者說是工具。
有人說中國有世界上唯一的連續(xù)編纂幾百年歷史的傳統(tǒng),因此能夠產出《二十四史》這樣的連續(xù)的王朝史。這種說法當然符合實際,但是換一種說法,《二十四史》是國家的力量連續(xù)干預歷史寫作的成果。在中國古代,如果說要跟遺忘做斗爭,那斗爭的對象就是那些代表皇帝利益的力量。
從我的專業(yè)角度,我覺得保存記憶、整理記憶主要的麻煩不在于自己的記憶力和精力不夠,或者歷史資料不夠,而是歷史上的國家力量。它形成了我們的記憶,這些記憶就是今天我們對中國歷史的認識。這種認識一旦形成,具有巨大的慣性力量,要改變它非常難。
舉一個美國歷史的例子,2019年《紐約時報》發(fā)起“1619”項目,目標是重寫美國史。重寫的要害以黑人為中心,比如說美國的獨立戰(zhàn)爭是因為要捍衛(wèi)奴隸制。這個項目結集成書,挑戰(zhàn)了美國已經形成共識的社會記憶,引起了非常激烈的反應。
同理,我們自己關于中國歷史的這些記憶,都是過去一代一代的人給我們準備好了的。我們早就鉆到這些陷阱里去,要想跳出來是非常難的。關于古代的認識、人物的評價、歷史事件的敘述,都是這樣形成的。
我不是說司馬遷、司馬光、班固這些我們崇敬的人都是騙子。他們也在做斗爭,想辦法把某些話以某種密碼放進他們的著作中。但是他們所依賴的資料,也是通過各種力量刪除修改之后形成的。在司馬遷的時代,他寫歷史書的時候會不加判斷,把不同的說法都放在一起。但是后來的官修,純粹是一個官府機構,歷史學家發(fā)揮個人能動性的空間非常有限。
我們的歷史就是一場關于過去的記憶,一定要對前人告訴我們的記憶保持極高的警惕。我們也要對自己的記憶保持同樣的警惕。歷史學的應對方式,是要有證據(jù)鏈條,才能夠支撐某種記憶最后變成可以凝固下來的東西。這種思維能保障我們的精神健康,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未來。
(來源:2023年10月底,理想家年會對談“靠什么留住我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