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后詩展
主持人 胡 亮 本期詩人 江 非
江非得詩于“大自然”或“鄉(xiāng)村”,堪稱易如反掌;得詩于“傍晚”或“黃昏”,亦堪稱易如反掌。他是個“大自然的孩子”或“鄉(xiāng)村的孩子”,也是個“傍晚的孩子”或“黃昏的孩子”。海子,葦岸,劉亮程,皆是江非的美學(xué)上游??蓞⒆x《致一只下午的田鼠》《泥鰍》《一只白雞》《馬槽之火》《干零工的泥瓦匠》和《傍晚的三種事物》。然而,歸根結(jié)底,江非是個“時間的孩子”或“時光的孩子”——“時間”具有“物理學(xué)”意義上的冰涼感;而“時光”,則具有“回憶錄”意義上的溫潤感。詩人怎么說?“詩其實是要把一個被過去的時間和當(dāng)下的時間蒙蔽的真實世界遣送給讀者?!北热?,短詩《花椒木》(文本B)寫到了“三個角色”,對應(yīng)著“三種時態(tài)”——“父親”乃是“半出場角色”,對應(yīng)著“過去時態(tài)”,意味著“顯形空間”和“已經(jīng)完成的命運”;“陌生人”乃是“未出場角色”,對應(yīng)著“將來時態(tài)”,意味著“隱形空間”和“即將降臨的命運”;“我”乃是“全出場角色”,對應(yīng)著“現(xiàn)在時態(tài)”,意味著兩種時間、兩種空間、兩種命運之間的“過渡性地帶”。江非是江非,魯迅是魯迅,然而,《花椒木》亦可類比于《過客》——前者寫到的“父親”“我”和“陌生人”,約等于后者寫到的“老翁”“過客”和“女孩”。魯迅要在“絕望”中滴加“希望”,故而到底讓“女孩”出場于《過客》;江非要在“確定”中滴加“待定”,故而拒絕讓“陌生人”出場于《花椒木》?!痘ń纺尽匪闶恰盎貞涗洝?;而《過客》,則算是“未來回憶錄”。江非是江非,貝克特(Samuel Beckett)是貝克特,然而,《花椒木》亦可類比于《等待戈多》——前者寫到的“陌生人”和“我”,約等于后者寫到的“戈多”和“兩個流浪漢”(亦即“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痘ń纺尽返谒闹廖逍?,“天更冷了,有一個陌生人/要來造訪”,就是讀者想要的“確定”;第二十二行,“我想著那個還在路上的陌生人”,已從“確定”漸轉(zhuǎn)為“待定”;第三十五行,“好像那個陌生人,已經(jīng)來了”,就是作者想要的“待定”。來讀《等待戈多》,兩個流浪漢怎么對話——“他應(yīng)該到這兒啦?!薄八]說定他準(zhǔn)來?!薄叭f一他不來呢?”“咱們明天再來?!薄叭缓?,后天再來?!薄翱赡堋!薄袄线@樣下去?!薄皢栴}是——”“直等到他來為止。”他們沒等來“戈多”,卻等來了“波卓”。當(dāng)“波卓”打聽“戈多”是誰,兩個流浪漢如是回答——“哦,他是……可以說是個相識?!薄澳膬赫f得上,我們簡直不認(rèn)得他?!必惪颂鼐芙^讓“戈多”出場于《等待戈多》,并非緣于江非式的“回憶錄情結(jié)”,而緣于任何時間類型上的“荒誕主義立場”。《等待戈多》堪稱“時間的亂碼”;而《花椒木》,則堪稱“時間的平方或立方”。江非是江非,金庸是金庸,然而,《花椒木》亦可類比于《雪山飛狐》——前者的“待定式結(jié)尾”,或“開放式結(jié)尾”,約等于后者的“疑問式結(jié)尾”:“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雪山飛狐》堪稱“時間的斷崖”;而《花椒木》則堪稱“時間的未知數(shù)”??芍罱K仍是江非呼應(yīng)了任洪淵的哲學(xué)命題——“全部問題,問到最后,不是:我在哪一個詞語——哪一個名詞、動詞、形容詞里?就是:我在何時——在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并且驗證了霍金(Stephen Hawking)的物理學(xué)命題——“如果一個人能在虛時間里向前走,他應(yīng)該能夠轉(zhuǎn)過來并往后走。這表明在虛時間里,往前和往后之間不可能有重要的差別。”筆者——也許還有江非——都不懂得何謂“虛時間”,但是,江非無疑已經(jīng)馴化了霍金所謂“時間箭頭”。“花椒木”就是一個“時間箭頭”,它能同時穿行于“山東”和“海南”之間,穿行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如果說《花椒木》乃是一篇“劈柴正傳”,那么,《劈柴的那個人還在劈柴》(文本A)就是一篇“劈柴前傳”,《我在》(文本C)就是一篇“劈柴外傳”,而《柴木與斧柄》(文本D)就是一篇“劈柴后傳”。這是因為——文本A寫到了“父親劈柴”,文本B則寫到了“我在劈柴”,并想起了“父親劈柴”;文本B釋放了“陌生人要來造訪”的信號,文本C則假想了“陌生人來看我”的情景;文本A寫到了“斧頭”和“新柴”,文本B寫到了“鎬頭”和“新的柴木”,文本D既寫到了“斧子”和“三堆新的木柴”,還寫到了不同時態(tài)的“斧柄”?!案币彩且粋€“時間箭頭”,也能同時穿行于“山東”和“海南”之間,穿行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雖然詩人一直覺得“斧柄在握”,實際上呢,“斧柄”已經(jīng)脫落,“斧子”正在生銹,“柄木”就要枯爛,“斧柄”恰好就是“未來的舊錄像帶”。詩人怎么說?“每一首詩里都有一個神,每一首詩里都有一個妖精,每一首詩里都有一個鬼,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巫術(shù)”,“這些異物可以代替人在任何時間里行走”。在這個勇往直前的加速時代,在這個后工業(yè)時代,在這個未來主義(futurism)時代,江非的意義恰好就在于——他廢黜了“線性時間”或“線性時光”,力薦了“非線性時間”或“非線性時光”,唯其如此,我們才有機會從“未來”踏入“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踏入“過去”,我們才有機會抱緊自己的“童年”,留住自己的“父親”,才有機會再次置身于鄉(xiāng)村的“處女期”乃至大自然的“史前期”。